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我?”雷万春眉头轻皱,好似丈二和尚般摸不着头脑。“在下雷万春,当不得什么大侠。敢问小娘子,你家主人找我何事?”
“婢子香吟,见过雷壮士!见过诸位恩公!”那看上去比马方还要秀气三分的书生见自己的身份被雷万春一语道破,楞了楞,微微蹲身,向着王洵等人敛衽施礼。
“小娘子客气了!”王洵等人恍然大悟,同时侧身,拱手还了个半揖。自打这男装女子在门口一出现,他们就觉得眼熟,到了此刻才终于发现,原来这女子并非旁人,正是昨天第一个跳下来,替虢国夫人铺好地毡的那个美艳小婢。
一猜出此女口中主人的身份,秦家兄弟顿觉脸上微热,冲着雷万春笑了笑,低声说道:“诸位兄弟,请容我们哥俩先走一步。家里头还有些别的事情,需要人抓紧时间去处理!”
联想到虢国夫人那倾国倾城的艳名,王洵也不好意思再听小婢女香吟到底有什么口信要带给雷万春,轻轻扯了马方一把,笑着说道:“既然场子已经开了,咱们两个最好去巡视一下。昨天刚子达还在这里跟人打过架,我怕有些霄小之辈不知道死活,会趁机前来浑水摸鱼!”
“哪可能。放眼整个东市,谁不知道王家小侯爷的威名!”马方正望着一身男装的小婢女香吟发傻,被王洵拉了个趔趄,后退了几步,很不情愿地抗议。
“走吧,你个瓜娃子!”王洵恨不得给他两巴掌,扯住马方的衣角,小声说道:“没见过美女是怎么的。令尊大人对你要求再严格,也不至于连个通房丫头都不给你选!”
“能一样么,那能一样么?”马方倒退着一边向后一边低声抗议,“我阿爷说了,选女人第一标准时不能狐媚惑主,让我一见之后便难生亵渎之意。第二,要身子骨强健....”
被他这么一闹,没事也变成有事情了。雷万春先涨红了络腮胡子下的脸,拱了拱手,瓮声瓮气地道:“小娘子有话请讲。这几位都是我的好兄弟,不用回避!”
“任何话都可以说么?”香吟用手指捂住嘴唇,惊诧地瞪圆一双杏眼。她的手指修长,皮肤洁白,放在嘴上,登时与朱红色的樱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周围不少赌客无意间瞥到,便再也无法将眼神移开。更有几个好事者,不认得雷万春的威名,竟然慢慢围拢了过来。
甭看雷万春挥拳能打翻惊马,这种阵仗平生却没遇到过几次,脸色登时红里透紫,回头向已经开溜的王洵等人张望了一眼,大声喊道:“诸位兄弟,我先告退了。明天临风楼,咱们再好好喝一杯。”
说罢,无可奈何地向香吟做了个请的手势。带着对方逃命般出了斗鸡场的大门。
马方一直盯着雷万春和香吟看,直到二人的背影在人流中消失了,才恋恋不舍地将目光收回来,摇摇头,低声道:“雷大哥也太不解风情了。那小娘子,分明是....”
“看看你这幅德行!”王洵气哼哼地打断,“就跟这辈子没见过女人般!”
“二郎你有所不知!”马方被说得满脸委屈,“我不是没见过女人。但我阿爷给我选的女人,首要一条要求是不能让我贪恋其姿容而耽误了学业。你想想,照着这个标准选,我还不够可怜么?”
念及马方的父亲那张终日紧绷着的棺材面孔,王洵不由得心里好生同情,“我带你去一个全是美女的地方,你去不去?”
“哪?”马方立刻高兴起来,迫不及待地追问。
“平康里!”见他那幅猴急模样,王洵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答应。
“还是算了吧!”马方缩了缩脖子,神情又开始打蔫儿,“上次宇文晓达带我去过一次,到最后我都没弄明白,是我拿里边的姑娘们取乐呢,还是姑娘们拿我寻开心呢!”
“你没收到两个小红包吧!瓜娃子!”王洵笑着打趣了他一句,耸耸肩,“随便你。反正雷大哥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也先走一步了!”(注1)
说罢,也不理睬低头耷拉脑袋的马方,顺着斗鸡坊的侧门匆匆而去。
此刻刚刚过了上午巳时,这一天的光阴还很长。王洵带着两个健仆人,漫无目的在街头游走。看了会儿风景,终归觉得无所事事,便又信马由缰地朝白荇芷的小楼走来。
他自觉自己来得早,谁料锦华楼已经宾客盈门。非常不巧的是,作为锦华楼的当家头牌,白荇芷也被一伙恩客重金包了场子,无法分身来见。还没跟白荇芷达成赎身协议,此刻的他当然也没资格砸人家锦华楼的买卖。只得撇了撇嘴,非常不屑地骂道:“才什么时候,便跑到锦华楼来喝酒厮混。大白天的,莫非他们就没点儿正经事情干么?”
锦华楼的阿姨红姑当年也曾是风月场上的花魁娘子,不用看王洵的脸色,就知道他在喝飞醋。赶紧笑呵呵地凑上来,轻轻扯住他的衣袖,“二郎不要生气么?那些外地来的军汉,怎么会像二郎这般,隔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忙里偷闲到白姑娘这里来放松一下!这些人,在军营里头都憋疯了,见了蚊子都觉得是双眼皮。这不,一大早就伸长了脖子等着锦华楼开门,只要能听白姑娘唱一首曲子,花多少钱都不在乎!您老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他们的钱都是拿命换回来的,早扔干净了早利索。照这种扔法,估计用不了几天,就得抱着光溜溜膀子,哪里来滚回哪里去了!”(注2)
“一伙外地来军汉?哪里来的?”听阿姨这么一说,王洵心里的恼火稍微小了些,笑了笑,低声询问。
“好像是安西四镇回来的。啊哟,二郎你可不知道,这爷军爷不好惹得很。白姑娘本来不打算露面的,可他们说,如果白姑娘不出来献艺,他们就要拆了这锦华楼。为了楼里其他姐妹的营生,荇芷她只好委屈求全了!”望着王洵的脸色,阿姨摇晃着手帕替白荇芷解释。
“这群粗坯!”王洵不屑地骂了一句。心里却又想起昨天下午高仙芝的部将跨马游街,白荇芷从楼上探头张望的情景,登时愈发觉得堵得难受。
锦华楼的阿姨唯恐惹恼了他,凑得更近了些,附在王洵耳边说道:“小侯爷尽管放心,荇芷她知道分寸。老身可以拿性命担保,除了您,旁人连靠近她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是么!”王洵无奈地笑了笑。白荇芷干的就是出卖歌喉与色相的营生,他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按常理,他这个气生得的确有些不值。可这两天遇到的事情,就没一件让人顺心的。先被宇文小子骗,然后打架冲撞了虢国夫人的马车。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来到锦华楼寻个乐子,白荇芷又被别人抢先一步包了场子.....
“后院的翠竹轩还空着,要不,小侯爷先去那边喝口茶润润嗓子。反正那些军爷有任务在身,从来在楼里呆不长!”
“那就上去歇一会吧。听你这么说,我还真有点渴了!”王洵笑着点点头,接受了红姑的建议。
锦华楼阿姨红姑会心一笑,叫过两个姿色出众,手脚麻利的新罗小婢,命她们好生伺候王洵去翠竹轩休息。片刻后,新罗小婢端来了新煮的茶汤,又摆上几色时兴的茶点,一人坐在王洵怀里,笨手笨脚地用胸口摩挲他的胸口。另外一人则摆开瑶琴,慢慢地开始抚弄。
“别弹了,今天我没心思听曲子!”王洵推开怀里的小婢,意兴阑珊地挥了下胳膊。“下去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两个新罗小婢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王洵,眼泪在眶子里打转。“新来的吧?”王洵终于明白了红姑笑容后的含义,忍不住轻轻摇头,“没事儿。你们两个都下去吧。该给的赏钱,我都照给就是。你们跟红姑说,我困了,想在这儿睡一小觉。让她没事别派人过来打扰!”
两个新来的新罗小婢互相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确信她们未曾得罪了客人。躬了下身子,默默退了出去。
“这些人倒也知趣!”王洵懒散地依在胡床上,心中默默地想。虽然在长安城中,蓄养新罗妇,待其长大时取其处子之身滋补,乃是一种养生时尚,但是他却对哑巴一般的新罗少女提不起什么兴趣。况且大白天的,万一白荇芷那边早早散了场子寻过来,恰恰自己又在这里跟新罗女人混战,撞到一起,恐怕彼此面子上都不大好看。
乱七八糟地想了一会儿心事,他倒真的有几分倦了。又不想大白天睡觉,便下了胡床,信手推开了窗子。缺了一道阻隔,院子里的喧闹声立刻传了进来。王洵竖着耳朵听了听,依稀听见距离自己的房间不远处,隔着片竹林,一间小楼里有个熟悉的声音婉转吟唱道:“秋来四面足风沙,塞外征人暂别家。千里不辞行路远,时光早晚到天涯.......”
四下里轰然叫好,喝彩声中,琴曲渐转激昂。白荇芷声音也由低变高,压过了四下里的所有嘈杂,“汉兵出顿金微,照日明光铁衣。百里火幡焰焰,千行云骑騑騑。蹙踏辽河自竭,鼓噪燕山可飞。正属四方朝贺,端知万舞皇威。少年胆气凌云,共许骁雄出群。匹马城南挑战,单刀蓟北从军。一鼓鲜卑送款,五饵单于解纷。誓欲成名报国,羞将开口论勋。”
唱到最后几个字,曲声噶然而止。歌声却穿云裂帛,然后渐远渐稀,余韵绕梁,绵绵不绝。
“好!”采菊轩里边的军汉们听得过瘾,喝彩声愈发强烈。有人拼命地拍打着巴掌,有人却食髓知味,大声喊道,“再唱一首,请白姑娘再唱一首。我等日日在前方拼命,最希望听到的,便是长安的乡音。”
“歌倒是还有一首,可曲子尚未配好,只能清唱了!”白荇芷从不怯场,移动莲步走到酒桌旁,拿起一双象牙筷子,用筷子轻轻敲打面前白玉酒盏,“敕勒金颓壁,阴山无岁华。帐外风飘雪,营前月照沙。羌儿吹玉管,胡姬踏锦花。却笑江南客,梅落不归家。”
“好个却笑江南客,梅落不归家!”众人又是大声喝彩。赞叹罢了,突然有人高声提议道“来个婉转些的吧,我等日日风里来,雨里去,许久未听缠绵些的调子了!”
“对,对对,来个有些脂粉味儿的。整天杀来杀去,爷们其实早就倦了!”
白荇芷使了个眼色,琴师小萍立刻拨动丝弦,换了一曲悠扬的长安古调,“玉关征戍久,空闺人独愁。寒露湿青苔,别来蓬鬓秋。人坐青楼晚,莺语百花时。愁人多自老,肠断君不知!”
这回,却是歌声先停了。曲子若断若续的弹奏不止,就像一缕相思,慢慢将人环绕,抱紧,慢慢渗进心里,慢慢将心头一块肉拴住,系牢。解不开,断不去。
除了那首清唱的敕勒川,其余两首曲子,都是王洵早就听腻了的。但此刻隔着一片竹林静听,却别有另外一番滋味。特别是那句“人坐青楼晚,莺语百花时”。简直就是在说白荇芷自己,寂寞地困在锦华楼中,等着心上人早日带她脱离这烟花之地。
正愣愣想着,竹林那边又换了个曲调,白荇芷自己操琴,幽幽唱道:“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珍惜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歌者无意,听者有心,隔着一丛清幽的绿竹,竟已经痴了。
注1:平康里是长安城有名的烟花之地。据传,古代烟花女子接客,如果恰巧接到了个童男子,则认为是吉兆。通常不会收对方的钱,反而会给对方发小红包。
注2:阿姨,即鸨母。白居易诗歌“弟走从军阿姨死,朝来暮去颜色故”中的阿姨,指的就是这类操这类营生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