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说,只有怯懦者,才是谦逊的。
爱比克泰德在《沉思录》里说,遭遇死亡和灾难能使人精神成熟。这对于刚刚遭遇了双重死亡和双重灾难的张韵来说,即便以张韵明明的灵魂体的精神成熟了,可她偏偏装载在一个不成熟的陌生躯体里面。她无法选择,无从选择,还没来得及面对不可选择的被迫决定之后,她已经是贺家长女,贺韵了。
心胸狭窄的人习惯于将自己的不幸归咎于他人,张韵很想把自己此刻面临的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归咎于他人,可是,该归咎到谁呢?她自己没错,张韵的那一大帮子人没错,贺韵和她的家人更是没错了。那到底该是谁来承担造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我也不是我的责任?
抠破了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张韵几乎从头梳理了自己从出生到出嫁这期间二十四年短暂的前生,从身体素质到心理素质到精神素质,各方面分析了,她来到这个贺韵少女身体里的莫名其妙的诡异事情,几乎没有任何线索可以进行追踪!
在医院里待了近两个月,张韵怀着有些别扭和探究的心情和贺家三人组回“家”。
这里没有一方土地能够让她心安,在她看来,只是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到另一个陌生的地方,如此,罢了。
军用吉普左拐右拐,进了一个家属院儿,门口两个荷枪的军人挺着笔直的身子在站岗值勤,那份挺拔的敬业精神让她动容,或者让她记忆中关于军人的奉献尽职的内容触动了她的心绪。
张韵是爱生活的,所以她无时不在用好奇的眼光打量、捕捉、观察周边的世界,一笔一划认真用手握着钢笔写下看似平淡实则被大家当做理所当然的“发现”。
可是……
现在,她一点也不想知道,她在抗拒,甚至她有些讨厌和怨恨。
没有具体讨厌、怨恨对象的情绪最终只能归纳到烦躁这一种无法名状的、包罗万千的词语中,身为中文系的她,竟然连拿得出手的操控运用辞藻的能力都下降到这个程度,呵,难道说,真非要将属于张韵的一切剥离干净之后,成为一个彻底白纸式的贺韵吗?
你,还想从我这里拿走……什么?
如果说在医院还能用疼痛装睡逃避开那个自称妈妈的人、自称弟弟妹妹的少男少女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带有弥补甚至讨好性质的关心的话,那么或许自己一旦踏入这个地方,就真的逃不开、避不了、躲也躲不得了。
这道门,是个仪式;进去后,这世上……兴许,再也没有张韵,只剩下贺韵了。
她想逃,怎么逃,逃向哪里?
她想努力挣脱,却无力;她想奋力抗争,最终发现似乎敌人就是自己?
最终,她能做的只是像条蠕虫一样动动身子,嗫嚅一下而已。
发不出声音,找不到回去的路,这是吞了万斤的秤砣哽在喉咙,压在心头。
张韵,在困兽之斗!
斗的是自己(贺韵),也是命运(阴谋)!
或许,这也是一种无穷的乐趣?
“唉……”亏她曾经还批判过鲁先生笔下的阿Q有神经病,典型的因为过度自恋而产生的逃避心理作祟。
下车时,她小小地叹息,希望将它消音在鼻腔里,消失在封闭的后座间。
贺韵彰从副驾上下来,走到车后座的地方打开车门接贺韵下车。
贺韵能够回家,他们三人是很高兴的。
脸上的喜悦还没来得及消化,手触到那扇车门,从车里传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轻飘飘地在他左胸发酵:原来,她,还是不开心。
算了,慢慢来吧。
他打开车门,搀着贺韵下车,慢慢往门口挪去。
贺韵瑶和妈妈一人提着一包东西,嘱咐贺韵彰小心着点,然后先她和贺韵彰走到了那扇褐色大门。
“瑶瑶,你先帮妈妈把这些拎着,我找找钥匙……”说着就要把手上的东西递给韵瑶,在这个空当,门自己开了。
“还知道回来,待在医院上瘾了,是吧!”一张严重肃穆的脸出现在门后,脸色与褐色大门相映成辉。
本来还想回家后先和老贺说和说和,找个合适的机会缓和一下他们父女之间的感情,却着实没想到碰到这么一遭,顿时脸色一沉,正要开口呵斥,一个弱弱的炸弹从后方轻轻的投射下来: “如果可以,我也愿意回不来的。”
她只是在平淡的陈述宣泄着她彰显滔天的怒气,这位父亲以为她是不想从医院回来,除了贺韵以外的另外三人却是扎扎实实地明白这话里的意思,那一天争分夺秒的抢夺,那一天满满整整的低压,那一瞬间他们差点经历丧失至亲的悔恨和痛,现在却只能目瞪口呆地盯着面前这个乱发脾气的黑面神。
你没告诉爸?贺韵彰递了个颜色给贺韵瑶,贺韵瑶直接被贺韵的话打蒙了,许久接收到信号后,摇摇头。
贺韵彰悄悄扫了面无表情的贺韵一眼,“先进去再说。”
贺韵的一句话轻飘飘地落尽黑脸耳朵里,心尖儿一抖,难道自己那天手上真没把握好轻重?再看已经被儿子搀扶到身边的大女儿,脸上没肉了,也没血色了,眼皮儿也顺带着抖抖。
看到老爸似乎有些被吓到,贺韵瑶不自觉的咧嘴,正要笑,警觉地瞥到老爸发过来的眼刀子,赶紧低下头从他身边擦身挤了进去。
“好了,你这尊门神能不能让一下道啊,没看着我们手上这么多西嘛,不接就算了,摆张臭脸给谁看啊!”老妈威武,一句话打破诡异的平静,死死白了面前人一眼,借用手上的东西攘开他,给后面两个让出道,走了进去。
贺老爸疑惑地看了后面俩小的,觉得哪里不对劲,一时没拐过弯,跟在贺妈后面,“这到底是怎么了?”
贺妈把东西放在楼梯旁边的空处,扭头看到贺老爸一脸茫然的表情,这才反应过来,他应该也是刚下任务回来,什么都不知道呢。
叹口气,望着被贺韵彰搀着慢慢往家里挪的贺韵,长吁,“老贺啊,你这次真是太没轻重了。”
他们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年,贺老爸如何能不了解妻子此刻的沉重和对自己的责备。贺妈在侥幸,发呆了一会儿,三步并作两步往贺韵那边走去,从贺韵彰手上接过贺韵,“韵儿先别上楼了,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等完饭再上去。”
贺韵轻点头。
贺韵彰把贺妈放在空处的行李拎上楼,等他下来,只看到贺韵软软靠在沙发里,歪着脑袋,呆呆地看着从厨房进进出出的贺妈,以及跟在后面的贺老爸。
不过他觉得贺韵应该没心思看贺老爸,他想走到她旁边,问她要不要喝点水,脚下迈不开步子。
从楼上收拾好下来的贺韵瑶亮亮的喊了声,“嘿,贺韵彰赶紧去厨房帮忙,我去看顾贺韵。”
多有默契的姐弟?!
贺韵彰忍住没去看贺韵的反应,走到厨房门口,只听见贺老爸低声在问,“韵儿真差点……”
哼,早知道,干嘛去了?
贺韵彰有些不然他这个时候马后炮式的害怕,心中更对自己当时没担当的行为不齿,不就是“随便”吐槽了句院里某女和院里某男的花前月下嘛,只是,他开了头却让贺韵承担了这八卦之后的无尽苦果。
“现在知道害怕了,你怎么不想想当初下手的时候轻点啊!这么大的孩子了,干什么不能好好说啊,下去那么狠的手!”贺妈没好气地压低音量冲贺老爸吼。
“你不知道,当时……”贺老爸想解释,贺妈停下洗菜的动作,盯着他,只把他逼毛,“我不管当时,我不知道当初,我更不屑于晓得。贺建国,我不想知道贺韵当时是把天戳破了,还是叛党叛国了,但是我只知道在医院经历的这两个月是我这辈子都没有过的悔恨和委屈以及无处发泄的怒气。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我要给你我的女儿准备午餐,请你出去不要打扰我。”
贺妈长舒一口气想缓解一下,但她脸上的凝重和担心却是未减少分毫。
听了老婆的话,贺老爸站在原地气得直抽抽,脸上的严峻自是不必多说,他气呼呼地从厨房走出来,拐一下走到客厅,看到贺韵瑶一脸兴奋地和贺韵窝在一起有说有笑。当然,说和笑都是贺韵瑶,贺韵只是淡淡听着。贺韵彰坐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们姐俩的互动,心中有些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