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戏《摇滚的青春》进京演出的汇报材料让郑凡写得手指抽筋,他把掌握在手的材料整得虚虚实实、半真半假,连他自己都如坠入云里雾里。你说它像假的,里面有好多是真的;你说它是真的,又有不少是假的。比如说确实有在京庐阳籍老同志观看了演出,京城媒体确实给予了高度赞赏,座无虚席的观众看完后确实也是掌声雷鸣,但这些材料中的座无虚席的票是免费送的,高度赞赏是花了高价钱请专家教授和记者集体创作的,郑凡像勾兑假酒一样勾兑出了一份洋洋洒洒六千言的进京汇报演出总结,品起来有酒香,喝到嘴里却不知道掺了多少水。
总结材料报送市领导后得到比黄梅戏进京演出更高的评价,市主要领导批示要重奖剧团三十万,团长几次要请所长郭之远和主笔郑凡吃饭,并反复声称演的好不如材料整的好,可郑凡一推再推。所长郭之远对郑凡的这次表现也非常满意,他对郑凡说,“萧伯纳就是伟大,他说一个理智的人应该改变自己去适应环境,只有不理智之人,才会想去改变环境适应自己。但历史是由前一种人创造的。郑凡,你已经是能够创造历史的人了。”
郑凡听了郭所长的表扬,眼泪都快要下来了,不是激动,而是伤心,他声音嗫嚅着,“我对不起我导师。”
郭所长安慰他说,“你导师关在书斋里研究屈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早已物是人非,他要是到艺研所来工作,也会像你一样去做的,我们不都是这么过来的。改变自己总比改变环境的代价要小得多。”
又是雨天,郑凡望着窗外玻璃上挂满了雨水,觉得从心里流出来的泪水就应该挂在玻璃上。
韦丽见郑凡情绪低落,就以为是欧陆地产合同没拿到手遭受的重创,晚饭她给郑凡买了一瓶啤酒和五块钱卤猪头肉,又在煤炉上炒了一碟花生米,韦丽说,“别难过,借酒浇愁,我陪你喝一杯!”
韦丽端上菜,给自己碗里也倒了一些啤酒,她端起碗跟郑凡抓着的酒瓶碰了一下,“悦悦知道你跟她不是一类人,才把你一脚踢开的。被一个生活糜烂的女人否定了,那是你的光荣,也是我的骄傲。”
郑凡没有跟着韦丽一起欢呼这虚幻的胜利,他对着酒瓶猛吹一气啤酒,然后抹了一下嘴上的啤酒泡沫,往床上一倒,嘴里自言自语着,“我哪有什么清高,我就是一个小人,一个断了脊梁骨的小人。”
韦丽在拉郑凡起来喝稀饭时,她发现郑凡流泪了,韦丽安慰他说,“我现在就给我妈打电话,叫她不要来了!”
韦丽将铝锅里的稀饭舀了两碗后,放下勺子打电话,电话里韦丽旗帜鲜明地告诉母亲,“妈,我和郑凡最近都很忙,没空接待你,你不要过来了。”
电话里母亲问,“是不是郑凡嫌我们借两万块钱太少了,房子究竟买没买呀?”
韦丽怕郑凡听到了受刺激,就压低声音说,“妈,你不要在电话里讨论国家大事,好不好?你什么时候过来,等我通知。”说着就挂了电话。
韦丽的情绪好像也受到了一些影响,晚上两个人索然无味地喝下了两碗稀饭,然后看着碟子里的咸菜发愣,韦丽用筷子戳着碟子里的酱黄瓜,“黄瓜长大长熟了,就被腌制成这又软又黑又咸的丑东西,然后再被牙齿嚼成碎渣。”
郑凡还是忧心忡忡地问了一句,“你妈答应不来了?”
韦丽说是的。
舒怀精神上早就出现了问题,郑凡隐约能感觉到一些,但他连自己都关心不了自己,又哪有足够的心情去关心已很难沟通的舒怀。事实上有过那么几次,郑凡想去找舒怀,但都没成行,直到舒怀把人捅死了,他才后悔自己的粗心和自私。在庐阳,黄杉跟温州富婆远走高飞了,信访办师兄老蒋不是一届的,举目无亲的舒怀真正的同学只有一个郑凡。
舒怀父亲在乡下废砖窑偷偷生产鞭炮有些年头了。这个原先做过镇政府教育主管的小公务员为了儿子在城市里能活下去,不惜提前退休到乡下的废砖窑里铤而走险,两年里果然掏出了十万块钱给舒怀交了首付,悦悦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成了舒怀女朋友。然而私自生产鞭炮相当于坐在火药桶上玩火,出事是正常的,不出事反而不正常,年后正月十六那个晴空万里的早晨鞭炮作坊终于爆炸了,当场炸死两个雇工,当两个雇工支离破碎的残骸从炸塌了的废砖窑里扒出来后,舒怀父亲当场就吓昏了过去,人还没醒过来,就被公安抓走了,倾家荡产不说,还被判了八年徒刑。舒怀总觉得父亲是为他买房子而身陷牢狱之灾的,所以酒喝得更凶了,越喝痛苦越深重,这种情形下,他很难记住李白一千年前的忠告,“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也许是憋得快要爆炸了,无处诉说的舒怀在春暖花开的日子里曾给郑凡打过一次电话,电话里他想跟郑凡说点什么,可几次欲言又止。当时郑凡正在印刷厂忙着校对欧陆地产维也纳森林的会刊,舒怀说,“郑凡,你现在有空吗?”郑凡说,“没空。什么事,你说!”舒怀有气无力地说,“没事。”郑凡正在为一幅图片清晰度问题头疼不已,他粗心地应付了两句,匆匆挂了,由于图片不清晰,他挨了欧陆总裁助理悦悦的尖刻批评,“你要是还这么马虎工作的话,我们只能另请高明了。”郑凡态度谦恭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底片很好,没想到制版后效果这么差。”悦悦毫不客气得给郑凡迎头一击,“在会刊的编校质量上,你讲的任何理由都是狡辩。”郑凡只好表态,“以后我一定注意。”悦悦还乘胜追击给了郑凡一记闷棍,“再出现差错的话,就没有以后了。”郑凡被悦悦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心里很是窝囊,他不知道这个女孩是在惩罚他的自以为是,还是急于想抖露一下总裁助理的威风,他不想再给欧陆地产干活了,去他妈的,辞职!可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权衡再三,还是放弃了辞职的念头,毕竟一个月多好几百进项。气昏了头的郑凡回来后把舒怀给他打电话的事给忘了。
一个星期后的晚上,郑凡想起舒怀打电话的事,连忙回了过去,可舒怀电话已关机了。郑凡骑着车赶到舒怀的住处,敲了半天的门,里面没人答应,郑凡使劲地砸着门,门里还是没反应,这时舒怀对面的门开了,一个穿着睡衣的中年妇女手里拿着一根被咬掉了大半截的黄瓜对郑凡说,“别敲了,昨天晚上被公安抓走了,铐走的时候脚上只穿了一只拖鞋,另一只脚光着。”
郑凡一听头都炸了,“被抓了,怎么会被抓了?”
中年妇女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黄瓜,“杀人了,看起来老实的小伙子,下手那么狠!”
回来后郑凡跟韦丽讲起舒怀杀人的事时,手一直都在抖,“你说怎么可能呢?舒怀怎么会杀人,别人杀他还差不多。”
韦丽也惊呆了,她手里抓着一张当天的晚报,“报上都登出来了,只说了舒某,起初我看了后压根就没想到是会舒怀。”
“会不会弄错了?”郑凡自言自语着。
韦丽摊开手中的晚报说,“这么会错呢?你看,这报上写的清清楚楚,舒某是一民营中学的老师。”
郑凡动作粗鲁地抢过韦丽手里的报纸,他仔细地看了又看,目光渐渐绝望起来,“怎么办呢?”
郑凡手中的报纸滑落到了地上。
其实舒怀早就得了忧郁症,被悦悦抛弃后,舒怀的忧郁症变本加厉,双休日要么夜以继日地泡在网吧里下棋打游戏,要么就拉上窗帘把自己关在屋里两天不出门,靠啤酒和方便面聊以度日,他的世界里充满了失败、压抑、沮丧、绝望,后来有一位心理医生分析说,舒怀出事是迟早的事,他不去杀人的话,就会自杀,他生活中的天空是永远灰暗的颜色。父亲入狱,女友背叛,工作不如意,这些人生的毒药在长期蒸煮发酵后终于在三天前的午后恶性发作了,平时根本不吃水果的舒怀鬼使神差一样,突然想吃水果,于是下楼了,楼下水果摊上那位眼睛不好的摊主称了舒怀挑的四个苹果,说是一斤四两,回来后舒怀用弹簧秤一称,少了二两,气冲冲直奔楼下,春末夏初,天热,舒怀跟眼睛不好的水果摊主火气都很大,郑凡说,“谁都敢欺负我,你凭什么少我二两苹果!”摊主说,“卖了二十多年,我从没扣过谁一钱的秤,你眼睛瞎了,栽赃我,滚你妈的!”两人由争吵辱骂到推搡,越闹赵凶,众人上来拉都拉不开,混乱中,中午刚喝过两瓶啤酒的郑凡从口袋里掏出本来准备削水果的刀子,很简单地往前一捅,摊主就像喝醉酒了一样软软地瘫倒在地,围观的人惊恐地叫着,“不好了,出人命了!”郑凡手里抓着血淋淋的水果刀,像一块化石站在午后的阳光下,阳光照亮他荒芜的头顶和滴血的刀子。
水果摊主还没送到医院,就死了。
舒怀是以故意杀人罪被逮捕的,他是揣着刀子下楼的,警方认为刀子带下楼显然不是为了削水果,而是随时准备伤害对手的,所以说舒怀杀人是有预谋的,更为糟糕的是,卖水果的摊主并没有扣秤,警方重新过磅,四个苹果足足一斤四两,是舒怀的弹簧秤不准,才少了二两。
郑凡很自责,要是舒怀打电话给他那天回去后找他聊聊的话,舒怀多少会释放掉内心的一些压抑和苦闷,三天后他也许就不会为二两苹果捅死一个无辜小贩了。那是一个向他求救的电话,可他竟然忘了,郑凡觉得是自己把舒怀送进了大牢,想到这儿的时候,郑凡痛苦得恨不得拿刀捅自己,平时不怎么抽烟的郑凡那天晚上坐在桌子前抽光了整整一包烟,书稿却一个字也没写出来,韦丽是被烟雾呛醒的,她窒息着咳嗽了几声,然后抬起半昏迷的脑袋问郑凡,“几点了?”郑凡看了一下桌上的闹钟,后半夜两点四十五分,郑凡正准备告诉韦丽,扭头见她又睡着了,郑凡打开窗子通风,风没进来,窗外的黑暗一下子全涌了进来,夜晚安静得像一把冰冻三尺的刀子,闹钟走动的声音惊心动魄。
韦丽的母亲终于不请自来。
郑凡正在所长郭之远的办公室里就书稿的第四章“谁是黄梅戏的终结者”紧急磋商,所长郭之远说,“第四章用这刺眼的标题是肯定通不过的。”
郑凡说,“郭老师,这是学术观点,不是文艺方针和政策。”
郭所长不想跟郑凡深入讨论,他用总结的口气说,“就这样吧,回去改标题,你这本书出版要用市里的社科专项基金,懂吗?”
韦丽给郑凡的电话在郭所长还没说完的时候就响了起来,郑凡接了电话,脸色苍白,他合上电话,颤抖着声音用乞求的目光看着郭所长,“郭老师,你能不能派我到下面剧团去,再做一下调研?”
郭之远不以为然地回了一句,“下个月,所里有调研计划,到时候统一安排。”
郑凡一脸溃不成军的狼狈,“郭老师,我想现在就下去,今天就走。”
郭之远专注于泡制新茶,头也不抬地说,“其实你不需要下去调研了,书稿很扎实,第四章换个标题就行了,内容侧重于传统戏曲面临大众娱乐的挑战,删掉对传统戏曲临终关怀之类骇人听闻的字眼即可。”
郑凡哭丧着脸将丈母娘突然造访以及自己所面临诺言破产的危机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郭所长,郑凡抹着鼻尖上的汗,声音痉挛着,“郭老师,都怪我说了过头话,没想到房价涨得比东南亚海啸还要猛。”
郭之远放下手中的茶壶,立即拍板,“你马上出发,去大别山你老家西岳县黄梅戏剧团调研。”
郑凡给韦丽回拨过去,说马上要出差,不能见丈母娘了,郑凡说前些天赵恒送给他的二斤新茶在床下面的纸箱了,算是女婿孝敬丈母娘的礼物,韦丽虽说不希望母亲来,可母亲已经站在你屋檐下了,你还想开溜,直性子的韦丽不能容忍两个人联手欺骗母亲,她在电话里急了,“你一个堂堂的知识分子,骗人不是这么骗的,我妈,你丈母娘,你下得了手吗?”
郑凡心虚气短地抵抗着,“韦丽,我没骗人,是所里安排的,郭老师就在我身边,不信,我让郭老师跟你说。”
郭之远看着郑凡塞到面前的电话,像面对一颗冒着烟的地雷一样不敢接,郑凡用痛苦的眼光恳求着,郭之远接过电话,声音明显底气不足,“小韦呀,是这样的,郑凡的书稿要补充一些材料,是我建议他下去调研的。”
韦丽在电话里说,“郭所长,您能不能让郑凡过两天再下去调研呢,我妈从大老远来看我们,明天就回去了,书又不是明天就急等着要出版,是吧?”
郭之远对着电话频频点头,“是,是,那我叫他现在就回去!”
郭之远合上电话,郑凡一脸的绝望,郭之远将电话交给郑凡,“丑女婿总是要见丈母娘的,你就这么跟她说,不是你郑凡不讲信用,是房地产市场不讲信用,愣是把工薪阶层和诚实的劳动者折腾得离房子越来越远。”
郑凡像一个被戳穿了的气球,瘪了,他瘫坐在郭之远办公室破旧的沙发上拼命喝水,他想用茶水来淹没内心的恐惧,郑凡有些伤感地对郭之远说,“郭老师,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个小爬虫,读了这么多年书,兼济不了天下,独善不了其身,居然把一套房子作为人生的奋斗理想,窝囊透了,我现在就是山里来的一个读过书的文盲。”
郭之远以其大半生的历史经验告诉郑凡,“当一套房子成了你一辈子奋斗理想的时候,你就不会有指点江山、担当天下的妄想了,你会变得很现实,很老实,很真实。回去吧,跟丈母娘多说一些好话、软话,她还能把你枪毙了不成?”
夏天的天气像房价一样不靠谱,郑凡骑车到城中村巷口时还是阳光毒辣烈日当空,可回到距自己四百米远的出租屋时,已是电闪雷鸣,暴雨如注,不到十秒钟,郑凡全身淋得湿透,像是从水里爬出来的水鬼。
雨下的太急,出租屋里四处漏雨,郑凡进来的时候,韦丽和她母亲正用一个塑料脸盆和一只饭盒还有两个刷牙的杯子在接漏下来的雨水,水泥地面上湿漉漉的,屋里水气弥漫,墙角处十多天前就长出了几块绿色的青苔。郑凡喊了一声,“妈!”
韦丽母亲象征性地“嗯”了一声,然后用极不信任的眼神盯着郑凡,韦丽拿了一条干毛巾给郑凡擦身上的雨水,丈母娘在屋外连环爆炸的雷声和屋内淅沥的雨声中开始问责,“小郑,你是山里来的孩子,不是山里来的土匪,你把我女儿抢到手,死活就不管了,土匪的压寨夫人也不是住在这漏风漏雨的破地方呀,还不如住在山洞里,山洞里好歹不漏雨呀!”丈母娘端起了半盆漏下的雨水站在郑凡面前,“马上就三年到了,房子呢?是你当我面赌过咒发过誓的。我已经拿了两万,你总不能要我贴了女儿再给你买上房子让你享福吧,你晓得吗,我和小丽她爸风里来雨里去,一天卖水果挣不了二三十块钱,遇到卖不完烂掉的水果,那就像身上的肉烂掉了,钻心的疼呀。”
郑凡抹着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妈,我对不起你!”
丈母娘继续数落着,“你父母不管不问,不贴一分钱,不帮着买房子,反正儿媳妇已经骗到手了,是吧?天下哪有这种不负责任的父母。”
郑凡本来想以低头认罪的委屈来争取丈母娘的宽恕,而且确实也做好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心理准备,可当丈母娘谴责起乡下父母时,郑凡还是忍不住了,“妈,我山里的父母不是不负责任,而是负不起责任,他们把我养大,培养我读书,本指望我读出来后望能帮家里一把,可我还是拿不出一分钱来帮家里,他们在田里、山场上忙活一年的钱都买不上如今城里的一个平方的房子,你让他们怎么负责任,他们比你们还要穷,还要苦。对于您,我是没兑现诺言,可对我父母,我是忤逆不孝。”
郑凡说着眼泪忍不住像屋内的漏雨一样,哗哗地流了下来,在屋内忙着抢救半口袋大米的韦丽对母亲大声抗议着,“妈,你是来看我们的,还是来审我们的?你再提房子,我就跟郑凡跑到山里住山洞去!两万块钱,明天让郑凡到银行取出来还你。”
韦丽的母亲不再说话了,她抓起桌上的帆布包,对韦丽和郑凡说,“都是我不好,是我对不起你们!从今往后,我要是再说你们一个字,烂嘴烂牙!”说着就一头冲进屋外的暴雨中,韦丽和郑凡将母亲死死地拽了回来,郑凡说,“妈,我错了,还不行吗?”
韦丽母亲心灰意冷抹着脸上的雨水,“我到外面找个店住,明儿一早就回去,庐阳我再也不来了!”
韦丽母亲当晚住在城中村私人小旅店里,那里虽然肮脏还有老鼠臭虫,但不漏雨,韦丽要陪母亲住,母亲说不用了,“一路上太累,我想好好睡一觉!”
母亲更多是觉得母女之间已经无话可说,郑凡讨好地对丈母娘说,“妈,您好好歇着,明儿一早我和韦丽过来送您。”
第二天一早六点,郑凡就和韦丽起床去送母亲,赶到小旅馆,店主说,天还没亮,好像还不到五点,人已经走了。
郑凡拉着韦丽的手说,“走,我们去车站!”
韦丽说,“不用了,我妈已经走远了。”
郑凡站在清晨潮湿的雾气中,声音也是潮湿的,“韦丽,对不起!”
韦丽没说话,独自一人向巷子深处走去,身后的郑凡像是被韦丽扔下的一张旧报纸。
韦丽对郑凡怨气很大,但她不说。要是去年把百安居的房子定下来,母亲就不会这么绝望地不辞而别,郑凡太固执,固执得不可理喻,虽然他做出了让步,答应房价每平米降一毛钱都买,可事到如今,想降一分都只有在梦中才能实现。其实郑凡比韦丽早已提前绝望了,他不愿承认是出于他脆弱的自尊和不甘心,他望着韦丽远去的背影,心里很难受,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即去干活!
可郑凡不可救药地发现,他越是努力地去干活,他离房子就越远。于是,他推掉了赵恒的一个医疗器材展销会的策划。
郑凡决定去找悦悦,看能为舒怀做点什么,可一直没抽出空来,这天郑凡正准备去欧陆地产的时候,老肖找到了他。
老肖的儿子结婚,给郑凡送了一份请柬,郑凡当晚只得去了文华大酒店参加了老肖儿子的婚礼,看着比自己小三岁的老肖儿子幸福地挽着新娘的手走进大厅,洪水猛兽般祝福的掌声淹没了一对新人,郑凡看得眼睛都发直了,幻觉中挽着新娘的新郎官成了自己,他的双脚随着《婚礼进行曲》的节奏在桌子下面不由自主地踏着松软的地毯。他在跟韦丽拿证的那天就在心里发过誓,一定要给韦丽一个体面的婚礼,可这一天却是遥遥无期。
郑凡问坐一桌喝喜酒的郭之远,肖老师儿子有没有婚房,肖老师掏了多少钱,郭之远说,“老肖跟我们一样,几个死工资,哪有钱贴?他儿子是市电力公司的,分了一套120平米的福利房,还有一套集资房,每平米只付两千八,不到市场价的一半。”
郑凡问老肖儿子是不是留学回来的高科技人才,郭之远说高中没考上,上了电力技校,他妈是供电局的,所以毕业后到了电力公司做了技工,“别多问了!没有谁规定你研究生毕业,就一定要比人家电力技工学校毕业的更值钱些,还有中石油、中石化、中移动、中电信,随便一个刚入行的毛头小子,也比我这个干了一辈子的高级知识分子收入高几倍。天下不平的事太多,你不比,等于就没有。”
郑凡说我懂了。其实他并没有懂,大庭广众之下,他只好不懂装懂。
婚礼结束的时候,郑凡照惯例给老肖出了一百块钱礼份子,老肖坚决不收,推开郑凡塞过来的一张百元大钞,“你能来我很高兴,你业余打短工挣点钱不容易!”
郑凡说,“再不容易,也得按规矩来!”
郭之远也很严肃地劝老肖收下,不然就是对郑凡的不尊重。老肖只得从命。
郑凡回到家后,韦丽看他喝得酒气熏天的,问他晚上为什么事在哪儿喝了这么多的酒,郑凡说,“在赵恒那儿喝的,谈一个展销会策划的事。”
郑凡不敢说参加了老肖儿子的婚礼,他怕韦丽受刺激。韦丽对赵恒保持着一贯的偏见,“赵恒这个人就是不地道,把你灌多了。”
赵恒这个人固然有其唯利是图的狡黠和自私,但只要不触及他的核心利益,为人还算是比较仗义的,听说郑凡同学舒怀出事后,他主动推荐了庐阳最有名的大律师吕枫为舒怀辩护,“找一个好律师,你们多去看望看望,关键时候没人站出来是不行的!”
所以在韦丽愤怒谴责赵恒的时候,郑凡没接腔,他端起桌上的凉茶猛喝了一气。
参加婚礼的第二天一早是韦丽轮休的日子,郑凡要韦丽陪他一起去看守所看望舒怀,韦丽说,“你整天忙着挣钱,平时对舒怀那么冷漠,早不去看望,现在去看望有什么用?”
郑凡没有争辩,他去找悦悦。
悦悦不在办公室,郑凡在郝总的办公室见到了悦悦,悦悦正在跟郝总谈笑风生,从脸上的表情能看得出来他们在此之前的交流相当愉快,郑凡对悦悦说,我找你有事,悦悦说什么事,你就当着郝总的面直说吧,郑凡看了看面部表情很大度的郝总,说,“舒怀被抓起来了!”
悦悦坐在郝总对面的沙发里冷冷地说,“你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舒怀抓起来与我有什么关系?”
郑凡看悦悦像听着一件古代往事一样的麻木和冷漠,他将手心里的自行车钥匙几乎捏碎,“舒怀就毁在你手里,难道你还想抵赖吗?”
悦悦不动声色,“郑凡,一个人只有毁在自己手里,别人是毁不了的。”这时郝总电话响了,他抓着手机出去了。
悦悦站起来缓缓地走向郑凡,她甚至闻到了郑凡粗鲁的喘息声,“郑凡,为什么我没毁在你手里?”
郑凡愣住了,他不知道这话从何说起,树桩一样沉默着。
悦悦逼近郑凡的脸,他看到郑凡脸上的毛孔正往外渗着细密的微汗,“无论是事业,还是情感,命运只掌握在自己手中,除非你自己对自己就不打算负责。你这么聪明的人,还没听懂?”
郑凡点点头说听懂了,他软下口气说,“我是想,我们一起去看看舒怀,就算是相识的隔壁邻居,我们也应当表示一下同情,看能不能帮他做点什么。”
悦悦说她已经去看过舒怀了,她已经替舒怀找了吕枫大律师,律师合同也签过了,代理费我付了一万六,如果能判成抑郁性精神病无罪释放的话,另加五万,如果判为故意伤害过失致人死亡罪,加两万,“这都已经写进合同条款了。要判死刑的话,就太重了,郝总也帮忙在法院那边找人。”
郑凡说了声“谢谢”,就独自转身一个人走了,想起刚到庐阳那天晚上舒怀为他接风的情景,郑凡鼻子酸酸的,想哭。
郑凡拎了一网兜苹果骑着车直奔螺丝岗看守所。
看守所里,隔着铁窗、剃了光头的舒怀见到郑凡时表情很麻木,他用右手指甲不停地抠着左手指的指甲,不断重复。
郑凡说,“我是郑凡,你认识我吗?”
舒怀点点头。
郑凡将一个苹果塞到舒怀的手里,“你怎么这么傻,你一进来,把我们哥几个全都扔到了外边。”郑凡眼泪都快出来了,他这时候突然有种兔死狐悲的伤感,好像他被扔在监狱外面比关在监狱里面还要难受似的。
舒怀手里攥着郑凡塞给他的一个苹果,眼珠不动,声音木木地说着,“我不吃苹果,苹果会爆炸的,像我爸造的炸药。”整个人都不对劲,就像日本电影《追捕》里面被关在精神病院的恒禄进二。
郑凡说,“你别担心,悦悦已经帮你找了律师,我也准备去见一下律师,把你的情况告诉他。不会有事的!”
舒怀依然很木讷地望着郑凡,“说我杀人了,谁看见了?悦悦没杀人吗?律师肯定看见了。”
郑凡跟舒怀简直无法对话。好端端的一个立志当中学校长的热血青年,如今坠入牢笼万劫不复,所有的青春都正在死去,剩下的生活落满了罪恶的灰尘。
离开看守所的时候,天已黄昏,铁丝网外面的天空铺满了鲜艳的晚霞,美丽而血腥。一阵风掠过,一群鸽子丢下一串鸽哨声,消失在悠远的暮霭中,郑凡隐隐感觉到舒怀的灵魂已经尾随着鸽哨声随风而逝。
三年过去了,郑凡买房子的希望终于落空了,百安居的房子早卖完了,里面的二手房已经涨到七千二,三环以内的房子早就超过了每平米一万,高档公寓直逼两万,别墅超过三万,以温州投机商为代表的炒房客们短短三年内迅速成为千万、亿万富翁,以郑凡这类穷人为代表的楼市观望者却一次次坐失良机,沦为货真价实的穷人,他们的犹豫徘徊无异于自杀。网上有些不负责任的段子说:刘翔速度是跑不过房价的。时至今日,郑凡再也不敢提买房的事了,韦丽的变化在于不提买房,也不提不买房,房子成了她和郑凡两人生活中的一道伤口,一个不可告人的隐私,谁都不愿提及,谁都不敢提起。郑凡在书稿的写作中和兼职的奔波劳累中让自己对房子的妄想逐渐麻木起来,秋天的时候,郑凡一次坐在大杂院里剥豆子,他抬起头,忽然看到天空的流云,不断地演变成楼房和房间的格局,郑凡居然心惊肉跳,手脚痉挛,手中的豆子和碗一同掉到了地上,房东老苟捧着茶壶走过来说了一句,“走神,想你相好的女人了吧?”
年底的时候,一天晚饭后韦丽刚放下碗筷,她突然对郑凡说,一个小姐妹告诉她法院正在拍卖一批没收的房子,均价只有六千七,“有一套七十平方的房子我们完全可以买下,再凑一凑,首付应该差不多。”
已经有半年多没提过房子的事了,韦丽很陡地一提,郑凡一时回不过神来,“哪来的房子,这么便宜?”
韦丽说,“估计是没收的腐败分子的房子。小雯她们说住在没收来的房子里不吉利,我们又不是当官的,住进去怎么着也成不了腐败分子。”
郑凡没心思顾及腐败分子住过的房子是不是吉利,他无比惶恐的是周天保开刀的那两万块钱一分也没还过来,一旦成交掏钱,怎么向韦丽交差呢?两年前没买房子已经犯了错,而把买房子的钱借给了乡下庄邻,则是错上加错,他倒不是担心韦丽不通情理,而是担心韦丽把他坐失买房良机拿出来再讲一遍,那是一种近乎于凌迟的痛苦。郑凡消极怠工地说,“我还是想买新房子。法院拍卖的房子毕竟是二手房,也不知道好不好办按揭。”
韦丽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我们去看看吧!”
两天后,郑凡有些无奈地陪着韦丽去了法院拍卖现场,一路上,韦丽很是兴奋,她说,房子买下后,也许会在腐败分子家里的某个角落里发现一包钱,三十万,不,最好是五十万,韦丽在胡思乱想中陶醉着,“要是有五十万受贿的钱,我们代表政府把它没收了,房子等于是白送我们的。”
郑凡说发现了腐败分子的钱是要上交的,韦丽说交什么呀,我又没偷,是他自己藏在地板下面自己忘了,我们当然不承认。一路上两人为如何处理腐败分子的五十万赃款居然发生了激烈的争执。直到他们站在了拍卖大厅门口时,他们才发现这子虚乌有的争执是多么无聊。
拍卖会要到十点才开始,郑凡拉着韦丽来到拍卖师休息室,休息室里布置得古色古香,仿古木质家具公然假冒着清末民初的格调。郑凡对那位胖得像汽油桶一样的拍卖师充满了尊敬,他挨在拍卖师身边的一张老式椅子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递给拍卖师,拍卖师推开了郑凡的香烟,说不会抽,但态度上对这位不速之客少了一些反感,郑凡抓住这难得和睦的氛围问拍卖师,“我想请教您,如果这套七十平方的房子我买下了,能不能分期付款,或先过户,然后我再去办按揭?”
拍卖师吃惊地看着郑凡,他只有很困难地转动着汽油桶一样肥胖的身子,才能理顺说话的气息,“跟法院打交道最好不要、不要玩幽默。这些房子是罚没的脏物,必须一次性处理,一次性付款,法院不是房地产商。”
韦丽问七十平方的房子从哪没收来的,那位汽油桶身段的拍卖师看韦丽长得很清秀,声音也就多了几分亲切,“这套七十平米的,你最好不要买,杀人犯住的凶宅,就为了二两苹果,为了二两苹果无辜地送了一条人命。你干脆买没收来的、没收来的腐败贪官的房子,不过贪官的房子没有小户型的,最小的、最小的也得一百多平方。”
郑凡和韦丽面面相觑,他们俩谁也没说话。拍卖会还没开始,他们就默默地转身走了。
回来的路上已是中午时分,郑凡试探着对韦丽说,“反正房子也买不起了,中午我请你去吃肯德基吧!”
韦丽说,“你要是同意今年春节我们去新马泰旅游,我就同意去吃肯德基。”
郑凡岔开话题,问了一句很法盲的话,“舒怀的房子为什么拿来拍卖,难道他回不来了?”
韦丽说,“拍卖师一说,我就想通了,他把人杀死了,除了要负刑事责任,还得民事赔偿。早知道是舒怀的房子,打死我也不来。今天我是晚白班,得马上赶到超市。你回去把电饭锅里的剩饭热一热,辣酱在床底下的纸板箱里。省点钱到2050年去买房子吧!”
望着韦丽远去的背影,郑凡能感受到韦丽对他的失望、无奈和冷淡。郑凡没有回城中村,他拎起自行车龙头,掉转头向江淮文化传播公司骑去,江淮小姐选美大赛决赛在即,决赛现场主持人串词第六稿下午要集体讨论。总撰稿郑凡心烦意乱,由于跟电视台合作,电视台那些穿着口袋很多的导演们对郑凡撰稿横挑鼻子竖挑眼,一会说是赞助单位台词介绍不到位,一会又是选手介绍没有个性,郑凡有时觉得真不如像舒怀那样往牢里一呆,一了百了。可这种消极心理只是片刻的情绪缓冲,调整好了后,又得一头扎进工作现场,虽然他离买房目标越来越远,可只要这世界的房子还在建,他就必须为买房去玩命。这是他内心里一条铁的纪律,纪律是不能违背的。
郑凡赶到赵恒公司时,赵恒气得脸色铁青,他对着郑凡大骂电视台,“他妈的,两个嘴上胡子还没长齐的毛头小子,衣服上多缝了几个口袋,名片上印上导演两个字,就对我们的方案指手画脚的,我让他们给我滚回去,叫他们主任过来,下午的会不开了。”
郑凡准备回城中村,赵恒说你不来,我也会打电话叫你过来,中午不走了,有好酒喝,有要事谈。
郑凡是坐着赵恒开的车两人一起离开公司的,车上,郑凡问赵恒,“今天看你情绪好像有点失常,是不是离婚遇到坎坷了?”
赵恒夏天的时候看中了一个来公司实习的女大学生,女大学生学的是平面设计,她的爱情设计也很出色,赵恒跟她上床后,非赵恒不嫁,赵恒见女大学生比他在四牌楼卖服装的老婆漂亮得多,气质好得多,就动了换人的念头,结婚没到三年,离婚已经闹了四个月。
赵恒对郑凡说,女大学生的事已经摆平了,一万块钱搞定,“你不要以为现在还有什么你死我活的爱情,那是扯蛋。那些港澳、内地的大老板们包了那么多女明星,有几个月的,有几年的,完全按合同办事,以钱来结算,很公平,也很简单!”赵恒说他心情不好是因为今天早上送女大学生到火车站,下车遥控锁门时,被人暗中用干扰器干扰了,将女大学生送进车站回到车上,他发现车后备箱里的一台一万多块钱新买的“苹果”手提电脑被偷了,还有两瓶好酒和一双棉拖鞋也一同被卷走了。
郑凡说,“这叫做报应,你玩弄人家女孩子,必须付出代价。”
赵恒反击说,“人家都愿意跟我结婚,怎么能说玩弄呢?要不是现在的老婆太凶,女大学生都是你嫂子了。”
郑凡问中午有什么要事必须拿到酒桌上去拍板,开车的赵恒兴奋过度以至于方向盘差点失控,再多抖一下,车就出事了。赵恒说,南海浪涛的龙总跟另一股东老曹花三千万合伙买下了行将就木的庐阳酒业公司,“庐春老窖”酒要重新包装上市,龙总指定赵恒的江淮文化传播公司做全方位的包装策划,赵恒说,“大体思路已经有了,具体实施你必须参加,你是我们这个团队的一颗举足轻重的棋子,不动用你这颗棋子,有可能满盘皆输。给你的报酬不会少于五千,你最近这段日子,先给我想出一句令人叫绝的广告词。”
郑凡在赵恒那里喝过庐春老窖,口味还不错,不擅长喝酒的郑凡觉得只要能把人喝得头昏,就是好酒。他觉得这次赵恒接下的不是假酒、假药的策划,没有风险,而且一贯吝啬的赵恒还给他开了一个令人心动的价,戴了一顶令人愉快的高帽,他没有理由拒绝,“龙总走实业的路子,我们理应支持。做那种卖淫嫖娼的生意,赚再多的钱,也是没面子的,龙小定只知道他爸的浴场的是洗澡的地方,可小定要去洗澡,龙总死活不让他去。”
赵恒没跟郑凡争论,他目不转睛地对着方向盘说了一句,“是生意,总得有人去做。”
中午的饭局是在维多利亚大饭店包厢进行的,这是龙飞重要宴请的定点餐馆,第二次进来的郑凡踩在松软的地毯上,脚步踏实了许多,可心里还是担心吃饭时油汤溅到地毯上。
进了包厢,龙飞热情地迎上来跟郑凡握手,“小定都上高二了,我们一回都没聚过,都怪我整天穷忙。小定总是唠叨说他们老师比你差一万多倍。”
这时坐在沙发里的另一个中年男人站起了身,龙飞正要介绍,郑凡说,“我们认识。”
中年男人走过来握住郑凡的手,“小郑,你好!你为我们修订的家谱,现在全体曹氏后代每家一册,爱不释手,曹氏后人没有一个不说你功德无量。”
郑凡笑着说,“是曹操功德无量。”
中年男人是庐阳武校校长曹诚,他说自郑凡将其修成曹操六十八代孙后,祖先魏武帝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每天都在激励他办一个酒厂。他经过两年来的谋划,终于沿着祖先的足迹,跟龙飞联手买下了庐阳酒厂。
中午喝的是“庐春老窖”十年窖藏,郑凡觉得酒里面有不少水的味道,与窖藏几乎毫不相干,而龙飞和曹诚爱屋及乌地喝得情绪高涨,说这酒真他妈好喝,其实庐春老窖不过是从四川买回一些酒头、食用酒精加水勾兑出来的,从来就没下过窖,说窖藏如同是说梦话。
酒过三巡,他们开始切入正题,一是要敲定“庐春老窖”重新包装上市一句令人振聋发聩的广告词的思路;二是新上市的庐春老窖酒始于汉兴于唐的故事传说;三是春节期间五年、八年、十五年、三十年窖藏四种全系列庐春老窖推广促销的具体方案。
郑凡酒没喝晕,听他们的策划方案听晕了。固然他把打架出身的曹诚在家谱中命名为曹操六十八代孙,可曹诚毕竟姓曹,五百年前跟曹操不是一家,但五千年前肯定是一家。而庐阳酒业公司是庐阳一个弃恶从善的毒贩为洗钱而创办的,厂子总共才开张八年,哪来的十五年、三十年的窖藏,厂里没有酒窖,甚至连酒坛子都没有,勾兑好了现场灌装,至于汉唐的故事传说,则全要靠人为捏造了,头昏脑胀的郑凡看龙飞、曹诚、赵恒正在不知羞耻热情澎湃地策划,如同看赵本山演小品。
对郑凡有些迷信的曹诚说,“我们请郑凡说说,他对古代的事情了解得比现代事情都多,最好能把庐春老窖跟皇上挂上钩。”
郑凡把玩着手中的酒杯说,“你是曹操的六十八代孙,因为你姓曹。庐春老窖要是跟皇上挂上钩,你就不好姓曹了。”
龙飞给郑凡倒了一满杯,“我知道你什么意思。敬你一杯,希望你走出书斋,与时俱进,跟我们共同创造历史。”
龙飞举起酒杯,跟郑凡碰了一下。郑凡碰杯后并没喝,他说,“那是共同编造历史。”
龙飞有些不高兴地说,“你先把酒喝了,再听我跟你细说。”
赵恒劝郑凡,“龙总都喝了,你喝干!”
郑凡将满满一大杯勾兑得并不太好的庐春老窖白酒倒进喉咙里,眼睛里到处冒出火光,他捂住酒杯硬着舌头说,“酒我喝了,历史我编不了。”
赵恒说,“不是让你编历史,是让你编故事,以前你又不是没编过。”
龙飞给郑凡点了一支烟,郑凡抽了一口,呛得七窍生烟,龙飞在弥漫着海鲜味的包厢里点拨着郑凡,“这是商业策划,是营销手段,现在的酒,一出场都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窖藏的,电视报纸上铺天盖地,全国人民都没当真,你何必当真呢。再看电视购物频道上卖手机、卖电脑的,狂呼乱叫着全国限售五十组,赶紧抢购,屏幕上铃声乱叫一气,广告还没播完,电话打爆,货已抢光了。全国排第一名的弱智都不会相信是真的,但就是卖得火,没道理可讲。这年头没什么是真的,只有假广告是真的。电视报纸都是国家批准办的,政府没有不允许这么干。”酒喝多了的龙飞慷慨激昂,振振有词。
同样酒喝多了的郑凡几乎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赵恒要开车,喝得少,他控制了整个酒桌上的局面,他对喝得不省人事的郑凡、龙飞、曹诚说,“以后喝酒不谈事,谈事不喝酒,下次再议吧!”
晚上,韦丽下班回到家,看到郑凡蜷在被窝里睡觉,屋里酒气熏天,她给郑凡倒了一杯水,叫醒他喝水,“酒喝多了要补充水分。借酒浇愁没用,舒怀的房子又不是你没收的,有什么难过的?喝这么多酒。”
韦丽扶坐起郑凡喝了一碗水,郑凡感觉到心里酒醒了一大半,他问韦丽,“庐春老窖的广告策划接不接?”
韦丽说,“只要不是假酒,接。”
郑凡说,“不是假酒,但要策划假广告。”
韦丽说,“不接。”
第二天郑凡找到赵恒说老婆韦丽不同意接这份活,赵恒说,“真没出息,你是听老婆的,还是听你自己的?”
郑凡说,“到现在我都没让老婆住上房子,理亏,人怂,我听老婆的。”
后来郑凡以一种折中的方式参与了庐春老窖的宣传策划,他没编写历史故事传说,也没为子虚乌有的老窖捏造一个字,但他提交了一句广告语“好酒是喝出来的!”
这句一语双关的广告语经过广告专家层层评选,居然被采用了。赵恒给了郑凡五百块钱劳务费,郑凡拿钱的时候连数都没数就揣进了口袋里,“钱对我来说,已经没什么意思了?”
赵恒睁着失魂落魄的眼睛望着郑凡,“难不成彩票中了一千万?口气这么大。”
郑凡很淡定地笑了笑,没说话。
晚上回去后,他把跟赵恒的对话重复了一遍,韦丽说,“是的,再也买不起房子了,挣钱已没什么意思。往后你也不要这么累了。”
郑凡主动收拾好碗筷往外面的水池边走,“以后我多做一点家务,”出门前又回过头看着韦丽,“如今像我这样的小人物,挣的钱越多,离房子就越远。”
韦丽看着郑凡端着碗筷走进屋外的黑暗中,如同走进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坟墓,韦丽突然恐惧起来,她怕郑凡被黑暗埋葬了,于是就跟进了院子里。
院子外面经过的人没听到韦丽跟进的脚步声,却听到了水龙头边洗碗的水声,以及房东家的大黄狗有口无心地叫了两声。星星在寒气逼人的天幕上闪烁着点点清辉,它们微薄的亮光无法穿越院子里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