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月轩内。
“我......” 椅子整个人都在颤抖,似乎快要崩溃。
李沉沙注视着小斗笠和“椅子”的一举一动,笑得另有一番意味。
“说吧,你为什么还活着。”
这是岑七第三次被这样问,他从来未能回答出来,这次也不能。
“你到底在怕什么。”小斗笠又问,她不需再恫吓,她只是在观察。
岑七颤抖,好似胸中有块石头,欲言又止,有话说不出口。
她还是不能相信李沉沙,后头看了他一眼。
李沉沙目光很亮,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笑道:“有趣,有趣。”
“什么有趣?”小斗笠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你不妨尝尝我做的菜。”李沉沙拿起筷子,竟然往地上架那块红烧肉。神情甚是怪异。
小斗笠脑中似有千卷文书,不停翻过。
他打翻这红烧肉莫非另有深意?
若是有毒,李沉沙为何从地上夹起来?
李沉沙之心思藏得很深,小斗笠一时间也难以窥探究竟。
“可惜啊,可惜。这么一盘红烧肉。” 李沉沙沉吟道,“不过我并不生气,因为他实在太可怜。”
“哦?这么可怜的人,让他你端菜,不怕他摔你更多盘子?”
“这盘红烧肉,他是十有八九会摔的。”
“哦?这店小二有过节?”小斗笠不免心奇。
“他也不是店小二。”
“那他是?”
李沉沙笑得有些可怕:“你可听说,李潮生最拿手的菜是什么?”
听到这里,顿时小斗笠的头忽觉嗡的一阵响。
是人肉。
李潮生最拿手的菜,是人肉。
李潮生最可怕的不是武功,也不是怪脾气,而是他最擅人肉烹饪法。以其阴晴不定的性格,刚才的客人过一会就要变成食材。而锅里煮着的可怜人,说不定过一会就会变成座上宾。
岑七的脸几乎变得扭曲,他当然听过这样的传说,怒号几近悲鸣:
“你这禽兽.....”
然后猛得向李沉沙扑过去。
他手中虽已无短剑,但仍然摆脱不了御剑之姿。
李沉沙已经看过千万遍。
他若眼中只有剑,万万不可折剑。杀人的是人,不是剑。
所以李沉沙的武功中,比起了解剑如何,他更清楚一个剑客的步伐,出手先后,哪怕身体失重一刻的习惯,也会计算在内。
他目光扫过岑七的穴道,自己的手忽然不在原位,转而出现在岑七的几个穴道之上。好像没有起手过程一般。
岑七就像个木头人一样被定在那里。
“你......你就是个畜生。”
岑七双眼通红。
小斗笠心中涌出一股热血,顿时瞳也亦是充血。就算是敌人,剁了别人的手去做菜这种事,她绝不原谅。李沉沙这种魔人,也许所要的代价不止折剑,折剑也许仅仅是那些人消失的借口。而真正的真相远比眼前所见要恐怖的多。他是李潮生的传人,传承的不仅是武功和厨艺,还有癫狂的心智。
她的手已握住云龙机关环扣的刹那,小斗笠像是变了一个人,一个来自地狱的人。
这变化倒影在李沉沙的眼中,非但没有让他有所畏惧,反而隐约得透出一丝兴奋。九渊城的传说,难道已经堕落如斯?也许这才是他的本性?
“你已杀了多少人?”
小斗笠质问道。
“我只是个厨子。”
李沉沙笑容如常,在小斗笠眼中却逐渐变形,几近狰狞。
“你抓了多少,放了他们。”
小斗笠几乎嘶吼。握剑之手,已散发出久违的杀气。
就在这时,在小斗笠身后,房梁阴影处,飞来一道人影。如天外惊鸿。御空破风。
小斗笠心惊之余,后退三步。暗道此人轻功竟如此高深,伏于房梁,她毫无察觉。
她是个穿着平庸的女人。
但腰间佩剑,未出鞘,就已慑人锐气。
她不是来杀小斗笠的,否则小斗笠已经死在她之剑下。
她的目标是李沉沙,但她没有出剑。
出的是掌。
一掌打在李沉沙的脸上,将他打翻在地。李沉沙不仅没有躲开,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
随即,那女人开口凶道
“老东西,我让你欺负孩子!”
说着又打过去一掌。
小斗笠却发现,这女人内力浑厚,而这两掌毫无真气运转之迹。
“别...别打了。”李沉沙狼狈之态,既非武林前辈,也不似江湖魔头,滑稽得像个小丑。
这番奇景,看得小斗笠和岑七目瞪口呆,不明所以。
这女人生得有些强壮,你却看不出她身上一点得赘肉,好看的很。
强壮的女人若想壮得好看,需要雕琢每一寸体肤。这很难,甚至有些部位的拿捏,任何锻炼和药物都做不到,只能靠天赐。相貌看上去,能看出来年纪不轻,但她有着一对漂亮的酒窝像是对着苍天笑了十万次,老天爷一高兴送她的一样。所以她虽非倾国倾城,却很耐看,从头到脚,让人忍不住多看一眼。
腰间剑鞘非常平庸,但锐气隐隐而现,举手投足之间,对此剑甚是在意。
但她有一个令人无不叹息的缺憾,她只有一只手。
小斗笠看见这样一个耐看的女人,这样一个为“孩童”挺身而出的女侠,竟然独臂,她惊呼道:“前辈你的手,难道你也遭了他的毒手。”
她心疼得捂住自己的嘴,难以置信。
而那个女人看着小斗笠愣了一下,随即噗嗤笑了出来:“你这小不点真是可爱。哈哈哈”
小斗笠一怔,又道:“冒犯前辈了,以前辈手......怎会......因这种人。”急着收回的话,噎在嘴里,一时间也说不清。
“哈哈哈...看把你们吓的,我的手怎么会因为他而断。”她说笑着,眼神却闪过一丝悲伤,说道:“这是多年前的事了,你们误会了。”
强壮女人微笑道:“实在对不住。我家老头子就喜欢骗小孩子。他不会做人肉的。”
岑七和小斗笠长大的嘴巴。难以置信。这怪人竟然也会有老婆,难道刚才都是玩笑而已吗。
小斗笠不能不信,这个女人若是想偷袭,可能已然得手。
李沉沙没皮没脸得说道:“你给我生一个小孩,我就不到处去欺负别人家的了。”
强壮女人走过去,边揍他的脑袋边说道:“生了也早晚让你吓唬成白痴。”
揍得不重,李沉沙却求饶一样用手去挡。
此时的他既不是前辈,又不是魔道中人,只是个怕老婆的老头。
不知为何,岑七还未问出。
小斗笠却先一步问道:“那,这个家伙的手.....”
李沉沙边挨打边说道:“这个岑七是我们捡回来的人,他的断手在哪我也不知。”
“捡回来?”
“是,破庙爆毁那夜,我偶遇一名黑衣剑客正在追杀一此人,我欲折剑,他观察我武功几招之后,观我出手非是凡式,随即离去。”
强壮女人摸着小斗笠的斗笠,道:“他的话你只能听七分。”
那只手很柔软,让小斗笠很安心。
“事到如今还要骗我啊,他这人怎么这么坏。”
小斗笠心情平复,嘴却不饶人。
“就是,还出手非是凡式,一个厨子能吓走谁啊。”
“他嘴里根本没实话。”
“他嘴里吐不出象牙。”
“哈哈哈”
小斗笠捂住嘴笑着。
两个女人若是数落起别人来,就会不自觉地变成自己人。
“爱笑的孩子我喜欢。”
那女人的酒窝弯弯得像月牙。小斗笠不懂,李沉沙这怪老头 ,怎么会娶到这样的好女人。
岑七得知自己误会了恩人,非常难过。他以为世间的人永远是无利不起早,他一直怀疑别人,甚至在恩人面前也不敢吐真言,一个玩笑误以为真。他笑自己太笨。一只手的肉量,怎么可能做出一盘红烧肉,他怎么可能认不出。
“对不起,前辈 ,我....”
“唉, 不用说了,江湖人心难测,多疑总比不疑好。” 李沉沙安慰道,把多疑的疑字说的微重。而他也丝毫就没有介意过岑七的反应。
小斗笠还是不依不饶。
“你耍我就这么好玩吗?”
“我从头到尾就没说自己做的是人肉啊。”
“你说了,你就是说了。”她开始不讲理起来,女人本不爱讲理的。
“耍你也确实有意思,你人虽小,脑子却比别人快的多。”
“别拍马屁,脑子再快,还不是被你耍了。”
有时,一个人不开心的时候,连恭维都听不进去。
李沉沙却正色了许多,说道:
“就是因为你脑子快,才会被我耍。”
“哦?”
小斗笠眉头一紧,似乎听出李沉沙这句已不是玩笑,确有一定道理。
李沉沙站起身来,神情回复常态,不像被妻子打过的世外高人。
缓缓道:
“俗话说的好,聪明反被聪明误。尤其可怕的是,有人会利用你这种聪明。你们是旧识,而且他有你要知道的秘密,这一眼便知,他不能吐露真言,你也对我有戒备,证明你们都不相信我。这就是有趣的地方!你们都太聪明,一旦都不相信我,主动权反而在我手中。”
小斗笠越听越糊涂,尤其是她带着“混江湖一定要多想,多听,多看”这种思维定见去听这件事,所以完全听不明白。太聪明反而会坏事?但也正是“多想”,“多听”的原则,让她仍会耐心听下去。
李沉沙继续说道:“你们都不相信我,就彼此不会有真心话。你既不会给他保证要保护他。他也未说我是他的恩人。你们彼此的误会,只差那一只手。你头脑机警,只要我稍加暗示,你就会多加联想,本就一直联想我和李潮生的关系,你不难想到。而岑七被追杀至今多疑至极,太过多疑就不是多疑,而是多信,只要是坏事就全信。”
“多信....” 岑七喃喃自语这两个字。
“甚至我会觉得你已经绑了不少无辜的人,想必你耍我耍的很开心吧。”
小斗笠似乎听明白一点点了,她听懂了自己的破绽,但仍然心有不甘,
“你这样耍我,有什么可开心的,我万一杀了你怎么办?”
“杀就杀了。”那个强壮女人笑着补充道。
小斗笠这时突然回想起那个强壮女人刚出现的一幕。
她并非未拔剑,她不仅剑已拔出,而且又迅速收了回去,只因确认小斗笠没有冲动。想到这里,后脊发冷。若刚才真的云龙出鞘,这女人很可能会为救自己的丈夫而出手。后果不敢想象。
李沉沙道:“其实我确实想激怒你,我想看你的软剑是不是七花琉璃。”
谈剑的李沉沙不再是厨师,更像传说中的九渊第一铸剑师。
江湖之人有很多面。
世人永远不会相信白衣蒙面的白龙爱说笑话。
也不会理解如沈世霜这样的风流公子出剑会像搓澡一样难看。
更不知道大沈这种粗野猎人对前辈恭敬得态度,好似读书人一般。
曾有人觉得小斗笠是永远不会杀人的小孩,现在这些人的尸骨都不知在和何处。
李沉沙也一样,就如当年有人传言,李沉沙和练明鸾就是江湖上惊鸿一瞥的毁剑双侠。
这在当年算是最不可信的消息之一。
因为毁剑双侠行事乖张,虽曾行侠仗义,但却往往以恶人取乐,折剑辱之。事成大笑而去,令人费解。
李沉沙乃是九渊第一铸师,从未涉与江湖纷争,终年不离锻炉。
他喜怒不行于色,却依然有喜怒,比如把不敬者抛进锻炉。
怪得可怕。他若是有妻,那女人不是掳来,就个是疯子。
因为练明鸾当年江湖上最令人威风丧胆的女剑客之一,九渊城大半属地皆由她所攻取。
甚至因她一战大意败阵,北方各部联手,将九渊城攻破。
这种人必是煞气炽盛,怎会和孩童般嬉闹。
九渊本是火山,那一战之后,熔岩爆发,百里内生灵涂炭,无一完木。
也许他们那时活了下来,看破了很多事,也许毁剑双侠的脾气才属于本来心性。
世事难料。
小斗笠回忆起九渊传说的故事,目光闪动,问道:“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强壮女人微微一笑:
“叫我小鸾就好。”
小斗笠心中不觉猜想道:
莫非她真正是练明鸾?
她的断臂,武功和传闻一样,性情却相差许多。可谁有真正了解他们?
也许他们不需要隐姓埋名,那一场灾难,埋葬了他们的仇家和历史,旁人所知甚少。
他们所隐得,也许不过是自己的回忆。
李沉沙在旁边干呕,小声嘟囔:“一把年纪了,还小鸾,小鸾的。”
小鸾微笑不改,偷着揍他。
小斗笠折中道:“就这样吧,我就叫你小鸾姐姐!”
她难道不能是九渊传说中的练明鸾?
也许彼此早已心知肚明,往事又何必说破。
而这时,更重要的是“椅子”,只有他知道这些谜团的关键。
小斗笠再度审问他,他已经不能不答。
而他说出了事情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