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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秋天一个日期很不明确的晚上,孙小果在单身俱乐部认识了可红。
孙小果说单身俱乐部里的会员其实都是一些不愿单身的人,他们怀揣着各种心思虚情假义地做出没落贵族的样子说着一些文过饰非的话,然后就反复把玩手中的高脚玻璃酒杯回忆古典主义时代的一些事情,部分具有同性恋倾向的人在单身俱乐部里跃跃欲试。大多数人因为自己逆历史潮流而动,兴奋不已,他们坐在沙发里,腿不停地抖动。
这个二百万人口的中等城市,人们大都过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单身俱乐部对于这座城市来说就像一个衣衫褴褛的贫农硬是穿上了一双油光锃亮的鳄鱼皮鞋,因此它的真实性一开始就受到了怀疑,警方曾暗察数次以探虚实,因为许多造反、罢工、暴乱、驱逐校长等事件就是在俱乐部里酝酿和构思的,历史上就有过“裴多菲俱乐部”。孙小果对扛着旗子造反一类的事毫无兴趣,他主要是很厌烦单身俱乐部里古怪的灯光和变调的歌声,化妆过度的脸和夸张过分的表情层出不穷,而且单身俱乐部里混进了不少对单身缺乏诚意的人,他觉得可红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决定退出单身俱乐部是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现在孙小果除了剩下一些零零碎碎的尊严之外基本上已经不名一文了。他本想在这样一个俱乐部找到一点艺术的高雅和贵族的气质,以此来抵消离婚一年来日渐成熟的压抑和自卑,可几个月来,他发现自己在这里就像马路边一个漂亮的垃圾箱,一个摆设,一个表示城市不许随地吐痰的象征,几乎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这是一个苍白而无聊的晚上,孙小果出现在单身俱乐部暧昧而荒谬的光线里,没有人跟他打招呼,他要了一杯啤酒坐在角落里,听超重低音音箱里淌出背景音乐《绿袖》,长笛演奏的苏格兰民歌,他每次听到这首曲子时,就有一种妻离子散的酸楚,“你没有钱养活妻儿就是最大的耻辱!”妻子站在去年秋天的风中指着孙小果的鼻梁说,鼻梁上的阳光温暖而清晰,三岁的女儿格格笑着挥手:“爸爸早点回来吃饺子。”现在这首曲子还原了离婚时刻骨铭心的那一幕,孙小果感到音乐在有些时候干的就是往伤口上撒盐的勾当。
男人与女人、女人与女人、男人与男人分门别类地在一起聊着一些虚无缥缈的话题,其中大部分与文学艺术有关,孙小果只是在十年前上过三个月影视表演培训班并多次在清晨的河边朗诵过《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中部分德国鬼子的台词,自考电影学院失败当明星的梦破灭后,他这几年的生活基本上与艺术毫不相干,现在听人谈艺术就像听人谈论下世纪克隆人将竞选总统一样有些危言耸听的味道。这里聚集着被世界另一半拒绝或拒绝另一半世界的男女们,他们以勇敢的孤独来反击儿孙绕膝的毫无新意的传统生活,然而他们却又是为了逃避孤独聚到了一起,这使孙小果想起了一些当面说抽烟有害背地里又大口吸烟的大夫。
当可红在他对面坐下来时,他说:“我这是最后一次来单身俱乐部。”可红说:“我可是第一次来,谁还当真?看看热闹。”
子夜时分,疲倦的歌声和意义含糊的舞步停止了,灯光大亮,单身男女们蚕蛹一样地从黑暗中蜕变出真实的姿势和不真实的表情。与此同时,灯光照亮了用圆木装饰的墙壁上挂着两副剥去了血肉的牛头骨三副粗如油条的麻绳四顶篾制的斗笠,几幅劣质油画夹杂其间,大多摹仿雷诺阿和透纳的画风。画中的田园风光沾满了啤酒和“555”牌香烟的气息。
这时孙小果眼前的可红一目了然,紫罗兰真丝套裙勾勒出如鱼一般流畅的体形,两个过大的白金耳环和腕上粗如绳索的金链已经暗示出她花钱可以像用餐巾纸一样体面豪华的身份,只是鲜艳而富有弹性的脸上在恰如其分的化妆后仍掩盖不住年轻的冷漠和内心的烦躁不安。她用整齐的牙齿咬住吸管漫不经心地吮吸着“可乐”。
孙小果点上一支廉价的香烟,对着凌乱不堪的烟雾说:“你不是单身。”
可红将整齐的牙齿从塑料吸管上松开:“单身女人有标记吗?”
孙小果目光专注地盯住可红,“你不仅有丈夫,而且你丈夫比我有钱。”
可红被这一句实际上很平庸的判断惊呆了:“我看你像个特务。”
孙小果点了点头,笑了。可红发现孙小果齐耳长发裹着一颗瘦小的脑袋,脸上苍白和疲惫的表情至少证明他活在这个灯红酒绿的世界缺少足够的信心,惟有那一双尖锐灵活的小眼睛滴溜溜直转,让人觉得这个全身筋骨松散的年轻人类似于一个出道不久的城市扒手。扒手是一项技术性强智慧要求高的职业。
可红说:“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我们可以谈一谈合作的事情。”
孙小果说:“目前我什么都不缺。”
可红说:“你来单身俱乐部,说明你缺女人,你的表情又说明了你缺钱。”
“你怎么知道我缺钱?”
“我是在梦里都与钱打交道的人,没有钱的人脸上都是你这种表情。”
音乐声骤起,灯光突然熄灭了,音箱里发出了恐龙时代森林毁灭暴雨滂沱的声音,紧接着一束束或明或暗的光线像机关枪一样扫射着单身男女们的腰部和头部。男女们在光束的切割中抽搐着类似于早期粗制滥造的卡通片。
孙小果跟着可红一起离开了自我陶醉的单身男女和恐龙时代的声音。
皇宫大酒店钢琴酒吧里光线柔和而抒情,一个长发少女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德彪西的旋律里,手指与琴键如同一对恩爱多年的夫妻配合默契。
在古典钢琴曲的背景中,可红和孙小果一人要了一杯“百威”,然后详细而又有保留地叙述起自己的身世和经历。孙小果说:“是的,我目前最缺的就是钱。”
可红说:“我已经跟你说了,我丈夫对我不忠,可不忠的人不会说出忠实的话来,我不会用不忠来报复他,但我必须要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不忠。”她还说她是一个爱情至上主义者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此时,可红没有沙子的眼睛红红的,有点像成语“热泪盈眶”所说的那样。
孙小果说:“红姐,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经过几个小时推心置腹似是而非的交流,孙小果已能熟练地使用这一称呼了。
可红说:“小果,你是一个很精明的人,只要你愿意跟踪,不出两个月,就会让张思凡乖乖就范。”张思凡是可红的丈夫。
孙小果的传呼响了,他正准备起身回电话,可红从棕色的意大利坤包里摸出了一只小巧精致的“掌中宝”递给孙小果。
电话一接通,里面的一个女人声色俱厉:“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告诉你,你再不送生活费来,我就把女儿送到孤儿院去!”
孙小果对着愤怒的“掌中宝”点头哈腰:“你小点声,我正在想办法,争取后天送去。”
可红从包里掏出一捆百元大钞:“明天就送去!”
电话断了,孙小果失败的脸上流露出劫后余生的感动,他想说一些什么,可红说:“你什么也别说,先拿两千块钱去花。”
这个夜晚的后半部分,孙小果和可红达成协议:孙小果每月跟踪费三千元,掌握有杀伤力的证据,追加奖金,具体金额届时面议。孙小果要跟可红签一个合同。可红说:“签合同不就让我留下了把柄,这件事你知我知,泄露消息对你我来说都是自掘坟墓。”
可红递给孙小果一张粉红色的请柬,“后天是我的生日,你到粤港海鲜楼去,对任何人不要暴露身份,然后你就能仔细看清张思凡。”她建议孙小果将牛仔服剥掉换一套干净的西装。
孙小果和可红分手的时候已是后半夜两点多钟。对于这座城市里的有钱人来说,他们享受金钱刺激的生活就是从深夜开始的。
孙小果的肚子说饿就饿了,他怀揣着一口袋钞票,到处找大排档,他想吃一碗面条,排骨面或牛肉面,想到这,口水在齿缝里汹涌澎湃。
深夜的大街上,空空荡荡,秋风吹落了一两片树叶在空中飞旋,偶尔有一两辆汽车在马路上迅速滑过,不留任何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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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落山后,黑暗的氛围由浅入深层层推进,巷子里秋风川流不息,一些零星的人在风中匆匆走动,基本上去向不明。
孙小果换了一身西装对着镜子看到自己瘦黄的脸上仍然弥漫着无法克服的猥琐,他就用一把缺齿的梳子将头发弄得顺理成章的样子,又不停地眨动一双小眼睛,企图捏造出一些自信的目光来。毕竟有过三个月影视表演培训班的基础,加之几年前在一部电视剧中当过一次卖老鼠药的群众演员,不到十五分钟,他对自己就有了把握。
正要出门参加可红的生日宴会,收水费的老头将孙小果堵在屋内:“整天见不到你人影,一条街就差你电费没交。”
老头进屋后用目光反复搜索了一遍屋子,他看到一张腿脚松懈的单人床,床上摊着被子空烟盒和几本旧杂志,墙上有几张港台功夫明星张牙舞爪拳打脚踢的剧照,其中有一位形象规范的冷面杀手用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墙角里的一只塑料水瓶和几双肮脏的鞋子。老头不知道冷面杀手是孙小果很尊重的坏蛋明星温兆伦。这个结构凌乱内容庞杂的空间很容易让人想起黑社会毒品买卖的临时据点。孙小果说:“最近我工作很忙,深夜回来,一早就走了。”
没有工作的孙小果自离婚后就租了这间民房,每月150块租金交给一个牙齿残缺不全的哑巴,据说哑巴的老婆在这间屋里吊死以后,哑巴就搬走了。孙小果贪图便宜也不管这里面吊死过人或杀死过人,反正马路要拓宽,两个月后他就将和这条街道以及屋里死人的影子统统从城市地图上抹去。
老头看孙小果倚着门框抽烟,头发长长的使人很难断定他的两个耳朵是否齐全,就搬了一张上面粘着糖纸的方凳子,摇摇晃晃地爬上去看电表的数字,然后又仔细地推敲电表上的铅封:“现在偷电的太多了。”
孙小果说:“据说偷电的都是老年人,年轻人一般都不靠偷电发财。”
老人从凳子上很危险地探到地上,他说:“小顺子家偷电被我逮到了,他爹说是小顺子干的,小顺子说是他爹干的。当小偷还是年轻人手脚麻利些。”
他们很平静地讨论着一个暗藏杀机的话题,有点像永远分不出输赢的两个人很无聊地扳手腕。老头说:“三十二块八毛。”孙小果递给他一张伍拾圆的票子,出门时老头说:“我要找你钱。”孙小果说:“不用找了,剩下的钱就算你多跑几趟买茶水了。”
孙小果顺手关上门,转身就走。老头站在黑暗的风中喊道,“下次没开水,到我屋里去灌一壶!”
路灯像听了口令一样,一下子全亮了。
粤港海鲜楼外的巨大的霓虹灯幕墙上,赤橙黄绿青蓝紫的鱼虾蟹鳖在色彩变幻中活蹦乱跳,孙小果仰起头看到黑暗无边的天空就是这些鱼虾蟹鳖的海洋,这使他有了住在海底的感觉。
迎宾小姐的脸上堆着千篇一律的笑容,这是全世界通用的表情。小姐弯腰对孙小果说:“欢迎光临!”孙小果说:“不用欢迎。”后面一对手挽手的老夫少妻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宴会大厅里三十多桌宾客基本上都是衣冠楚楚,脸上笑容灿烂,他们轻松而体面地说笑着,极少数男女在谈论生意和股票之余很愉快地相互打情骂俏,一些bp机和大哥大的铃声穿插其间锦上添花。孙小果望着头顶上天蓝色海洋的图案听着音箱里流淌出《绿袖》的曲子,他孤独的眼前又一次晃动着妻子绝望的脸和三岁女儿天真的笑:“爸爸,早点回来吃饺子。”孙小果点燃一支烟,大口大口地喷云吐雾,身边一位鼻子很好看的小姐用纸巾在鼻子前边扇来扇去,这是用一种文明的姿势表示对香烟的深恶痛绝,孙小果闻到了她身上芒果的香味如同一把尖刀插进了他脆弱的感觉之中。
管弦乐《生日歌》的乐曲滔天洪水一样在大厅里滚动,全体起立,掌声如雷,可红和张思凡夫妇出现在大厅中央一条猩红狭长的地毯上,他们无比幸福地走向主宾席,可红微笑着小鸟依人般地挽着张思凡藏青色的西服袖子,张思凡稳重的头颅上一头浓密的黑发一丝不苟,志得意满的脸上流露出坚定、沉着、睿智、练达的神情,他和可红步调一致地频频地向来宾们挥手,孙小果觉得这场面很像电影《大决战》中蒋委员长和宋美龄一起出席1948年国民政府礼堂的圣诞节晚会。
主宾席的后面是深红色的缎面帷幕,上面悬挂着中英文夹杂的“祝可红小姐生日快乐!”的标语,标语下方挤满了鲜花花篮,在辉煌的灯光下,鲜花竞相开放毫无衰败的迹象,二十九岁的可红被这些鲜花比喻着,举手投足间就有了一些少女的矜持和羞涩,孙小果大部分时间盯着可红,这种过于专注的倾向使他一度忘记了自己的责任,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张思凡已开始致答谢辞。
孙小果看到张思凡挺着与他年龄不太相称的肚子,迈着有些官僚主义的步伐走向麦克风,他用85%以上的篇幅赞美可红的年轻美丽温柔贤淑,其中有一句是,“我是因为可红而来到这个世界的,可红的爱使我有勇气有信心去面对人生一切的灾难和不幸”。张思凡抒情与议论相结合赢来了经久不息的掌声。当张思凡将一枚蓝宝石钻戒戴到可红无名指上时,可红与张思凡紧紧拥抱,全场沸腾了。孙小果感动得泪水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
掌声、欢呼声在秋天的夜晚深入人心源远流长。
一位风度卓然的领导致贺词,他毫不含蓄地几乎有些肉麻地吹捧张思凡是我省民营企业家的榜样是市场经济的先锋,凯文计算机公司已成为我省最大的计算机集散中心,他的成功与可红小姐的支持与帮助是密不可分的,可红小姐经营的蓝月时装城经营有方后来居上夫妻俩比学赶帮比翼双飞……孙小果觉得可红的生日宴会越来越像他中学时代的作文有点偏离主题了,这位西服得体面部肌肉松弛的领导最后说了一句:“祝愿张思凡先生可红小姐在如火如茶(荼)的改革开放形势下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孙小果虽然当年没有考上大学,但他知道那个字不念“茶”,不过,全国有许多领导干部过去和将来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开会做报告时都要用到“如火如茶”的,中国字太多太难认,似曾相识似是而非。
喝酒和吃饭的格式以及姿势是相对固定的。依例有主人向客人敬酒,客人向主人敬酒,客人与客人相互敬酒,酒喝多了,难免有言过其实之词,夸张荒谬之举,这都是很正常的。酒桌上的话就像谈恋爱时的赌咒发誓,大抵都是靠不住的,因此,并不怎么相识的宾客相互间说:“你要是看得起我,改天到我那里喝酒。”于是相互间丁当一碰一伸脖子,酒就下去了,至于酒桌上的话谁都没当真,真的是桌上的鸡鱼鸭肉蟹虾鳖壳和掀空的瓶底涨红的脸踉跄的步伐。
孙小果只是象征性地喝了杯啤酒,在可红和张思凡来敬酒时,全桌起立拥挤着伸出胳膊和酒杯,大家人云亦云地说着祝你生日快乐的话。孙小果在众人群情高涨的时候,缩身其后,没人注意到他的这一细节。可红张思凡夫妇离开桌子走向另一桌时,孙小果似乎觉得可红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的意思是:要忠于职守。
三百多宾客相互认识的很多,孙小果是他们共同陌生的面孔,熟人们相互之间的话都说不完,因此谁也不会注意他的在场以及在场的意义,他的西服是绦纶化纤布的,属于抗洪救灾物资,孙小果没想到一下午苦心经营的自信其实是不堪一击的。
吃了许多鱼的宾客们像鱼一样离开粤港海鲜楼,握手的动作和酒气熏天的“再见”声频繁出现,海鲜楼里的酒味和海腥味此时已处于平分秋色的相持阶段,人们心情良好地各自走向另外一些空间。
一部分兴犹未尽的至亲好友要在隔壁的“金沙滩”娱乐城参加“零点生日舞会”。孙小果拿不准是否应该参加,此时他就像一个必须与组织上断绝联络的沙漠上的恐怖主义分子,一切都得由自己作出决定,孙小果有些孤立无援的迷惘。
孙小果想起多年以前老师讲“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意思,他捋了一下满头长发,迈着正大光明理所当然的步子走进了舞场。
舞会文明礼貌行为规范,孙小果坐在角落里看男女们很有分寸地在舞池里舞蹈,人影憧憧,歌声缠绵。娱乐城里一位不自量力的女歌手死去活来地唱着“你问我爱你有多深,爱你有几分……”其伪装的投入与陶醉充分表明捏造情感给人带来的痛苦,电声乐队的几个年轻人要比女歌手诚实得多,在女歌手夸张抒情的时候,他们抱着电吉它、电贝司,一脸的麻木不仁。
不少来宾向可红献歌,其中一位文弱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手抓话筒用一口地道的粤语说:“可红小姐是我们公司最真诚的客户,我把最真诚的《祈祷》献给可红小姐,谢谢!”
年轻人的声音有点张学友的味道,高音部分处理得相当圆滑,孙小果情不自禁地鼓起了掌。歌声之后,年轻人很绅士地邀请可红跳舞,可红的舞步轻盈而飘逸。与此同时,孙小果看到张思凡已经跟一个长得像塞琳·迪雯的女孩跳第四支曲子了。
孙小果终于沉不住气了,他走过去邀可红跳舞时,邀请的动作和手势都比较生硬,可红很勉强地站起身。灯光很暗,好像是一首四步舞曲。可红贴近他悄悄地说:“你不能这样公开露面。”孙小果感到可红饱满的胸脯如棉花一样抵住了自己瘦弱的排骨,这柔软的压力使他有些心虚,“我想知道跟张思凡跳舞的是谁。”可红说:“我妹妹。”他们比较草率地晃了几圈,迅速松手。
舞会结束的时候,孙小果蜷缩在墙角的沙发里听到张思凡对歌唱得像张学友的年轻人说:“我用车送你回去吧!”年轻人说:“谢谢,不用了,张总,我给红姐的一批秋令服装什么时候发货?”张思凡说:“这件事,你跟可红具体商量吧。”
后来,孙小果知道了那个年轻的小白脸叫刘怀,是广东达蒙制衣有限公司驻本市的业务代表。
孙小果回到了巷子那间小屋里,他口渴得要命,水瓶里空空如也,老头叫他去灌水,可老头家在哪儿呢,一看表,已是后半夜两点三十七分,他一头倒在床上,床腿很痛苦地吱吱了几声,他听到屋外的秋风纠缠着巷口的电线呜呜作响,类似于恐龙时代的流水声。
孙小果这天晚上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他走过了飘扬着红旗和树叶的道路,一路上风声不止。
3
孙小果穿得一本正经地走在光天化日之下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滑稽,一个离婚的无业青年穿西装打领带无异于一个应招小姐沿街散发精神文明建设方面的传单。于是他套了一件敞开怀的宽松休闲服,下身绑一条牛仔裤,脚上蹬一双假耐克鞋,这种装束是社会闲杂人员的基本特征。他推着一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在国贸大厦门前停住,仰起脖子,看到四十八层的大厦被天蓝色玻璃幕墙牢牢地固定在繁华的长江路中段,密不透风的玻璃幕墙上缓慢移动着蓝天白云的图案,云团如同盛开的棉花或牧场上的羊群,张思凡就在棉花或羊群的后面抽烟喝茶谈生意数钞票与女性促膝谈心。凯文计算机公司在二十八楼包租了一层写字间,而且还在全省各地开设了一百二十多家销售网点,世界各地及国内所有名牌电脑在张思凡的二十八楼集中,然后各个击破地涌向全省各地的办公室教室宾馆酒楼书房牢房……
孙小果将自行车架在大厦门前不锈钢电动栅栏边,等待着张思凡下班。他倚在车架上看一张上面有杀人放火强奸贩毒的小报,明亮的秋光照耀着报纸上一个少女即将被强奸的文字,当歹徒在报纸第四版上剥开了少女的裙子并露出了绣花内衣的时候,张思凡从国贸大厦里出来了,孙小果立即中止了歹徒的犯罪情节,他卷上报纸看到许多男女跟张思凡打招呼,一部分人脸上流露出了无比崇敬的表情。
张思凡走向一辆乌黑贼亮的“奔驰”轿车,跟在他身旁的一位披肩长发的小姐说:“张总,去天天渔港还是去海皇阁?”孙小果看到小姐夹着黑色的公文包,迈着摇摇晃晃很危险的步子,鞋跟大约有六公分高。
张思凡已钻进了车内,孙小果没听清他说了一句什么,只看见小姐坐到副驾驶的位子上,张思凡戴上墨镜,很熟练地驾着车在停车场上划了一个弧度迅速滑向马路。
孙小果骑着自行车穷追不舍。
正是下班高峰期。孙小果车速太快,在拐过一个路口时,将一位骑着女式赛车的女孩撞倒在旁边矗立着女性丝袜广告牌的自行车道上,孙小果眼睛像枪口一样瞄准了“奔驰”,他爬起来准备继续追上去,一位长得结实而蛮横的汉子从后面揪住了孙小果的衣领,“你他妈的想溜?”孙小果扭过头,脸上准确无误地挨了一记重拳,他闻到了嘴里腥甜的血腥味,与此同时,他看到了蛮横汉子脸上紫色的刀疤。孙小果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女孩从地上爬起来揉着自己右侧的屁股对脸上有刀疤的汉子说:“老七,饶他算了。”刀疤汉子问:“没事吗?”女孩说:“没事!”孙小果用手抹去嘴角的血反复唠叨:“对不起,实在对不起!”那刀疤汉子说:“我不提醒你一拳头,你连对不起都不会说。”后面堵了许多自行车,大多数人都说:“算了,算了,又没伤着。”也有少数人说孙小果应该先道歉才是。
一位警察不合时宜地走过来,他老远就喊道:“你们都过来!”这时刀疤汉子和女孩已经骑上车走了,自行车流也已恢复了正常流动,警察愣在中午的阳光下,莫名其妙。
孙小果装上链条,却不知该去向何方。“奔驰”和张思凡已下落不明。
下午下班时迟迟不见张思凡出来,孙小果怕自己滴溜溜直转的目光引起人们的怀疑,像所有国家的特工和情报局人员一样,他戴上了墨镜,天空和楼房顿时陷入了暗无天日之中,国贸大厦门口两位穿一身深蓝色制服的门卫手里拎着橡皮警棍在孙小果身边走了几个来回,他们都以“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目光反复分析孙小果。孙小果有点不自在起来,身上的骨头和血肉有些松懈和涣散的倾向。
张思凡跟两位年轻女子和一位男子并肩走出了大厦门口,他们谈笑风生,先后钻进了“奔驰”,孙小果听见张思凡说了一句:“海关那边的工作比端掉鬼子炮楼还要困难。”
孙小果根本弄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不锈钢电动栅栏徐徐打开,“奔驰”紧贴着孙小果滑出大门,他看到坐在后面的那位面目不清的男人打开车窗,伸出半个脑袋,对孙小果吼了一嗓子:“找死呀!”
孙小果将残废的自行车向后挪了挪,觉得自行车跟踪轿车就像某些滋补品既有营养又能治疗癌症一样简直就是痴心妄想,于是他站在那里对着“奔驰”的屁股发呆,“奔驰”屁股后一排鲜红的尾灯旗帜鲜明地告诉后面的人和车必须保持距离。
天已经黑下来,城市的霓虹灯前赴后继地亮了,夜晚的城市里肯德基店里的奶油味和炸鸡腿的香味四处泛滥,你来我往的灯光和许多娱乐城里歌舞升平的舞蹈已经开始,许多暗藏的欲望和雪白的大腿在灯光之外蠢蠢欲动。望着眼前城市的夜晚一派轻佻和浪荡的景象,孙小果站在冰凉的风中,乱发飞扬,腿脚松软。
像孙小果这样读过高中的人多少是知道一点鲁迅的,鲁迅的文章在初一到高三的课本中占据了大量的篇幅,鲁迅在几十年前就告诉了孙小果,人大抵是要做梦的,但后来大都破灭了。时至今日,孙小果觉得,小时候的梦基本上都是美好的,具有浪漫主义色彩,比如梦中经常捡到钞票,坐飞船上天,跟孙悟空一样在蓝天白云上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当上了电影明星,跟一个美若天仙的少女在花丛中漫步,而且还会不可避免地做出一些令人心情激荡的苟且之事。长大了,梦就是现实主义的,而且是残酷的现实主义,没有住房,缺少钞票,工厂倒闭,夫妻吵架,豺狼虎豹挤满了马路而且深入到家中的厨房里喝酒吃肉,有时梦中吵架从闭上眼睛一直吵到天亮,醒来后脑袋疼得要炸。老师说《沁园春·雪》是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相结合,他很想做一些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相结合的梦,可梦比现实还要残酷,他本以为在现实中的单身俱乐部里能找到一点浪漫的艺术情调,可那里面的人基本上都是***。
孙小果认为人活在世上就像买彩票摸奖一样,摸到摸不到奖纯属偶然。他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参加班级合唱队领唱《红星照我去战斗》,那位衣衫朴素嗓音华丽的音乐老师很不负责任地说了一句:“孙小果,你很有艺术天赋。”这随便一句,竟使孙小果半辈子痴迷。他想当一个电影明星,于是就逃课钻进电影院不遗余力地看电影,一学期后,长得像潘冬子一样胖乎乎的孙小果竟迷上特务、汉奸、土匪的角色,他最初觉得黑白电影中戴鸭舌帽叼着香烟手中卷着报纸腰里扎着宽皮带的国民党特务非常神气,十二岁时学会了抽烟,还买了一顶鸭舌帽,经常在班上用手抵住同学的下巴:“快说,你的联络暗号是什么,接头地点在哪里?”后来他又迷上了《追捕》中的横路敬二,等到港台冷面杀手温兆伦出现的时候,孙小果已对特务、汉奸、土匪等反面角色有了深入骨髓的体验。中学时学校排戏,他要求演特务汉奸土匪,老师说你长得白白胖胖的只能演好人,他就拒绝演出。高中时他参加了市文化宫举办的影视表演培训班准备报考电影学院,他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发现自己已经长得骨瘦如柴,脸像一块没有烤熟的烧饼青黄不济的样子,他有了信心,每天清晨五点就起床到湖边练台词。在这个方言很重的城市里,普通话的卷舌音被他弄得恰如其分,前妻林小玲之所以爱上他,就是因为孙小果的卷舌音卷得特别地道,林小玲也在影视表演培训班,她是那种生动活泼漂亮单纯的女孩。考电影学院比买彩票摸奖还要渺茫,孙小果和林小玲考不上是理所当然的。孙小果哭丧着脸找到了电影学院来本市招生的主考官,说:“我虽然演不好正面人物的小品,但我能胜任任何特务汉奸土匪的角色。”主考官说:“现在演坏人也要相貌堂堂的人,不能脸谱化,坏人不一定要有坏相。”孙小果在家里哭了一个星期,林小玲来安慰他,他们同病相怜地从考场走到了床上。结婚后,过日子完全不同于演戏,而且与艺术毫不相干,等到孩子出生后,他们很真实地吵架,互相埋怨,不需要任何排练,吵架的戏剧性冲突入木三分准确深刻。
孙小果结婚后对当演员仍不死心,他在等待死灰复燃的机会,顶替父亲进机床厂后一直心猿意马。五年前一个电视剧组来本市拍一部反映江湖仇杀的电视剧,他花了一个月工资买了两瓶好酒送给导演,要求义务到剧组帮忙。搬机器扛道具的日子里,孙小果活得自信而神气,回家跟林小玲说话也有了些明星的腔调。导演看他勤快终于让他演了一个卖老鼠药的群众演员,他兴奋得几夜睡不着,为了练好表情经常对着镜子挤眉弄眼彻夜不眠。两个月后剧组散伙时,大家将宾馆里的牙刷、肥皂、牙膏、火柴、擦鞋纸拾了满满一袋子送给孙小果作纪念。孙小果回到厂里,厂里说你已经被除名了。电视剧播出时,孙小果找了好半天才看到了一个不足0.5秒的卖老鼠药的中景镜头。他等待着大胡子导演邀他去北京拍戏,后来一个小报上说大胡子导演在一次为争夺女人的械斗时用刀子捅伤了人,进了大牢。电视剧拍摄越来越多越来越滥,等到群众演员向剧组要演出费时,孙小果0.5秒的镜头再也无法维持其艺术门面和明星的自尊,贫穷和不务正业终于使孙小果和林小玲走上了离婚的法庭。离婚的法庭上,林小玲声泪俱下地控诉孙小果:“孩子出生后,他不去找工作,却到处找剧组,人家的孩子喝外国奶粉,我的孩子每天只能冲一个鸡蛋糊补充营养。”林小玲在纺织厂每月只拿168元的下岗生活保障金,一家人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孙小果在法庭上低下了艺术的头颅,承认自己犯了错误,答应房子给林小玲母女,答应每月付女儿150元生活费。
孙小果现在惟一感到安慰的是,当初开除他的机床厂如今也被市场经济开除了,去年厂里宣布倒闭,许多职工被一个买去厂房的个体户雇佣,一个个像战败的俘虏被收编一样土头灰脸的,任资本家残酷剥削丝毫不敢反抗。孙小果觉得现在没有工作的人很多,自己没有职业算不得可耻,为可红跟踪张思凡,这也是工作,也是靠劳动挣钱,劳动是光荣的。
三天后的一个下午,可红与孙小果在郊区的“怡心茶楼”见面。可红说她在市里熟人太多,在这座茶楼见面既不容易暴露也能找个清静的地方休闲休闲。
茶楼装修得庸俗而温暖,包厢里光线猩红,有点类似于按摩房、洗脚屋,据说当美容院洗脚屋成为扫黄打非的目标后,茶楼已成为新的根据地,包厢里的灯光和一条长沙发暗示了这个地方喝茶并不重要,其真实内容可以由茶客们因地制宜自由发挥。
可红摘下墨镜坐在孙小果对面的一张竹椅上。一位小姐送上两杯绿茶、一盘提子、一碟椒盐核桃后静悄悄地关上门,封闭的空间顿时呈现出胡作非为的可能性来。
孙小果像一个考试没考好的学生面对着用心良苦的老师,他含糊其辞断断续续地叙述了三天来毫无实际意义的跟踪:“红姐,这实在太难了。”
可红化妆得体的脸上很平静,她用宽容的目光看着孙小果:“这也不能怪你,我先让你适应一下,从今以后,你就用这架相机跟踪,尼康广角长焦镜头。我要的是证据,而不是似是而非的口头传说。”
孙小果接过相机,说:“拍照不就容易暴露了?”
可红说:“我要的是证据,至于如何不暴露,那就是你的事了。”
孙小果说:“红姐,我看你丈夫对你那么好,我真羡慕你们,两个人都事业有成。”此时,他的眼前晃动着林小玲和女儿的影子。
可红说:“你不懂感情被亵渎的滋味,张思凡对女人就像猫沾腥一样,不顾一切,不择手段。”
“我看他都是跟部下一起出去的,而且还有其他男人,不会出问题的。”
可红将送到嘴边的杯子又拿了回来:“我只跟你说一件事,一次酒醉后他跟我做爱时说了一句‘你妹妹比你更有味道’,第二天酒醒后我问他,他死活不认账。我妹妹还是个孩子,她才上大学二年级。”
可红的传呼响了,她打开手机,按了号码:“喂,刘怀吗?谢谢你,晚上在楼外楼,好的。你们达蒙公司最够意思。货款不成问题。”
孙小果说刘怀的歌唱得真好,太像张学友了,可红说,刘怀关键是做人实在从来都是彬彬有礼的。
最后可红对孙小果说:“你不能骑自行车,打‘的’,车票我报销。”
4
新生事物如同雨后春笋,过几天就要冒出来一个新鲜项目。瘦骨嶙峋的孙小果无法理解席卷全国的减肥运动,在一些无所事事的晚上,他躺在那张快要报废的单人床上想起广大农民和失业工人需要的是红烧肉而不是减肥药,电视购物tvs不厌其烦地虚构一周瘦十公斤的神话,减肥机器所到之处肥肉销声匿迹。最近形形色色的动感液体仿真乳罩又大举入侵屏幕,一位长相妩媚的女子含情脉脉地在屏幕上告诉孙小果,这种液体动感乳罩不仅与肉体融为一体而且在自然颤动中每分钟按摩乳房三千六百多次。孙小果有些恼火地关上了电视,他觉得现在的电视与报纸都是为富人办的,穷人和无产阶级被拒绝在动感仿真乳罩之外到处寻找粮食和水,这也使他越来越糊涂可红为何要跟张思凡过不去,穷人们梦寐以求的共产主义幸福生活就是能拥有一个有钱的不吵架的家庭。他和林小玲离婚的惟一原因就是贫穷,他们缺钱不缺感情,或者说是因为先缺了钱,而后缺了感情。如果自己像张思凡一样有钱,他可以自信不会离婚。
林小玲又给孙小果打传呼,女儿病了。
孙小果买了三斤香蕉五斤苹果去看望女儿,买水果时与那位长相比较糟糕的中年妇女吵了一架,孙小果觉得重量不够,较秤,居然少了二斤八两,孙小果说:“你也太心黑了。”中年妇女说看错秤了就补足了分量,孙小果要拉她到工商所去,水果一条街上其余的摊贩们和中年妇女团结起来枪口一致对外,他们奚落孙小果,“从来没见过大老爷们这么酸溜溜的斤斤计较,你要是阔绰,就去大商场买山珍海味得了。”孙小果寡不敌众只好撤退,他觉得现在的世道穷人到处受欺压,他想象自己快成为一位绿林好汉了。
女儿高烧不退,睡在他和林小玲曾一起睡了六年的床上像一条吃饱喝足的蚕艰难地蠕动着。孙小果坐在床沿上心里塞满了稻草和断砖碎瓦一样,他轻轻抚摸着女儿的额头,女儿嘴唇干裂,脸色通红。
林小玲枯燥的脸上迟钝而麻木,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多少还残留着一些破落明星的痕迹:“没钱住院,请王阿姨吊了两天水,还不见效。”
王阿姨是省立医院的退休大夫,她臃肿的身体属于那种需要用tvs减肥产品的人,她从椅子上很困难地站起身:“高烧已引起肺部感染,需要马上住院。”
屋内弥漫着蜂窝煤呛人的二氧化硫的气味和烂菜酸腐味,墙上还挂着孙小果与林小玲的结婚照,孙小果看到多年以前他与林小玲在镜框里幸福而盲目的微笑,他的眼睛里有些潮湿。
林小玲啃着半块干硬的馒头:“你总不能拎点水果走亲戚一样地敷衍了事,孩子不是我偷人养汉生的,你要负责任。”她喝着一杯白开水,牙齿耐心细致地咀嚼着馒头。孙小果掏出了两百块钱,林小玲说:“两百块钱就够住院了吗?”
女儿脸上有了些抽搐的表情,孙小果立即抱起女儿:“你不要再说了,赶快去医院!”
女儿住院打针、吊水、服药后,已是中午十一点多钟,孙小果离开医院,他要上班去了。
秋天中午的阳光温暖而明亮。孙小果打了一辆出租车跟在“奔驰”的后面来到红珊宾馆停车场,一前一后的两辆车先后刹车。孙小果抓起相机正要拍照,张思凡和一位小姐已走进了宾馆大门,留给他的是两人的背影,他看到小姐荷绿色的裙子和修长的腿。
孙小果走近宾馆自动玻璃门时,不敢正视两位彬彬有礼的侍迎生,他心怀鬼胎地闪进了宽敞的大厅,然后坐在一个旁边置放了一盆绿色植物的棕色真皮沙发里,他觉得自己的外形虽然像特务汉奸土匪,可自己的勇气胆量大概只有他们的百分之十左右。现在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走进二楼的餐厅去,张思凡和小姐肯定在上面吃饭。宾馆里的饭菜价格黑暗无比,他吃不起,如果进去不吃饭,无异于向张思凡投降自首。反正吃完饭,他们要下来,孙小果将相机的取景镜头调准到人行楼梯口和电梯门口两个位置,只要目标在这两个位置一出现,“咔嚓”一声,证据就到手了。这些天来他反复练习不用眼睛校准镜头,抬手就按快门。据说新闻摄影记者都有这一手绝活,他想跟踪结束后,是否脖子上挂一个相机到烟雨湖公园为游客照相,这也是谋生的一条出路。
大厅里空空荡荡,塔形的巨大吊灯悬在半空闪耀着稠密而琐碎的灯光,这些可有可无的灯光照亮了迎面墙上的一幅二十米左右长度的黄山风景油画,画中的迎客松伸出了坚硬的枝权毫无断裂的迹象,而实际上老态龙钟的迎客松枝干下已固定了钢架,山间的云雾和风在画面上四处漫卷。总服务台里两位相貌清秀的小姐墨守成规地站在寂寞的中午时光里,表情平静毫无怨言,她们身后的墙上许多只钟将纽约、巴黎、伦敦、悉尼、东京等许多城市的时间杂乱无章地表示出来,没有多大意义。
很少的人从大厅里经过,皮鞋的声音清晰而准确。
孙小果感到自己有些别扭起来,他的一成不变的姿势以及漫长的枯坐使他和这个空间构成了无中生有节外生枝的关系。
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大厅里走动的人越来越稀少。这时,一位描着蓝眼圈的女孩走过来坐在他身旁的沙发里,她用暧昧的目光挑逗地看着孙小果,孙小果发现女孩的嘴唇鲜红如血,面对血盆小口,他手足无措。
蓝眼圈直奔主题:“先生很潇洒,要我陪陪你吗?”
孙小果为了向侍迎生和总台小姐证明他与这个宾馆并非毫不相关,也就顺水推舟地与蓝眼圈聊上了:“怎么个陪法?”
蓝眼圈说:“那就要看你需要哪种服务了。”
孙小果说:“我可是穷人。”
蓝眼圈说:“有钱人都这么说,你的相机值一万多块。”
孙小果说:“我是本市的。”
蓝眼圈说:“这座宾馆就是为本市开的,钟点房,每小时才四十块钱。”
孙小果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撇下蓝眼圈直奔二楼餐厅,餐厅正在准备关门,张思凡和小姐已踪影全无,他全明白了。下楼后,孙小果像一麻袋面粉一样跌坐在松软的沙发里,蓝眼圈很熟练地抽着烟,“你的朋友恐怕早就在钟点房里寻欢作乐了吧。”她又用更放肆的目光勾了孙小果一眼,“开牌只要你四百块小费,够便宜的了。”说话的时候公然翘起肥沃的大腿并暴露出松散裙裾里面形同虚设的三角裤。
孙小果装聋作哑地说:“我不会打牌,再说,两个人打牌也没意思,还要四百块,算了。”
“没吃过鱼连鱼腥味也没闻过,真没劲!”蓝眼圈看孙小果如此愚不可及,就很蔑视地站起身走了。
孙小果摇了摇头,苦笑着。他的肚子饿了,肠胃开始造反,咕咕噜噜直叫的声音只有他一个人听到。
下午二点四十分,张思凡下楼了,他衣衫整齐步态稳重地独自一人走出大厅的玻璃门,侍迎生对他说:“先生,您走好!”
孙小果举着相机像举着一只毫无必要的旧鞋子,无从下手,三十分钟后,荷绿色裙子出现了,她很平静地从孙小果面前经过,目不斜视,孙小果看清了她脸上有些无法掩盖的雀斑。
红珊宾馆开设的钟点房最近被新闻界反复炒作,报纸电视认为现代生活要体现便捷、效率、实用的原则,红珊宾馆以完善的设施和配套的服务为本市商界人士和白领阶层的午休提供了极大的方便,避免了人们在中午长途奔袭匆忙上下班之苦,是灵活经营适应市场竞争的又一新的举措。其实,如此钟点房的最大的方便是只要钱不要身份证,而且在白天住店光明磊落,一般干坏事在晚上,亦如偷窃、偷情、杀人、撬铁路、炸美国大使馆三天后孙小果在郊区怡心茶楼向可红汇报跟踪进展时,可红终于失去了耐心,她的全身烦躁地颤动着,鼻子上冒出了些微的虚汗:“我要的是张思凡与女人鬼混的现场照片,要的是证据。两个人前后相距三十分钟出现跟相距三百年出现是一样的,没有任何价值。”
孙小果反复地搓着双手,“红姐,我再努力努力吧。”
可红沉默着,茶楼包厢里昏黄的光线和浓郁的绿茶的香味渲染出逼人的寂静。孙小果看到可红如同一位比赛失利的时装模特,无奈和失望的心情铺满了青春依旧的脸上和紫红色的羊绒裙上。
可红说:“和第一面见到你时,有点不一样,”她站起身,“我带你到我家去一趟,你认真看一下我家的小保姆。记住,你是一个电工。”
孙小果答应了。可红说:“一个保姆居然坐在我的梳妆台前毫无顾忌地乔妆打扮,即使张思凡愿意娶她,她也不过是一个小妾。可张思凡说我神经过敏。”
可红问你懂我的意思吗,孙小果说懂。
孙小果戴着墨镜背一个电工包打了一辆出租车跟在可红红色的“本田”房车后面,两辆车沿着二环线在城市的边缘划了一个大圈,然后钻进了临水而建的富人区“湖光花园”。可红说东十里铺外还有一幢400多平方米的别墅,那是仿巴洛克风格的建筑,典雅高贵:“决不能让别墅落入张思凡的手里,成为窝藏淫乱的碉堡。”孙小果当时没听懂这句话的真实涵义,他觉得这句话好像是某部戏中的台词。
可红和张思凡住在“湖光花园”的一幢红顶建筑的三四两层的两百平方的复式公寓里。可红进去十分钟后,孙小果按响了门铃,开门的是一位穿着白底蓝花真丝睡衣的十八九的女孩,孙小果说:“修电路的。”他看到这个时髦女孩漫不经心地说:“进吧!”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口香糖,脸上脂粉的色彩相当严重,但从漏洞百出的睡衣里暴露出来鲜嫩的胳膊和腿以及光艳可人的脸上可以看出,她比可红更年轻更不懂事,而且也有足够的本钱可以坐在可红的梳妆台前大胆使用干湿两用粉饼和她喜欢的唇膏。
可红对孙小果说:“楼上视听室的音响线路坏了。”然后又不经意地指着站在一旁的女孩,“这是我家的小保姆。”孙小果看到小保姆脸上顿时有了一败涂地的神情。
孙小果踩着可红烟红色拖鞋的节奏走上了四楼的视听室,他故弄玄虚地将sony音响错综复杂的线路折腾了一气,然后一按电源,音乐声大作,电路就算修好了。在暴跳如雷的音乐声中,可红对孙小果说:“记住,她的右颈脖上有一个两厘米左右的疤痕。”孙小果问:“怎么这地方有疤?”可红说:“我想这是她在幼年时被人强奸留下的印记,被人强奸过的人在潜意识中总是渴望强奸。我在大学是学心理学的。”“你丈夫呢?”“他是计算机系毕业的。”“我真羡慕你们。”
关上音响,下楼,小保姆洁白的牙齿还在勤奋地咀嚼着口香糖,她挑衅性地对可红说:“张哥说他晚上不回来吃饭了,他要请海关的人去‘天天渔港’吃饭。”可红说:“我知道他不回来吃饭,他告诉你请海关的人干吗?”小保姆兴奋了起来,她从好看的牙齿间拈出口香糖胶质放到锡纸里捏紧:“张哥说,他从福建海上进的电脑被海关扣住了,张哥说价值一百多万呢。”
可红没理睬小保姆,她独自一人走进了卫生间。
孙小果认为在这个豪华空间里生活的人主要是防止黑社会敲诈勒索以及革命党人杀富济贫,而不是防止爱情政变和感情走私。
孙小果离开可红家后收到了音像城三豹子的传呼,三豹子说有一件十万火急的事要找他,孙小果问是好事还是坏事,三豹子说是好事你要请我喝酒。
那天傍晚的天空乱云飞渡,西伯利亚来的寒流在越过黄河淮河后即将影响本市,天气预报上的小姐表情紧张地说,“沿江部分地区将出现今年的初霜冻。”
5
去年秋天离婚的日子里,孙小果的视线里树叶如同钱币一样漫天飞扬,他在冰凉的空气中盲目地四处奔走,看城市的钢筋混凝土结构直插云霄与自己的生活毫不相干,他就夜以继日地喝了许多酒,不久,口袋里终于一贫如洗一文不名了。在他啃干馒头喝白开水的一个黄昏,街坊三豹子找到了他,他们在一家小酒馆里喝得眼睛发绿舌头僵硬直到小酒馆里空空荡荡服务员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时才离开。三豹子的胳膊上刺了一条像猫一样的豹子,他掏出五百元塞给孙小果:“跟我干吧!”
孙小果在三豹子的音像城负责去火车站提货以及去南方进货,这项工作责任重大非至亲知己都不宜胜任,孙小果拍着胸脯说:“决不会出现一分钱差错。”三豹子经常带着孙小果下酒馆喝酒还看了几次黄色录像,一次他们在音像城的仓库里看了欧洲的百分之百的纯黄vcd影碟后,三豹子当晚就跟孙小果以及一个做空运海鲜生意的王胡子三人一起来到了好莱坞娱乐城,进了包厢,三豹子挑选鲜鱼活虾一样地弄来了三个涂脂抹粉的小姐。他将一位年轻光艳的妹子推到了孙小果的怀里:“今晚上她就归你了。”孙小果触电一样地让开小姐,而三豹子和王胡子两个将小姐搂在怀里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他们技术娴熟动作老练如同孙小果早年机床厂里的业务精湛的劳动模范。孙小果虽然唱过《红星照我去战斗》并且在电视剧里演过卖老鼠药的角色,但他平时的生活基本上是与在工厂干了一辈子的酒鬼父亲和为一分钱在菜场跟卖菜的讨价还价的母亲一起,过着为酱油、白菜、大米处心积虑的生活,结婚后以吵架为主。他感到自己在这个城市里就像被扔在失物招领处无人认领的一串生锈的钥匙。孙小果身上冒出了涔涔细汗,他与小姐保持着三十公分的距离,拘谨而僵硬地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小姐叫田月,是从乡下刚来坐台的,她以同样规范的姿势坐在那里与孙小果说着一些说了就忘的废话,两人就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时期的第一次相亲。三豹子看孙小果和田月学文件一样地严肃认真,抽空歪过脑袋说:“我可是付了费的,这里从来不评选精神文明标兵。”
以后的一些日子里,田月就给孙小果打传呼,他们吃了几次大排档后,在一个天空飘着微雨的下午,孙小果和田月在那张吱吱作响的床上很彻底地弄了一回。动作明星和坏小子温兆伦在墙上用固定的目光注视着他浴汗厮杀。事后,孙小果问:“多少钱?”田月很伤心地哭了:“我看你像好人,我喜欢你,我只坐台,我从来没出过台。”孙小果捧着一张瓷器般细腻的脸,想到她在床上生疏而慌张的动作,他感动了,一把将田月搂在怀里。这样的事在去年冬天重复过数次,孙小果为田月买过一双清仓大削价的皮鞋,田月抱着一双皮鞋就如同抱着孙小果的一颗良心。
这种不切实际的爱情就像一朵有毒的花开放在孙小果朝不保夕的生活中,在孙小果进局子后,爱情中断了。去年春节前vcd影碟机广告以多媒体形式地毯式轰炸着电视屏幕和人们陌生的欲望,vcd影碟机在春节前一抢而空,走火入魔的人们在高保真画面中如同吸毒般沉沦其中不能自拔。孙小果喝酒后上路了,按照三豹子指定的地点,他从广东拉回了一车子碟片,车刚进入市区,孙小果连人带碟片一起被扣了起来。在审讯过程中,孙小果被反铐在椅子上,还挨了几次电警棍,死去活来的他跟李玉和一样只字不交出接头人,他说是自己贩运回来赚钱的,而且也不知道其中有十二件货是三级片和黄片。他说:“听人讲vcd好卖,我就稀里糊涂地弄来了一车。”孙小果贩运的走私影碟价值四十多万且内容很坏,检察机关准备起诉,审讯他的人也说:“判你三年是最轻的。”可孙小果被关了不到三个月,人就出来了。看到大墙外柳树绿了,草色青了,阳光温暖而柔软,他站在浩荡的春风里,眼泪就流了下来,接他出去的是三豹子。三豹子将他请到“阳光休闲中心”洗了桑拿,找了小姐按摩两个钟点后,他们去天天渔港为孙小果压惊,三豹子感动了:“虽然我花了二十万将这件事摆平了,可你不出卖兄弟。”三豹子喉咙哽咽着吐出了肺腑之言,“你说人要钱有什么用,有你小果这样仗义的弟兄,够了,这比什么都强。”孙小果头发很长,目光有些呆滞,他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抽烟。三豹子甩给孙小果四万块钱现金作为辛苦费,整整齐齐地包在一个塑料袋里。孙小果打开塑料袋,他抽出三个月工资三千块钱,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我再也不干了。”说完转身就走了。
此后他回到了那间充满了霉味的民房睡了三天三夜,田月也没有给他打传呼,他像一头失去了抵抗力的困兽莫名其妙地走进单身俱乐部。在此期间,他看望了女儿,补齐了几个月的生活费,他对前妻说:“去南方转了一圈。”
今天,跟踪张思凡的工作使他倍感失败,他对自己能否胜任相当怀疑。不知有什么好事,三豹子打传呼约他在“红石榴酒家”见面,三豹子总有一种报恩的心情经常要为孙小果做点什么,而孙小果却一直躲躲闪闪。他匆匆走进酒家一看,田月也来了,三豹子说,田月的思想工作我已做通了,现在我把她交给你。菜点过了,单我也买过了,你们好好聊聊。三豹子说着就转身消失在门外的阑珊夜色中。田月变了,她的脸上有些见了世面的成熟的光辉,她媚了孙小果一眼:“哥们发了,这么高档的相机也用上了。”孙小果:“瞎混呗,帮人家拍一些资料图片。”田月说三豹子对你崇拜得五体投地我也觉得你真够朋友,孙小果说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他看到田月的腰上多了一只bp机而且还被一根白色的链子扣在裤带上。他对女人挎bp机感到非常难受,他一直认为,女人挎bp机就像男人戴花头巾而且还描了口红一样糟糕透顶。
他们很简单地吃了一些鱼肉,然后就来到了孙小果的那张腿脚腐朽的床上,四条腿在床上交叉换位腾挪跌宕,其中有一条腿还蹬翻了床边的一张椅子,椅子也就同时四脚朝天了。房间里有种湿漉漉的鞋袜的汗味和残余的烟味,而此时的孙小果却感到几个月不见田月,她床上的动作无比熟练游刃有余。孙小果突然从田月身上翻下来,气喘吁吁地审问田月:“你说你从来不出台,为什么配备了bp机?”田月贪婪的呻吟被中止后就如同手术时麻药突然失效,她焦躁而恼怒地坐起来:“孙小果,你怎么管得这么宽?你还以为我是你什么人?”孙小果用手指着漆色驳落的门:“你给我滚!”田月从床上反弹起来,迅速套上衣服,并将bp机慎重地扣到裤带上:“我听三豹子讲了,你现在不过是偷看别人隐私的色情狂,你还以为你是什么东西!”田月义无反顾地撞上门走了,夜晚的街巷里依稀可听到田月皮鞋的声音怒气冲冲。
孙小果倒在留有田月余温的床上,他的头脑里雾气腾腾的就像一间桑拿浴室,他在里面看不清自己的影子,赤裸的身体如同一些晦涩深奥的诗歌。这个夜晚他眼前反复晃动着可红、林小玲、田月等许多女人的面孔,女人已把这个世界弄得面目全非,他迷迷糊糊睡着后,一个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的梦终于出现了,他乘着歌声和翅膀飞向恐龙时代的森林,森林里茂密的树木和锋利的阳光遥相呼应,遍地的鲜花和水草在森林之外的湖边无比烂漫。他在梦中经历了三万多年后终于变成了一头三层楼高的恐龙,然而刚刚开始陶醉于新生的幸福,一次巨大的灾难降临了,他被毁灭于天崩地裂之中。后来他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里,他看到了自己坚硬的化石……
任何女人只要能明媒正娶都不愿做情妇,孙小果一直没有抓到张思凡与情妇鬼混的确凿证据,在冬天一天天逼近的日子里,他觉得自己并不是这个城市里一个堂堂正正的人物,他如同这个城市的情妇一样,不能名正言顺地行走在清白的阳光下,属于他的是和蝙蝠一样黑暗的时间与空间。这天晚上,他在海皇阁门前看到张思凡和一个背面看上去还没有初恋的女子迅速闪进了玻璃门内,他正在犹豫是否一同跟进大厅吃饭,人已下落不明了。最近,孙小果已经解决了心理上的恐惧和胆怯,因为在影视表演培训班时,那位形象跟菩萨一样面目慈善的老师曾教导他们如何演好一个小偷,老师说,你演小偷时不要想到自己是在偷,你坚决认定你的钱和钱包是暂时放在别人那里的,别人是暂时为你保管的,你不过是取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忘了说一声“谢谢”而已。消除了这一心理障碍,你就会偷得从容不迫镇静自如准确流畅了。那天在“新安江大酒店”他以心安理得的表情坐到了距张思凡两张桌子远的一张小台子上,一位穿着干净态度亲切的小姐为他泡上了一杯绿茶,然后将菜单递给他,他反复研究菜单如同考古工作者面对一个个棘手的出土文物一样始终难下结论。服务小姐站在他身旁平静如水,孙小果在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咬牙决定了麻辣豆腐香菇菜心开洋冬瓜,小姐温柔地问他:“先生,还要别的菜吗?”孙小果说:“我是回民。”三个素菜一瓶啤酒花去了六十八块钱,更为嘲弄人的是,张思凡与两女五男八个人一起吃饭,席间,他们谈论的都是生意上的事,其中有一位头发很稀薄的胖子说了一句:“现在国家打击走私的力度很大,张总,你那批海上拼装的康柏电脑难度太大。”张思凡说:“我会找到省里领导批条子的。”还有其他一些话对孙小果来说毫无意义,而且整个吃饭的过程中男女们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没有什么对可红有用的细节。
孙小果对海皇阁的布局很熟悉,因为这家酒楼装修时他曾来找过一个工头借钱,工头是林小玲的舅舅,那时候他们还没有离婚。此时,孙小果趁夜幕掩护走进了平时关闭的防火“紧急通道”,踩着坚硬的水泥楼梯,他蹑手蹑脚地爬上了四楼紧急出口处,紧急出口封得死死的,门外还放了一只汽油桶和一只全塑涂料桶。这一刻他才有了国民党特务的部分感受,他把大厅里吃肉喝酒的人统统都视为可疑分子危险人物,这使他以最快的速度进入了高度警戒的战备状态。他想象此刻的脸上肯定是一种货真价实的特务神情,少年时代演特务的理想只能靠成年的残酷现实来圆梦了,他隐隐约约地觉得,当时一口答应可红这件事,除了为生计所迫外,另一个重要因素就是为了实现自己在心里潜伏多年的特务梦想。有人说少年时代的梦想就像初恋一样让人死不瞑目。
孙小果猫着腰爬上了汽油桶,汽油桶牢固而结实,残余的汽油味在他的嗅觉中燃烧,他掏出相机,将长焦镜头装上,很快镜头枪口一样瞄准了里面大吃大喝的人们。许多头颅和盘子飘浮在灯光下摇摇晃晃,他睁大一双小眼睛,始终没发现张思凡,他的心情有些败坏起来,正当他又一次准备徒劳而返时,奇迹出现了,原来张思凡就在镜头下方不到两米远的防火紧急出口门内的一张卡式台边就坐,他清晰地看到了张思凡脸上颤动的肌肉和毛孔里渗出的油腻以及笔挺的西裤,可红的妹妹如烟跟张思凡并排坐在卡式台边并将两人的面部表情准确而生动地呈现给孙小果的镜头。
巨大的恐惧迎面扑来。
孙小果“咔嚓”一声拍下了如烟歪着头朝张思凡伸舌头的镜头,她究竟是撒娇发嗲还是听张思凡讲了恐怖故事后做出的反应,不得而知,但据孙小果分析,90%以上的把握可以肯定如烟是在跟姐夫撒娇,这位长得像塞琳·迪雯一样具有浪漫天性的大学二年级女孩天真纯洁得如同一汪清澈的湖水。
两盘刚刚死去不久的对虾和桂鱼送上来了,张思凡喝着一杯啤酒,如烟喝“可乐”,他们相互碰了一下杯,脸上流露出了偷情巨大刺激下的幸福,张思凡夹了一只红色的对虾送进了如烟的嘴里,如烟张开嘴露出了两排蠢蠢欲动的洁白的牙齿。在对虾距离牙齿两公分左右的地方,孙小果按了一下快门。
张思凡和如烟的嘴在咀嚼中开关着,他们相互调情的时候笑的表情有些差异,如烟笑得酣畅淋漓,张思凡笑得含蓄而练达,这使得孙小果很难看清张思凡的牙齿。他们说话的声音是无法听到的,只看到他们的嘴在动,孙小果看这情景犹如在看一部民国初期的无声电影。
一些非常关键的细节不可避免地摄入镜头并将成为可红手中极具杀伤力的证据。张思凡将一条腿架到了如烟的腿上,如烟象征地让了下,两条腿就绞到了一起,孙小果连续按了几下快门。其中有一个镜头是张思凡的左手循序渐进地滑向如烟青春如歌的大腿,张思凡手指上的钻戒手腕上的“劳力士”金表将充分证明其腿的真实性。虽然许多办公室的爱情和酒桌上爱情就是从桌子下面腿脚半推半就的试探开始的,但对于镜头中腿相互勾结的真实内涵的确认是比较困难的,有了钻戒、金表和手后,就相当于一个人的档案中具备了关键性的补充材料,如毕业证书、先进事迹证明、立功受奖记录等等。
在吃饭的尾声,张思凡与如烟似乎在商量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他们的表情好像有些争议,孙小果正要考虑是否拍摄时,由于长时间蜷曲在汽油桶上,双腿麻木不仁,一个踉跄,情急之中,他侧身一跳,踢翻了涂料桶,涂料桶轰轰烈烈地沿着楼梯向下滚去。
“什么人?”孙小果听到了楼下的吼叫声。
一些急促而紧张的脚步声向楼上逼近。
孙小果告诫自己,要镇静,要相信是来取回自己的东西,是找朋友上错了楼梯。他将相机有条不紊地放进包里,在他点燃香烟的时刻,几个保安一拥而上。
孙小果对保安说的第一句话是,“轻点,相机值一万多块!”
6
派出所审讯室的墙上贴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警告,两位帽子戴得很工整的警官开始审讯孙小果。
那位较为肥胖的警官敲着桌子目光刀子一样直逼孙小果:“你老实交代,九月十五号海皇阁保险柜被撬,你们几个人干的?”
孙小果坚信自己是来取回自己东西的,一没注意,就不自觉地用影视剧中台词一样的普通话说:“我的一位朋友约我来吃饭,路不熟,走到紧急通道里去了,那里面应该装上路灯。”他坐在椅子上,见他们没有动用刑具的迹象,也就很轻松地叙述着,普通话的卷舌音被他卷得服服贴贴的。
埋头做记录的瘦警官突然抬起头,如梦初醒般地对胖警官说:“所长,你看他像不像正在通缉的那个强奸杀人犯?而且也是北方口音。”
胖警官在灯光下微眯起眼集中注意力地审视孙小果,他从包里抽出一张照片,反复比较对照着,然后又站起身来围绕着孙小果转了几圈,他手里拎着一根晃晃荡荡的电警棍,做出随时出击的姿势:“老实交代,你是哪里人?”
孙小果贩vcd进过局子,他觉得对付警方的审讯既不能软也不能硬,软了他就穷追不舍,硬了就要受皮肉之苦,不软不硬不愠不火软磨硬泡太极推手就会让警方乱其方寸不得要领无从下手。孙小果说我是本市的,警官说怎么证明你是本市的,身份证呢,孙小果说本市的老百姓整天带身份证干吗。瘦警官说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说着就做出了要动手的架势。孙小果说:“蓝月时装城的可红是我的亲戚。”胖警官说:“是不是计算机大老板张思凡的太太?”孙小果说:“是的。”
孙小果走向桌边的一个电话机,他打通了可红的手机,可红在电话里说:“你跟所长说一声,我没空,我正在光华大戏院请上海万象服装公司的陈经理浙江雅豪制衣公司的赵经理,还有小刘一起看时装表演。”
孙小果问:“哪个小刘?”
可红说:“就是达蒙公司的刘怀,刘经理。”
孙小果这才想起那个模仿张学友到了以假乱真地步的小白脸,看上去小白脸不像做生意的人,而像一个许多年前流亡街头的说书艺人。
所长跟可红通了电话,具体内容不得而知,孙小果看到所长脸上表现出许多讨好谄媚的氛围,一嘴黄牙很有节奏地错动着。
所长放下电话紧紧握住孙小果的手说:“误会了,误会了,真想不到你还是电影明星,难怪你说话时舌头卷得那么好。”
孙小果用方言告诉所长:“早就不干了,现在是无业游民。”
“谦虚了,谦虚了!”所长笑着递给孙小果一支烟,塞满了酒肉的肚子不停地起伏着。
第二天孙小果看了冲洗出来的照片后,他愣在照相馆的玻璃柜台前眼冒金星头晕目眩,张思凡与如烟的动作和表情被固定在相纸上后,深刻而准确地呈现出了姐夫与小姨子之间漏洞百出的关系。孙小果的眼前出现了可红号啕大哭口吐白沫举刀杀人的许多画面,一些血流如注的情节反复出现在他空虚的脑袋里,清寒的深秋,孙小果身上汗水滚滚。他抓着照片如同抓着可红与张思凡大打出手你死我活的相关姿势以及夜以继日的哭声。
孙小果在去“怡心茶楼”前将自己封闭在那间阴暗狭窄的房间里,他将一瓶白酒倒在照片和底片上,又看了看窗外确信无人窥视后,放下窗帘,痉挛着双手划火柴,划到第六根火柴时,黄色的火苗终于舔着了照片和底片,张思凡与如烟吃虾的姿势以及他们的相互勾结的腿在火焰中立即化为灰烬。
窗外的阳光由来已久,屋内阴暗如晦,酒和胶片的焦糊味由此及彼。
孙小果坐在屋内的余烟和灰烬之间想,即使离婚也不必非得要你死我活浴血奋战,张思凡跟如烟在一起吃饭只不过是姐夫对正在上学的小姨子的关心,这种关心是基本合法的,而腿与腿的联系是因为卡式台座太小而碰到了一起,张思凡的那只手是因为要去捡起一只掉在地上的筷子时经过了如烟的大腿。孙小果认为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就会得出不同的结论来,林小玲说他当初到电视剧组不计报酬扛了两个月灯光道具当了0.5秒的卖老鼠药的群众演员是不务正业沽名钓誉,而孙小果认为为了某种信念和理想是不能计较得失报酬的。
孙小果笼罩在密封的小屋里有一种打开煤气闸正在自杀的感觉。一个人自杀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活在世上已经毫无必要了就宣判自己死刑。此时的孙小果隐约感到他在这个城市里就像一篇漫长台词中的一个标点符号,完全可以省略不计,如果他消失了,这个城市的歌声和阳光照样每天热烈而抒情,张思凡的钻戒和另外一些女人的大腿依然熠熠闪光,而自杀者从一定意义上说又是懦弱而不负责任的人,他的女儿还没长大。孙小果的胡思乱想很大程度上因为他越来越对自己跟踪意义的怀疑。他看过美国的一部影片《偷窥》,里面的主人公就是一个精神变态的虐待狂。
干完这一个月,他就坚决不干了。
可红坐在“怡心茶楼”包厢内暗红色的光线里,如同一团虚幻的雾,她软弱的身体沦陷在软弱的沙发里一副听之任之的样子,她将孙小果交给她的几张照片扔在茶几上:“我要这些莫名其妙的照片有什么用?”
孙小果将那天张思凡与七八个男女一起吃饭的照片冲洗了七八张,他有些信心不足地对可红说:“红姐,我看张总对你还是很好的,那天生日宴会上,我真感动。”
可红直起身子,指着孙小果的衣服袖子说:“小果,我告诉你,我们现在是雇佣关系,你只负责给我提供照片的质量,而不负责评判我家庭的感情质量,懂吗?”
孙小果说:“红姐,我懂。”
可红站起来,拖着一身结构复杂的裙裾走了。孙小果闻到了她身上残留下的部分香水味,他喝完了杯里的茶水,又仔细咀嚼着滑进嘴里的两片茶叶,然后对着头顶上猩红的灯光发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城市里的道路和立交桥绳索一样将城市捆绑得结结实实,城市里行走的人们如同正在去参加一个巨大的假面舞会,脸上的真实面目很难看清。孙小果觉得城市里的美容院和有关化妆品的广告太多了,人们都走火入魔地进行自我装潢,许多女性忍受着痛苦纹眉、隆鼻、修唇、丰乳、肥臀并让形形色色的化妆品反复修改自己直到面目全非。孙小果想起西方的一句谚语说女人除了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之外还能干些什么呢,这一年秋天,孙小果认为人以多种可能性出现的权利应该受到限制。
“爱心赈灾”捐献活动在市政府广场上隆重举行,孙小果背着相机头发很艺术地在秋风中飘扬,混迹于各路记者之中,他竟有了一些名正言顺的振奋。广场在精心策划后红旗招展鼓乐喧天,许多本地歌手在铺有红地毯的捐款台上唱着崇高的歌曲,他们当中一些人还流下了伤感的泪水,一位嘴唇鲜红眼角有鱼尾纹的著名女歌唱演员说:“洪水无情,人有情,有良心的同胞们,献出你的爱吧!”孙小果想,献爱就是献钱,他有爱,但没有钱,没有钱,实际上等于也没有爱。他举起相机,很盲目地“咔嚓”着。只见广场上数千人如同游行集会一样群情高涨,捐款的人蜂拥着挤向捐献台上的四只红色纸箱。张思凡走上捐款台向数千人展示了一张放大了四十八倍的支票,上面写着捐款二十万。人道主义机构的一位秃顶老者接过支票跟张思凡紧紧握手,女主持声音夸张地说:“凯文计算机公司张思凡总经理携全体员工捐款二十万,二十万,还有没有更多的?”在这种拍卖式的煽动下,一位穿灰色风衣的中年人代表天湖冰箱厂捐款一百万。掌声和鼓乐声汹涌澎湃。一个高潮过后,个人捐款接着进行,一位年轻的打工妹捐出了在南方打工的一万元,当主持宣布这一消息时,许多人被感动得流下了泪水。摄像机镜头和报社文字记者们如同饿昏了的苍蝇突然遇到了一块从天而降的活鱼鲜肉般地猛扑过去。记者将话筒伸向并不朴素的打工妹:“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捐款一万元你是怎么想的?”打工妹似乎不太适应太多的记者,遮遮掩掩地戴上太阳镜,她说:“善有善报。”话还没说完,两个警察突然冲进人群在话筒和人们激动的姿势中间铐上了打工妹,警察接着打工妹的话说:“恶有恶报。终于逮到了。”所有的人站在那里就像被无缘无故地扇了一耳光,很是糊涂。当天下午的晚报上报道说:“一位杀人劫财的逃犯吴翠花今天上午在本市落网,吴翠花在深圳打工期间被老板包养于一别墅中,因贪图钱财,4月26日晚吴用毒药毒死老板,劫走人民币六万元,港币十八万元以及大量金银首饰后潜逃……”报道很短,没有提及捐款的事。
孙小果对这件事的想法是,有钱人比穷人更危险,包养情妇等于是引狼入室,张思凡这样的聪明人是会明白这些事情严重性的。当天上午捐款结束的时候,广场西侧的停车场上,张思凡钻进“奔驰”后开了不足三十米,一个嘴在不停鼓动的女子迅速钻进轿车,孙小果“咔嚓”一声,只拍下了女子的头部和额部及不完整的眉毛,但他已看清了那个嘴里嚼着什么东西的女子是张思凡家的小保姆。
“奔驰”迅疾像一枚子弹射入了滚滚人流之中。
三豹子早上约孙小果出去喝早茶,孙小果说去早点摊吃一点烧饼油条,三豹子要去兰宫水上餐厅。于是,两人在水上餐厅喝红茶,吃蟹黄包子、潮州凤爪、粉蒸小排。窗外浩荡的水面上白鹭点点,岸边的枫树由青变红,一层流动的薄雾在晨光中被一点点地揉碎了。孙小果说:“这五千块钱是谁让你转给我的?不明不白的钱我不能要。”三豹子说:“我的一个朋友。”“你朋友给我钱干吗?”“我朋友也是受人之托,他叫我不要打听。给钱的人让我带给你两句话,一是你目前生活困难,但不要干缺德事;二是你必须保证,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孙小果说:“我对我自己所做的一切事情负责!”三豹子说:“你也不要太死心眼,钱照收,活照干。”孙小果将装钱的信封扔在潮州凤爪的残骸旁,走了。
屋外秋天的颜色由浅入深,秋天里的人们先后穿上了厚薄不均的毛衣。
张思凡就像足球场上的一名优秀的自由中卫,行踪不定,跑位飘忽,孙小果常常在国贸大厦门前无功而返。一般情况下,孙小果看到“奔驰”车在停车场内,他就守株待兔地在不锈钢栅栏外看晚报上杀人放火的报道,报纸上弥漫着一派血腥之气已成为流行时尚。早期黑白电影中的特务在执行任务时看报是假看人是真,孙小果却常常真的看起了报纸,看报而不看人的事经常发生,有时“奔驰”走了,他竟丝毫没有觉察,这使他在对自己玩忽职守自我谴责的同时也对报纸上骇人听闻的文字深恶痛绝而又欲罢不能。父亲曾批评他在机床厂的表现:“你要是三心二意,什么工作都干不好,总有一天要饿死你这个小瘪三。”在跟踪的最后一段日子里,孙小果自觉地严格要求自己,他觉得即使不能给可红提供什么有价值的证据,也要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好像又是做给自己看的。
这天上午,“奔驰”车没开进国贸大厦,孙小果就沿着长江路无所用心地看着广告牌铺天盖地地表扬与自我表扬相结合地说全国销量第一并且走出亚洲冲向世界了。广告的意义就在于劝说人们要心甘情愿地挨宰。一些乱七八糟的想象还没结束,传呼响了,一回话,电话里就传来了惨绝人寰的哭声,孙小果父亲死了。
孙小果父亲晚上睡觉前心情很好地喝了二两白酒,临睡前还对老伴说:“听说肉贩子为了防止猪肉变色就注射福尔马林,那是泡尸体用的,你明天买菜就买蔬菜,现在的肉不能吃了。”这是孙小果父亲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他酒足饭饱后倒头就睡,第二天早上老伴让他起床去巷口倒煤灰,手一摸,腿脚冰凉,人已硬成一根树棍。
孙小果赶到家里,父亲已经送到殡仪馆了,母亲、哥哥、嫂子、侄子还有一些亲朋好友们见了孙小果就哭成了一团,孙小果没哭,他一声不吭地“扑通”跪在父亲的遗像前,一动不动。父亲在镜框里笑眯眯地与孙小果相互凝视着,父亲生前因为他被厂里除名一口气喝下了半瓶白酒并摔碎了一个碗,父亲酒气熏天老泪纵横地骂道:“我哪辈子作了孽,生下你这么个不争气的逆子,这是报应呀。”父亲提前退休让孙小果顶替进了机床厂,自他丢了工作后,父亲的酒喝得越来越多,父亲的死肯定与长年累月喝劣质酒有关,想到这,孙小果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林小玲和女儿也来了,大家也不约而同地号啕了一气,女儿不懂事,见大人们都哭了,也就随波逐流地跟着哭了起来。林小玲按儿媳的身份披麻戴孝地缠了一头的白布,林小玲情真意切地痛哭让孙小果心碎欲裂。他递给林小玲一块手巾。
中午,一家人停止哭泣,开始讨论丧事的问题,大哥下岗在家,嫂子在公园当清洁工,公园年年亏损,收入越来越少。机床厂已经倒闭,丧葬费还要向民政局打报告,不知哪一天才能批下来。丧事的费用只有靠家里人垫支而且必须从简。嫂子擦干眼泪说:“孙小果,你最少要出一千块钱!”嫂子对孙小果一直持异议,离婚后他回到父母和哥嫂合住的两房一厅的旧楼里,他小心谨慎地睡在客厅里,为了与哥嫂融洽关系,他买了一袋豆浆粉给小侄子喝,谁知嫂子在全家吃饭时将豆浆粉扔到饭桌上:“小果,你要是没那份心,你就不要买,要买也不能买过期的东西。”孙小果拿过来一看,日期刚过了三天。他是在街上流动推车上买的,当时看许多人都围在那里买,也不知其中有诈,稀里糊涂地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孙小果感到在这个家里他就像流行歌里唱的那样是一张旧船票,毫无保留的必要。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卷着铺盖搬到了那间吊死过人的民房。
孙小果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总共八百六十块,他低着认罪服法的小脑袋:“就这些,没有了。”后来,他在裤子口袋里又摸出了五毛钱硬币,也放到了桌上。大哥没说话,嫂子很怀疑地翻了翻眼。林小玲最近找到了一份为居民区烧开水的临时工作,她也掏出了三百块钱,孙家的人都说不要,林小玲就哭了,见此情形,大家又伤心了一阵,收了林小玲的钱。
林小玲看孙小果面色苍黄,悄悄塞给他二十块钱,孙小果推开前妻粗糙的手:“谢谢,我会想办法的。”
孙小果父亲第二天就火化了,看着父亲安静而僵硬地躲在玻璃棺材内一副死得其所的样子,孙小果终于放声大哭,告别大厅内哭声相互传染,惊天动地。父亲塞到炉子里后,孙小果觉得自己也被一起烧成灰烬了。父亲的骨灰装在廉价的红松木盒子里并暂时存放在殡仪馆骨灰寄存处。当天下午,众亲友各奔东西,此后无话。
孙小果在傍晚时分见到可红,可红看上去比孙小果还要悲伤,她说:“我要你这些照片有什么用,小保姆的半个头,而且还不是跟张思凡勾肩搭背。”
孙小果说:“当时人太多,我来不及赶过去,车就开走了。”
可红的眼圈红红的:“张思凡现在是什么都看不惯我,他说我连零食都不吃了,他说他当年一看见我吃零食就浑身颤栗不能自控。可我现在这么忙,年龄快三十了,你说还吃什么零食?”
可红唠唠叨叨像祥林嫂说起小阿毛被狼叼走了的事情,她还说起了男人喜欢看女人吃零食的模样,女人喜欢看男人掏钱时的姿势。“我可不是这样的女人!”可红说。
孙小果默默地抽着烟:“红姐,说真的,我和林小玲吵架就是从吃零食开始的,她整天要吃话梅,可那几年话梅的价格一涨再涨。现在话梅不吃了,婚也离了。”他坐在那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茶楼里流淌着电影《泰坦尼克号》的音乐,可红就像那位垂暮的老年罗丝对孙小果说:“你还不知道,张思凡当年追我时,站在我们女生宿舍外面的雪地里六个小时,整整六个小时,他都没走,天那么冷,吹口气都冻成冰。我被感动得哭了。”她向孙小果伸出手,“给我一支烟吧!”孙小果给她点上烟,可红猛吸两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孙小果递上茶杯:“红姐,喝口水吧!”
屋外,秋天的风如水一样滑过平静的天空。
可红继续说:“我现在还保留着他写给我的血书。那一年,我才二十一岁,什么都不懂。”
孙小果觉得可红也怪可怜的,他有些后悔当初将张思凡和如烟在一起的底片都烧了,他相当愤怒张思凡的为富不仁,在最后几天时间里,他决心拍到张思凡的证据,让他乖乖地向可红低头认罪:“红姐,你等着,这几天我一定会拿来证据。”
可红听说孙小果父亲死了,她从包里抽出一千块钱,“这点钱,算我的一点心意吧。”
孙小果说:“谢谢,我拿一百块钱就行了。没钱吃饭了。”
孙小果和可红分手后,天就黑了下来。
7
孙小果在结束工作的最后五天里,“奔驰”停在国贸大厦的停车场,而张思凡从来没有坐那辆车进出,孙小果打电话问可红张思凡是否到外地出差去了,可红明确地告诉他:“没有。”
孙小果一个月跟踪的最后一个晚上,张思凡出现在孙小果的视线里,直到夜幕降临,他带着一个看不清面的女子从大厦的门内出来,孙小果举起相机,天太黑,又不能用闪光灯,无法拍照。只见两个黑影很从容地钻进了“奔驰”。
孙小果拦下了一辆“夏利”尾随“奔驰”来到了“红珊宾馆”门前,张思凡和那女子一前一后走进了宾馆。孙小果稍后下车,手指按着快门随时准备拍照。
孙小果走向宾馆的玻璃门外,门自动打开,一位彬彬有礼的侍迎生对他说:“先生,您叫孙小果吗?”孙小果点点头,侍迎生说:“您的朋友三豹子在406房间等您,他说找您有急事商量。”
孙小果当时什么也没想,直奔406房间。到了门口,他连门也没敲,就直接旋转门柄,一头冲了进去,“三豹子,找我有什么急事?”
进屋后,他愣住了,只见可红穿一身粉红色的无袖睡衣,坐在沙发上对着一面精致的椭圆形的小镜子描口红,可红看到孙小果后,张着的嘴突然凝固了,口红笔也同时僵在右唇角上。
等到反应过来后,可红神色慌张地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孙小果一头雾水,不知该说什么好:“我来找三豹子,找错门了。”
卫生间里喷淋头水声哗哗,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里面喊道:“可红,把我的三角内裤拿来,蓝颜色的。”
可红没吱声,脸色通红。
男人在水声中又喊了一句。
孙小果说:“是张总吗?”
可红说:“是的。”
孙小果说:“那我走了!”
这是孙小果与可红最后一次见面。出门后,孙小果想,有钱人就喜欢惹是生非寻求刺激,他这一个月算白白跟踪了,可红好像不共戴天似的疑神见鬼地盯住张思凡,可一转身,两个人又跑到钟点房里来浪漫了。他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好在跟踪已经结束了。
下楼后,孙小果觉得有点蹊跷,就问侍迎生:“406里不是我朋友三豹子。”侍迎生说:“有一位先生说他是您朋友,叫三豹子,他要我转告背相机进来的孙小果,说他在406等您有急事商量。您是孙小果吗?”
孙小果当晚去找三豹子,三豹子正在跟王胡子几个人一起打麻将,他说绝无此事。
一个月后,可红和张思凡正式离婚了。
孙小果并不知道可红跟张思凡在两年前就开始协议离婚,但一直没有形成共识。可红说是张思凡背叛了她而导致婚姻破裂,因此,她要求分得70%的财产和郊区的那幢别墅,张思凡断然拒绝。
这次正式离婚前,张思凡跟律师一起找到可红,张思凡痛心疾首地说:“你让我戴了绿帽子,家庭给你毁了。”
可红说:“你男盗女娼还血口喷人,你是畜牲,你有几个臭钱,连我妹妹连家里的小保姆都不放过。”
张思凡平静地说:“证据呢?”
可红说:“那么你的证据呢?”
张思凡拍案而起,先是甩出了几张可红与达蒙公司小白脸刘怀一起勾肩搭背的照片:“你自己看吧!”
可红脸上顿时慌乱起来:“谁给你的照片?”接着她看了几眼,又重振精神,“这几张吃饭和听音乐会的照片又能说明什么呢?”
张思凡点燃一支烟指着可红的鼻子说:“够了,不要再演戏了,你难道非得要让我把那个整天背着相机的证人带到法庭上去做证吗?十月二十六日晚上七点四十分,你跟刘怀那个小白脸在红珊宾馆406房间干的事情我还能说得出口吗?是的,你不会知道我的内裤在哪儿,但你知道小白脸的内裤是蓝颜色的,三枪牌的。”
可红捂着脸嘤嘤地哭了起来。律师劝可红:“官司不要打了,还是调解吧!”可红最终放弃了对70%的财产和一幢别墅的要求,在律师的调解下,张思凡说:“看在多年夫妻的份上,现在我们住的一套复式房归你,蓝月时装城我要收回,另外给你几万块钱去做一些小生意。你是一个自作聪明自以为是而又意志不坚定的人,你是做不成大买卖的。”说完这话,张思凡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
可红与张思凡离婚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孙小果在长江东路的槐树巷口被几个不明身份的人拳打脚踢了一顿,其中有一位说:“将这小子胳膊弄断!”两个拳脚麻利的人在黑暗中将孙小果按在地上,“咔嚓”一声像按快门一样,胳膊断了。孙小果倒在地上疼得昏死了过去。
又一个月后,庐阳大酒店二十八楼旋转餐厅。
三豹子请吊着绷带的孙小果吃饭,孙小果脸上的淤血已经消褪了,左手上还绑着石膏,看上去像一名冷兵器时代打了败仗后无人过问的伤兵。田月也来了,带来了两条烟和一袋子奶粉之类的东西,田月说:“我去你住的地方看了几次,门都锁着。”孙小果说:“我已经退房了,马路要拓宽,过几天就要全拆了。”
这时,孙小果看到了一个令他死不瞑目的镜头。
在距离他们十米左右的一张台子上,张思凡和小白脸刘怀正在一起吃饭。刘怀说:“我的任务完成了,我也该回去了。”
张思凡掏给他一张支票:“这是八万元,辛苦你了。”
刘怀迅速将支票塞进西服里面的口袋,两人又碰了一杯。刘怀说:“张总,你的微型相机性能真好。”张思凡笑着说:“是吗?”刘怀说:“将这盒555烟斜放在我们面前的烟缸上。”说着他用手臂搭着张思凡的肩,“全拍下了。”
刘怀将那盒555烟递给张思凡:“完璧归赵。”
孙小果看这一切,鼻子酸酸的,两行泪水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三豹子和田月不停地给孙小果夹菜。
旋转餐厅下面的城市在旋转中变形,弯曲的城市和弯曲的面孔像补丁一样钉在天幕上。
不久,冬天就来了,刀子一样的风一阵紧似一阵,树上最后几片树叶凋零后,天就下雪了,这一年冬天的大雪将所有的河流、道路、脚印以及所有的故事掩埋得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