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开国以前,南北两国分裂并立而治,雄踞于中原大地。太祖皇帝重武修文,起兵益州,攻破南国,将北国赶到了嘉裕关之外,统一了中原大地。江山改朝换代,更名易主,从此姓高。
穆宗年间,北国分裂,前朝余孽纷纷归降于大漠中新起的突厥部落,一时间战火纷飞,哀鸿遍野。穆宗晚年,大周两大军权势力迅速崛起,令胡敌闻风丧胆,成为了沙场上不败的神话。
时过境迁,眨眼到了当朝天子嘉瑞年间,西域诸国纷纷臣服,胡汉相融,天下显出难得的太平之势。自城阳长公主和亲突厥,大周与突厥的战事开始渐渐平息。
当然,这并未包括三年前的漠北一役。
嘉瑞十五年突厥老可汗垂危,城阳长公主暗中与周朝联络,寻求支援助她登上太后宝座。不料事情败露,突厥王储幽禁了长公主,派人入朝示威,并屡屡侵犯我朝边境地带。
帝怒之,一声令下,二十万神策大军直捣突厥大漠。那场战事打得极苦,突厥策反西域大宛、龟兹几国,又联合了西凉,明显是有备而来。
征战期间,宇文初旸仅匆匆回来一趟。一日我躲在金銮宝殿一侧的柱子后,看着他与一众军机大臣眉头紧锁,一脸凝重。
那些时日里,我每夜都睡得极不安稳,璇玑宝塔日夜奏响的佛音超度不了亡故的生灵。站在后院中,我仿佛能听到从西天大漠里传来的阵阵杀伐,连拂面的风,都带着血腥味。
我不止一次梦到初旸战死的模样,万箭穿心而过,黄沙埋骨。后来梦境终于应验。从那时起我害怕闻到一丝血腥。
是以现下趟在我寝宫床榻上的男子,简直让我如临大敌。
起初我以为他只是从墙头摔下来,砸晕了脑袋,后来才发现原来他被人从背后砍了一刀,血迹与黑衣融合,在黑夜里早已分辨不清。
若不是星奴天生对人血敏感,我也只会当作哪处正在杀鸡而掉头走掉。
上天有好生之德,尽管回宫路上芝芝一脸为难,我还是避过了宫里众人耳目,将他藏进了灵犀宫。
我自认如此甚是英明,看他伤得严重,按戏中套路多半是被仇家追杀,我若因救他暴露了行踪,搞得自己也同他一般趟在床上神志不清,岂不冤枉?
四九看着床榻上陷入昏迷的男子,一脸为难地看着我:“公主……我们该怎么办?看他伤得这么严重,是不是得去请太医?”
我将目光落在了他身上,猩红的血染上了天水玉色床单,触目惊心。
他生了一副极其英气的眉眼,刀锋篆刻似的脸庞显得深邃而清俊。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黑色的袍子被血浸染得湿漉漉的,应是浑身烧得滚烫,泛白的薄唇上满是裂开的干皮。
我拿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入手滚烫,如此下去怕是撑不了多久。
正想着,我的手被他无力的抓住,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一直发不出声音,我贴近他的喉咙,从无数杂乱的轰鸣中听清了他说的两个字,不要。
他虚弱地睁开眼睛,而后又无力地半垂下眼帘。
深夜起风,月亮隐入了云后。
我无声地望着他,良久,我叹气:“四九,不要惊动了宫中其他人,你让芝芝去烧些热水,过来帮我褪了他的衣裳。”
尽管心中早已自我暗示多次,当四九褪去他的衣衫,我仍是感到心惊肉跳。
他宽阔匀称的后背上,盘踞着一道二尺宽的刀伤,从脊部一路延伸至肩处,不停地冒着血珠。应该是被刀斧等钝重的利器所伤,幸而伤口不深。
芝芝烧好了热水端进来,本来有所戒备的心,当看到了他身上的伤势,也是一惊,手上的动作惊慌起来。
四九用清水为他擦洗伤口的时候,疼痛让他清醒了过来,不知是不是四九下手重了,他的嘴里逸出了几声闷哼。
我坐在一旁看着雪白的纱巾被血水染色,四九一边摇头一边忙着手里的活儿。清理好的脊背露出大理石般的肌理,除了这一处刀伤,他背部还布满了各种伤痕瘀疤,如同斑驳的泥墙。
我十分纳闷他有多少仇家,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芝芝凑过来小声说:“公主,这屋子里血气太浓,您要是不习惯就去偏殿歇着,我让菁兰给您收拾收拾,这儿有我和四九照看着。”
我一脸不情愿,出宫几年,偏殿一直无人料理,眼下多半早已布满了灰尘,今夜定不好过。感叹善心却没个好报,不料我这一连串惆怅的表情尽收于他眼底。
我注意到他目光的时候,他正不动声色地盯着我,半阖的漆黑双眼仿佛要将我看穿。
我干咳了两声,对这个陌生男子感到甚为古怪,却没曾想,我这两声干咳迅速召来了星奴,看他没了方才恹恹的表情,一脸猴急地两三步窜进了屋来,我竟有些怀疑他何时这么听话。
星奴凑到我跟前,献宝似的拿出个葫芦状的瓷瓶子,嘴里不停念叨着“药,药!”一脸焦急。
我不得不佩服星奴在关键时刻发挥的作用,那葫芦是我出家时寺庙里的主持传给我的宝贝,里面盛着秘制的灵药。
这药本不外传,也不知用什么炼制,还是当年我救下星奴见他遍体鳞伤却束手无策之时,在主持门外跪了三天三夜连带着为她打了半年的洗脚水,才给了我一瓶。
彼时为救星奴,下手过于阔绰,这宝葫芦里的药只剩了少半,呜呼哀哉,我看着四九为他上药,白色的药粉下雪似的撒在他伤痕斑驳的脊背上,我又是一阵肉痛。
整个过程他都是醒的,眼睛无意识地落在某个地方。
上药极为痛苦,他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我心中叹服:是根老油条。
折腾了一宿,我已是哈欠连天,他反倒精神了不少,尽管还在发着烧,至少他的双眼有了些许神采,环顾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芝芝催我去偏殿歇着,明日再过来探看也不迟,我站起身颇无淑女之姿地伸了个懒腰,动了动脖子,准备委屈自己一晚。
走前觉得不甚放心,我几步走到他旁边,慎重交代:“你好生歇着,不要乱动。”复又一想,一咬牙:“这本是我的闺房,今日让给了你,你就安分躺着,若是生出什么事来,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他挑眉,眼神轻飘飘的,干涩的声音里蕴着笑意:“莫非姑娘真准备不给在下饭吃?”
我顿时像被一团饭堵在了心口上,还是冒着热气的。我被塞得面上一阵红,就与他此刻发烧的模样如出一辙。
我实在不想承认他病恹恹地调戏人的样子,的确养眼。
来到偏殿,我默默地在芝芝的伺候下洗漱完毕,刚躺下欲埋怨床榻冰凉,一个滚烫的汤婆子便塞入了我脚边被褥里。
芝芝为我掖了掖被角,把一块东西塞进了我手里,轻声说:“知道公主您没它睡不着。”
我摊开一看,是我枕边常配的那枚旧香囊。残留的淡淡药草香气扑鼻,心中似一阵暖流涌过。
芝芝走后,我一个人躺在略嫌阴冷的侧殿里胡思乱想。
我夜里本就极不易入睡,修行的时候好歹内心平和,哪像今日这般跌宕起伏。
简单来说,是我脑子里一直闪现着现下就躺在我隔壁寝殿的美男子,我自认一十八年来阅人无数,却没有谁如他那般气质卓然。
这大抵也只有我具有如斯慧眼,能迅速看穿他俊美皮囊在身受重伤后还散发出的非凡气质,才让我眼下辗转反侧。
这种卓然的气质,让我莫名地焦虑与不安。因为我觉得我很熟悉这种气质。
我试着搜索脑海里的记忆,想找出我在哪一段时光里曾经见过他,或者是哪个人像他,可是想来想去脑子乱作一团,像突然断点,嗡地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