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黄浦江两岸的灯火像遭遇了猝不及防的病毒发作,刹那间全亮了。
霓虹灯川流不息地蹦跳着欲壑难填的城市欲望,十里洋场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光影在郑凡的视线里跌宕起伏层出不穷,去城隍庙的路上,郑凡对同学老豹说,“黄浦江江面上怎么有一种哈根达斯的奶油味和死鱼的腥味”。
老豹说,“上海是哈根达斯,我们是死鱼。”
郑凡和老豹约好了在城隍庙门口等同宿舍的小凯一起回徐家汇的华东大学。
小凯下午去浦东跟女朋友最后摊牌,其实是女友找他摊牌。要不是为了将女友上次遗忘在宿舍里的一双丝袜还给她,他压根就不会去,连牌都没有了,有什么可摊的?可被踹了的小凯不想此后的岁月里留下女友的任何爱情遗产,包括一双丝袜。
郑凡在一年前的某个黄昏曾经预言:一个想留上海,一个想找个研究生男友装点门面,你们之间的功利主义爱情必死无疑。
郑凡、老豹、小凯他们当初考进华东大学的时候,是抱着扎根上海来的,可三年下来,他们发现这完全是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毕业前一年除了做论文,三个自以为混出人样来的研究生盲目而自负地在上海寻找任何可能的落脚点,然而,他们想留上海,上海却不想留他们。上海的高校连博士生都难留下,名校和海归的博士还得看哪个庙里出来的,郑凡有些绝望地对老豹和小凯说,“像我们这类古代文学的硕士生,只能留在古代的上海。”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夜里,夜不能寐的三个同学躺在蚊帐里讨论到下半夜一致认为:上海要是二百多年前的渔村就好了。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三个被上海拒绝了的研究生不管嘴上冒充多么潇洒,感情上还是受了重创,内心里很失面子。论文答辩已经通过,等待毕业典礼的心情如同等待着自己的葬礼,因为仪式一结束,他们在上海就算彻底死去了,户口、学籍、饭卡、连同他们的图书借阅证统统作废,所以在上海最后的这段日子,他们相当于自己料理自己的后事,心情是一个比一个糟糕。小凯去浦东料理爱情后事,他的爱情被一双丝袜活活勒死;老豹下午去延安路一家广告公司讨要课外推销“脚气灵”的劳务费,可公司失踪了,两百块钱劳务费没拿到,还倒贴了四块钱公交费,郑凡不忍心看到老豹对着色彩凌乱的天空无济于事地破口大骂,一见到老豹就安慰他说,“等小凯来了,我们到城隍庙吃小笼汤包,我付钱!”
郑凡的心情相对要好一些,他在网吧跟一个不曾谋面的外地女网友缠绵了整整一个下午,女网友在网上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要是不来见我,我后半辈子唯一奋斗目标就是做一个出类拔萃的女骗子,把天下所有的男人全都坑得找绳子上吊。郑凡在屏幕上敲了一个笑脸,匆匆下线了。
其实郑凡比老豹和小凯更想留在上海,父亲是皖西大别山里的一个失业了的乡村木匠,他在一贫如洗的黄昏喜欢跟乡邻们吹嘘,“我家小罐子(郑凡小名)大上海的研究生,大知识分子,方圆五百里的城市要想请他回来,没一个能请得动他。”捧着饭碗的乡邻们听得张大了嘴,嘴里灌满了渗进松叶和竹叶味道的晚风。
在父亲不切实际的煽动下,郑凡必须以最艰苦卓绝的努力来满足父亲的虚荣心栩栩如生。最后这一年里,四处找工作的郑凡几乎成了上海的一个会吃饭会喝酒的电子地图,从浦东到浦西,从嘉定到松江,大街小巷、公交线路、地铁换乘、票价高低,他信口开河万无一失。然而,他找工作的努力越大,受到的打击就越深刻。一家营销策划公司的老总从相貌上看基本上就可以断定是一个江湖骗子,他很轻浮地翻看着郑凡的求职简历,漫不经心地感慨着,“谁想出的馊主意?弄这么个古代文学专业,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不研究活人,专研究死人,你来会坏了我们风水的。”郑凡本想回一句“你门口的牌子应该换成算命公司”,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真正让郑凡绝望的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人事部经理,那个化妆很不得体声音和牙齿却很好的女人,有意无意地流露出过气女明星的气质,她用猩红的舌头卷着比舌头更加猩红的嘴唇,“很抱歉,我们老总只喜欢古代瓷器,不喜欢古代文学。”
上海是一座对外国人和有钱人开放的城市,港台明星、外商巨贾、大款小秘们都来了,他们在“汤臣一品”买均价三千万一套的房子,居然轻松得就像买均价三毛钱一根的黄瓜。那些钱多得成了累赘的富豪们往黄浦江两岸一站,博士生都别想凑在他们身边喘气,像郑凡这类冷门专业的硕士生要是赖在上海再不走的话,要么是准备打一辈子光棍,要么就是准备进精神病院,就算硕士郑凡能留在上海的中学当老师,按老豹的话说,你这个外乡人要是能在上海买上房子,娶上老婆,那就相当于***攻克了华盛顿并躺在白宫草坪上喝起了“嘉士伯”啤酒,简直就是睁着眼睛做梦。
郑凡觉得自己是上海这座大都市里的一颗假牙。这种毁灭性的感觉相当糟糕,于是,最近这两个月里,郑凡不再去找工作,而是一头钻进了网吧,他把一腔怒火全都发泄到了虚拟的网络上,他在网络游戏中杀人放火、偷盗抢劫、包养女明星,一种报复式的快感犹如死里逃生,可到后半夜的时候,郑凡突然又陷入了巨大的空虚和恐惧之中,他觉得这种颓废和没落的情绪只能让下一个夜晚更加黑暗,可天亮后还得吃早饭。于是郑凡在网上搜索上海之外的城市,这部小说开始的时候,郑凡的工作和女友居然在网吧里已经落实了。
郑凡、老豹和小凯在城隍庙门口接上头的时候,已是晚上七点多钟了,潜伏在夜幕中的一些窗口里漏出了《新闻联播》的声音,新闻里的生活酒足饭饱歌舞升平,整个上海都在吃晚饭,郑凡肚子里饥肠辘辘的感觉异常尖锐,痉挛的肠胃正联合造反。“再不吃饭就要肠穿孔了!”老豹说。
三人直奔城隍庙小吃街,半路上,郑凡摸了摸自己空虚的口袋,他有些犹豫了,“我还是请你们到学校门口吃牛肉面吧!”南翔包子一笼要八块,一人吃两笼肯定不够,而郑凡口袋里总共只剩下三十块钱。
被女友活踹了的小凯将手机信息打开,伸到郑凡的鼻子前,“到城隍庙吃汤包,信息是你发给我的!”
老豹说,“钱不够的话,我来凑好了!”
城隍庙的夜晚比白天更加荒诞和浮躁,来路不明的各色人等难民一样地将狭窄的老街塞得水泄不通,每个人都情绪高涨地陶醉于这种混乱的繁荣和盲目的激动,好像人活着要是不找个惨不忍睹的地方自残一回就算没活过。城隍庙店铺里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靠着老字号撑腰,无一例外地都标出瞒天过海的价格,商家面对着灰烬般的人群,心中有数地稳坐在柜台后面想象着古代姜太公钓鱼的场景。
卖汤包的店门前排了一长串队伍,食客们噎着口水眺望着远处的汤包热气腾腾并坚持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决心。郑凡对小凯和老豹说,“这么多鱼排着队等着去咬钩!”
小凯看郑凡找借口逃避请客,话说得很刻薄,“郑凡,你什么意思?我请你吃好了!”
老豹拍了拍小凯松软的肩,“你被婷婷蹬了,怪不得人家,是你没本事留在上海,你还头顶着研究生虚假的光环把人家身子占了,不要弄得这么气急败坏痛不欲生的样子,没劲!”他拽着小凯的胳膊,“走,回学校大门口吃牛肉面!”
这天晚上后来没吃成牛肉面与一条狗有关。
三个贫穷而自负的上海弃儿离开了上海的小笼汤包后漫不经心地折转到豫园九曲桥上,像是最后一次凭吊上海的遗容和城隍庙的夜色,他们拖着饥饿的身子,迈着蹒跚的步子,在九曲桥杂乱无章的人群中随波逐流。这时,一条卷毛狮子狗咬住了郑凡的裤脚,郑凡一惊,本能地抖腿甩开狮子狗,可狮子狗又嗷嗷地怪叫着咬住了郑凡的裤脚,郑凡有些犯难了,“缠上我了,老豹,怎么办呢?”老豹还没说话,小凯抱起狮子狗说,“带回去,剥了皮炖狗肉汤喝!”课余时间曾经到宠物医院推销过狗营养食品的老豹对狗有些研究,他从小凯怀里抢过狮子狗,“这是条纯种德国宠物狗,一条狗的价钱比农民工一条命的钱还要贵,哪是给你炖汤喝的!”举步维艰的人群中有人说,“聚宝斋那边一个女的悬赏一万块钱找走失的宠物狗,女主人哭得一塌糊涂,比死了娘老子还伤心。”又有人插话,“这年头,有的人是宁愿养狗,也不愿养娘!”
郑凡在去城隍庙聚宝斋的路上想法很朴素,既然这条狗几乎要逼出人命来,赶紧将狗还给主人,他并没有想到用狗去换一万块钱,下午没要到工钱的老豹说,“一万太高了,给个一两千就够了”。小凯心有不甘,“最少给三千!”
他们赶到聚宝斋门口时,一个穿着时髦的三十来岁的少妇已经哭得没有力气出声了,她软软地倒在一个看上去显然是女佣的少女怀里,像一条正在作茧自缚的蚕。见到老豹抱着狮子狗来了,她一下子从女佣的怀里触电似地跳了起来,她抢过狮子狗,悲喜交加地抱着狗如同抱着久别重逢的亲人或情人,“莎莎,你好狠心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跟你一起去了!”叫莎莎的宠物狗显然没有主人激动,它睁着一双狗眼很迷茫地看着城隍庙璀璨的灯火。
小凯见美丽的狗主人抱着狗丝毫没有感谢的意思,他指着麻木不仁的美丽少妇说,“你这狗是我们主动给你送过来的,不是我们偷走的,对不对?”美丽少妇进一步抱紧狮子狗说,“不是你们偷的,怎么在你们手里呀!”
郑凡和老豹一听这话都火了,郑凡说,“明明是我们学雷锋做好事,你怎么能血口喷人!”
老豹捋起袖子冲上去发难,“凭什么说这条狗就是你的?把狗户口本拿来我看看!”
这时,旁边一个女随从模样的女子从包里抽出几张百元大钞往郑凡手里塞,“雷锋都去世那么多年了,说学雷锋就显得虚伪了。看你们几位兄弟像是学生,有文化的人,知识分子,不会为一条狗的户口吵到天亮的,对不对?这几张钱拿去,买几瓶水喝!”
郑凡正在犹豫着,老豹一把抽过钱,“你不要钱,就真成了偷狗贼。拿着,不买水,买酒喝去!”
在他们为几张百元大钞拉拉扯扯中,郑凡手里的一个纸质文件袋掉到了地上,气头上的三个人竟浑然不觉。袋子里面有一篇已经通过答辩了的硕士论文打印稿和一份已经失效了的求职简历。
三人相互挽着胳膊,团结一致地向城隍庙外走去,出了城隍庙大门,老豹数了数送狗的赏金,“六百!”
小凯耿耿于怀地说了一句,“明明说悬赏一万,才给了六百,跟着这么个不讲信用的主子,狮子狗还得跑。”
他们在福佑路一个灯光和桌椅都比较简陋的小酒馆坐定,点了一份红烧鸡、一份红烧鱼、一份红烧肉、一份西红柿炒鸡蛋、一盘凉拌红萝卜丝,菜上齐了后,老豹突然有了惊人发现,“怎么都是红的?”
郑凡说,“红象征着革命。”
失恋的小凯总觉得自己的心里在滴血,说话依然不改刻薄,“红象征着血腥和暴力!”
郑凡撬开一瓶白酒给每人倒了满满一茶杯,“酒是白的。”
小凯说,“白色象征着死亡!”
郑凡不喜欢小凯这种酸歪歪的情绪,但他还是跟小凯碰了一杯,“我坚信,失恋只是一个开头,狼狈不堪的日子还长着呢。”
怀揣着六百块巨款的三个研究生并没有感念一条误入歧途的狗带给他们一桌子丰盛的酒肉,而是反复盘点着他们悬而未决的将来,已经结过婚的老豹准备回四川老家小县城,老豹原先在县里的市容执法队专门负责对乱摆摊点的穷人拳打脚踢,因下手不狠,经常遭到批评,老豹白天上街打人,晚上钻进宿舍啃古代文学,啃了五年才考上研究生,虽然没能借研究生跳板把乡下的老婆带到上海来,但他相当乐观地估计回去后不会再让他到大街上大打出手了,据老豹自作多情地分析,他回去后极有可能坐在办公室写乱摆摊点者被打的总结材料,毕竟小县城里研究生没几个。
小凯说,“写材料也是帮凶,跟直接打人差不多!”
老豹争辩说,“连间接都算不上。”
小凯在老家江西的一所技工学校找到了一份教语文的工作,原先的语文老师因为没评上副高职称上吊自杀了,老豹反唇相讥说,“这相当于捧起了死人的饭碗!”
小凯反击说,“读古代文学专业的都是吃死人饭的,你也一样!”
同学之间喝了酒后免不了相互开涮,这几乎就是另一道下酒菜。
说起郑凡的去向,老豹说了两个字,“幼稚!”小凯说四个字,“还在做梦!”
郑凡要去庐阳市文化局艺术研究所,不是为了去研究艺术,而是为了跟一个不曾谋面的女网友打赌,老豹说,“网上的东西你也信?二十多年白活了,研究生白念了,将来你被骗得鼻青脸肿后,别说我这个当老兄的没提醒过你。”
小凯对郑凡说,“你已经决定了?”
郑凡说:“没决定的事,我不会拿出来说!”
小凯说:“跟女网友生了儿子,别忘了告弟兄们一声!”
老豹说如果跟女网友生了儿子,那也是别人的儿子,小凯附和说自己现实中的女人都没按住,你还能把电脑屏幕里的女人肚子弄大?别做梦了!
郑凡大度地拍着小凯的肩,“被上海弄堂里小姑娘踹了,挺没面子的,巴不得所有人跟你一样凄惨,我能理解。”
酒足饭饱后,一结账,三百零八块,跟小店老板讨价还价了足有二十八分钟,那位白胖的女老板才同意少收八块钱。老豹将剩下的三百块钱准备一人一百平分了,郑凡说,“留着吧,离开上海前,我们跟张老师还有个告别晚餐。”张老师张伯驹教授是他们的研究生导师,中国现当代楚辞研究自游国恩、陆侃如之后,几乎无人能出其右。
在华东大学站下公交车的时候,已过了夜里十点。起雾了,灯光和街市变得模糊,喝得微醺的郑凡老豹小凯拖着笨重的身子,穿过湿漉漉的雾气,急赶着回宿舍睡觉,而对这座城市的许多有钱人来说,他们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郑凡说穷人和富人的身份是根据睡觉的时间来确定的,老豹望了一眼学校门前马路上呼啸而过的小汽车,“小偷夜里也不睡觉。”
小凯说,“有钱人跟小偷在本质上是自家弟兄。”
还没走进校门,郑凡的手机响了,小凯说是不是女网友怀孕了,老豹说小凯你不能把失恋当做心理阴暗的借口,马路上很吵,郑凡没搭理二人,捂着耳朵接电话,郑凡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里虽看不出什么变化,但声音却是像着了火冒着烟,“什么?派出所的也来了!”
郑凡合上电话,一时还没缓过劲来,他望着雾霭中动荡的灯火发呆。老豹和小凯问怎么了,郑凡说,“学校保卫处打来的。麻烦大了!”
深夜学校保卫处灯光惨白,校保卫处处长、派出所所长、文学院院长、研究生院院长全都来了,他们的脸浸泡在惨白的灯光里,像一张张白纸,没有温度,更感受不到温暖。老豹见这情形,插科打诨了一句,“研究生三年了,头一回见到这么多大领导。”这并不是一个开玩笑的场合,所以老豹企图活跃气氛的话像是一粒石子扔进了黄浦江,无声无息。
屋里的气氛像是一个灵堂。
一个操江浙普通话口音的老头最起码有六十岁开外,他身穿绛红色休闲西装、脚上套了一双白皮鞋,手腕上的金链粗如麻绳,这种不合时宜的装束显然是想在浑水摸鱼的错觉中冒充年轻,他在逻辑混乱的漫长叙述之后,一口咬定郑凡他们三个,“偷走了狗不说,还敲诈勒索了六百块钱,莎莎的腿被这三个王八蛋打伤,感染发烧了,眼下正在宠物医院抢救,莎莎在icu病房里好可怜,好可怜,明天手术成功好说,出一点差错,我跟你们没完!”涨红着脸的老头手里举着郑凡在城隍庙丢失的求职简历,“要不是这上面有通讯地址和电话号码,你们就溜之大吉了!”
郑凡这才知道下午带出去的文件袋不见了,他对情绪夸张的老头解释说,“狮子狗在豫园九曲桥上咬住我的裤脚,甩都甩不掉,是我们主动送过去的。就算我们想在城隍庙偷东西,也不会偷狗,更不会伤狗,我们没必要跟狗过不去。”
老头不知哪里来的底气,声音像是从枪膛里迸发出来的,“你知道莎莎值多少钱吗?六十万从德国买来的,汽车轧死一个人才赔二十万。”
小凯忍不住了,他攥起拳头冲上去做出准备动手的架势,“你是不是想说,你的一条狗值我们三条命?”
老头犟着笨重的脑袋,“这是你说的,我没说。”
老头身边的光头保镖对冲上来的小凯简单地推了一掌,小凯就很利索地跌坐在保卫处生硬的水泥地面上。
不服气的小凯从地上爬起来要上前论理,保卫处长和派出所长拉住了跃跃欲试的小凯。
郑凡继续耐心地对老头循循善诱,“老人家,这事我们当场已经跟你女儿解释清楚了!”
老头很失态地拍响了桌子,“那是我太太!”
见过世面的老豹按住老头过于冲动的胳膊,“很抱歉!我们实在想不到你太太长得比你女儿还要年轻漂亮。”
老头捋起袖子,火气冲天地挥舞着干枯的胳膊,毫无道理地吼叫着,“你又不是我孙子,你怎么知道我女儿不漂亮?”
保卫处长、派出所长、文学院长、研究生院院长都劝双方保持冷静,大家要是都这么冲动,此事就不好解决。
在多方干预和劝说下,控辩双方总算貌合神离地坐到了谈判桌前。
后来,大家都看出来了,这完全是老头一次无中生有的寻衅滋事,甚至是某种无赖式的嚣张。老头是温州的一个皮具商,狮子狗是送给他第三任太太的礼物,第三任太太包养了八年才升级为正式夫人,六十开外的温州皮具商自是宠爱有加,这位扶正不久的川妹子在聚宝斋买南非钻戒时跟店家讨价还价时间过长,热爱自由的德国狮子狗也许是受不了持久的冷落,也许是经不住城隍庙炫丽灯火的引诱,就擅自开小差溜了,开溜的路上被拥挤的人群踩伤了腿,所以老豹抱回来的实际上是一条受伤的狮子狗。川妹子太太和她身边的两个女佣为了掩盖对狮子狗看护的失职,就发挥集体的智慧,就共同虚构了一出在聚宝斋买钻戒时狗被偷的故事忽悠皮具商老头,而且信誓旦旦地说三人中有挡视线的,有挤在身边打掩护的,反正没到十秒钟,莎莎就不见了,莎莎在反抗被偷过程中还被他们暴力致伤,三个小偷是在听说了城隍庙的每个出口都被保安守住盘查后,才被迫将莎莎送了过来,临走还不忘顺便敲诈了六百块钱。喝了一斤多白酒的皮具商一听这话,立即报案,警方本来不想管这件狗事,可后来接到了上面的一个电话,就不敢怠慢了。皮具商目前正在上海炒房,既炒楼花,也炒现房,据他自吹自擂,他在黄浦江边跺一脚,上海楼市就会冒汗。其实皮具商并没有这么牛,只是有钱能使磨推鬼,他确实让上面为这条狗打了电话,让一屋子的人在这个夜晚为一条狗而不得安宁。
喝多了酒的皮具商提出的要求不仅无理,而且无耻,他说敲诈勒索钱财一事,警方怎么认定就怎么处理,眼下最要紧的是郑凡他们三人今天夜里必须去宠物医院的icu病房为狗守夜,等狗转危为安出院后,再根据狗受伤害的程度解决狗的医疗费、营养费、精神损失费等相关问题,皮具商撂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们必须向我太太道歉!不要以为读了几天书,就了不起了,说老实话,老子小学没毕业,你们给我倒尿壶,老子都不要。”
当年在城管打过人的老豹曾经赌咒发誓说读研究生后彻底金盆洗手不动任何人一个手指头,可听了皮具商这话后,他潜伏的野性被唤醒了,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地砸了过去,“我操你妈的,你这个文盲加流氓,简直就是人渣!”
皮具商头一偏,白瓷茶杯连同茶杯上美丽的山水在保卫处的墙上碎了,人没伤着,雪白的墙壁受伤了。皮具商的保镖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抡圆了胳膊直扑过来,在城管接受过训练的老豹,用脚轻轻一拨椅子,扑过来的保镖正好撞到了椅子上,派出所长和保卫处长将保镖死死抱住,派出所长说,“你们要是再这么闹,我们就不处理了,你们上法庭好了!”
文学院林院长和研究生院齐院长看双方都酒劲十足地飊上了,就分头灭火,文学院林院长跑到门外给导师张伯驹教授打电话求他过来劝劝三个学生放弃对抗,研究生院齐院长对皮具商说,“你提的要求可以慢慢商量,但前提是不能动手。”保卫处长和派出所长都附和说不能动手,这相当于一次投票表决,表决的结果迫使双方偃旗息鼓。
没人说话了,屋内是逼人的寂静,能听得到他们酒后的喘息声粗鲁而混乱。
张伯驹教授赶到的时候,事件的处理已接近尾声。派出所长和保卫处长意见高度一致,他们也看出了一些眉目,于是很明确地对皮具商说,“让三个研究生给你的狗守夜是不可能的,你不能想当然地就说狗是三个研究生打伤的,偷狗更是无稽之谈,我们不相信,你酒醒了后也不会相信。我们要证据,不要推理。现在,我们能调解的是,说服三个研究生把六百块钱退还给你!”
郑凡据理力争,“六百块钱是她们主动给的,不是我们要的。”
小凯揉着扭伤的腰帮着腔,“六百块钱退给他,栽赃偷狗和勒索钱财就铁板钉钉了。”
派出所长说,“六百块钱退给他,并不是说你们就偷狗了,而是表明你们不仅拾物不昧,而且洁身自好。”
老豹说,“我们把狗还给失主,失主主动塞给我们几张票子,我们怎么就不洁身自好了?”
这时,他们看到了导师张伯驹教授进来了,眼睛都看着导师,像是看着黑暗中的路灯,或绝望中的救命稻草。
清瘦而淡定的张伯驹教授很平静地说了一句:“君子不食嗟来之食,把钱给人家!”
说着转身就走了。
喝酒花掉了三百,郑凡老豹小凯三人将身上所有口袋翻了个底朝天,加上剩下的钱,只凑够了五百六十块钱,还差四十块,文学院林院长从口袋里掏出四十块钱,递到郑凡手里,“拿去,不用还了!”
皮具商接过钱的时候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句,“***教导我们说,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一切缴获要归公,不调戏妇女,不虐待俘虏。”
派出所长看着神情古怪的皮具商,摇了摇头。
皮具商跟保镖走到保卫处外面“奔驰”车旁时,一阵夜风吹来,他用拳头砸了砸自己的脑袋,问保镖,“这是什么地方?”
保镖说,“华东大学。”
满嘴酒气的皮具商老头看了一眼黑暗的天空,“我们到这来干嘛?”
一个月后,郑凡、老豹、小凯毕业了,毕业典礼还是挺感人的,并不像他们事先想象的那样成了青春的葬礼,大家穿着黑色的学位服戴上硕士帽,合影拍照,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很是开心。郑凡说穿上这行头像牧师,老豹说像教父,依然沉溺于上海失败爱情中的小凯说像汪伪政权里的黑狗子伪军。
照完相的时候,天下起了雨,学校广播喇叭里不知谁点了一首李叔同作词的童声合唱歌曲《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幽暗的天空下,雨声、歌声遥相呼应地的渲染出一种生离死别的伤感的情绪,不知谁第一个带头哭了起来,哭声迅速传染给了每一个毕业生,他们在雨中的草坪上抱在一起,哭成一团,不知是对上海的留恋,还是对未来的绝望。而此刻的郑凡却是出奇的平静,他甚至觉得同学们有些矫情,他搂着哭得骨架松懈的老豹和小凯的肩,“我们不是说好了的吗,从今往后,按西点军校第二十二条军规的第二条执行,怎么说来着的?”
老豹小凯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雨水,跟着郑凡一起发誓,“向前,没有任何借口!”
一道刺眼的闪电鞭子一样抽向城市狭隘的天空,紧接着一声炸雷在破棉絮状的黑云后面引爆,雷声似乎炸碎了整座城市,所有的毕业生都跑到教学楼的走廊上躲雨,他们惊魂未定地望着深不可测的天空一筹莫展。
离开上海的告别晚餐是导师张伯驹教授请的客,吃饭的气氛比较轻松,闲聊的时候,他们甚至不着边际地讨论起了城隍庙事件的性质究竟是人欺负了狗,还是狗欺负了人,导师说是人欺负人,富人欺负穷人,与狗无关。毕业后三个弟子没有一个继续研究楚辞,导师张伯驹教授很宽容弟子们无奈的选择,师生的共识是,这不是一个做学问的年代,所以读研究生的主要任务不是学知识,而是学做人,学会了做人后,再谋一个养家糊口的饭碗。
导师跟三位弟子碰最后一杯酒的时候,才说出了对弟子们的忠告,“屈原精神,孔孟思想,虽昭示于天下,却不能规范天下,仅是中国知识分子的精英想象和夫子之道,然而这丝毫不会动摇中国知识分子几千年如一日般杞人忧天兼济天下的努力,你们可以不研究楚辞,但不可忘了‘长太息掩涕泪兮,哀民生之多艰’的人之良知、心之向善、道之担当。”
告别晚宴的第二天,三位同宿三年的研究生各奔东西,他们在上海火车站分别的时候并没有流露出忧郁和伤感,好像下学期还要回来一样,很轻松地握手道别,小凯在检票口甚至还捣了郑凡一拳,“你欠我和老豹一顿城隍庙汤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