客客气气送走了冯公公,转过头,朱掌柜就换了另外一幅嘴脸。点手叫过来李供奉,拉长了声音数落道:“我说老弟啊,你在咱们这干了有十来年了吧!怎么这蝎蝎螫螫的性子一点儿都没改啊!上个月节度使大人还问起我,说洛阳那边需要安排个大管事的过去,问我谁比较合适。我还郑重向节度使大人推荐了你。你说就你这性子,去了我能放心么?啊!”
“谢谢,谢谢掌柜的提携!”李供奉连连点头哈腰,脸上的感激表情一点儿都不像是装出来的,“我今天也不是要故意来打扰掌柜的。的确,的确那人来头太大,所以想早点儿知会您一声。若是您能把此人手里的东西留下,找机会献给节度使大人,说不定他老人家一高兴,下任扬州别驾出了缺,就能内定了您老人家!”
“去,去去,我一个当铺伙计出身,连书都没正经读过几本,做什么扬州别驾?”朱掌柜推了李供奉一把,根本不相信他的说法。但内心深处,却又隐隐涌起一股难以压抑的渴望。节度使大人对属下一直非常照顾,扬州是上州,别驾职位估计他不敢私相授予。但像循州,广州这些读书人视作发配的地方,替属下谋一两个位置出来,应该难不住他老人家吧?
想到这儿,朱掌柜的脸色又渐渐转暖,扫了一眼畏畏缩缩的李供奉,撇着嘴道:“说说,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你大失方寸?要是真的是件宝贝,今天的过错就一笔勾销!”
“是,是...”李供奉四下看了看,把嘴巴凑向朱掌柜的耳朵,“巨阙剑!当年在随着吴王后人失踪的那把。伙计们不知道此剑的来历,您老人家见多识广,肯定听说过!”
“什么?”朱掌柜后退了半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巨阙剑是春秋时代吴王阖闾重金聘请欧冶子所造,后来吴国被越所灭,此剑也销声匿迹。上一次出现的时间为隋末,被绿林大豪杜伏威在一座为筹集军资而挖开的古墓中获得。武德初年,杜伏威归降,为了表示这辈子永不再言武事,将此剑作为礼物献给了高祖。因而,当年的文武百官才有机会目睹其真容,并由阎立本画了彩图留念。太宗当朝时,因为宠爱吴王恪,在其加冠的时候赐下了此剑,激励他努力习武,日后为大唐镇慑四夷。永徵年间,吴王恪被牵连进房遗爱谋反的案子含冤而死,其子流放岭南。巨阙剑就随着吴王一脉的衰落,再度消失于人们的视线当中。
神龙年间,中宗为吴王平反。吴王的后人在岭南遇赦,陆续返回长安。但巨阙剑却没随着吴王的子孙的归来而一同出现。倒是民间的珍宝商人嘴中,不时传出关于此剑的消息,忽而岭南,忽而塞北,神龙见首不见尾。
贵妃的哥哥杨国忠早年不喜读书,终日与地痞流氓们在市井当中厮混。如今做了剑南节度使,身兼太府卿等十七处要职,自然不愿意再让人觉得自己粗鄙,需要很多文雅之物装点门面。因此各种有历史的古物,字画,便成了朱记南货铺的重点关注对象。上次有个在京师流落多年的穷进士,偶然在鬼市里低价买到了一幅王右军的真迹,托人送到了节度使大人府中。没多久,他就被授了颖州刺史的职位。如果这回真的能把巨阙剑替节度使大人弄到手,朱掌柜家中恐怕就要飞出一只金麒麟了!
有道是当一个人心里充满了欲望之时,神智必然不会太清醒。怀着满心的幻想,朱掌柜丢下李供奉,三步两步冲向了前厅。进入了雅间,目光往里面年青人的手臂间粗粗一搭,心脏立刻疯狂地跳动了起来。没错,那是巨阙剑,李供奉看得的确没错。朱掌柜在阎立本的画作摹本中,不止一次看到过此剑,没想到今生真的能这么近地遇到它。
“云公子是吧?!”不待伙计帮忙引见,朱掌柜主动搭腔,“鄙人就是这家店铺的掌柜,姓朱,排行第七。云公子叫我一声朱七便可。不知道云公子受何人所托而来,所为又是何事!”
“哦!”相貌做派俱透着一股子高贵气的云公子轻轻拱了拱手,无意间将剑柄递得距离朱掌柜更近了一些,“您老问我啊。我的一个朋友姓宇文,托我将一封信带给您老!”
“宇文?啊,宇文兄弟啊,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信在哪,麻烦云公子了!” 宇文这个姓氏很独特,除了宇文至兄弟之外,他不记得自己还认识第三个姓宇文的。但看在巨阙剑的面子上,他也不打算深究。因为干红货这一行的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只看物件真伪,不问其来历。免得出来变卖传家宝的王孙公子觉得丢脸,也免得梁上君子被问得心虚。
“在这儿,您老请过目!”云公子把宝剑交到左手,右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当着伙计们的面儿,递到了朱掌柜手上。
虽然比起眼前的巨阙剑,信中的内容根本一文不值。但为了给云公子留下个好印象,朱掌柜还是仔仔细细地验看了信上的火漆,然后将信封用一把小刀割开,抽出了里边的信瓤。
一瞥之下,他大惊失色,本能地就想从外边喊人进来。但看看云姓公子那大大方方的模样,心里又猛然打了个突,笑了笑,强压着满肚子火气问道:“不知道这封信云公子是从何而来?哪位姓宇文的公子托你交到老夫手上。”
“还能有哪位。跟朱掌柜曾经一道喝过酒的那位呗。”云公子一手拎着巨阙,另外一只手百无聊赖地在桌子上轻轻磕打,每磕打一下,都在楠木桌子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小坑。“他很久以前就把这封信交给了我,说日后他遇到麻烦,朱掌柜见了信一定会仗义施以援手。这几天我突然找不到他了,心想,既然他这么相信朱掌柜的人品,就千里迢迢把信给您送过来了。您再仔细看看,里边没少什么东西吧?!”
“啊,啊,没,没少!”朱掌柜脸上瞬间堂满了油汗,本能地将身体往后躲。但是,他又不敢躲得太远,那清秀少年既然能用手指关节将楠木桌案敲出一个个坑来,若是把他惹急了,信手给自己脑门上来这么一下,自己脑袋不就变成了漏勺么?
“既然信送到了,我也就该走了!”云公子笑了笑,从胡凳上长身而起。“哦!对了,看我这记性。怕我贪杯误事,类似的信宇文兄弟还托给了好几个人,过几天,估计您还能收到几封。唉,他这个人啊,有时就是太过于小心了。”
“您,您.....”朱掌柜有心伸手将云公子留下,伸到一半,却又哆嗦着收了回来。还有好几封信,留下姓云的根本化解不了眼下困局。一旦把宇文至给逼急了,弄不好下封信就直接送到了李林甫的手上。可就这么放巨阙剑和他的主人离开,朱掌柜又非常地不甘心,从背后追了几步,跟对方保持着三尺多远的距离,扯开嗓子问道:“云,云公子,能不能告诉在下,您住在哪里。若是写了回信,怎么送到您的手上?”
“我住平康里东南的菩提寺中!与李卫公旧居一墙之隔的地方便是!回信就不必了,朱掌柜日后请我那朋友喝酒便是。”云姓公子的脚步四平八稳,一点儿不像着急离开的模样,笑了笑,回头说道。(注1)
朱掌柜立刻又向后缩了半尺,唯恐对方突然暴起伤了自己。半晌后,发觉对方的一条腿已经迈出了门坎,猛然回过神来,大声喊道:“云公子,公子慢走。你们几个....”
“怎么,朱掌柜还是其他事情?”云公子将迈出坎的腿又收了回来,笑着问道。
“没,没了!”被对方的目光一照,朱掌柜心中的勇气顿时全部消失。讪讪地咧了下嘴,低声回应,“我,我只是觉得公子您大老远的把信送来了。连口茶都没喝上,就让您走不太合适。你们几个愣着干什么?赶紧把南洋的冰糖提出一篮子来,给云公子拿去冲茶润喉。”
“唉,唉!”伙计们被朱掌柜一惊一乍地模样弄得无所适从,连声答应着,将价格不菲的冰糖从货柜中取出事先装好的一篮,毕恭毕敬地交到云公子手里。
“既然如此,云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云公子非常礼貌地向朱掌柜道了谢,接过冰糖,笑呵呵地里去。待整个人都从街角消失了,朱掌柜才哆哆嗦嗦地擦了把汗,不顾店铺里闲杂人等的目光,冲着伙计们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几个人,把姓云的给我盯住。今天若是找不到他的落脚点,你们谁都不用再回来了!快去,快去。打烊了,打烊了。今天天气不太好,各位贵客请早点结账回府。所有看上的东西,一律八折。”
注1:李卫公旧居,即李林甫的府邸。
注2:冰糖。蔗糖不是中国古代的特产。通常要从南洋或者印度进口。所以冰糖是非常贵重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