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来越热了,大病初愈的郑凡像一根稻草,出门的时候轻飘飘的,似乎一阵风都能把他吹倒,确实,他骑自行车去龙小定家辅导的路上好几次差点摔倒在地。韦丽劝他不要去了,他说中考在即,已是关键的最后冲刺了,必须得去。
这段日子,韦丽毫不掩饰地表达了她对悦悦的不满,这个透明如水的女孩宣泄醋意的方式也是直截了当的,“我天天晚上在家,这么多天她不来看你,偏偏趁我上班去了,她来了。还背着舒怀带两瓶维c粉,什么意思?”
郑凡说,“谁都说你是一个大气、大度的女孩,怎么会这样胡思乱想呢?”
韦丽说,“她背着舒怀在外面乱来,我对悦悦不放心。”
郑凡说,“那不都是传说吗,谁在床上抓住了?”
韦丽很困惑地看着郑凡,“明明是你跟我说的,现在你又替她打掩护?我去找舒怀,让他来评评这个理。”说着就往门外冲。
郑凡从身后死死抱住韦丽,他苦苦哀求着,“你不能去,一去就更讲不清了。我们坐下来慢慢谈,好吗?”
其实韦丽还是很好哄的,坐下来的郑凡将韦丽轻轻地搂进怀里,韦丽立刻安静了下来。女人一搂进怀里,就像小猫一样乖,所以男人适合将女人搂在怀里谈严肃而困难的事情。郑凡不说悦悦怎么样,只问韦丽,“我是因为找不到工作到庐阳来的吗?”韦丽摇摇头,“我是为挣高工资来庐阳的吗?”韦丽继续摇头,“那我是为了什么到庐阳来的?”韦丽说,“为我。”
郑凡拧了一下她的耳朵,“这不就对了嘛!还说什么呢?我现在拼死拼活难道是为悦悦,枪顶在你脑门上你也不会相信呀!”
韦丽拱在郑凡的怀里,破涕为笑,“都是我不好,对不起!”
人不会总是倒霉,否极泰来说的就是这个意思。龙小定中考分数下来了,这个班级垫底的烂秧子真就考上了重点高中,小定妈祁红给郑凡打电话的时候,郑凡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后来他又对自己手中的廉价手机不太相信,总觉得声音的内容被劣质手机过滤并篡改了,“祁大姐,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
听清楚了的郑凡忐忑了起来,他故作平静地说,“大姐,祝贺你和龙总!”
祁红的在电话里非常夸张,“你到我家来一下,小定说必须要你亲自宣布他暑假的游戏时间,他才肯玩,考上重点,摆起谱来了!”
郑凡骑上车在夏天毒辣的阳光下飞奔,他预感到祁红有可能要给他兑现奖金,郑凡很在意这笔奖金,而且去冬今春以来,他一直在为这笔奖金而奋斗,可如果不兑现,他又能怎么样呢,既没合同,也没一个字的凭据,再说了,有钱人大多是为富不仁的人,在长江路拐弯处,胡思乱想的郑凡骑着车差点跟一辆送货的小货车撞上,小货车司机从车窗里伸出脑袋,骂了一句,“你他妈找死呀!”
郑凡是在一种动荡不安的心情中赶到龙小定家的。
一进屋,小定扑上来抱住郑凡,“老大,你跟我爸不一样,你说话最算数了,向我妈宣布一下,暑假怎么玩?”
小定妈将一杯冰镇橘子汁送到郑凡手里,依然俗不可耐地说,“你宣布吧,宣布完了,给你发奖金。”好像不站好最后一班岗,就坚决不兑现奖金。
郑凡一口气喝光了橘子汁,心里的燥热被摆平了,他对祁红说,“我跟小定承诺过的,只要考上重点高中,暑假两个月,一个半月白天玩游戏,晚上看自己喜欢的书,鬼故事、穿越小说都可以看,就是不准看黄色的书。”
祁红说,“另外半个月呢?”
郑凡说,“另外半个月,由小定和你们家长协商安排。”
小定说,“我要去香港见刘德华。”
祁红说,“你是不是还要去阿富汗见***呀?”
小定说,“要是能见到***,我就不回来了,在阿富汗读高中。”
尽管事先已有心理准备,可当小定妈祁红将两万块钱现金塞到郑凡的手里时,郑凡血压骤升心脏乱跳,不是激动,而是紧张,甚至还有点恐惧,长这么大,从来没一次性见过这么多钱,面对着厚厚两捆百元大钞,如同面对两颗随时都要爆炸的地雷,郑凡心里发虚,不敢接,“大姐,您是不是要跟龙总说一声!”小定妈顺势将钱塞进郑凡肩上式样丑陋的人造革包里,“嫌少呀?”
郑凡揣着钱蹬着车飞奔去银行,一路上,他把装钱的包挂在脖子前,生怕钱半路上丢了,他的视线没有一秒钟离开过胸前的黑包,所以到银行门口时,自行车居然撞到了门前的一棵泡桐树上。
郑凡站在柜台前抹着一头的汗填单子准备存钱,存单填好了,郑凡掏钱的手在扯人造革包拉链时突然关节失灵,好像钱一交到营业员手里,就失踪了,心神不宁中他又觉得存折上的数字太虚,像是假的,不真实。于是,他收住了掏钱的手。
在存入银行前,他一定要让韦丽看到真实的钱。于是他对柜台里的营业员说了一句,“对不起,我忘了带身份证!”
柜台里的营业员很困惑地看着郑凡转身匆匆离开,另一营业员自以为是地判断着,“也许是假钞,见柜台里新装了摄像头,不敢存了。”
回到出租屋天色已晚,郑凡没吃饭,进屋后迅速关了门,拉上窗帘,插上门后的插销,又将耳朵贴在门后听了一会,确认门外毫无动静后,才坐到床沿上掏出了两捆钱,准备数钱。一路骑车狂奔回来的郑凡浑身汗如雨下,额头的汗滴到了钞票上,郑凡轻轻地擦去钞票上的汗,生怕汗水将钞票融化了。屋内很热,他想开电风扇,又怕数钱时风将钞票吹跑了,小屋里太乱,吹跑了找不到,夜里会被老鼠当夜宵咽到肚里。于是他忍着暑热,小偷一样地偷偷地数起了钱,数第一遍的时候,多出一百块,数第二遍多出两百块,再数,又少了一百块,他头上冒的汗更多了,怎么连个钱都数不准呢。于是接着数,数到晚上九点半的时候,连续三次,都是两万。这时候,韦丽下班回来了,进屋的韦丽见门窗紧闭,电风扇都没开,窒息的空气让人喘不过气来,“这么热,不开电扇?”
郑凡范进中举一样失常地笑着,“风会把钱吹跑了的。”
韦丽这才看到床上铺满了百元大钞,像铺着一床钞票织成的花毯子,没回过神来的韦丽大惊失色,“哪来的钱,你贩假钞了?”
郑凡觉得要是过于得意忘形就太浅薄了,于是竭力克制着自己的狂喜,装得很平静的样子,“跟你说过的,小定考上重点高中,他家里给的两万块钱奖金。”
韦丽拍了拍脑袋,“我都忘了,那个强奸犯还当真了?”
郑凡拿起一张钞票,塞到韦丽手里,“龙家的承诺是真的,你看,这钱也是真的。不要再说强奸犯了,人家已是讲信誉的企业家了。走,我请你去吃牛肉面!”
韦丽说,“不,我要吃加州牛排!”
郑凡终于有了六万块钱存款,这是勒紧裤带省来的,是豁出性命挣来的,拿证两年来,郑凡没给韦丽买过一件衣服;也没跟她单独下过一回馆子,除了迎接她到城中村那天外。这天吃西餐是他们两年来最奢侈的一次浪漫。然而,他们俩拿证以来的第一次争吵恰恰发生在第一次浪漫的西餐厅里。被两万块飞来横财弄得热情澎湃的郑凡说年内必须买房,哪怕是期房,也得定下一套,韦丽说没必要,郑凡说男子汉大丈夫说话要算数,我在你妈面前拍过胸脯的,我也不能再让我爸妈为我至今单身愁得彻夜不眠,房子一定下,我就向我爸妈宣布我已不再是光棍。韦丽说房价又涨了你的钱都不够首付还贷的日子太累了,郑凡说买小一点的,七十平方也行,下半年争取多接一些活,多挣些钱,赵恒正在为东南亚华侨富商做一套海外奋斗的传记丛书,我准备接一本,报酬不少于三万,韦丽说赵恒是个叛徒,不讲信用,背信弃义,你已经被他剥削得体无完肤了,还带人去抓你,韦丽越说越气,“你要是再接那个破公司的活,我就回单位职工宿舍住,再也不回城中村。”
郑凡没想到韦丽用分居来胁迫自己放弃奋斗目标,他将手中的刀叉拍在卡座台面上,急了,“不接活,哪有钱买房子,我这不都是为了你。”
韦丽反唇相讥,“你不是为我,是为你自己。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想证明你一个知识分子的实力和体面,虚荣!”
郑凡涨红了脸,“我脚踏实地地过日子,我吃了这么多的苦头,你怎么能说我虚荣呢?”
声音太大,许多食客扭过头看着两个失态的青年男女。
郑凡有一种被撕光了衣服的难堪和被戳穿了魂灵的痛苦,而这难堪和痛苦中还有许多委屈,即使他有着难以克服的知识分子的自尊心和虚荣心,可在拿证后,他更多的是想给韦丽一个遮风避雨的栖身之地,给她一份生活的安全感,这明明是责任,怎么能算得上虚荣呢,他无法想通韦丽对他的质疑与谴责。郑凡望着西餐厅里温暖而庸俗的物质光辉,他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牛排和鸡腿被油炸后的焦糊的味道。
晚上回到家里,两人背对背睡在破电风扇哗哗作响的热风中,郑凡没想到两万块钱带给他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分崩离析的夜晚,他有些伤感,也许买到了房子后,正好给夫妻分居提供有利条件,这样一想,他就由伤感变成灰心。黑暗中,他扳了扳韦丽的身子,想再跟她谈谈,可人已经睡着了,郑凡听到吃了牛排后韦丽的鼾声均匀而踏实。
第二天一早韦丽起床后,在院子里用蜂窝煤炉熬好了绿豆稀饭,然后喊郑凡起来吃饭,她说,“西餐吃不饱,我都饿死了!”
吃饭的时候,郑凡还想就昨晚的争吵做些解释,而韦丽好像都忘了,她匆匆吃完了一碗稀饭推开碗说,“辛苦你把碗一下,我晚上下班带葱油饼给你吃!”
郑凡还没吃完,他举着手中的筷子,说,“昨晚我想了半夜,要是钱不够的话,买二手房也行。”
韦丽对郑凡想了半夜的问题无动于衷,她背着包出门前说,“要不晚上我们到东大街吃韩国烧烤,我刚发了考勤奖,贰佰多块呢,够吃了!”
郑凡拿韦丽一点办法都没有。
“维也纳森林”二期热销,郑凡编辑策划的“维也纳地产会刊”已出到第八期,郑凡将会刊清样送给郝总审查时,郝总正在往嘴里塞美国的深海鱼油,他抚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自嘲地说了一句,“降血脂,防动脉硬化的。”
已是黄昏快下班的时间,电话响了,郝总无心翻看会刊清样,“小郑,市长视察维也纳森林的照片做封面,就这么定了!”这时桌上的电话响了,他匆忙抓起电话,刚一接听,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暧昧,并以同样暖昧的声音对着话筒说,“天还没黑呢,好的,我马上下楼!”
“封面就这么定了!”郝总丢下一句话,扔下郑凡仓促地奔下楼去,他甚至都忘了应该关上办公室的门,郑凡也觉得郝总的举动过于唐突,于是走到郝总办公室窗口前,他看到楼下的郝总动作敏捷地搂着等在那里的悦悦的腰,迅速钻进了“奔驰”里,郑凡的眼睛像是被有毒的黄蜂螫了一下,钻心的刺痛。
汽车绝尘而去,郑凡希望自己看错了,然而悦悦那件墨绿色的长裙以及披肩长发成为这个黄昏里没法推翻的证据。郑凡回过头仔细推敲着郝总这间豪华铺张的办公室,目光最终在宽阔的老板桌上停住,他走过去,用力地掀着桌子,紫檀木的,太沉,桌子纹丝不动。郑凡觉得这应该就是悦悦那天想掀翻的老板桌,屋外的黑暗涌进屋内,屋内的一切都变得似是而非。
郑凡想应该跟舒怀谈谈,可他不知道该如何谈。
郑凡没有回城中村,而是骑车拐了一个弯,到了舒怀的楼下,进门后,郑凡看到舒怀正在空虚的客厅里抱着一瓶啤酒独自喝着,郑凡问,悦悦呢?舒怀从纸箱里摸出一瓶啤酒递给郑凡,红着眼说,“说我没本事,我堂堂的人民教师,不为三斗米折腰,怎么了?难道他妈的巧取豪夺、为富不仁就算有本事了?”
郑凡又问了一句,“悦悦呢?”
舒怀又撬了一瓶,咕咕嘟嘟喝了一气,“在大款怀里躺着呢。”
郑凡小心地说,“不会吧,我觉得,你们应该好好沟通沟通!”
舒怀在惨白的灯光下苦笑着,“沟通是在人和人之间进行的。”
郑凡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没再往下说,只是陪着舒怀默默地喝着啤酒,这时候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沉默就是对舒怀最好的安慰。其实,就在郑凡来的前一天晚上,舒怀无意中听到站在阳台上接电话的悦悦鬼鬼祟祟地说,“我也想你!”但舒怀什么都不想说。
郑凡当然不会再往舒怀的伤口上撒盐,他喝光了瓶里的最后一口啤酒站起身,拍了拍舒怀的肩,“也许是一个误会!”
舒怀不说话,也不想说话。
出门前,郑凡拈了盘子里一颗花生米扔到嘴里,感觉像是往胃里扔进了一粒子弹。
其实郑凡跟韦丽的沟通在这个夏天也变得越来越困难,他们以前也没有什么沟通,或者说不需要沟通,郑凡说什么就是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韦丽即使对一些事情提出异议,也是说了就忘,没什么分量。然而这次韦丽对郑凡在江淮文化传播公司兼职上,却是很当真,坚决不让郑凡跟赵恒搅在一起,所以郑凡也就一直没敢去接赵恒的活。他尝试着跟韦丽探讨,“赵恒说要请你吃顿饭,你看定在哪一天?等着回话呢。”
韦丽根本不接吃饭的话题,她说除了编维也纳森林的会刊,带家教,其他乱七八糟的活的一律不准接,郑凡问为什么,韦丽一本正经地告诉郑凡,“文化传播公司都是没文化的人干的,你是有文化的人。”
郑凡有些沉不住气了,他犟着脑袋说,“首付款还不够。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房子一定要买。买房子是我的事,不是你的事。”
韦丽静如止水地接了话,“也是我的事,我已经想好了,房子要买,马上就买。首付款不够,我想办法。”
正在喝水的郑凡差点被喉咙里半途而废的一口水呛死,他木木地望着韦丽,“是我听错了,还是你说错了?”
“你没听错,我也没说错。再不买房子,你会疯掉的,为了不让我23岁守活寡,我决定,豁出去,跟你一起把房子买到手,我有一万块存款,马上我回家跟我妈再敲诈一笔,说买就买,下星期拿下!”韦丽说得豪情万丈,郑凡听得热血沸腾,他们就像策划好了一次恐怖活动并注定了成功一样兴奋和激动。
郑凡一把搂住韦丽,野蛮地亲着韦丽,“你终于长大了!”
韦丽从郑凡的怀里挣脱出来,“身上都是汗,还没洗呢。”
年轻人没钱,却有体力,他们庆祝喜悦的方式就是不知疲倦地做爱,郑凡满怀感激地和韦丽在床上整夜庆祝。
屋外的夏夜无比闷热,大杂院里的黄狗在窒息的后半夜里很压抑地叫了一声,声音像是戴着口罩发出来的。
韦丽回了一趟老家,她向卖水果的母亲借了两万块钱,加上自己这几年积攒的一万块钱,全都交给了郑凡。郑凡接钱的手抽筋似的乱抖,“我一定会还的!”
韦丽轻松地说,“我的钱就是你的钱,还什么还的?不过,我妈的两万一定要还,卖水果要风吹日晒三四年才能挣上。”
韦丽母亲一开始死活不愿借钱,韦丽说如果再不买房子的话,不是郑凡去精神病院,就是我去守活寡,母亲问为什么,韦丽说郑凡被你逼着表态三年买房后,梦里都在忙着挣钱买房,整个人疯疯颠颠的,没有大礼拜,没有节假日,平时把我一个人扔在屋里,“本来我坚决反对买房,可看他什么钱都挣,太危险了,真要是出了什么事,你女儿竹篮打水不说,还要背上个不闻不问的骂名。”母亲拿出两万块钱的时候,哭了,她说养女儿享不到福,还倒舀走了一瓢,韦丽抓着钱,喜形于色,“舀走一瓢,还你一缸!”
拥有了九万块钱的郑凡像是拥有了九万里江山,底气十足,信心百倍,他和韦丽盘算了一下,如果首付百分之二十的话,其余办按揭贷款,他们可以买一个两室一厅九十平米的房子。只听说夏天以来,房价涨得厉害,但厉害到什么程度,郑凡也不太清楚,他在欧陆地产做会刊时,也从来不问房价,别人要是谈房价,他就会默默地走开,在拥有九万块之前,房子是他身上的一个鲜血淋漓的伤口,他不敢面对。
这次韦丽是和郑凡一道去看房的,百安居离城中村近,是全市房价最低的楼盘,价格低的原因是百安居建在老火葬场的旧址上,老市民一走进百安居就像是走进火葬场遗体告别大厅,心里发毛,郑凡韦丽这些庐阳新市民们因缺少火葬场的记忆而忽略了这里的风水好坏,就算后来知道了,他们也没有那么多忌讳,就像郑凡当初住进城中村死了一个孩子的出租屋一样,毕竟省钱。
韦丽和郑凡心情良好地站在楼盘模型前挑剔着房型、朝向和采光,当他们终于对一套两房一厅都很满意时,一问价格,每平米五千八,郑凡傻了,去年给郑凡介绍楼盘的售楼小姐没变,房价却变了,“去年我来问的时候,才四千六,不到一年,就涨了一千二。”售楼小姐很耐心地解释说,“你去问问,百安居是全市涨幅最小的一个楼盘,你要是不买,明年还会涨。”
郑凡和韦丽站在楼盘模型前,一时像丢了魂一样,郑凡嘴里喃喃地说着,“我辅导一晚上只能挣三十块钱,他们打一个饱呃,就涨了一千二。”
韦丽来时高涨的热情被当头一盆冷水泼了个透心凉,收银员对数字的敏感与熟练让她很快算出了他们买房的前景,“按百分之二十首付,你们九万块钱去年在这里能买九十多平方,你看,没抓住机会,今年只能买七十多平方了。赶紧下手吧!”
郑凡犹豫着,“不急,了解了解情况再说。”
韦丽拽着郑凡的胳膊,“有什么好了解的,再不下手,五千八的都买不到了。”
郑凡没理睬韦丽,他掏出手机,走到售楼部外面,给上次同学聚会时重新联系上的大学同班的秦天打了一个电话,“我整天忙着兼职打短工,不瞒你说,这一年半我一次网没上过,报纸也没看过几份,你在北京,消息应该比较可靠,电视上说这次国家宏观调控要打压过热的房地产,房价会不会降呢?”
秦天虽然没当上国务院副总理,但人在北京上班,相当于在副总理身边工作,秦天现在是中石化总公司的一个副处长,官不大,但牛得很,在同学当中,势子跟副总理差不了多少。秦天好像在开会,他声音很低地说,“这次国家调控力度很大,肯定会降。”
郑凡放下电话,拉起韦丽的手说,“走,不买了!秦天说了,房价肯定会降,我就不相信,彩电、冰箱、空调天天都在降价,房子能不降?”
韦丽忧心忡忡地说,“假如不降呢?”
郑凡说,“假如降了呢?”
韦丽说,“降就降,我们先买下再说,折腾不起了!”
郑凡痛心疾首地说,“你知道我们的钱多难挣,他房地产商打一个饱嗝就涨一千二,我一晚上只能挣三十块钱。”郑凡像祥林嫂一样,这句话重复了好几次。
郑凡和韦丽高兴而来,扫兴而归,郑凡望着失落的韦丽,说,“中午,我请你吃肯德基,好不好?”
韦丽看了郑凡一眼,摇了摇头,“不吃!”
郑凡问,“为什么?”
韦丽说,“省下钱来买房子吧,因为房价还要涨!”
郑凡说,“不会涨,我们打赌!”
韦丽说,“我再也不跟你赌了,无论是涨还是不涨,我都是输家。”
郑凡说,“此话怎讲?”
韦丽说,“因为我同意了你买房子。”
房子没买成,中午郑凡和韦丽在城中村附近路边小店一人吃了一碗面条,面条像鞭子抽到了郑凡胃里,又疼又麻,这顿马虎的午饭气氛很压抑,韦丽没吃完就放下筷子,推了碗,郑凡问韦丽,“要不要再来点别的?”
韦丽有气无力地说,“不要。”
郑凡还在唠叨房子,“收入没涨,房价发了疯地涨。”
韦丽没说话,她掏出一张拾元钞票,给满脸的油污的店主付了两碗面条的三块钱。
郑凡和韦丽是出了店门时遇到悦悦的,准确的说,是悦悦遇到了他们,悦悦开着一辆崭新的白色轿车路过小店门口,从车内看到了郑凡和韦丽一前一后地走着,刚拿了驾照的悦悦来了个急刹车,吓了他们一跳。韦丽很好奇地看着车里的悦悦,“都开上车了,真了不起!”
悦悦从车上跳下来,手里攥着遥控车钥匙,做出一副很低调的样子,“丰田佳美,一般化,不到二十万,也不是什么豪车。”
郑凡说,“什么时候买上的车?”
悦悦说,“公司的车,不是我的。”
韦丽很惊讶地叫了起来,“太夸张了吧,美国公司给中国推销员买小轿车,怪不得人家都说美国是全世界老大。”
悦悦对郑凡说,“我跳槽了,跟你并肩战斗!”
郑凡很糊涂地望着悦悦,“跳槽,往哪儿跳?”继而恍然大悟,“不是跟我并肩战斗,是跟郝总并肩战斗,我没说错吧?”
悦悦很轻松地笑着,“没错!”
韦丽脸上不轻松了,她把头伸向车内,看到后排车座上堆着许多打了包的衣服、鞋子,还有一些化妆品,韦丽一切都看明白了,她对悦悦说了四个字,“你真无耻!”然后独自一人扬长而去。
悦悦不跟韦丽计较,她若无其事地钻进车内,对一脸茫然的郑凡说,“我搬出来了,你有空去劝劝舒怀。想开些,人生的驿站无处不在。”
郑凡看着悦悦开着车疾驰而去,车后拖着一长串黑烟,像是一条无法夹起来的尾巴。
回到城中村后,韦丽躺在床上,手里捏着电视遥控器乱按一气,晃动的电视图像东倒西歪地乱蹦,韦丽对后进来的郑凡说,“你以后少跟悦悦这种人来往!”
郑凡还是纠缠于房子的困惑中不能自拔,“舒怀有房子,也留不住人,难道不买房子反而能留住人?”
韦丽按灭了电视机,“一切皆有可能!黄杉早就看出来了,他说悦悦迟早一天会把自己连同她的美国产品一起推销出去。这么快就应验了。”
郑凡说,“崔健的摇滚是这么唱的,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天太干,房东在院子里泼水,泼水的声音在安静的午后惊心动魄。
“维也纳森林”会刊的封面上是市长戴着安全帽在工地视察,郝总拿到样刊后非常满意,他当面表扬了郑凡,“楼盘卖得好,会刊也有功劳,维也纳森林每平米终于涨到了一万,成了庐阳市顶级豪华公寓,所以,小郑每期编会刊的编务费涨到一千,悦悦,从这一期执行。”
悦悦正式加盟维也纳森林后,取代小樱成了郝总的秘书,身份一确认,他们就可以公然地出入各种见得人和见不得的人场所了。郑凡问郝总,“您说,房价究竟会不会降呢?这次国家宏观调控的力度很大。”
郝总将手里粗如香肠的古巴雪茄烟搁到烟缸上,“小郑,你年轻,见识也少,这么跟你说吧,以我这么多年从事房地产的经验,国家打压一次,房价上涨一次。”
郑凡听得头皮发麻。在跟悦悦去财务部领编务费的楼道里,郑凡问,“你跟舒怀真的分手了?”
悦悦身上暗香浮动,声音里充满了往事如烟的情绪,“过去的都过去了,再提起来没意思。”
郑凡问,“你究竟想找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
悦悦说,“像你这样的,从不放弃努力和挣扎!”
郑凡问,“悦悦,当初你说想掀翻的那张老板桌,是郝总的这张桌子吗?”
悦悦吃惊地看着郑凡,没有答话。楼道里留下的是杂乱无章的皮鞋的声音。
郑凡领了钱下楼,骑上自行车,发现车胎瘪了,他推着自行车往欧陆地产总部外面走,刚到大门口,“丰田佳美”轿车在郑凡自行车侧面刹住了,车里跳下楚楚动人的悦悦,“郑凡,你在等我?”
郑凡说,“车胎坏了!找地方修车。”
悦悦说,“这是闹市区,哪有修自行车的,把自行车放在后备箱里,我把你送回城中村去修。”
郑凡有些犹豫,悦悦用遥控门锁打开了后备箱,“快呀,把车搬上去,后面又来车了!”
后面一辆“别克”在猛按喇叭,郑凡将自行车搬了上去。
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空调里送出均匀的冷气,闷热和缺氧的空气被关在了窗外,人一下子就神清气爽起来,郑凡想眼下流行的“爽”字肯定就是在这样的车里体验出来的,与此同时,郑凡还闻到了一股茉莉的清香,不知是车里的,还是悦悦身上的。
坐在车里郑凡在体验“爽”,没说话,悦悦有点沉不住气了,她似乎要急于漂白自己,“车是郝总给配的工作用车。”
郑凡摸了摸裤子口袋,一千块钱在里面。他没说车,说起了悦悦和舒怀,“你当初就不该跟舒怀好。”
悦悦手握方向盘,目光盯住车的正前方,“当初我以为像他这样正宗的大学本科毕业生,应当是横行天下,畅通无阻。可舒怀。”
郑凡打断悦悦,“你别说了,我们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去叱咤风云。”
悦悦说,“你不是叱咤风云的英雄,但你是一个勇往直前的男人。郑凡,我没那么俗气,我希望一个男人像个男人的样子,让自己的女人少受点苦。你怎么就不理解我呢?”
郑凡生硬地说,“你把舒怀一脚踹了,我怎么理解你。”
车里沉默了下来,沉默的空气中流动着死亡的气息。
“丰田佳美”在城中村路口的一个自行车修理铺前停下,悦悦最后对郑凡说的一句话是,“郑凡,你信不信,要是我们俩在另外一个城市,你现在是下不了车的。”
郑凡举重若轻地说,“在另外一个城市,你没有这小轿车,无车可下。”
这时,下班的韦丽刚下公交车,她看到了悦悦朝郑凡挥手,郑凡也对她挥手,韦丽上来一巴掌将郑凡的胳膊击落,“悦悦送你回来的?”
郑凡一愣,“是,我自行车坏了。”
韦丽,“为什么见了我,兔子一样溜了?”
郑凡,“她没看见你。”
韦丽,“她不敢看见我。郝总给他买车,她用郝总的车送小白脸。”
郑凡真生气了,“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刚才我还在车上谴责她呢。”
韦丽气得冒出了眼泪,“这个狐狸精什么事干不出来,你们那么难舍难分地挥手告别,有这么谴责的吗,你站在路边发呆连我都没看见,还冒充正人君子!”
修好了自行车,晚上回到出租屋,郑凡好像真的犯了错误一样,他给韦丽保证说,“下次我要是再坐悦悦的车,一头撞上大货车,车毁人亡,死有余辜。”
韦丽一看郑凡赌咒发誓了,心里就被熨平了,“这辈子我都不想见到悦悦,老公要永远跟老婆站在一起。”
郑凡说那当然。
晚上他们就着酱菜吃大馍,喝早上熬好的绿豆汤,一只苍蝇围绕着碗里的酱菜盘旋,韦丽挥舞着筷子跟苍蝇搏斗,郑凡咬了一口馒头,感慨着,“苍蝇为了活下去,几乎不要命。”
韦丽反应很快地顶了一句,“人为了活下去,几乎就不要脸。”
郑凡知道韦丽说的是什么意思,他没有吱声。
郝总说房价还要往上涨,一连好几天,郑凡心里都没底,不知道是秦天说得准,还是郝总说得对,秦天在北京,在中央领导身边工作,郝总是房地产一线的开发商,按说,秦天对国家政策把握最透,郝总对行情摸得最清,究竟该听谁的呢,他曾跟韦丽说过心里的困惑,韦丽没兴趣,“你是一家之主,你怎么理解,就怎么做。”
郑凡说,“要不这样吧,我们明天去把百安居的房子定下来。”
韦丽说,“明天我还要上班,大后天轮休。你不是说不买的嘛,怎么又冒出了新主意?”
郑凡无奈地说,“我们在生活中就像大马路上的一只小蚂蚁,被人踩死了,连尸首都找不到,还是先买一个窝,”
韦丽接着说,“在窝里留个全尸?这房子我不要。”
郑凡说,“我的意思是我们这些小人物,经不起大风大浪,能有个窝,踏实些。”
韦丽突然伸出手指,孩子气似地要跟郑凡拉钩,“就这么定了,明天就去买房,谁不买谁就是小猪!”
郑凡没有伸手,“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拉钩,太幼稚了!”
韦丽伸出的手指悬在半空,“我怕你又反悔了。”
郑凡说,“我说来庐阳,不就来庐阳了,从来说一不二!”
郝总的前女秘书小樱回湖南后开了一家女性内衣店,她在女性内衣重重包围下感受和体验着女性的自足与完整,也许庐阳是她生命中的一个劫,在劫就会难逃。
小樱去上海进货的路上在庐阳绕城高速上出了事,货还没进到,车子却撞坏了,夜里长途赶路的司机过于疲劳,一头撞到了高速中间的隔离带上,所幸小货车速度不快,司机脸上擦伤,小樱右胳膊却断了,交警将车子拖到了交警队,把小樱送进了医院。
郑凡去欧陆地产拿新一期会刊的图片,郝总刚接了小樱电话后,他派悦悦去市三院看望小樱,醋意盎然的悦悦当着郑凡的面毫不买账,“把你老婆也叫上,我跟她一起去看小樱!”
悦悦说着就扭头夺门而去。
郝总很无奈地抽着雪茄,对愣在一边的郑凡说,“小郑,你替我去医院看望一下,”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这两千块钱慰问金交给小樱,你就说我去杭州开会去了。”
郑凡接过信封,“郝总,你为什么不自己去看望呢?”
郝总指着悦悦走出去的门,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你刚才也看到了,女秘书,脾气都大,少接触为好。”
郑凡说,“我有没女秘书,到哪接触去?”
郑凡骑着自行车去了三院,见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小樱,小樱见了郑凡情绪很激动,挣扎要坐起来,郑凡让她躺下。
小樱很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出车祸了?”
郑凡将信封交给小樱,“郝总说的,他说要去杭州开会,托我来看望你,这是郝总的慰问金。”
小樱将信封塞回郑凡手里,“我给他打电话不是跟他要慰问金,也不是要他来看我,我是托他帮忙把我的车从交警队提出来,让司机先回去。”小樱虽脸色缺血,但人却显得精干而自信,她说自己店里的生意很好,不缺郝总的慰问金,郝总对于她最大的意义是让她懂得了女人靠男人是靠不住的。
小樱说她受伤后想打的第一个电话是给郑凡,“我想要是能打通的话,说明我们之间有缘分,说不准出了院我就追你,”她看到郑凡有些不知所措,就说,“跟你开玩笑的,我确实很欣赏你,但不会嫁给你。”
郑凡也轻松起来了,“谢谢你的欣赏。你送我的电话卡早就用完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崭新的“鳄鱼”钱包,是欧陆房地产公司给客户的小礼品,“送给你,我没钱,要钱包没用,祝你做生意多挣钱!”
小樱接过钱包,“谢谢!郑凡你会有钱的!”
郑凡说,“托你吉言,小樱,你说,房价会不会再涨?”
小樱说当然要涨,以我的眼光看,中国的导弹卫星国家机密统统降价卖,就是房子不会降价卖,郑凡问为什么,小樱说不为什么,这是我的感觉。郑凡很失望,他说你怎么跟郝总一个腔调。
临走的时候,郑凡还是把两千块钱慰问金塞给了小樱,“你不收下,我不好向郝总交差。”
小樱说,“也好,我回去把不义之财捐给山区贫困的孩子。”
在对待买房的态度上,郑凡是属于那种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心态,内衣店女老板小樱的胡说八道都能给他致命一击,好像谁都可以欺负他一样。本来已经约好了第二天跟韦丽一起去百安居订一套七十平米的房子,头一天下午去所里开会传达深化文化体制改革文件精神,会议结束后,郑凡因为书稿中严凤英在安庆被一个国民党官员看上的资料有几处拿不准,他找所长寻求帮助,所长说了自己的意见后问他最近除了做学问之外忙什么,郑凡说明天要跟韦丽一起去定一套房子,所长脸色凝重起来,他扔给郑凡一支烟,“你是相信政府的决心,还是相信开发商的危言耸听?肯定降,维也纳森林每平米超过了一万,太过分了,我们工资两千多,不吃不喝一年,只能买一个马桶大的地方,政府怎么能坐视不管呢。”
郑凡说,“郭老师,您的意思是?”
郭之远吐出嘴里的劣质烟雾,“不买!你又不等着买房娶媳妇,现在买房子干嘛?”
晚上回到城中村,一进门,韦丽兴冲冲地说,“下午跟我妈通过电话了,她也说无论如何,一定要有一间朝南的。”
郑凡从塑料袋里先掏出一个馒头塞到韦丽手里,他想先用一个馒头来稳定一下韦丽的情绪,可当韦丽听说了郑凡的主意后,她把咬了一口的馒头狠狠地砸到电饭锅里,“你怎么出尔反尔,还像个男人吗?”
郑凡说,“郭老师说了,这次国家的调控力度是空前的,房价必降无疑。”
韦丽说,“你自己说的,房价就是涨到六千一平米,这次也一定要买,我都不知道,你怎么一点定性都没有。”
郑凡跑过来企图搂住韦丽,而这屡试不爽的惯用伎俩这次不灵了,韦丽一把推开郑凡,“不要碰我!”
郑凡坦白从宽地说,“在买房子件事上,我是缺少定性,可我实在缺少研究房市的能力,我们挣点钱太难了,都是血汗钱,不能白白就扔了。”郑凡发觉自己的鼻子有点酸。
房子不买了,韦丽要买电饭锅,是那种微电脑自动控制的电饭锅,超市促销价四百八十六块。
郑凡不同意,屋里已经有一个电饭锅,一百一十八块买的,刚用了不到两年,郑凡说,“赶什么时髦呢?”
韦丽说,“老式电饭锅不能熬稀饭,自动控制的电饭锅晚上把米水放进去,第二天一早就能吃上熬好的稀饭。”
天很热,他们的蜂窝煤炉还是憋不住火,经常灭,熬稀饭就像看守犯人一样寸步不离,稍有疏忽,米汤就会漫出来,刺鼻的二氧化硫的味道呛得喉咙里冒烟,韦丽曾提出过改用煤气罐做饭,郑凡说城中村大杂院里用的都是蜂窝煤炉,不能搞特殊化,我们并不比他们有钱。韦丽退而求其次提出换电饭锅,没想到郑凡还是不同意,“电脑控制省事,可不省电,一夜下来,要浪费多少钱?”
韦丽急了,“房子不买了,你要钱干嘛?”
郑凡说,“房价一降,马上就买,也许到不了年底。”
韦丽说,“我敢跟你打赌,要是年底房价降了,我就从小雯跳楼的地方跳下去!”
郑凡说,“我不跟你赌。每天早上我起来熬稀饭,好了吧?”
韦丽说,“怪不得小姐妹们说,找城里要饭的,也不找乡下卖饭的。太抠!”
最近这段日子郑凡没接江淮文化传播公司的活,晚上就抓紧写黄梅戏研究的书稿,他打算第一稿拉出来后,征求各方意见,然后再修改出版,争取用三年时间,跟新房装修一起完工,那是他想象中的双喜临门。到这天晚上为止,郑凡虽几经未来房市虚实相间、真假难料的情报折磨,可望着墙上的那幅振振有词的口号标语,他依然充满信心。韦丽早已没有了刚拿证时的激情了,晚上她洗了锅碗,百无聊赖地看一会儿电视,早早地就睡了,郑凡在标语口号的监督下继续工作,一张裂缝深刻腿脚摇晃的桌子跟郑凡一起熬夜。有时半夜里韦丽醒来了,看郑凡还趴在桌上写书稿,她会在半梦半醒中说一句,“你还不睡呀!”其实郑凡很是渴望着韦丽能像当初那样蛮不讲理地把郑凡拖到床上去睡觉,可韦丽说完后,又独自睡去了,郑凡扭过头看着睡相疲倦的韦丽,心里很不是滋味,没到两年,一个女孩的激情就被这平淡无聊的生活消耗殆尽了。
已是晚上十点多了,郑凡点上一支烟,抽烟没瘾的他喜欢在烟雾中琢磨写作的难题。
门不是被敲开的,而是被撞开的。老苟患糖尿病的老婆鬼哭狼嚎的叫着,“不得了了,家败了,老苟被公安局抓起来了,小郑,求你救救老苟,这个月房租不收你的了。”
郑凡被老苟糖尿病老婆弄懵了,“老苟怎么被抓的?”
韦丽也从睡梦中惊醒了,她睁着一双迷蒙的睡眼,“老苟要涨房租吗?”
老苟老婆不理睬韦丽,她攥住郑凡的胳膊像攥住一根救命稻草,“在二马路那里跟一个洗头小姐鬼混,被抓了。”
郑凡很吃惊,这个一再教育他要遵纪守法不许乱搞男女关系的房东自己居然进去了,郑凡说,“抓进去也好,拘留过了以后就不会再犯了。”
韦丽完全清醒了,她从床上跳下来,对老苟老婆说,“这是好事呀!别说被抓,就是枪毙,也是活该!这老苟,像狗一样,瘸了腿还去嫖娼,岂有此理!”
郑凡有些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他将放在桌边的一条湿毛巾扔给韦丽,“还没睡醒,睁着眼说梦话,没有谁规定,瘸子就不能嫖娼。”
城中村的人都知道,租住大杂院里在党和政府里做事的就郑凡一个,其他都是三教九流之辈,所以老苟老婆见郑凡两口子无动于衷的态度,突然就跪在了郑凡和韦丽的面前,她眼泪鼻涕一把地抱着郑凡和韦丽的一人一条腿,“老苟要是今晚不放回来,明天村里就全知道了,我们一家就没脸再活下去了,求求你了,小郑,只有你能救得了老苟,你要是不救老苟,我就喝农药不活了。”
眼看老苟老婆寻死觅活要出人命了,韦丽心先软了,她拉起老苟糖尿病老婆,拽了拽郑凡的胳膊,“能不能想到办法?哪怕罚款,先把人放出来!”
深更半夜的人的脑子不是太好使,郑凡像是吃了迷魂药一样,完全被两个女人的情绪控制住了,他使劲地拍着自己的脑袋,“找谁呢?”
郑凡一开始想到的是找郝总,或者龙飞,这点事找他们,肯定摆平,可他没有他们的电话,韦丽说你快点想办法呀,郑凡说除非找赵恒,他只有赵恒的电话,可韦丽一直不让他去江淮公司接活,现在这么晚了求人家出面到公安局捞人,不好开口,韦丽说,“只要人能放出来,你就答应去接他的活好了。”
于是,郑凡给赵恒打了一个电话,赵恒说他正在龙总的南海浪涛桑拿呢,“有什么事,过来谈吧,电话里说不清!”
韦丽和老苟老婆都催郑凡赶紧过去,郑凡出门骑上自行车往南海浪涛一路狂奔。南海浪涛离城中村五公里,十五分钟郑凡就到了,南海浪涛大门前霓虹灯一片辉煌灿烂,彩色的光束像炸开的焰火四下迸射,郑凡走进三楼301包厢时,赵恒和龙飞正穿着浴衣在等郑凡,301包厢有专用的浴池和两间可分可合的休息室,里面环境整洁、光线暧昧、格调俗艳,听完了郑凡紧张的陈述,龙飞和赵恒都笑了,赵恒说,“我以为有多大事呢,龙总一个电话不就搞定了。”
龙飞说,“你先进去洗澡,我出去打个电话!”
龙飞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然后就听他对着话筒说,“对,一个朋友,在二马路那地方被抓的。姓苟!好的,谢了,改天过来叙。刚来了几个东北的。”
龙飞合上电话说,“人马上就放。小郑,要俄罗斯的,还是东北的?小定考上重点高中,一直没找到机会向你表示感谢。”
郑凡紧张地抹着头上的汗,“谢谢龙总,我要回去了!”
赵恒拉住郑凡,“龙总请客,不要你花钱的。”
没见过世面的郑凡说,“老苟今晚才被抓的,打死我也不敢。”
龙飞对郑凡说,“这是什么地方?谁来抓,抓谁?你太小看你龙哥了!”说话间已经进来了一串美女,她们穿着形同虚设的衣服,性情温和训练有素地微笑着,他们等待着郑凡挑选就像等待着皇上宠幸,赵恒进一步阐释说,“跟皇帝选妃子一样,看中哪个,就归你了。过一回当皇帝的瘾!”
龙飞过来说,“挑一个进去陪你洗澡,我下去见一个朋友,赵恒,你给照应一下!”
龙飞走了,赵恒说挑呀,郑凡说,“赵总,你公司的的活,我明天就去接;这嫖娼的活,由你接。”说着拔腿就跑。
赵恒在他的身后嚎叫着,“你这空前绝后的傻瓜!”
在一楼大厅,仓皇逃跑的郑凡与刚进来的客人撞了一个满怀,客人一把揪住郑凡,“瞎了眼你?”
郑凡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抬起头,两人都愣住了。郑凡发现客人是郝总。
郝总松开郑凡,乐了,“怎么是你小子,跑什么,没钱付账?”
这时龙飞走了过来,“郝总,这么晚才过来放松?”
郝总说,“累死了,谈钢材价格缠斗了一整天,就差动刀子了。”他指着郑凡给龙飞交代着,“龙老板,这位兄弟的消费记在我账上。”
龙飞说,“郝总,小郑是我的客人,哪能要你买单。”他很疑惑地看着郑凡,“这么快?”
郑凡说,“赵总在上面,我先走了!”
郝总看了看龙飞,又看了看郑凡,显然他一时还没法理解郑凡怎么成了龙飞的客人。
趁着郝总跟龙飞寒暄,郑凡转身溜出门,迅速离去。
郑凡还没到家,老苟已经到家了。
郑凡进屋的时候,见老苟家两口子正拎着一块腌得金黄的火腿往韦丽的手里塞,韦丽坚决不要,郑凡上前制止住了双方拉拉扯扯的动作,“我跑了一圈,没找到人,老苟你拎回去吧!”
老苟老婆说,“那人是怎么放回来的?”
老苟顺水推舟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冤假错案,他们发现抓错人了,就把我放了,小郑哪有那么大本事,指挥得动公安局,笑话!”
老苟拎着火腿走了,老苟老婆说,“小郑虽没找到人,这么晚跑了一大圈,谢谢呀!老苟这个人狼心狗肺,你别跟他计较。”
老苟家两口子离去后,郑凡将找人放人的情况如实说了一遍,韦丽说,“你为什么不跟他们说实情?”
郑凡说,“我觉得恶心,为一个嫖客深更半夜去说情,简直就是无耻之极!”
韦丽见郑凡很生气,觉得也有些理亏,“我也是一时头脑发热,怕老苟老婆真的喝了农药,才叫你去的。”
郑凡说,这事不说了,以后永远也不说了。当然,那天晚上在南海浪涛龙飞赵恒给他找小姐一事,他也没说,那是说不清的事。
等到郑凡躺倒在床上睡觉时,已是后半夜两点半钟了,天依旧闷热,破电风扇仍在勤勤恳恳无济于事地扇着热风,郑凡闭上眼睛,眼前晃动着南海浪涛的那些小姐们正对着他微笑的脸,她们张开的牙齿像古代用刑时张开的铡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