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朱记南货铺到杨国忠的府邸没多远,马车走上半刻钟时间也就到了。但从门房通报到杨大人正式召见,则足足让朱掌柜等了一个多时辰。没办法,杨大人如今身兼十七职,每天排队在门前等着被召见的官员都数以十计,朱掌柜虽然很受杨国忠的信任,但作为一个商人,地位毕竟太低下了些。
凤目蚕眉,龙行虎步。如今的杨大人可不是当年在剑南道街头靠讹诈商贩为生的小混混,从解剑亭到议事堂,光站着甬道两侧的金甲武士就有三百多个。看看武士们刀削石刻般的面孔,朱掌柜就觉得自己的小腿肚子直发软。更令他感到绝望的是杨大人的脾气,几乎刚刚听他汇报了一个开头,脸色已经阴得像腊月里的雪天一般。待听闻护院们追踪送信人,一直追到了玉真长公主府上,立刻将手在桌案上奋力一拍,沉声喝道:“来人,将这个没用的东西给我拖出去,乱棍打死!”
“大人,饶命。饶命啊,大人!”虽然临来之前,朱掌柜已经做好被严厉处罚的心理准备。死到临头,却又吓尿了裤子。趴在地上,手指紧紧扣住地面的金砖缝,头磕得“咚咚”做响。
武士们根本不听他的哀号,扑上来几个,伸手搭住他的肩膀。只是稍稍一用力,就将他那肥胖的身躯像扯死猪一样从地上扯了起来,拖曳着向门外走去。
“大人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啊!大人——”朱掌柜绝望地大叫,热尿顺着裤脚沥沥拉拉淌了满地。看到此景,杨国忠愈发觉得恼怒,瞪了下眼睛,厉声喝道:“还不快点儿给我堵了嘴巴,难道这叫唤声听得过瘾么?”
“诺!”武士们齐声答应,从腰间掏出块葛布,就准备堵朱掌柜的嘴巴。鬼门关前,朱掌柜眼里突然闪过一丝灵光,将脑袋护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哭喊了一声,“四哥,四哥救命!”
猛然见听到这个已经多年未曾听过的称呼,杨国忠的身体明显的震颤了一下,“住手!把他放下!”呵斥的话不经过任何思考,脱口而出。话音落下,看见门前一众武士无所适从,猛然又想起自己现在是太府卿,剑南节度使,不再是当年那个街头混混。叹了口气,放缓了声音吩咐,“把先他放下吧。待会儿问完了话,我再发落他。你们几个都退下去,顺手把门关好。没我的吩咐,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诺!”满脸茫然的武士躬身施礼,慢慢退了下去,从外边拉上了议事厅的大门。死里逃生的朱掌柜向前爬了几步,双手抱住杨国忠的大腿,放声嚎啕,“四哥,该死,我该死。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啊。您饶我这一回吧,下次,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还想着下次,你这头猪。”杨国忠抬起脚来,将朱掌柜踢到一边,然后照着对方的屁股和大腿猛踹,“你这头猪,吃屎都吃不到热乎屎的没毛猪。还想着下一次,我踢死你,踢死你算了!”
嘴里骂得虽然恶毒,下脚却明显地避开了朱掌柜身上要害。趴在地上的朱掌柜不敢躲闪,一边要紧牙关苦撑,一边大声喊道,“我是头猪,我是头猪。四哥,可我已经尽力了啊。我就是个做跑腿伙计的材料,是四哥照顾我,我才有今天...”
最后一句话说得非常有力,杨国忠听在了耳朵里,立刻停止了对朱掌柜的摧残。“你这头遭瘟的死猪,老子早晚被你拖累死。给老子滚起来,把整个事情经过重新说一遍!”
“是,四哥。小七谢您不杀之恩!”朱掌柜又在地上磕了几个头,才慢吞吞地爬起来,跪在自己的尿迹里,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把自己怎么利用的宇文至,又怎么准备拿他当弃子。下书的云某时怎么先骗过了李供奉,又怎么利用李供奉的愚蠢骗过了自己.....。林林总总,唯恐有半点儿遗漏。
杨国忠这回终于耐着性子把他的话听完了。随后叹了口气,轻轻摇头,“你他娘的,真是蠢到家了。既然拿他当了弃子,为什么不在他入狱的当天,就买通里边的人灭口?非要等他明白滋味来,掉头反咬咱们一大口。你这头瘟猪,让我怎么说你好!”
“我笨,我笨得不可救药。四哥,四哥怎么罚我,都是应该的!”朱掌柜知道自己今天逃过了一场死劫,抹了把鼻涕,哭着回应。
杨国忠又叹了口气,轻轻摇头,清秀的脸上写满了苦涩。他已经没心思再惩罚朱七了。一是想起了当年二人一起在街道上被人唾弃时的交情,心里实在不忍。二来朱七刚才也说得在理儿,他就是个做跑腿伙计的材料,自己却把那么重要的职位交给他。十年多年来能一直坚持到今天才捅篓子,已经他尽了最大努力的结果。这种人,打死他对其余下属起不到任何警示作用,只会令一干当年的老兄弟们觉得齿冷。
想到这些,杨国忠心里好生无力。杨家崛起太快,自己手下缺乏堪用的人才,这是不争的事实。而那些主动前来投效的家伙,要么像朱七这样有忠心却没能力,要么像中书舍人窦华那样有能力却首鼠两端。害得自己空有一个做贵妃的妹妹为后盾,却始终被李林甫打得缩手缩脚。
“四哥,那李供奉已经被我命人看押起来了。你仔细审审他,一定能从他嘴里撬出些东西来!”在地上趴了半天,却听不到杨国忠的进一步命令,朱掌柜鼓起勇气,低声建议。
“瞧你这点儿出息!”杨国忠抬脚踢在他肩膀上,将他又踹了个跟头。“自己捅了漏子,就不要牵扯别人。滚出去把衣服换了再过来,臭得要死,无怪你姓朱!”
“唉,唉!”朱掌柜连声答应着,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左右自有伺候的小厮上前,搀扶着他出去更衣。看着他的背影去远,杨国忠继续苦笑着摇头,不用问他也知道,那李供奉肯定是朱掌柜抛出来的替罪羊。即便将其打死,也不可能找出任何有用的消息来。于今之计,最重要的不是分清放走送信人是谁的责任,而是弄清楚玉真长公主牵扯进此事到底有多深?若仅仅是长公主府上某个门客与宇文至交好,看不惯杨家丢卒保帅的作为,愤而替对方出头,则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如果玉真长公主已经跟李林甫勾结在一处了,则除了纠集起全部力量背水一战之外,自己已经别无选择。
思前想后,他还是决定也做出些让步,稳住玉真长公主府上的人再说。转头向外边看了一眼,沉声喊道:“来人,去通知管家。命令他拿着我的名帖,明天一早去万年县衙门,请张县令对一个姓宇文的高抬贵手!”
“是!”亲信小厮答应一声,转身便走。还没等出门,杨国忠又从背后叫住了他,“且慢,告诉他,大张旗鼓地去,从正门进。选在上午巳时三刻左右,尽量让更多的人看见杨府的车马。”
小厮又答应一声,快步去远。杨国忠脸上的无奈慢慢变成了一丝冷笑,心中暗暗发狠。你不是逼老子出手么?老子就出给你们看!那万年县令是王鉷亲信,他看了老子的名帖,加倍下狠手对付姓宇文的,可不关老子的事情!
发完了狠,心中终究有些忐忑,不想在此紧要关头再平白结下一个大仇家。沉吟了片刻,又低声命令道:“来人,准备马车,老夫要到虢国夫人那里走一趟。待会儿姓朱的换了衣服回来,就让他滚吧。让他好好在铺子里做生意,老子最近不想再看到他。”
门口的另外一个小厮赶紧答应,跑步去后院命人准备马车。朱掌柜恰恰换了衣服来到,听见杨国忠说不想再见到自己。眼睛一红,泪又流了下来。“四哥,我对不起你。我马上就走,你别生气!”
“滚进来!”杨国忠没好气地骂,“这么大岁数了,除了哭鼻子抹眼泪,你还会什么?”
“唉!”朱掌柜这才欣喜地回应了一声,慢吞吞从门口挪进。先向杨国忠重新施了礼,然后压低了声音,悄悄提示,“四哥,这个点儿,您去大姐那里,好像不妥当吧!”
“怎么了,老子去看自己的妹妹,也要你来操心?”杨国忠竖起眼睛,低声质问。
“不是,不是,我是说,我是说....”朱掌柜低下头,像个小受气包般委委屈屈地解释,“天色已经这么晚了,大小姐那边,到了晚上一向是宾客盈门.....”
“滚——!”杨国忠再次一脚飞出,将朱掌柜径自踹出了门去。“滚回去铺子里去吧,别在老子面前碍眼。老子的亲妹妹宴请不宴请宾客,关你鸟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