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认为,天底下所有的继母都是坏人。
从我第一眼看见那个女人开始。
我讨厌她,甚至愤恨,也包括那个看起来弱弱的小男孩。
小时候母亲给我讲白雪公主的故事,那个恶毒的女人,用甜苹果害死了漂亮的公主。我永远记得,说这话的时候,母亲脸上略带恐惧的表情,和下一秒充满无比自信的笑容。她说,“宝贝,不怕,妈妈保护你。”然后双手紧紧拥抱着我,仿佛我立刻就会被别人拖走。我蜷缩在她怀里,几乎透不过气来,直到脸被憋得通红。
很多年以后,这样的场景一次又一次不断重复在我的梦里,如渐渐散开的阴霾挥之不去。每当从梦中惊醒,白色的窗帘便会鬼魅般的飘摇在几步之外,衬着窗边左右摇曳的树叶,像极了母亲徘徊在高楼的身影。
那夜,一身白色睡裙的母亲与父亲争吵无望后步履踉跄的跑出家门,转身飞快的上了通往天台的阶梯。我在后面追赶着,心里充满了恐惧。直觉告诉我,这次不会是闹剧而已。
当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爬上天台时,母亲早已站在了那里的边缘。风吹得她的裙子不规律的摆动起来,像暗夜里跳跃着的天使。凌乱的头发散落在空气里,如腐朽的老树枝。
父亲没有追来。
”妈妈,妈妈,”我撕声竭力的哭喊着,喉咙里一阵血腥味。母亲缓缓转过身来,抽泣得肩膀不停颤抖,说不出话来。
她张开双手,朝我露出微微平静的笑容。
我以为是要像从前那样拥抱。
就在我向前奔跑的时候,突然,母亲身体往后一倾,消失在半空中。我亲眼看到,她的身子轻盈得如同蝴蝶,白色的翅膀随风下落,重重的摔在十二层楼的地面成了小小的大字。然后我眼前一阵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三天中午。父亲在床边坐着,一支烟接着一支烟。脸上写满了愁苦,但绝不是心痛。
尽管还是个孩子,但十岁的我还能够分辩得出这个丝毫没有哭过痕迹的男人到底爱不爱那个为他死去的女人,我的母亲。毕竟,从五岁开始,他们间的战争就没停止过。
从最初的害怕,到后来的置之不理,再到后来的远远观望,我越来越觉得,我是以路人甲的角度在欣赏一出闹剧。
那个时候我几乎忘了自己的存在。
谁会淹死在另一个的唾沫之下呢。我总在揣测。
可是好像,每次都是父亲先离开,留下母亲一脸疲惫的抚抚乱发,和嘴角边流出的透明液体。那模样简直像个讨要东西未遂的可怜疯子。
“你终于不用再和我妈吵了,开心吗?”我抬起头,目无表情地对这个高大的男人说。如果眼神可以杀人,此刻我多么希望胸中无尽的怨恨能透过瞳孔贯穿他的心脏。是他让我失去了至爱的母亲。
但是我不能。
似乎有些惊讶,看得出他脸上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的嘴巴微微张开着,圆目,那样子分明是想说,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你还是我女儿吗?数秒,他站了起来,熄掉手中的烟头扔在地上,狠狠的摁了几脚。房间里弥漫着刺鼻的烟草味。
”你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我让徐姨下去买盒饭等会一起吃。蒽,我该去接她了,她身子不太方便。”他低下头来看着我,意思大概是征得我的许可。
“随便,我不想吃。”然后他逃离般的快步走出了我的视线。
呵,徐阿姨?那个让你天天与我妈妈闹着离婚的女人?她是来看戏的吗?她会害死我的,我一直记得那些可怕的童话故事。我绝不会让她好过。
然后我果真这样做了。在她挺着大肚子将食物端到床边时,我猛的推开了那些看起来很可口的饭菜。它们忽的一下全落到地上,发出哐铛的声响,分贝极大。我在一旁满意的笑了。
那女人尖叫一声,继而吓得往后退了几步,一副委屈的模样。
真希望那圆圆的肚子里的小东西也能一起滚到地上。
父亲气得脸部抽畜着,鼓起的眼睛充满厉光,咬牙切齿的像头瞬间发怒的豹子。他跨步冲过来,一双大手啪的重重扇过我的脸颊,极其愤怒的说,“别tm的和你妈一样变成小疯子!以后她就住我们家了,你要再敢对她这样,不要怪爸爸没和你说!”
我捂着脸,抬起头,那只手正恶狠狠的指着我,如蝎子的利爪。手边传来一阵灼烧般的疼痛。穿着病服的我很快跑出了房间。
我像只幽灵游荡在大街上,无路可去。那些三三两两的人群刺得我在阳光里睁不开眼。我想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已经只是我自己了。
曾经我厌倦了每天客厅里无休止的争吵和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我等待着有一天能结束这种日子,到那时我就再也不用倚着墙角以陌生人的姿态冷眼旁观。只是我没想过,这一切竟然是以母亲的生命作为代价。
那个被他们叫做疯子的女人,那个比谁都要爱我的人。
我再也听不到她给我讲故事了。
一天后,我回到了家里。
我还小,不足以靠自己的能力读自在外生活。他也知道。姓徐的女人就在当天搬去了我家,和那个未出生的小东西。
当我像个流浪了很久的小孩那样狼狈的出现在自家门前时,大肚子女人看着头发蓬乱的面孔显然吃了一惊。她给我做了三文鱼,那是我最爱吃的食物。可我没心情鉴赏可口与否,我只想填饱我的胃而已。她还找出了我的衣服帮我调好水温,洗澡。我毫无感激的接受了她为我所做的一切。
我们之间也不需要任何言语交流。就这样我们井水不犯河水的在那个房子里一起生活着。也算相安无事。
只是偶尔看见她转过身去忙碌的背影,心里突然的一震。我想起我的母亲,曾经她也这么看起来贤淑过。
七年来,我从未忘记过那晚,白裙子像飞舞的蝴蝶坠落下去,树枝一样的头发在空中拼命挣扎,暗夜里点点鲜红的大字。我想我不能原谅我的父亲,和那个他让我称之为徐姨的女人。尽管她视我如己出,任凭我如何不领情。
但我还是小心翼翼的在这个家呆着,尽量控制住自己不吵不闹。我怕我会像母亲一样,纵身,坠下。
有时父亲会忍受不了我长久的沉默,他说,“你摆个臭脸给谁看呢,我是你爸,你爸!我供你吃穿,你tm的还不耐烦”?说爸这字的时候,音量犹其高。他是在强调我是是他女儿么?
可是,我早已不属于任何人了。这时她会贤妻良母似的过来责怪他,孩子不想说就别逼他,她还小不懂事,你这样是个爸爸该说的吗……诸如此类的话。
我在一旁看得漠然。仿佛他们的对话与我无关。也许本身就和我没多大关系,我想。你们一家三口挺好的,我能算什么呢?蒽?那个从未出生就住在我家的小男孩,他应该比我幸福得多吧。每天我看见他甜甜的叫着爸爸妈妈的时候,背着小书包像只小鸟愉快的飞出家门么时候,撒娇的声音向妈妈索要怀抱的时候,我是多么羡慕,而又多么怨恨。曾经我也这么幸福过。只是早在七年前,被那两个人摧毁得一丝不剩。是夜,做了一个梦,看见了母亲,她站在冗长的阶梯上,一级一级往上走,空气里模糊着冰冷的雾气。路很长,我怎么也追不上。白色裙子拂在眼前却触不到边。我听到耳旁温柔的声音不断回旋,她说,离开他们,离开他们,离开他们…久久的飘散在上空,如血液逼进我的每一寸细胞里。当我渗着后怕的汗珠突然惊醒时,窗外一大片阳光已照进屋来。白色的窗帘静静悬挂着,异常安详。
我决定逃出这里。
十七岁,我有能力独自生活了。我谎称放假了去同学家玩几天,带着我的几件行李,匆匆离开了这个居住了很多年的房子。
路两旁开着不知名的小花,零星的落在草丛里,与满地的绿色很不协调。远远望去几乎看不到它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