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华美,烈风如刃。异峰阁天梯一百一十八重,玄空山禁地。
“掌门,七把天剑都已备好,诸位长老在大殿等你。”
“七把,七把什么东西?若说是那些小家伙,该准备九把才对。”刚直的背影,弱不禁风的声音,语中似带猜度,又伴有对自己的否定。
“九把天剑实难掌控,掌门,您真的需要?”
“难掌控,呵,武功于人何来掌控一说?”这背影暗藏杀机,曼声笑语,“只要保证能将该死的人斩得稀烂就可以了,不是吗。”
“掌门,这些……这些深奥的道理,恕青鸾不懂。”既然掌门有此要求,她这个做传声筒的只能再去找师叔伯们说说。
青鸾略显慌张地退到门边,在那具稳若磐石的身体转过来前快速的拉下门栓,侧身挤了出去。
异峰阁建在玄空山的最高点,似一个密闭的罐子,内里死气沉沉,严丝合缝的门隙一打开,除猎猎疾风响什么也听不到。
漫天彩霞遮着如火的云,明明看上去极暖的日光给人一身寒意。青鸾抖了抖身子,踩着所带的青冥剑下了峰顶。
每次她都是井井有条的把话讲完才走,而今天,许是阁里的掌门叫她感到了恐惧,吓得连门把儿都没捎上。
咿咿作响的木门背后,好似七八十年没有挪动过的肢体在一截截往外爬。伤痕,从手到脚无处不有。她一只手掌奋力按在心口,直到那阵清晰的跳动传来,泪已不尽。
“还活着呀。”仅存一道光亮的阁门内,她仰天躺倒,任由泪水刮过脸颊。十七八岁的少女面容却笑出老媪行将就木时才有的沧桑,“哈哈……没错,我回来了。老天呢,您真是残忍,不过我碧吟霜谢谢你!从今以后,皇天在上我在下,这世上的人们,我谁也不助。”
手脚完全平摊在地,表情似哭非笑,痛到不知痛的滋味却叫人高兴得无以复加。双腿都还有知觉,眼睛也看得见,这不是很好吗?
笑声渐大,转瞬竟成遍阁哀嚎,“什么四神封印,笑死人了。碧东流,沧澜月,是天不让你们如愿,可怪不得我。”
纵然全天下的人都要她死,可老天要她重新活过,那么应该失望的人就不会是她。这最奢侈的奖励,也是微末的仁慈。用一世残忍换这一次微末,碧吟霜想了想,老天不算是于她有亏。
身上的伤该是接任掌门至今所累积,不过都是皮外伤而已,筋骨一点都不损。大可治好,大可治好!
碧吟霜检查过身体的一寸寸肌肤,直到摸到脸上的水渍,内心存疑:我手心沾到莫不是泪水?是从我碧吟霜眼睛里流出来的?原来我会哭吗?
“哗嗒”一巴掌抽在脸上,她嘴角溅血,用舌头添过,发誓这将是人生最后一滴眼泪。下次若再有泪水从眼眶流出,合该自杀了断。
吖……
阁门大开,夕阳燃烧着烈日最后一抹热情,余辉暖大地。
碧吟霜仰面看着一切,呆呆地笑了,这次的笑容如初恋般令人迷醉。
“长空皓日如雪,暮色寒霜似月。玄空山啊,这片天我已有三十年未见啦!”当她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拼命回忆生前美好,才知能回忆起来的就只有这些。苦涩且留恋,该被称为是美好的吧?
天幕似要暗了,但生命刚要开始。
不过她总是离死亡比较近,迈不了几步路,就知又会回到那个门槛。只是这次她进出得宜,站在门槛边上是为了要送一些人进去。
和邪月罗刹在晚上斗的人是傻子,玄空山的人不都是傻子,却应允了这一前题,十二年前就应允好的,当时他们的掌门还不叫碧吟霜。实际上,那个十二年前答应与人决斗的掌门在一个月前遇刺身亡了,于是这份苦差转移到了新掌门头上。
“玄山九大长老,参见掌门。”
碧吟霜继续往大殿走,对着目光尽头的一群灰袍人说,“众师叔免礼。邪月罗刹来了是吗?”
这批玄山派的硕德耆宿只有在外敌当前的时候才会对她这个临时掌门恭恭敬敬的,持着冠冕堂皇的理由。这次不用问,又是送死你去,后方我守的状态。
碧吟霜尤记得三个月前自己在人们印象里还是丝毫不懂武功的伙房丫头,门中没有一个弟子会正眼瞧上一眼,但同样从未对玄山弟子给过好脸的九把藏剑却被她深深的吸引了。事实上,她花了一年多的时间让剑爱上了人。
前年初秋,在路过藏剑阁的时候引动了深藏其内的九剑共鸣,引起当时素未谋面的老掌门重视,暗中将她收入门下。此事产生的唯一变化是她的工作场所从伙房换到了藏剑阁,其意义,是让她和剑“培养感情”。
上辈子毫无逻辑的和九把玄剑睡了两年,是确有其事的。直到掌门师父身亡,她再也进不去藏剑阁。
“剑呢?”透过九大长老的重重设防,便能瞧见九剑中的前七个小家伙。碧吟霜嘴角裂开一抹弧度,等不及的靠上去,目光中完全不存在最接近身子的星陨、摧月二剑。
素指一弹,这两个碍眼的便让七剑共发的剑气剔除。两条光影从碧吟霜侧身滑过,她熟视无睹的道,“还差两把。”
七长老身子笔挺的出列言明,“启禀掌门,刚刚你弹开的就是。以您如今的水平还使不动本门最高深的前行双剑,是故,换此二把代替。”
代替?这些老家伙摆明了不信任她,碧吟霜不欲多言,权当聊胜于无了。手掌一动,星陨、摧月二剑重新立到地上,剑锋磨蹭着地面狂飞到门外去,躺在剑匣中的七柄玄剑也从沉睡中苏醒,接二连三的脱离铁匣,迎风而走。
碧吟霜两手背在身后,转身离开,这些剑就整齐的伴行在两侧。九位长老刚刚严阵以待的架势就好像是个笑话。
七把剑的话,正好够用出裂空飞陀印。她眼眸一转,走得更为从容,单是希望剩下这两把废铁能在那时护住这具状态不怎么好的身体。
“哼,傲慢无礼的丫头。”
九位长老中有七个长着满脸褶子,再加上都穿同样的袍子,一样有着帽檐遮盖,不细看分辨不出谁是谁。
却有一人,类有不同,掀开帽檐后,笑脸温润如玉,“老七,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不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吗?即便是在伙房熬不出头的年月,又给过谁好脸色?”
七长老脾气火爆,有话直说道,“她最好是能赢下邪月罗刹的挑战。”
那童颜鹤发的长老轻呼一口气,吹走剑匣表面的灰尘,和气应声,“当然,赢不下的话,这掌门也就没有必要当了。”
“二哥,你想取而代之?”又不知是第几号长老随口问着。
“话可别乱讲!大师姐曾言,掌门之位能者居之。这个丫头嘛,还是不要完好无损的下擂台才好。我们断不能叫一个身份卑贱的女子压在了头顶。”
碧吟霜走得不快,凭身后七把剑的感应也听了个大概,这些人谈话时并没有避人耳目,兴许以为她是个聋子吧。
上一世确实没有听明白,若这一世还不明白,她就不叫碧吟霜了。之所以推举她做掌门,不过是为了将她放在火上烤,那段日子,回忆起来俱是艰辛。
登位头半个月,有十九人前来挑战,第十七天晚上,便有魔教上一辈不世出的高手登门,恰与今天重合。
从前的碧吟霜就傻乎乎的出去与人拼命,自以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却没考虑到是前狼后虎不死也怪。好不容易保下一条残命,仍不知后悔,拖着疲惫的身子处理着一波又一波麻烦。她虽然凭借七剑合并打退了这堆没事找事的好战分子,却积劳成疾,留下了一生都治不好的内伤。三个月后,乖乖将掌门位置让给了从头至尾看戏的独孤梦,她名义上的妹妹。
如今这年月里,独孤梦是在哪里呢?
出正殿过偏殿,碧吟霜的目光停在三代弟子的人群中,直直的逼视着把她置于如斯境地的其中一人。
看看,这是她的妹妹。一步步向人走去,真如一个好姐姐般亲昵,伸出的手掌触摸过对面一脸凝脂雪肤。
这样的肌肤,一指甲刮下去大概会像竹棍挑豆腐,划出道道深痕。碧吟霜幸而忍住了用下力气的冲动才没沾上一手的血,笑嗔,“妹妹这几日,消瘦了。”
她就是要人知道,青鏊国地位煊赫的独孤家嫡女要喊她一声姐姐,她碧吟霜从来不是人们眼中的贱民。在上一世,曾竭力隐藏自己龌龊的身世,很多年以后,才想清楚掩住那段狗血的身世远远不及背靠独孤家这棵大树来得有用。她是妖魔,本该被人所不耻。
独孤梦亦在人群里揉了揉脸蛋,好似说,瘦得不明显啊。
伸展的手臂收回,碧吟霜指尖一甩,将摧月宝剑死死钉进身前石阶,摇曳生姿地走了开去,留下半嗓子空灵的话音,“这次比武以后跟我下一趟玄空山吧,我也很多年没回过家了。”
玄山宗门下,都是以师长赠予佩剑为出师的标志,赠剑礼以后,方可出入江湖,而独孤梦的师父是上任掌门玄慕青,跟碧吟霜一样。如今掌门代师赐剑,弟子岂有不受?
独孤梦宠辱难惊,依旧呆板的站于队列中,不知该回答什么好,直到碧吟霜走远才对着她的背影喊,“姐姐,你一定会赢的。”
泪入孟婆汤,好景为谁藏?不管怎样用心险恶的人,当初呱呱坠地的时候同样是拥有一颗赤诚之心的。转生重来的碧吟霜如何也想不到会迎面收到独孤梦的鼓励,这是多离谱的事。
迈出的步伐生生乱了,却坚持着不可一世的语气,“当然,我说过我会输吗?记住这句话哦。”
玄山派数千入室弟子只瞧见他们掌门一足三娉生姿娇,回首一探万千瑶。字里行间,并不存一丝诧异。
只有碧吟霜本人明白说出这句话有多不容易,又在心底自顾的加一句鞭策:这辈子,我再也不要输给你!
多少凡夫俗子,不通男女风月,多少天姿国色,望入眼中似黄土。离人面孔,是在你眼中模糊的我,碎成片片无人问津的雪。
独孤梦笑容凝滞,失神的望着这道妩媚的背影,耳畔盘旋着各类嬉笑与议论。
“我第一次发现,掌门还是挺漂亮的。”
“梦师姐,你们独孤家都什么血脉啊,皇亲国戚不够,武学天赋还都这样好,要把我们比到泥里去哇!”
就如淤泥和彩陶,本质上或是一样的,她们的这份血缘之亲曾经存在。然而命运,转动了轮盘。污泥去,彩土留,得即高歌失亦休。
一句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预知目下兴衰召,需问旁观冷眼人。
这一局,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