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谜语 请调报告

一九七八年,向福贵从乡下考进师范大学后,觉得自己的名字既土气又俗气,想改,一直又找不到合适的名字。一日读《孟子·梁惠王上》,至篇末有一句曰:“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向福贵拍案叫绝,遂改名向序。

“庠序”是殷周时对学校的统称,向序取谐音以立其志。这样,一向以陶行知先生“教育救国”为理想的师大高材生向序毕业时毅然卷起铺盖、背着行李、一脚奔了一偏远小城的县师范学校。向序至今仍然记得一九八二年的夏天,七月流火,张天的烈焰烧得他热血沸腾。

向序在大学时发表过论文,因而也就顺理成章地被安置在教学科研处。其后几年,论文四面开花,事业上春风得意,向序在小县城也就小有名气了。至俊俏美丽的缫丝厂女工余慧和向序你死我活地爱上并结婚,向序的第一本专著《教学控制论》已拿出了一份详细的提纲。

余慧怀孕的时候,省教育出版社来信说,向序的著作很有出版价值,希望尽快拿出书稿。

书稿还未写完三分之一,小超就出世了。向序根本没有料想到儿子闯进小俩口之间会惹出这么多的麻烦,夫妻口角,争吵乃至于摔锅砸碗大打出手,都是为一些鸡零狗碎的事,就是拿出去让全世界的人公断,也论不出子丑寅卯来。这时出版社又来信要向序出三千块钱买一个书号自费出版,向序找到校长,校长说,学校每一分钱的去向都要进行充分的论证,你想,让公家出钱给你私人出书,怎么能说得过去呢?向序并没有跟校长纠缠,摸了摸自己干瘪而空虚的口袋,摇了摇头,就觉得这种事太窝囊。

地区行署副秘书长何为专程来小县城找到向序,“我已经跟你讲了好几年了,只要你同意,马上就可以调行署任秘书,你老兄笔杆子比我硬!”何为是向序在师大的同班同学,来的时候还为小超带来了四袋“康乐”牌全脂奶粉。

向序说:“我现在关键是需要找一个保姆。”

向序当然知道,调到行署就会有地位、有住房、有老婆换了工作后的笑脸。然而向序还是又一次拒绝了老同学的规劝,他想,无论出版如何艰难,书稿还是要写完的。

三十岁以上的人很难相信这世界还有什么名人名言,然而三十二岁的向序至今仍然坚信,“我活着的全部理由和根据就是我所热爱的事业。”这位不曾谋面的名人随口一句,竟使向序半辈子痴迷。

保姆煤气中毒的时候,向序正在做一个很美的梦。

梦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推了推妻子,妻子余慧正搂着儿子小超睡得麻木不仁。他在妻子疲倦而美丽的脸上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自己就起身下床了。初春的天气,早晨极其寒冷,他感到屋外的西北风川流不息。

他推开紧连着卧室的厨房门,一股浓烈的一氧化碳直钻肺腑,他猛烈地咳嗽了几声,拉亮了电灯。小保姆就睡在小厨房里。蜂窝煤炉蜷缩在墙角不动声色,室内虽煤气味呛人,但温度很高,一种温暖的感觉使向序认为小保姆睡在厨房还是挺合算的,自己的房间毕竟没有暖气。看到小保姆睡得极深沉,向序就自己打开炉门,用一根铁条捅了捅煤眼,火就窜上来了。他淘好米,用一只换了底的旧铝锅熬稀饭。

忙活了好半天,小保姆仍不见动静,起初向序以为小保姆白天带孩子过于劳累,也就没有惊动她。他感到纳闷的是,小保姆平时从不贪睡。铝锅里的稀粥已经咕咕噜噜地翻个不停了,小保姆头歪向油烟熏黑的墙壁,还是一动不动。向序走过去一看,只见小保姆脸色刷白,嘴唇乌紫,气息微弱,向序大声地喊了几声,小保姆仍没有反应。

“余慧,快,小阿姨中毒了!”向序从肺里吐出一串惨烈的嚎叫。

余慧披头散发,趿拉着拖鞋冲进厨房,“糟了,出人命了!”说着就“哇哇”大哭起来。

醒来的儿子在床上也尖锐地哭了起来,这时,铝锅里的稀粥已经抬起了锅盖。

向序和余慧将小保姆抬出屋外,天很冷。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吹起小保姆枯黄的头发。小保姆被放在一张草席上。“你这个活死人,还不快去拦车!”余慧抹着眼泪骂向序。

向序听到妻子的咒骂和命令,拔腿向巷子外面冲去。

余慧灾难深重的哭声,惊醒了左邻右舍。很快,一个接一个的睡眼惺忪的邻居拔开门栓,顶着凛冽的寒风围了过来。“不好了,向老师家小保姆煤气中毒了!”“哎呀,出人命了!人真是假得很,说死就死了!”“太可惜了,这么小!”

人们的议论加剧了余慧的灾难,她索性倒在地上又哭又滚,“我也不活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一个提着鸟笼的老人挤破围观的人群,“你们这些人,围着干什么?还不快送医院!”

这时有人开始准备抬小保姆。

向序从外面的马路上冲回来。老人问:“拦到车没有?”

“司机说巷子太窄,开不进来!”向序结结巴巴,上气不接下气。

“快,先抬到马路边!”老人扔下手中的鸟笼,亲自动手。

人们七手八脚地抬着小保姆向巷外冲去。

铝锅里的稀粥飘着浓烈而纯粹的焦糊味,小超在床上哑着嗓子哭得百无聊赖。

巷子里响着乱七八糟的脚步声。

向序拦住了一辆“东风”卡车,司机伸头骂了一句,“不要命了!”

老人上前说,“这里有一个病人,得赶紧送医院!”

司机态度立刻变得和蔼,“我七点得赶到车队,去迟了要扣奖金的,请联系救护车吧!”

说着,油门“哼哧”了一声,汽车突然向前窜去,留下一股冷风和灰尘直扑向序的脑壳。

老人愤怒了,“妈的,老子今天就躺在马路中心,看谁敢把我轧死!”

老人真的躺倒了。

一辆进城卖猪的手扶拖拉机在距离老人一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开拖拉机的小伙子二话没说就帮着向序将小保姆抬上挂斗。猪被捆绑得结结实实的,哼哼唧唧地叫着。向序用身子护着小保姆,在几头猪中间硬挤出一块地方,让小保姆平躺在自己的怀里。

拖拉机重新发动的时候,太阳已经从东方的天空慢慢地升起,清冷而辉煌的光线浅浅地覆盖着道路和高低参差的房屋,也覆盖着小保姆苍白失血的脸。向序害怕极了。

县人民医院正是交接早班的时辰。一些大夫护士匆匆地脱下白大褂准备回家,另一些接班的医生护士井然有序地换上白大褂,表明已经上岗了。小保姆被扔在住院部二楼过道里的一张长椅上。

挂号。急诊。

急诊室的大夫揉了揉眼睛问:“什么病?”

向序说:“不知道,大概是煤气中毒。”

大夫不无愠恼地说:“挂急诊,怎么病人还没送来?”

向序立即拔腿冲上二楼,将小保姆背下一楼的急诊室。

大夫用手放在小保姆的鼻子下边放了几秒钟,歪过头责怪向序,“急诊室怎么会在二楼呢?”

向序说:“实在对不起,我不知道。”

“先去交二百块钱!”

向序一摸口袋,知道自己没带钱,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余慧停止了哭泣,呆呆地望着这场面。

过了一会儿,向序说:“您赶快救人,钱马上就去交。”

大夫说:“不交钱,我们不能抢救,上次一个挂急诊的病人出院后溜之大吉,害得我们科室每人被扣了一个月的奖金。”

“我求求你了,大夫!”向序几乎要哭了。

大夫歪过头招呼一个护士,“输液,马上输氧!”

下午,小保姆醒了过来。小保姆睁开眼望着医院惨白的墙壁,眼角上流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向序安慰说:“不要紧,你已经脱离危险了!”几句安慰竟使小保姆失声痛哭。毕竟还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十六岁的乡下女孩。余慧心肠软,在一旁陪着流泪。

暮色降临的时候,向序才觉得饿,当饿的感觉刚刚萌生,向序就感到胃和肠子在剧烈地痉挛抽搐。一天了,他还没吃一口饭喝一口水。踩着冰凉的暮色,向序来到医院门前的小吃摊位上买了两大碗面条,又吃了三个面包。他知道,花二块五吃一餐,这样的花费虽过于奢侈但实属迫不得已。晚上,回到家里,余慧并没有计较向序破费二块五角钱,她将小超洗了洗,然后母子俩上床睡觉。她不跟向序说一句话,这种冷漠使向序透心冰凉。

小保姆中毒事件最终还是归结到房子问题上。如果有宽敞的住房,也就不会让小保姆住进窄小的厨房,也就不会有中毒事件,也就不会有魂飞魄散的这一天。

房子问题是夫妻俩经常口角、争吵的焦点。他们现在住的一间半屋14平方米是夹在一条小巷深处的一所民房,这房子的主人是一位老太太,三年前过世,老太太在远方的儿子在处理这份遗产时由于没有卖到好价,就出租了。人口不会越过越少,日后的房价当然也就不会越来越低,待价而沽也属情理之中。向序搬进来准备结婚的时候,霉味浓厚光线阴暗的破屋里还有一个花圈没来得及处理,老鼠们成群结队地在墙旮旯里极其冷静地啃着腐朽的桌腿,蜘蛛在墙角上编织着苍蝇蚊虫的罗网。向序和余慧踩烂了花圈,扔出了老太太用过的马桶,又用半斤老鼠药掺在月饼碎屑里害死了走投无路的老鼠。挥起扫帚将屋内的灰垢除尽后,涂上石灰水,霉烂的墙壁就洁白了,贴上红双喜,添几件衣柜,发几袋喜糖,两人就浪浪漫漫地人了洞房,就怀孕了,就生孩子了。

浪漫是要吃亏的。

赌咒发誓的恋爱毕竟替代不了具体的柴米油盐。起初,小夫妻干好事的时候屋顶漏雨,两人嘻嘻哈哈劲头更足,觉得挺浪漫的。日久天长,就渐渐有一种秘密被天空偷看了的难堪和不安全,于是便觉得乏味,便觉得扫兴,便觉得忍无可忍,余慧便问:“为什么你向序就不能有一套房子呢?”向序便说学校住房紧张,校长没办法,我更没办法。于是就唠唠叨叨地谈了大半夜,兴趣全无,就索然无味地睡觉了,夜里难免做梦,梦有好有坏,好坏都没意义。

日子过着过着就别扭了起来。口角、争吵成了家常便饭,时间一长,便觉得疲倦,疲倦了,双方也就保持沉默。这天晚上,余慧也懒得和向序争执一些无济于事的房子问题,她很累,倒在床上就睡觉了。向序躺在余慧的身边,感到余慧在被窝里叹气,他便主动同她亲热,伸过手臂去搂她,余慧却不理睬。向序感到没趣,只好作罢。他坐起身来,点燃一支烟,闷闷地抽起来。他感到自己和妻子没有仇恨也没有热情,剩下的只有责任和义务将彼此拴在一张床上,他的责任和义务就是庇妻荫子,而现在连栖身之地都没有,心中也就原谅了平常妻子和他争吵时对他的嘲弄和伤害。总得要活下去。

向序不愿想得太多,14时黑白电视屏幕上打出了“祝您晚安”字幕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小保姆三天后出院了,身体很虚弱,脸上却还挂着苍白的微笑,“没什么,我已经好了!”声音孱弱得如一缕细瘦的风。

住院费共花去了二百一十四元七角八分。余慧没有说什么,将自己攒下准备年底买呢大衣的钱掏出来交给向序,向序感激地望着余慧,想说一句“谢谢”,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余慧说,“谁叫我嫁给你的呢?”这句不冷不热的话堵得向序哑口无言。向序交了住院费心里就感到有些对不起余慧,余慧在缫丝厂干挡车工,脊椎增生经常疼得她满头冒冷汗,冬天风大,余慧下班走出车间,就觉得寒风在活拆她的脊椎骨,早就想买一件呢大衣挡风遮寒了。当初结婚时,漂亮而浪漫的余慧几乎没买任何一件像样的衣服,一千多块钱存款全都交给了一贫如洗的向序买了几件简易的家具。那时候,余慧和向序都相信爱情可以消解一切的贫穷和痛苦,可一结婚,他们都感到爱情的力量其实极其脆弱,爱情并不能战胜一块面包。

小保姆的父亲从乡下来了,这是一个老实而善良的农民。他拎来了一只老母鸡和二斤菜油,好像自己犯了什么过错似的,进屋后,一脸的愧疚和不安。向序忙着递烟倒茶,余慧上街割了二斤肉钻进小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还不时出来在小保姆父亲的面前夸奖说:“小阿姨真能干,我们小超跟她玩得可好啦!我下班回来,孩子都不愿跟我玩!”这言过其实的夸奖使小保姆父亲坐立不安,手不知往哪儿放好,“我家丫头还小,以前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望你们多多包涵!”向序赶紧说:“哪里哪里,很好,我们都非常喜欢她。”中午的饭菜很丰盛,余慧用二斤肉做了好几个荤菜,一盘青椒炒肉丝,一碟肉丝炒土豆,一盆肉片汤,外加一个炒鸡蛋。这顿饭已是严重超标准了。吃饭时,余慧硬是将小保姆拉到桌上陪父亲吃饭,向序不停地给小保姆父亲倒酒夹菜,余慧坐在一旁怀里抱着孩子,一个劲地说小保姆的好话。

小保姆的父亲只字不提煤气中毒的事,只是一个劲地谦虚道歉。吃完饭,小保姆的父亲红着脸像交待罪行似的吞吞吐吐欲说又止,向序和余慧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眼睛直直地盯着小保姆的父亲,仿佛面临着一次终审判决。小保姆的父亲从口袋里很谨慎小心地掏出带把的“醉翁亭”香烟,递一支给向序,然后又擦着火柴先给向序点燃。向序说:“真感谢你们家小阿姨对我们小超的帮助和关顾。”小保姆父亲一边道歉一边就阐明了来意,“孩子小,还不懂事,说不上帮助,只是家里眼下人手少,开春后,地里的活缺帮手。”

向序和余慧最担心的事实终于来临了。夫妻俩面面相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还是向序反应快,在沉默了半支烟后,向序说:“能不能请小阿姨再帮我们一年,明年春天,小超就可以送幼儿园了。”

小保姆父亲很为难地笑了笑,“向老师,实在对不起,小孩她妈身体有病,已经不能下地了,家里实在少人手,还望向老师多多包涵!”

既然家里已是非小保姆不转了,加之不说自明的煤气中毒事件已成为无可回避的阴影,向序也就不好再三挽留。倒是余慧仍不放弃百分之一的希望,依旧作一些徒劳无益的努力,她尴尬地笑了笑,说:“我们不让小阿姨睡厨房了,好不好?”望着一小间难以转身的卧室,小保姆的父亲不可思议地盯住余慧。余慧解释说:“向序睡在厨房里,让小阿姨跟我睡在房里。”小保姆的父亲即使承认这种假设是一种事实,但他的决定已经牢不可破了,“实在对不起你们,我知道你们对我家丫头很好,只是……”

小保姆最终还是走了。余慧望着依依不舍的小保姆被她父亲牢牢地牵着向着小巷的前方走去,不觉落下泪来。小保姆也哭了。小超也“哇哇”地哭着,或许是要吃奶了。

向序将小保姆父女俩送到车站,小保姆父亲死活不肯要这半个月的工钱,向序只得给小保姆买了一双旅游鞋塞给她。回来后,余慧正在给小超喂奶,她头也不抬地问:“怎么办?”

向序说了一句并不相干的话,“上午,我在学校听说,建宿舍楼的计划批下来了,很快就要动工了。”

余慧一点反应也没有,只是追问了一句:“怎么办?”

“再找一个!”

“再找一个”,谈何容易。

小县城方寸之地,抬头不见低头见,城里的人拐弯抹角算起来都沾亲带故,哪个地方稍有动静,常常就会出现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情景。向序家小保姆煤气中毒的消息实际上在当天上午就传遍了全城。“县师范一位老师家小保姆门窗关得太死,煤气中毒死掉了!”“怎么能把保姆赶到厨房去睡呢,也太刻薄人了!”几天后,虽说舆论界已确认未闹出人命,但保姆煤气中毒却是铁的事实。至于旷日持久的纷纷议论,向序并没有听到,但是小县城保姆市场却都在提高警惕,介绍了好几个保姆都不愿到向序家。半个月过去了,一些保姆看了看向序家的结构布局,都旗帜鲜明地说:“不干!”向序说:“我睡厨房,让你睡在房间里。”小保姆走进房间一看,全部家当只有一台14时黑白电视还能让人有一些留恋,而现在人家都是大彩电,这就更坚定了“不干”的信念。

余慧的脸色非常难看,这一段日子,她请假在家带孩子。缫丝厂是集体企业,不上班不仅扣奖金,连工资都要扣。向序处处陪着小心,下班回到家里忙着做饭和洗尿布,可余慧还是僵着脸,挤不出一丝笑容来。向序讨好地说:“你怕吃辣椒,今天中午的烩豆腐就不放辣油了!”余慧说:“随你的便,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向序就感到心里浇了一盆凉水,他觉得这种冷漠毕竟比刻薄的挖苦嘲弄要好受得多,所以也就不吱声。没放辣椒的烩豆腐余慧只吃了几筷子就扔下了,向序说:“你要给孩子喂奶,多吃一点吧!”余慧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地说:“多吃豆腐,就有奶了吗?”向序一时说不上话来,停了好半天才说:“明天给你买一只老母鸡回来吃!”这话说得心虚而胆怯,因为这个月的收入更少了。余慧停了工资,自己的97元钱工资早已告罄。余慧看着无奈而尴尬的丈夫,脸贴在小超的脸上,流出一串泪水来。

晚上,夫妻俩坐在床上看黑白电视,“为您服务”节目中的一个很漂亮的女主持人正喜悦而轻松地向人们介绍怎样制作莲花蹄筋和汽锅鸡,过了一会儿,女主持人又说夏季快要到了,今年夏天连衣裙大概有这样几个流行趋势,从色调、款式方面看……余慧叹了一口气,狠狠地关上电视,然后对着屋顶的日光灯发呆。孩子已经睡熟了,向序抽了一会烟,便拉过余慧,“慧,我们让孩子进县直托儿所怎么样?”

余慧眼睛一亮,扭过头来显得有些兴奋,“对呀,怎么就没想出这个主意来呢!”她用拳头捶了捶自己的脑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向序索性又点燃一支烟,说:“托儿所每月五十块钱,和保姆费用一样多,还省下了保姆吃饭和日用品花销的钱。”

“是呀,现在保姆真难用,生病还要付药费,等于是全包了,比我们厂的福利待遇都好,实在用不起!”余慧说着说着就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仰起头,望着黑糊糊的屋顶,充满了美妙的幻想和希望。

“明天我就去县直托儿所办入托手续,入托后由我接送,你就放心去上班吧!”向序觉得自己应该多承担一些责任,但他又不无条件地说:“晚上接回来后,孩子归你管,我还得赶书稿。”

余慧嗔怒地砸了向序一拳,“你就整天记着书稿,出版社的钱卖老婆孩子去付呀!”

这一拳砸得向序热情高涨,他一把搂过余慧,双方热情高涨地亲热了一回。随后两人又说了许多话,夫妻俩都一致认为托儿所的阿姨比小保姆照料孩子科学,又讲究卫生,这为孩子今后和将来的生存与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上大学后儿子将更有智力和体力的竞争保证。余慧说:“反正不能让孩子上师范大学!”

这天晚上,向序和余慧都过得很愉快。第二天早上,余慧起床后破例给向序卧了三个荷包蛋,她感到丈夫确实也不容易。

临出门前,余慧关照向序说:“手续办好后,买两包好烟带回来抽,带嘴的‘醉翁亭’。老母鸡不要买了,反正孩子入托后得给断奶。”

向序答应着,心里也就充满了温暖。

小县城地盘太小,历史上就没有过托儿所的说法。全城幼儿园倒有好几处,至于托儿所,直到三年前才建立了惟一的县直托儿所。小城里的人已经习惯了上幼儿园,对托儿所的概念极淡漠,向序也同样如此。

托儿所在县委大院后面的一个圈得很严谨的小院里。向序进去的时候就像花钱到菜市买菜一样地理直气壮。负责人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太,她坐在一张桌面空荡的办公桌边接待了向序。老太太很客气地说着一些与题无关的话,“虽说眼下实行计划生育,可孩子比我们不计划生育那会儿还多!”向序笑着点点头表示接受。

老太太眯起细成一条缝的眼说:“人也太多了,县委大院里那么多人,我到现在还不能全认得。你这位同志贵姓?”

向序点着头答道:“免贵姓向,向序。”

“县委哪个部门的?”

“师范的。”

“你说什么?”老太太一下子惊住了,嘴张得大大的。

向序说:“我是县师范学校的。”

老太太脸色顿时严肃紧张起来,细成缝的眼睛努力睁大,“哎呀,你这位同志怎么这样糊涂?也难怪,整天关在学校里不了解外面的情况。”老太太停顿了一会儿,像教孩子识字似的告诉向序,“县直托儿所只收县委和县政府机关的一至三周岁的小孩,办这个托儿所主要是为了解除县直机关领导干部后顾之忧的,你们教师的孩子怎么能收呢?再说床位又相当紧张。”

向序一下子傻眼了,可他还是申辩说:“我们也有后顾之忧呀,为什么我们教师的孩子就不收?”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你去问县长!”老太太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这时,一个比向序显然小得多的青年人,穿一身笔挺的西装,有条不紊地走进了向序和老太太的僵局中。老太太站起身向青年人笑着问道:“李科长,孩子带来了吗?”

那位被称作李科长的青年人很客气地回答说:“还没有,我爱人要我来问一下,冬天室内温度有多高?”

“你看,屋内都生炉子了,通常都在18度左右,你就放心好了。”老太太手指隔壁的房屋解释说。

“这就好,这就好。过几天我把孩子送来,拜托您了!”

“李科长客气了,都是为党做工作嘛,减轻你们的负担是我们的责任。”

向序站起身走了,他想,应该去菜场买一只老母鸡给余慧催奶,然后再想办法找一个保姆。

余慧看到向序拎一只老母鸡回家的时候,脸色就变了,待她弄清了原委后,先是骂了一阵狗眼看人之类的话,接着就开始对向序发火,“你说你有什么能耐?!老婆孩子跟着你倒了八辈子霉了,叫你改行去干行政,你不干,这下可好啦,孩子连托儿所都入不了!”

向序一边忙着杀鸡,一边低声下气地说:“你别着急,我们再想想办法,保姆会找到的。”

一只杏黄的老母鸡几乎被向序砍断了脖子,血淋淋的鸡扔在地上只象征性伸了伸腿就死透了。向序忙着提开水烫鸡。

余慧捋了一下搭在额前的一绺秀发,手不停地拍着孩子,“你说,干行政有什么不好,我的脊椎增生快都弯不下腰了,凭你一个穷教师,你能把我从缫丝厂调出来吗?”

向序拔着鸡毛说:“干行政,那我的书稿、我的事业不就彻底完了?”

“什么破事业,早一天完了,我们早一天就有救了。你为了你的事业就不顾老婆孩子的死活,我说你自私你还不承认。”余慧反唇相讥。

向序停止了拔鸡毛,歪过头盯住余慧,“当初你不是认定了我的事业才和我结婚的吗?”

“当初我瞎了眼!”余慧声音提高八度骂自己,孩子被吓哭了。

中午的鸡汤淡如白水。

小巷里的胡妈业余除了打麻将外,早年常牵线做媒当红娘,两片嘴皮颠来倒去能把谣言变成真实真实变成谣言,现在做媒的活路日渐冷落,也就隔三岔五地干起了介绍保姆的营生。这天,向序硬着头皮将胡妈拽下麻将桌,惹得几个老搭档很不愉快,“这不就是保姆在他家煤气中毒的教书先生吗!”

胡妈收下了向序的二斤蜜枣和一斤白糖,说:“向老师,现在乡下的丫头鬼精得很哩,一听说你们家保姆曾煤气中毒都不愿来。你没找我之前,我就四处给你张罗着呢,可实在是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呀。既然你愿意让保姆不睡厨房,我再给你想想办法!”说着就转身重返战场。

向序跟在胡妈的后面撵上去又递了一支烟,“胡妈,这事千万拜托您了!”

胡妈头也不回地向他挥挥手,“回去吧,回去吧,过两天来听我的消息。”

三天后,胡妈带来了一位长得很耐看的小保姆。余慧和向序欢天喜地地将胡妈引进屋内,向序点烟,余慧倒茶,忙得不亦乐乎。

小保姆认真地打量着这一小间低矮阴暗的房间,像一个医生在观察一个不可救药的病人,看了好半天,冷不丁冒出一句,“房子太小了,还没有我们乡下的猪圈大。”

余慧脸上不爽但又不好发作,只得装聋作哑。向序拼命地吸烟。

胡妈说:“姑娘,房子虽小了点,但向老师一家可是忠厚可靠的,向老师人和气,余慧里里外外一把手,你在这里落得个心情舒坦、精神爽气,这不比你在有钱的人家受气强多了!”

小保姆笑了笑,说:“我又没说向老师一家人不好,可这房子确实比我们家猪圈小。”

姑娘说话不会拐弯,惹得余慧忍不住奚落了向序一句,“这猪圈还是我们大学问家赐的呢!”

向序尴尬地笑了笑。胡妈说:“也是呀,如今都忙做生意,还做什么学问?学问又不当饭吃。阿四从牢里放出来后,摆了个面食摊,两年一过,这不马上就要砌楼房了!向老师就是放不下架子,要是假期里去南京倒腾一点太阳帽旅游鞋小孩玩具枪回来卖,保不准一天能挣个三二十块。”

余慧说:“你跟他说这是对牛弹琴,地区行署调他去干秘书,他都不干!”

胡妈一听愣住了,“真有此事?”

“真的呀,前些日子,他的老同学何秘书长还来找过他,这个人就是死不开窍!”余慧肯定地说。

“哎呀,放着州官不做,跟我们这些小民百姓挤在小巷子里,何苦呢?向老师,你可得真要思量思量!”胡妈劝向序。

向序又递给胡妈一支香烟,岔开话题,“胡妈,你说这工钱怎么开?”

胡妈吐了一口烟,“我作一个主吧,你们这条件稍微有点那个,我看就加五块一月,五十五怎么样?姑娘,你呢?”

最后,总算成交了。

向序睡到了小厨房里。小厨房除了一扇门,连窗户也没有。为了防止重蹈覆辙,向序在墙的上方捅开了一块砖,这样既可通风,还能漏一些光线进来,倒也落得个一举两得。向序晚上伴着煤炉和一盏灯泡赶写书稿。夫妻分居也常常惹得余慧莫名地恼怒,这样,小保姆每隔两个星期就可以放假回乡下一次,夫妻俩趁这空隙仓促团聚。小保姆回家的路费都得要向序出,来回要花三块多钱。余慧有些舍不得,有时晚上就花六毛钱买一张电影票让小保姆去看电影,这时夫妻俩便像一对偷情男女,匆匆忙忙地上阵,这种近乎冒险的行为使他们觉得窝囊透顶。有一次,余慧有些贪婪,硬拉着向序追加一次,无奈小保姆一个半小时的电影很快就回来了,敲了好半天门,余慧才急急忙忙地套上衣服拔开门栓。小保姆问:“怎么啦?”

余慧脸羞得通红,说:“屋里有老鼠,我们在赶老鼠。”

第二年春天,小超满两周岁了,小家伙聪明伶俐、能说会道,余慧对向序开玩笑说:“简直不像你的种!”小超扬起那颗圆乎乎的小脑袋问,“什么是种呀?”一句话惹得两口子笑得很开心。这一年夏天,向序辞了小保姆,小超进了一个由退休老太太们创办的幼儿园,一是价格便宜,另外一个是离家近,至于教育管理方面,基本上都是没牙的老太太们教孩子唱一些带有黄味的情歌,反正孩子也听不懂,余慧也就顾不了什么精神污染了。向序开始坚决反对,余慧说:“小孩子懂什么‘大姑娘,坐花轿,进了洞房心儿跳’的?”向序也掏不出更多的钱,也就随了余慧。俗话说,“人穷气短”,向序在家务活动中,一般地都是以余慧的意志为政策和方向。反正现在社会上也没有多少人再嘲笑“妻管严”了。

向序书稿已完成了三分之二,学校的宿舍楼也已经完工了,向序对这个夏天充满了信心,他想暑假后肯定会有一套住房了,毕竟,他是县师范的业务骨干,这一点,连校长都承认。

余慧说:“分到住房又有什么了不起的,人家在外单位早就住上了!”

向序安慰说:“慢慢来嘛,一锹挖不成一口井,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国家有具体的国情,学校也有学校的校情。”

“我不要你给我上思想教育课,我只要有房子住就行,反正你总不能饿着肚子光着身子站在冰天雪地里宣扬艰苦朴素。”余慧对向序的崇拜早已随时光的流逝风化锈蚀了。向序也没有更充分的论据论证写书稿没有住房就是精神高尚,更没有理由强迫妻子接受这一事实。好在希望就在眼前,因而他只得乐观地劝妻子,“不要再吵了,面包会有的,房子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熬过这个夏天,我们就解放了!”

余慧当然想好上加好,“要是分不到中套,你就要挑个好楼层,一楼的坚决不要,最好是三楼。”她憧憬着未来,眼里就流露出想入非非的目光,“要是有钱,真该铺上地毯,还有彩电、冰箱,那才配套。”

向序走过来,手搭在余慧的肩上轻轻地抚摸着,“我们下半年开始,每月存八十块钱,两年后我们就可以买到彩电了,现在彩电降价了。”

余慧歪过头说:“还要等两年,说不准两年后又要涨价了。哎哟,我的腰疼死了。”余慧突然脸上肌肉紧绷,牙咬着嘴唇,额上冒出珠珠冷汗。

向序赶紧给妻子捶腰捏脊梁骨,余慧倒在床上疼得气喘吁吁。儿子小超在地上玩积木,嘴里抗议道,“爸爸打妈妈,爸爸大坏蛋!”

这是一个阴天的晚上,余慧的脊椎增生常常在阴雨天气发作,疼起来死去活来。向序曾想给余慧换一个工种,可缫丝厂厂长说:“挡车工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都喊腰酸胳膊疼,这是很正常的职业病,就像你们教师常常是近视眼一样,很正常嘛!”

余慧咬着牙,脸色苍白,“向序,我真的挺不住了,你可要救救我呀!”向序安慰说:“我会想办法,争取早点把你调出来!”余慧眼泪汪汪近乎哀求地说:“靠谁都靠不住,是死是活,我只有靠你了!”向序看着早已消失了浪漫与纯情的余慧,心里乱极了,他两手使劲地攥着自己的头发,低着头一声不吭。“我求求你,你调到地区去吧!只要你当了行署的秘书,哪怕我就是死了,等不到你能调动我的那一天,我也不怪你。”

向序依旧沉默,他无法放下自己的工作,他坚信要靠教育救国,必须走一条教学科学化的道路,而目前的教学大多只是在做知识广告。

宿舍楼分配方案公布后,向序就预感到前景不妙。工龄是分房的基数分,另外是人口分、职务分、职称分、科研分。所有分配条件中只有科研分对向序有利,其它向序完全处于劣势,而且占优势的科研分只占8%,更何况24套住房共有127人申请,资历不深的向序在严格而科学的量化统计面前,实际上已陷入了不可逆转的绝境。起初,向序以为作为一个教育科研单位分房时科研分肯定会占大比例,他想最少应占50%,然而校长在宿舍楼分配方案公布会上说:“实在太难了,许多老教师教几十年了,到现在还住在两间漏风透雨的房子里,想起来,真有点对不起他们。”说到这里,向序也就不再有多少怨气了,虽说人家没有什么科研成果,但人家教书教了几十年都快要进火葬场了,难道住一套不漏风雨的房子还值得去嫉妒和不满吗?

向序在开完了宿舍楼分配方案会后,一直不敢对余慧说出实情,余慧也就高高兴兴地每天上班下班逗孩子玩,还对小超说:“等爸爸分了一套住房后,就给我们小超单独布置一个好大好大的房间,房间里摆一张桌子让小超画画堆积木。”小超说:“我还要一个大熊猫。”余慧说:“好呀,妈妈给你再买一个大熊猫。”余慧一高兴,便唱起了前几年流行的一首歌《熊猫咪咪》:

请让我来帮助你

就像帮助我自己

请让我去关心你

就像关心我们自己

这世界,会变得,更美丽

……

小超乐得“格格”地笑了起来。

向序好久听不到余慧唱歌了,谈恋爱那阵子,他们整天嘴里哼着歌,仿佛这世界真的“我们同欢乐/我们同忍受/我们一起走向明天……”这是当年的一首叫《让世界充满爱》的流行歌曲。

望着沉洒于幻想和幸福的余慧,向序心里如掠过一阵冰凉的风,因为他正在制造一个巨大的骗局并蓄意地让余慧钻进这个圈套,他觉得自己虚伪透顶。他真想把分房的真相告诉妻子,欲吐又忍,好几次都没有勇气说出口。

余慧和小超玩得欢天喜地。

余慧问向序:“新房子分到后,要不要买一个壁灯,壁灯二十几块钱就能买到了。”

“到时候再说吧!”向序有气无力地答道。

余慧不无得意地说:“总算嫁给了一位有房子的丈夫了,我们车间小袁说谁要有房子,她就嫁给谁,哪怕丈夫是扫马路、掏厕所、火葬场烧死人的炉工。”

“职业并没有高低,只是你们这位小袁的自轻自贱让人感到恶心!”向序有些激动。

余慧对向序挤了一个媚眼,“你看你这个得意劲,自己有了房子就对人家没房子的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你要是做一个没房子的缀丝女工,我看你还神气什么?”

向序不再和余慧斗嘴,他点燃一支烟,忙着去厨房生炉子,炉子又灭了。现在的煤炉不是封不住火,就是把火彻底封死。向序将煤炉拎到巷口,借着穿巷风,点着碎木片,摇起一把破蒲扇,煽得滚滚黄烟在巷子里汹涌澎湃。

阿四推着自行车经过向序身边,他主动跟向序打招呼,“向老师,分到房子了?什么时候搬家跟兄弟我说一声。”

向序揉了揉被呛得泪水泛滥的眼睛说:“谢谢了,到时候一定请你帮忙。”

向序想起了阿q的话就觉得,人一生大概总要画圆圈的,大概也总是要说几次谎的。说一次谎是很容易的,难的是一辈子说谎。向序认为自己不会一辈子说谎,因而偶尔的歪曲或掩盖事实真相也是在所难免和可以原谅的。于是,他就更卖力地摇着破扇子煽风点火,不一会儿,木片窜出颤巍巍的火苗,一块蜂窝煤也就引火上身,嗤嗤地燃着了。

学校宿舍楼虽说没有最后分定,但从统分情况看,一个严峻的事实是,得分前24名最低分是83分,这就是说,得47分的向序已经注定了只有参观游览新宿舍楼的权利而绝无拿到钥匙的希望。这一噩耗他当然不敢让余慧知道,尽管他知道纸包不住火,迟早有一天余慧会明白真相,但他认为迟一天爆发面对面的争吵,痛苦的绝对值上就少一天,这种瞒天过海的伎俩使向序在赶写书稿时充满了罪恶感和自责愧疚的不安。于是,他就在白天一个劲地给余慧赔着小心,勤快卖力地干家务,而余慧并没有对向序的勤快给予表扬。向序认为现在男女平等了,干家务也算不上是讨好老婆,因而晚上在床上就对妻子百般温柔,一次余慧竟然如喝醉酒般地发起感慨来,“我好像又回到了刚结婚的那些日子里。”

妻子睡熟后,向序便觉得内心极度空虚,他听着黑暗中的老鼠在孜孜不倦地啃墙打洞,就感到自己是一只黑暗中的老鼠干着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这天夜里,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光明磊落的大老鼠,隆重地在大街上成群结队地走着庄严豪迈的步子,所有衣衫整齐的人站在马路两边瑟缩着脑袋委琐而自卑,因为人比老鼠更瘦弱矮小营养不良。醒来的时候,天色大亮,他感到很疲倦,梦中他走了一夜的路。

二十世纪是信息时代,二十世纪末期更是一个没有秘密的时期。向序分房无望的信息在掩盖了九天后被余慧获悉。当时余慧正在向一个女工打听朝南房间要不要在窗外搭遮拦阳光的石棉瓦,这里的夏天太热,住在楼上阳光又很充足,搭遮阳石棉瓦是很必要的。这时旁边的一个消息灵通的女工说:“师范分房的最低分是83分,你们家向老师才40多分,谈遮阳石棉瓦的事是不是嫌早了点。”余慧听到这消息,当时就像新婚之夜被宣布逮捕一样的震惊和不可思议。下班后回到家里,怒气冲冲,喘气七上八下很不均匀。

向序知道事情肯定败露了,但他还是抱一分侥幸心理,他装得若无其事地给余慧倒了一杯茶,小心地说:“你累了,先喝点水吧!晚上我包水饺给你吃!”

余慧看了向序一眼,冷笑着说:“你什么时候学会关心人了?看来你还真把老婆当人待呢,真荣幸!”

向序口齿有些不清爽了,“这是什么话,关心老婆也是应该的嘛!”

“放屁!”余慧愤怒地扔下手中的提包,手指向序的鼻尖,“向序,你不是人,你虚伪透顶,你手摸心口想一想,你向序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余慧骂着骂着就捶胸顿足地嚎啕大哭起来。

向序像一个被法官逼到死角的诈骗犯,面对着铁证如山的证据,张口结舌,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他的头上冒出了涔涔细汗。

余慧哭着说:“你分不到房子,还想着点子来骗我,你说你做什么狗屁学问,你研究骗人的学问,当初我把你看得多么了不起,你不过是一个无能的骗子!”

向序感到自己如陷入四面楚歌中绝无生还的希望,失败与绝望纠缠着他崩溃的神经,他知道自己不该欺骗无辜的余慧,于是走上前来手搭着余慧的肩愧疚地说:“慧,实在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这样的,我是怕你难过,所以才一直没有对你讲明真相。”

余慧用力推开向序,抹着眼泪责问:“你骗了我这么多天后,现在我心里就好过了吗?”

向序说不出话来,只得坐在床沿上继续抽烟。

儿子端着冲锋枪对着向序,“爸爸大坏蛋,我开枪把你打死掉!”

天已经黑透了。余慧止住了哭,默坐在一张木椅上面对着屋外汹涌的夜色如一尊泥塑。向序不停地抽烟,儿子歪在他的腿边睡着了,一溜口水从儿子的嘴角流下来。

向序将儿子抱上床,盖好被后,在县委干秘书的老同学张昆进来了。一看屋内气氛有点不对劲,张昆就问道:“怎么了?”

余慧连忙抹了抹眼角的泪水,顿时笑容满面地让坐,“没什么,没什么!我的眼睛里被风吹进了一粒砂子,你看,揉得我泪水直流。”

向序递给张昆一支不带咀的“团结”烟,说:“是的,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张昆在向序拿烟的同时以更快的速度塞给向序一支“云烟”,“是这样的,”他掏出防风打火机给向序先点上烟,“我又换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新房,明天是星期天,请几个老朋友去坐一坐,喝两杯!”

张昆比向序小三岁,岳丈原是副县长,退下来之前将张昆从中学调到了县委,最近刚提拔为秘书科副科长,住房由一室半一厅换成了两室一厅,可谓双喜临门,此时,当然忘不了与老同学共享乔迁之喜。张昆说:“那本书稿完成得怎么样了?我常想,老同学当中就数你老兄最有成就。我们这些改行的人专业都丢光了。”

向序说:“搞学问就是清苦一些,要说自由,可以说搞学问的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志去搞一些纯粹的学问,搞自然科学更是如此!”

张昆说:“是呀,我们整天公务缠身,简直没时间看书。不过,说到底,不管干什么,大家都是为了生存。你目前迫切需要的是一套房子。”

“是呀,只是僧多粥少,这次又没轮上!”向序苦笑着摇摇头。

余慧给张昆倒了一杯茶,又给向序倒了一杯,脸上挂着笑,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何为跟我多次谈到你,他希望你能去行署秘书处,最近又有几个秘书提拔调出了,那里正缺硬笔杆子,我从老同学私交出发,我劝你可以考虑考虑。”

“当然。不过,我的这部书稿已耗去了我七八年的心血,现在扔下了实在舍不得,而且我在学校里呆的时间太久了,出去一时恐怕适应不了……”

张昆说:“边干边学,环境可以改变人嘛!中国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喜欢在一棵树上吊死,柏杨的这句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两人谈了很长时间,只是对话始终不能在同一主题下展开,因而整个过程就像一篇滞涩不流畅的文章一样,没劲!

张昆说:“我正式邀请你们夫妻俩,还有你们的宝贝儿子,明天上午十点准时去!”

夫妻俩将张昆送出巷口,两人的脚步声就不协调,一轻一重地踩着并不平坦的石板回家。

晚饭是开水泡饭就萝卜干,两人都吃得很少。吃饭时没有一句话,饭后余慧碗一推就上床睡觉去了。向序忙着收拾残局,在厨房里叮哩当啷地洗涮了一通后,黑白电视上已经开始了“晚间新闻”,第一条新闻就是又一条全封闭的高速公路正式建成通车,播音员说其意义与影响是很大的。

晚上,向序几次将余慧扳过来,希望能够谈谈心,消除一些误解和隔阂,可余慧还是扭过头去,默默地流泪。向序感到自从余慧怀孕后,夫妻间就时阴时晴,虽说一次次地都和好了,但每次和好后争吵所留下的阴影更加深重,心灵的距离也就越来越远。美苏两个超级大国能展开对话,曼德拉和德·克勒克都能坐到一张沙发上去,可他和余慧却难以在同一个枕头上继续沟通心灵。

不能想得太多,向序也累了。

第二天夫妻俩赶到张昆新居时,好几位客人已经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抽烟喝茶了。张昆把向序介绍给食品公司副经理王岩,工商局人秘股长刘雨,县志办公室副主任钱宇,几位纷纷站起身来跟向序握手。余慧跟几位笑了笑,就带着孩子去房间里看电视。向序看到几位比自己年轻,也就没有什么顾忌,很随意地跟他们聊天。只是聊着聊着就插不上话了,主要是所聊的话题对向序来说相当陌生,“隔行如隔山”,搭不上话的向序渐渐地就有些别扭。不过,张昆的这几位朋友毕竟在县城里很有些身份,涵养也很深,所以他们常常中断自己的谈话,主动跟向序搭腔,“向老师,现在教师的地位比文革时高多了!”

“是的,是高多了,尤其是政治地位,中央号召全社会都要尊师重教。”向序作了一些空洞的补充说明。

“住多少平方?够住吧?”

“够住,够住!”向序连连回答。

“据说上次师范学校有一位老师家的保姆中毒,闹得满城风雨,影响很不好。总之,那位老师不该让保姆住进厨房。”

“是呀,都讲民主、平等,而有些知识分子只是满足于口头上宣讲,对农村的小保姆也应该平等看待,怎么能让人家住厨房呢?”

“我们家小保姆住15平方,至于吃饭,我们更是让小保姆先吃,然后才轮到我们。”

“一些中小学乱收费的现象也很严重,什么课外辅导费,晚自习费,说难听一些就是老师敲诈学生,当然,向老师你们师范还是很不错的,没有出现这种现象。”

“巧立名目,清水衙门水不清。”

向序这时插上去说:“其实也说不上乱收费,县一中晚自习辅导一晚上才八毛钱,要是折合卤牛肉的话,也就是说辅导一晚上的价钱只能买到一两二钱熟牛肉。”

张昆从厨房里冲出来说:“不要讨论牛肉了,开饭吧,看我爱人手艺怎样,中午还有一道清蒸甲鱼,这是小黄的绝活。”张昆的妻子小黄腰里围着一个碎花围裙笑盈盈地对各位抱歉地说:“只是凑合着做的,味道不好,可不要见笑了!”

几位朋友都说哪里哪里,从厨房里钻出来的香味早已诱得人流口水了。于是,小黄就笑了。

余慧认真地看了看65平方的两室一厅,她尤其不能原谅向序的是,张昆家的厕所比自己的卧室还要豪华得多,抽水马桶、白瓷浴缸一应俱全,厕所的地上铺着马赛克,白瓷洗漱池上方是一面很大的镜子,镜子背后是一个暗藏的化妆柜,里面陈列着余慧很熟悉但从未用过的化妆品。至于张昆家的遥控直角平面21时日立彩电180升东芝冰箱更使余慧嫉妒而自卑。踩在房间里绿绒绒的地毯上,余慧感到自己轻飘飘的如入太虚幻境,坐在亚麻布绷成的沙发上,她想得很多很多。当初自己那么天真浪漫,好像向序的才华是结婚后自己价值连城的财富,她深深地后悔自己在谈恋爱时对向序的价值夸大和过高估计,也对自己攀附学问装点门面的虚荣心充满了批判的自责。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在缫丝厂女工们面前炫耀自己的未婚夫,同伴们也确实眼红嫉妒余慧一个缫丝女工攀上了一位会写文章的大学毕业生。那时候,她看到文质彬彬的向序就觉得做学问的人就是与凡夫俗子不同一般,而今天看到向序的文质彬彬就感到向序的窝囊无能和书呆子的迟钝。“时光不会倒流,岁月也就不再重来,当你后悔自己愚蠢的时候,愚蠢已成为不可动摇的事实。”余慧对这段名人名言总算有了刻骨铭心的理解。

向序中午喝了许多酒。

饭后,他倒在客厅里沙发上晕晕乎乎地睡着了,余慧见到丈夫一副残兵败将相,心里的火气冲天而起。她一上午也没和向序说一句话,吃完饭帮小黄收拾狼藉杯盘。小黄说:“你歇着,带孩子去看电视吧!”余慧不好意思地说:“不,不,孩子自己玩。真难为你了,做了这么多菜!”小超在几间屋跑来跑去,对这广阔的空间充满了欲望和热情。他站在冰箱门前愣了好半天,手摸着圆圆的小脑袋,尽管握着手枪,可还是不敢用手去碰。

朋友们喝的酒比向序多得多,可仍能继续说笑谈天。张昆酒后陪朋友们坐,朋友们都说张昆的这套住房的采光和设备都是一流的不愧为县府的宿舍楼。

张昆听到朋友们夸奖,也就很谦虚了,“谈不上多么高档,凑合着住不就得了。”

“是呀,衣食住行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的大事。”

“现在的衣食行都可以靠自己的工资去维持,至于住也就不得不靠国家了。”

“是呀,我们这些国家干部恐怕积蓄一辈子也买不到一套住房。”

“所以,能有一套房子真不容易!”

向序鼾声四起。余慧听着张昆和朋友们的说话声以及向序的鼾声交织在一起,心里就像灌满了洗锅水一样难受,胃里翻翻滚滚的,很不是滋味。

张昆摇醒了向序,递给他一杯茶,“教书先生倒底缺少训练,三四两酒就把你撂倒了,我记得在大学时你可是八两的酒量!”

向序一口气喝完了茶,摇了摇头笑道,“那可是过去的事了!”

小超也跑过来要水喝。

张昆站起身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一根自制的冰棍给小超,“拿去吃吧,中国的小皇帝!”

小超摸了摸脑袋,“电冰箱为什么有冰棍呢?”

张昆对小超解释说:“这里面有一个制冰机器,水一放进去就冻成冰了。”

小超抬起头想了一会儿说:“真好玩,我要买一个电冰箱玩!”

张昆和朋友们都笑了起来。

小黄和余慧收拾好了残局,也一起聚到了客厅里谈天说地。她们在谈蝙蝠衫和连衣裙,余慧对小黄的许多提问一无所知。

小超在电冰箱门前转悠了一会,终于用手拉开了电冰箱的门。余慧喊:“小超,不要乱动,冰箱搞坏了就把你卖了赔!”

小超根本不理睬余慧的警告,眼睛盯住冰箱里塞得满满的食品发愣。余慧走过去关了冰箱门将小超抱了过来。小黄拉着小超的手说:“跟阿姨去房间看电视!”余慧也跟了进去。电视里正在播放“动物世界”。小超靠在余慧的怀里问:“妈妈,阿姨家电视里孔雀为什么是花的呀?我们家电视里孔雀怎么是黑的?”小黄笑了,余慧没好声气地说:“问你爸去!”心里酸酸的。

小超跑到客厅里去问向序。向序对他说:“我们家是黑白电视,阿姨家的是彩色电视,所以,一个是黑孔雀,一个是花孔雀。”

小超听不懂“黑白”与“彩色”的概念,于是嘟起嘴说:“我要花孔雀,黑孔雀丑死了!”

“别闹,去里边看花孔雀去!”

小超带着强烈的不满回到房间里去了,余慧和小黄正在谈论簇绒地毯与羊毛地毯的长处和短处,余慧吱吱唔唔地附和着。小超闷闷不乐地坐在余慧的身边并不看电视,似乎在想什么。

突然,小超拉住余慧的衣角说:“妈妈,我不要花孔雀了,你给我买一个电冰箱,好不好?”

余慧说:“吵什么,烦死人了!”

小超使劲地拉住衣角不放,嘴里嚷叫道:“我要电冰箱,我要冰棍!”

小黄起身到客厅的冰箱里又拿来一支冰棍,“乖,别闹了,阿姨给你冰棍!”

小超拿起冰棍狠狠地砸到崭新的地毯上,冰棍碎了,余慧连忙用自己的手绢去擦拭,可冰屑太碎,几下一擦,牛奶冰汁全都染到了地毯上,余慧依旧慌忙地跪在地毯上无济于事地擦着。小黄显然有些心疼,但又不好说出口。

小超还是一个劲地哭着要买冰箱,余慧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到了小超身上,她将小超按在沙发上,使劲地打他的屁股。小超哇哇大哭起来。

小黄上来拉余慧,“何必打孩子,他还小,他懂什么呢?”

余慧却像发了疯似地使劲地打小超的屁股,“我看你还敢要电冰箱,我看你还敢要!”

小超的屁股被打得通红,尖锐的嚎叫声引来了客厅里的向序、张昆和朋友们。

“怎么回事?小皇帝造反了!”张昆颇有些莫名其妙。

“他要买电冰箱,你说这孩子多烦人!”余慧脸色通红,她无法平静下来。

向序没有吱声,抱过哭得很伤心的孩子,说:“别哭了,过一段日子,爸爸一定给你买一个大冰箱。”

朋友们也都劝说了一通,认为小孩子挺天真的。张昆还表扬小超,“这小家伙就是聪明,他看到电冰箱就能产生联想,觉得自己家也应该有一个冰箱,所以就跟余慧闹起来了。”

朋友们在小超的哭声中也纷纷赞扬小超,并推而广之说现在的小孩比以前的小孩要聪明得多。

由于小超不停地哭,朋友们也就纷纷告辞了。向序和余慧是最后走的。临走时,余慧一再抱歉地对张昆夫妇说:“实在对不起,孩子吵闹打搅你们了,地毯也弄脏了,真不好意思。”

张昆和小黄都说没什么没什么。

回到家里,小超还在抽泣着。向序本想对余慧的过火行为责备几句,但想到买不起电冰箱纯粹是因为自己没有钱,也就忍了。

余慧一直不睬向序。她给小超倒了一杯开水,然后拿出两块饼干哄小超,“别哭了,小超,是妈妈不好,妈妈下次再也不打你了!”她手不停地抚摸着小超的屁股,脸贴在小超的脸上,鼻子一酸,眼里流出了一串泪水。

向序和余慧一直不讲话。

向序每天面对着余慧冷若冰霜的脸色一声不吭地买菜、做饭。晚上,余慧总是背对着他睡觉,他自己也没有兴趣和妻子亲热,坐在桌前赶写书稿,可一天的忙碌又使他头重脚轻,一个个文字像一座座墓碑般的沉重,他感到自己搬不动这些墓碑,一阵眩晕,他就不得不倒在床上睡觉。最近一段日子,书稿的进度很慢。出版社老张来信说,卖给向序的书号是最低价格了,希望他能把书写完。可向序哪里有付最低价格的钱。乡下的父亲平时不向向序要钱,只是声明,过几年,地里的活干不动了,向序是应该要赡养老人的,养儿就是为了防老。向序当然想到六十多岁的乡下父亲依赖儿子的事实已经迫在眉睫了。

学校里得分最高的前24名正在为楼层和大中小套展开一场拉锯战。为了分房,老同学、老朋友、老同事也顾不得往日的旧情了,一切温情脉脉的面纱都撕开了。两位五十多岁的老教师为了争三室一厅的大套根本不顾同学同事三十年的交情,在一通运筹帷幄无济于事后不得不刺刀见红地揭露对方在瞒报人口上的阴谋。其中一位老教师在乡下的母亲已在半年前去世,为了分房,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而另一位老教师由于关系亲近而掌握了这一信息,于是当瞒报人口威胁到他分大套时也就毫不含糊地到校长那里奏上一本。此事引发了一场公开的争吵,向序感到极其迷惘困惑和理不清头绪,只是自己的事都管不过来,因而他也就不愿想得太多太清楚。

夫妻冷战半个月后的一天傍晚,下班回来的余慧脸色温和地主动跟向序打招呼,“向序!”这使向序感到震惊并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因为平时呕气总是向序主动向余慧缴械。

“向序!”余慧又喊了一句,“跟你说件事。”

向序有些激动和受宠若惊地问:“什么事?”

余慧坐到向序的身边,说:“你们学校分到住房的人还没有搬进新楼,是不是?”

“是的!”向序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们车间的人都说,只要还没搬进去,就有争取的希望,”余慧说到“希望”时脸上就放射出兴奋的光芒来,“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做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是不是?”

这次向序没有点头,向序感到连百分之一的希望都没有。

余慧生怕向序听不清,还往向序身边凑了凑,“现在不是都兴送礼吗,是不是?酒杯是大印,香烟是通行证,酒瓶是手榴弹,这是社会上办事的基本技术,只要礼的分量够了,死刑都能推迟枪毙。我想,我们送一些礼给你们校长,再说一说我们的苦衷,就会有希望分到房子!”

向序不无担忧地说:“学校可跟社会上不一样,校长不会收的。”

“隔行不隔理,学校也是社会的一个部门,所以送礼也一样可以适用,只要努力了,即使分不到房子,也不会后悔了!”余慧总是对自己的意志过分自信。

向序说:“第一,校长不会收;第二,我们没钱送;第三,如果收了,房子还分不到,钱就等于白白扔了;第四,如果礼没送成,还被外界知道了,面子上很难堪;第五……”

余慧对向序的十二点理由根本听不进去,她一再给向序撑腰打气,以坚定他的意志,“你说过,机会是为有准备的人准备的,如果我们不去准备,那么我们就将彻底失去分房的机会。钱,我可以借到。”

向序为余慧还记得他在恋爱时说过的一句话而感到激动,但他对送礼实在顾虑太多,在余慧面前他最终还是一步步退却,“即使送,又送什么呢?”

“听人说,要投其所好,你注意观察一下,校长最喜欢什么?”余慧又叮嘱一句:“从明天开始,你就有事没事去校长办公室转一转,汇报情况啦,没话找话啦,都可以!关键是临场发挥,不要让他看出你是一个侦探的破绽来!”余慧说到这里竟然笑了起来。

第二天,向序真的去校长办公室转了好几次,并且把侦察得来的情况在晚上向余慧作了详细汇报,“在办公室里,看不出校长有什么特别的爱好。我所掌握的平时的一些信息是,校长不抽烟,爱穿中山服,至于是否喝酒,我又没和他在一起吃过饭,我只知道校长胃不好,今天我进校办的时候,见他正在吃胃病方面的药。”

听了这话后,余慧陷入了沉思,她对送什么礼的问题一时拿不出明确的主张来。

向序对分房已不抱任何幻想,对送礼更不感兴趣,看到余慧陷入困境,内心里也就不觉有些高兴,“你说,给校长送一件中山装,总是不妥当的,要是送胃药,就更不适合了,即使你买一箱三九胃泰送去,这送药不就是等于咒人嘛!”

余慧拿不出办法,只得说:“不管怎样,反正要送一次礼。”

到后半夜的时候,总算拿出了一个方案,送两瓶“明光特曲”外加两条“醉翁亭”香烟。余慧的论据是,“虽说难以送校长特别爱好的东西,但烟酒是通货,就像全国通用粮票一样地在任何地方都适合。”

烟和酒买来的时候,余慧就感到礼太轻了,总共加起来才五十多块钱,五十多块钱换一套房子显然有些痴心妄想的成分,但是她想到毕竟不是买一套房子,再说学校里都比较穷,校长平时也不会收到多少贵重礼品。她当然想买“茅台”和“长剑”,可口袋里实在是空空荡荡。向序有些胆怯了,他想如果此事暴露了,他怎么能理直气壮地在学校呆下去,这种做法简直让人斯文扫地,但他实在又拗不过余慧,于是他说:“慧,你一个人送去吧!”

“不,不行,要去我们一起去,你总是害怕抛头露面,我一个女人家连脸都不要了,你大男子汉好意思往后躲?”余慧有些不满了,但鉴于目前需要结成共同对外的统一战线,也就不便于像平时那样轻易发作了,声音很克制。

最后,向序同意当天晚上夫妻俩一同去校长家送礼。向序感到这比上刀山下火海更艰难,然而,既主意已定,也就横下心一条黑道走到底,认了!

吃过晚饭,余慧把孩子托付给胡妈。胡妈问:“你们干嘛去?”余慧说:“去看我外婆,外婆住院了!”

临出发前,他们才感到事先忽略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也就是谁提上这两瓶酒两条烟,谁先第一个进门。这本来不是一个大问题,而两人却都斤斤计较起来。余慧说:“你一个大男子汉,好意思叫老婆提东西?”向序说:“反正又不重,你提吧!”余慧说:“你说反正不重,你就自己提嘛!”向序说:“这样吧,路上我提,进校长家门时你提上。”余慧说:“我不干!”

两个争来争去,谁也不愿自己提着先进门。向序说我从来没干过这事,余慧说难道我干过这事吗?向序说夫妻俩看望亲戚朋友时一般都是女人家提着礼品进门,余慧说现在男女平等了你看跑业务的推销员拎着礼品的是男的多还是女的多?

争执不下,最后两人不得不采用抓阄的办法,在两个纸片上分别写上“提”、“不提”的字样,然后揉成团放在手中颠簸数次扔在桌上,谁拈上谁提,这是比较公正的选择。面对着两个小纸团,向序心里“怦怦”跳个不停,这仿佛是“生存”与“死亡”的选择一样严峻和惊心动魄,余慧闭起眼睛随手抓了一个,然后攥在手中迟迟不愿打开。向序捡起另一个纸团,说:“你先打开!”余慧说:“不,你先打开!”

两人在玩着并不好玩的游戏。

最后还是向序先打开纸团,当他看到一个“不”字时,就像一个囚犯越狱成功了一样激动。余慧仰起头绝望地喊了一声“完了——”

夫妻俩像小偷一样偷偷摸摸地出了门。

这一段不到一公里的路程,他们仿佛走了一辈子,一路上,他们绕道走没有路灯的后街,是满天的黑暗保护着不敢吱声的小夫妻俩来到了校长家门前。校长家也住在校外。

敲门前,余慧突然想起了一句话,“向序,一定要讲小保姆煤气中毒造成恶劣影响的事。”

向序在黑暗中点点头。

迟疑了好半天,向序不敢敲门。待他摸到校长家后窗下听了好半天并确认校长家肯定没有外人后,他才鼓起勇气敲门。门很困难地打开了,校长一见向序,起初有些惊讶,最后还是请向序夫妇进屋坐下。

日光灯有些刺眼,夫妻俩感到一阵眩晕,待定下神来,向序看到政治教研室的五十多岁的邓老师正坐在客厅的沙发里面对着向序微笑,向序“唰”地一下脸红了,余慧手里拎着棱角分明的包慌慌张张,左躲右闪还是找不到藏匿的地方。邓老师指着走投无路的余慧问向序:“这位是……”向序说:“我,我爱人,余慧……”校长说:“坐,请坐!”邓老师意味深长地望了向序一眼站起身来笑着说:“你们有要紧的事谈,我就不便打搅了,告辞!”向序感到邓老师的笑比三角刮刀更加残忍地捅进他的心脏。

邓老师出门后,校长笑着问:“有什么事吗?”

经验很不丰富的余慧忙中出乱,索索抖抖地从包里掏出两瓶酒两条烟,结结巴巴地说:“烟不好,酒,酒也不好,校长你分房子,可千万给我们一套呀!”

向序心里叫苦不迭,虽说他也没有经验,但如此公开拿烟酒换房子的做法简直愚蠢透顶,他的心脏在抽筋。

校长不理睬余慧,却把头转过来狠狠地批评向序。“向老师,你怎么能这样做?我一向很看重你的为人和为文的品格,这样做不仅损害了你自己的尊严,也是对我人格的伤害!”

向序难堪得恨不能裂地而遁,脸上仿佛被冲天烈火猛烈地炙烤着,面部的滚烫和酷热使他满头大汗。

余慧像一只在海上翻船后在海水里泡得浑身发抖的难民,她坐在那里手足无措。

校长接着又语气平静地安慰他说:“我知道你的困难,也能理解你的难处。你叫我有什么办法,总共24套房子,127人申请。你业务能力很强,这一点我心里很清楚,可分数明摆在那里。像邓老师这样的老教师教了三十多年书,到现在还住在两间漏风透雨的房子里,不分给他,能说得过去吗,一辈子都快要过去了!我希望你能够正确对待这次分房,也希望你能理解我的难处。”

向序低着头,一声不吭。

最后,余慧极其狼狈地收起烟酒,夫妻俩像拎着一包罪证一样仓惶地逃回家中。

一回到家,向序对余慧第一次发起火来,“你想的馊主意,你把我的脸面都丢尽了,你叫我往后怎么在学校里做人,你这个耐不得穷享不得富的女人,我跟你离婚!”向序吼叫着,眼中盈满了泪水。

余慧这次不占上风了,她只是一个劲地哭。

向序大口大口吸着烟,脸色胀得乌紫。

余慧倒在床上哭得眼泪鼻涕在脸上汪洋恣肆。小超也跟着哭。

惨白的灯光照耀着摇摇晃晃的空间。

夜已经很深了。

这一年夏天酷热。

小城里的每一条街巷里都飘浮着火,摄氏42度的高温将路边的法桐树叶烤得卷曲而枯萎,苍白的水泥路面白晃晃地刺眼。西瓜的价格一涨再涨,至七月十八日西市口的西瓜已涨到每斤四毛,批发冰棍的食品厂门前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卖冰棍雪糕的小贩们背着冰棍箱子满城奔走,叫卖声和竹板敲击木箱的声音从早到晚地塞满了小城的旮旮旯旯,毒辣的太阳一天比一天猛烈地泼火。小城里到处都在谈论大家都不太清楚的“厄尔尼诺现象”、“温室效应”、“臭氧层空洞”之类的概念,而有相当一部分人就认为这是“诺查丹玛斯预言”的前兆。坐在巷口老槐树下纳凉聊天的一些老人们摇着蒲扇,手里握一把宜兴紫砂茶壶,说民国二十九年曾有过这样的天气,因而也就很平静,只是穿巷风并不穿过巷中,于是额头上的汗就毫无节制地往外漏。

向序家房子冬冷夏热是一个最显著的特色。放暑假后,向序就将孩子从幼儿园领了回来,小超在家里热得嗷嗷直叫,向序简直不能赶写书稿,于是,防暑降温就成了当前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一台十二时的电风扇呼呼地旋转出热风,越吹越热的事实逼得向序想出了种种绝招,他将一大澡盆的水放在屋内以水吸收热度;反正没有风吹进来,因此向序在白天就紧闭门窗以企图将滚滚热浪关在屋外。他将竹席铺在砖地上,砖地上洒过水,晚上一家三口睡在席子上就有些凉快。没过几天,由于砖地上湿气太重,余慧的脊椎病又犯了,疼得咬牙切齿的余慧脸上汗如雨下,她死死地攥住向序的手绝望地说:“我,我真的活不下去了!”向序忙着给余慧揉脊背。他心乱如麻,脊椎增生没有根治的特效药,目前的医疗水平只能控制现状,患者必须严禁做动作幅度大的体力活,而向序又没有能力将余慧调出缫丝厂,他想,如果能在缫丝厂换一个工种,比如干产品质量检验或会计工作,也会避免病情继续加重。他和余慧不止一次地找厂长,可厂长不止一次地说这是很普通的职业病。向序花了二十多块钱拍了一张脊椎增生的片子,同时医生出具了一个病历以试图向厂长证明病情的严重程度。厂长接过片子看都没看一眼就扔在了桌上,“如果都要换工种,第一线靠谁去顶?再说我根本看不懂片子,医生开假证明现在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余慧躺了好几天,向序忙里忙外,为了避免中暑,他用一个脸盆装凉开水,每隔半小时就咕咕嘟嘟地喝上一气。余慧撑着身子又上班去了,听车间的女工们介绍说要先给厂长送礼才能提换工种的要求。鉴于上一次的教训,这次余慧没敢轻举妄动,迟疑侦察了好几天,仍然不敢采取行动。直到有一天,要好的朋友小杨亲口对他说自己调质检科就是送礼才办成的。余慧问:“这是真的?”小杨说:“谁还骗你!”余慧说:“你要是骗我你就不是人!”小杨生气了,“你要是不相信我,就当我没说好了!”

余慧这才小心谨慎地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向序,向序一听就坚决反对,“我再也不干这种蠢事了!”向序上次败走麦城,一连多少天他都抬不起头来,他最担心邓老师将此事在学校里捅开,然而从一些人有意无意的闲谈中,他知道送校长礼的消息已经走漏。房子没有分到是小事,同事们在背后指着他的脊梁骨蔑视与嘲笑才是他最不能容忍的。

余慧见向序不愿去送礼,也就不得不撕破脸皮责问他:“你没有本事调动老婆,又不愿想办法调动老婆,你说,你还有没有良心,天底下有你这种不顾老婆死活的丈夫吗?你没有能耐,你还要什么脸面?”向序在老婆轮番轰炸下不得不节节败退乖乖就范。他觉得窝囊,但又无法逃脱窝囊像影子一样尾随自己。

他们把送校长的烟酒拎到了厂长家。在认真总结经验教训后,这一次,夫妻俩没有当厂长的面从包里掏出烟酒来。临来前,向序一再叮嘱余慧,“一定要注意,不要立即掏烟酒,千万不能怯场,说话时要拐弯抹角,也就是说要含蓄一些。”

厂长很热情地接待了他们。厂长用“kent”招待向序,一想到自己送的是一种七角钱一包的“醉翁亭”烟,一种灾难感就在他心里提前曝光了。厂长的态度不像以前那样生硬,谈了一通后,厂长说:“换工种的事,在下一次研究时,我一定给予考虑。你们也知道,这事当然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难度很大呀!”告别前,厂长还主动和向序握了手。

烟酒装在一个布袋里原封不动地放在厂长家的桌上。他们走了。

余慧激动得都快要流出了眼泪,“这下可有希望了!”向序则显得很平静。

暑假期间,老同学何为副秘书长来县城视察工作时,将向序召到县政府招待所,“怎么样?这次该答应了吧?老实说,行署秘书处很缺少你这样的硬笔杆,我现在也不写材料了,这次又提了好几个秘书,你去吃不了几年苦就要动一动,眼下房子稍差一些,两室一厅,过两年就可以换成三室一厅的。至于余慧调动工作,不会有什么难处的,现在只要你给学校写一份请调报告,马上就可以办!”

向序坐在沙发里拼命抽烟,他不再像前几次那样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说:“你让我再考虑一段时间,好不好?”

老同学说可以,想好了随时可以和我通个电话。

给厂长家送礼后,余慧的情绪一直很好,虽说这一年夏天热得让人活不下去,可余慧时常还有兴趣哼起流行歌曲:“三十以后才明白/该来的都没有来/三十以后才明白,不该来的都已经来……”向序的书稿快要杀青了,只是酷热难当,儿子又在前后左右骚扰,因而推进速度很慢。

余慧厂里每人发了两大瓶防暑降温的饮料“雪碧”,这是中外合资生产的,每瓶六块八角。由于价格很贵,余慧就很激动,一激动就容易得意忘形,回到家余慧对正在喝白开水的儿子小超说:“快,快来,妈妈给你带回了高级饮料!”起初小超有些顾虑,不敢喝,可一沾唇就贪婪地喝了起来。小超抱着一个一尺多高的瓶装饮料喝得气都喘不过来,余慧笑得流出了眼泪。

儿子喝“雪碧”本是一件好事,可儿子贪得无厌,第一瓶“雪碧”喝了一天,第二瓶“雪碧”小超只花了半天时间就喝了个瓶底朝天。余慧上班去了,可留下的难题却让向序伤透了脑筋,小超不愿喝白开水,一个劲地要喝“雪碧”。已是下半月,工资所剩无几,向序实在不能挥霍,因而就劝儿子说:“白开水喝下去,小孩子就能长得很高,白开水清洁卫生,有利于肠胃消化。”小超无法理解白开水对于现在和将来的意义,因而这些白开水广告对小超来说几乎统统无效,他又哭又闹,“不,我要喝‘雪碧’,白开水不甜,我要‘雪碧’!”小超躺在地上死活不肯起来。

向序急得团团乱转,他准备上街去买一瓶,如果只是喝一瓶也就咬咬牙买下,可是一瓶又怎能填满小超贪婪的欲望。因此,他必须要下狠心灭绝小超无视家情的消费欲,然而如此刻薄儿子,他又有些于心不忍。于是,他就上街花了一块捌角柒分买了一袋桔子粉。

儿子坐在席子上百无聊赖地玩着一把塑料手枪,小小的脑袋上冒出点点细汗,见向序回来了,小超睁大眼睛问:“爸爸,‘雪碧’买回来了吗?”

向序将“桔子粉”别在身后,说:“马上就给你拿来!”说着就钻进了厨房。向序用凉开水冲了满满一大缸子桔子水,他伸出舌头尝了尝,不甜,于是,他又加了两匙白糖。

向序把“桔子水”端给儿子喝,儿子很怀疑地看了看茶缸,不放心地问:“爸爸,这是‘雪碧’呀?”

“嗯,是的,是的!”向序很认真地回答儿子。

小超的头歪过来歪过去地看了好半天后,说:“爸爸,这不是‘雪碧’,‘雪碧’是白的,这个‘雪碧’怎么是黄的?”

向序摸着儿子的头说:“这是新产品。你看,你手里的积木有红的、有黄的、有蓝的,它们都是积木。”

小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用鼻子嗅了嗅,也没嗅出什么名堂来,于是噘着小嘴看了看向序,还是有些不相信。向序毫不犹豫地打消小超的顾虑,“这新产品比妈妈的‘雪碧’更好喝!”

小超鼓足勇气,对着一茶缸陌生的“雪碧”,硬着头皮喝了一口,刚喝进嘴小超就“哇”地一下全吐了出来,接着就大哭起来,“爸爸骗人,爸爸骗人,‘雪碧’是甜的,这是酸的!”

向序无奈地摇摇头,搂过儿子,一句话不说。他感到自己正在被儿子的哭声审判。于是就劝儿子,“别哭,爸爸马上给你讲一个好听的故事。”

余慧下班回来见到这场面就跟向序吵了起来,“你看人家的孩子都喝‘雪碧’,为什么不给小超买?!”

向序说:“‘雪碧’那么贵,有那么多的钱买吗?”

余慧一边哄着哭哭啼啼的儿子,一边挖苦嘲弄向序,“人家没上大学的人都能让儿子喝上‘雪碧’,你堂堂的大学毕业生,怎么买不起‘雪碧’了?”

向序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听到外面街巷里叫卖冰棍的声音尖锐而刺耳。

余慧气得扭头走出屋外,不久就抱回了一瓶“雪碧”,“给,小超,喝‘雪碧’!没钱也要喝,凭什么我们家小超就比别人家的孩子日子过得差!”

儿子破涕为笑,喝了一气“雪碧”后,满足地望着妈妈笑嘻嘻的,然后手指向序告诉余慧,“妈妈,你不是说人不应撒谎吗,爸爸为什么撒谎骗人呢?他给我喝假‘雪碧’。”

向序站起身忙着去熬绿豆稀饭,他能理解余慧的心情,可他不能理解这一瓶喝完后儿子会“放下饮料,立地喝水”。

至第二天中午,小超已干净彻底地喝完了“雪碧”,吃过午饭,小超睡午觉时,向序对小超起床后的情景充满了忧虑和不安。他实在没有这份经济再去花六块多钱一瓶接一瓶地买下去。

下午三点多钟,小超醒了,趁小超还没完全清醒,向序主动地坐到小超身边说:“小超,爸爸给你讲一个故事,好不好?”每次都是小超缠着向序讲故事,可今天向序却主动要讲,儿子当然不会理解这背后有什么阴谋,于是就点了点头。

向序手抚摸着儿子的光脑袋,很认真地讲起故事来,“从前呀,有一个小老虎,这个小老虎不听它爸爸的话,整天跟它爸爸胡搅蛮缠。有一天呀,小老虎吵着跟爸爸要喝‘雪碧’。这‘雪碧’呀,里面有许多许多看不见的小毛虫,小毛虫钻到肚子里就会使劲地咬肚子,肚子就疼了,肚子疼就要到医院打针,打针屁股又疼,可小老虎不听它爸爸的话,偏要喝‘雪碧’。这一天,小老虎的爸爸就到山外边买回了一瓶‘雪碧’,小老虎才喝了几口,就捂着肚子哇哇地哭了起来,‘疼死我了,肚子疼死了’……”

向序说得严肃而恐惧,可他并没有注意到小超在第一次听到“雪碧”这个字眼时,嘴里就泛起了一股酸水,下面的故事中,他几乎根本不理睬小毛虫和肚子疼,随着“雪碧”字眼的重复使用,小超嘴里就情不自禁地流出了口水。终于,小超顾不了那些灾难的恐吓,很坚决地哭闹起来,“我要‘雪碧’,我要喝‘雪碧’!”

从某种意义上说,向序的故事提醒和暗示了小超要喝“雪碧”。

故事没有讲完。

向序又一次失败了。

夏天的天气说变就变。

雷暴雨常常来个措手不及,向序在暑假中一方面要抗旱,另一方面就是排涝。通常下雷雨的时候,屋顶的漏雨要用盆盆罐罐接着,待雨停后,将盆盆罐罐里的雨水再泼到屋外。雷雨来得快走得也快,家里很快也就能恢复平静。有一位朋友见到这情景曾安慰向序说:“日子不是过下去的,日子是挺下去的!”这过日子和挺日子当然是有一些区别的。

然而,这一天向序和余慧都有些挺不住了。

其实,说起来也是很简单的。

那天中午吃过饭,向序在教小超儿歌,余慧在厨房洗锅碗。烈日炎炎的万里晴空突然变脸,向序还没来得及看清阳光从屋顶上撤走,滚滚的乌云就铺天盖地地压下来,一阵炸雷在云层中痉挛着爆裂,浓黑的天空就被恣肆的闪电撕得稀稀烂烂,刹那间瓢泼大雨倾泻直下。向序和余慧几乎已经形成了一种近乎本能的条件反射,盆盆罐罐立即集合,夫妻俩随时准备迎接屋顶的每一处漏雨。

一般情况下,雷雨速战速决,向序也没有过分关注,习惯了。可这一天的雷暴雨如喝醉酒般地失去了控制,炸雷接连不断地在天宇里爆炸,如注的大雨将眼前的一切都彻底封闭了。至傍晚时分,向序家里的锅碗瓢盆已全部就位。余慧望着暴雨没有任何停歇的迹象,问向序,“没有东西接漏雨了,怎么办,你是一家之主,你拿主意吧!”

余慧的话已明显包含了埋怨的成分,向序知道分不到房子是自己的过失,也就理屈词穷,说不出话来。看到锅碗瓢盆在九平方米的小屋里已割据了十几个地点,他就感到这些盆盆罐罐像地雷。

儿子忽然想出了一个主意,他拿出自己的小茶杯,说:“爸爸,我的茶杯能接雨。”

这时新突破的决口又在漏雨,儿子端着小茶杯在床头很困难地校准了一个新决口的位置,终于,儿子的茶杯里有了嘀嘀嗒嗒的声音,儿子笑了,“真好玩!真好玩!”

余慧看着如此无知的儿子,泪水也就流了出来。向序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又在找东西接雨,墙角又有一处漏雨。向序顺手将茶叶盒掀开盖子,看里面空空如也,也就放到墙角边的漏雨处。屋内十几处大大小小的器皿由于体积不同和漏雨下降时力量不同而发出富于旋律感的声响,儿子在屋内转来转去很是兴奋。

向序不停地将注满了水的盆盆罐罐端到门口泼向屋外,儿子兴致很高地讨好爸爸,“爸爸,我帮你泼水!”小超端起水一次次往门口跑去,斜泼进来的大雨泼洒到了小超的脸上,小超人小,常常就把水倒在靠门边的屋内。

屋内的景象很是繁忙,父子俩你来我往川流不息。天已经黑透了,暴雨依然在撕扯着大地,雷声伴随着黑暗加快了恐惧的步伐,余慧呆呆地坐在床边一动不动。

天黑以后,向序所想到的就是晚上一定要保护好床的位置,否则就没有睡觉的地方,随着时间的延伸,这种希望渐渐地趋于破灭。至晚上十一点三十分,屋中央的床上终于漏下了第一滴雨,接着,线型的雨就开始缠绵起来。儿子过于疲劳,未能和爸爸战斗到底就睡着了。余慧依然不动,她望了向序一眼,不吱声。向序将儿子横过身放在床上的位置,然后拿出一双深筒胶靴放在床中央接雨,这已是家中最后一份盛雨的器具了。屋内四面漏雨,床也不能再幻想挪动半步了,相对说来,床的位置是一个最安全的位置,这也是几年来在风雨实践中精心摸索和选择的结果。

向序指着床上的安全地带对余慧说:“你就在这凑合着躺一会儿吧!”余慧斜靠在床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只长筒胶靴占据了床中央的位置,向序就不再有睡觉的地盘,听着屋外狂风暴雨肆虐横扫的喧嚣声,向序第一次感到了自己如同沦陷于一个急速旋转的漩涡,孤独与悲凉也第一次占领了他的灵魂。

突然余慧惊叫了一声猛地坐起,一个新突破的漏雨趁其不备地打在了她的脸上,她像触电一样反弹起来。

正在打瞌睡的向序被余慧大幅度的动作震醒,他迅速抓起另一只胶靴去接漏雨,一脸愤怒的余慧猛地夺下向序的胶靴,愤怒地扔到地上,“你看这个家还像个家吗?!”

向序愣住了。

余慧又哭了,“你整天搞你的破学问,家里屋坍了你也不管,叫你找人修房子,你没有钱;叫你自己上屋补漏,你连一两水泥都找不到。整天还装模作样的假斯文,你说你读那么多书管屁用,这小城里谁买你账,谁把你当回事?”余慧越说越气,越气就越刻薄,“你养不好老婆孩子,你就是无能!”

确实,上一次雷雨过后,余慧叫向序搞点水泥将屋顶的漏雨处修修补补,买一包水泥用不完,可不买又到哪儿去要一小桶水泥沙浆?向序平时除了教书写文章外和任何建筑单位没有任何瓜葛,自己又没有权力去动用别人为自己的一小桶水泥沙浆奔走。向序找到校后勤主任,主任说:“学校最近又没搞基建,怎么有水泥沙浆呢,你到校外随便哪个工地要一点不就得了。”他跑到一处正在建楼的基建工地,工人们忙忙碌碌地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向序,他又不认识任何人,于是,转了几圈后向序最终还是连一两水泥也没借到。

向序在余慧的哭诉声中,真正感到了自己除了教书之外没有路子的尴尬与艰难。不过,这天晚上,他还是认为,这世界,大多数人都过着没有路子的日子。于是,向序劝余慧说:“你不要说了好不好?”

“我就要说!”余慧的哭声有些声嘶力竭。

其实,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死人为活人让路。活人对死人的悲哀常常是一种假设,一种冲动,一种不可靠的忠诚。你想,如果人都不死或不愿死,那么这小小寰球总有一天要被几何级数增长的人踩碎不可。然而死的方式总是千差万别以至于人们不得不怀疑死神的不公平,死和不死是不是也存在着先行一步的祖先们在阴间死神那里请客送礼开后门,不然为什么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却断了气息。

那天早晨的太阳依旧光明。向序在菜场买了半斤豆芽和二斤青菜,在买豆芽时为了三分钱向序和卖菜的大吵了一场,最后向序将卖菜的拖到工商管理人员那里才少付了三分钱。平时向序并不在外面跟人吵架,因为第一天晚上他从余慧那里得知妻子换工种无望,因而极其懊恼和气愤,送了礼也无济于事,他简直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让余慧调换工种。晚上余慧和向序又吵了一次,争吵的内容已重复了多次,因而也很无聊。向序被这倒霉的消息搅扰得头昏脑胀的时候,早上一上班就听到刘迅老师死在向序夫妻俩吵架的当天夜里的噩耗。冲开水的赵师傅说:“其他老师都去了,你也去看看吧!”向序先是突然如挨了一闷棍,然后就呆呆地望着屋外的秋光满天泼洒,整个一上午,他都坐在办公桌边一动不动,桌上的烟缸里堆满了烟头。

下午,向序来到刘迅家里,两间小屋里挤满了人,哭声此起彼伏地四处蔓延,他几次想挤进去,然而都没有成功。向序简直不相信一个人能够在没有任何病因的情况下不说一句话就趴在桌上断气了,更何况刘迅老师今年才三十九岁。

刘迅是班主任,班上的学生都来了。学生们在门前互相搀扶着失声痛哭,望着这些即将毕业的小学老师们哭得死去活来的,向序有些麻木不仁了,他的大脑里一片空白,所以他也不会哭。唯一的感觉就是,死是容易的。

教数学的杨老师从小屋里挤出来,他对向序说了一句“里面正在谈条件”就走了。向序没有吱声,抬起头看到天空的秋光非常清晰。

向序的耳朵里灌满了哭声,这时他对哭已经不再有什么明确的想法了。哭和笑都很正常。他觉得应该挤进去看一看,于是,他耸了耸身子。进屋后,他在人群的夹缝中看到刘迅躺在地上的一张竹席上,身上穿戴得非常整齐,上身是一件藏青色的涤卡中山装,下身一条蓝军裤,脚上的圆头皮鞋比较脏,显然没有擦油,不过,蓬乱的头发还是经过精心整理的,三七比例分开了刘迅松黄枯软的头发。刘迅的脸色非常平静,没有丝毫的痛苦,闭着眼睛好像心满意足地睡午觉,只是手脚的姿势过于笔挺僵直,这让向序感到刘迅的这场午觉恐怕真的永远不会睡醒了。向序此时突然想起了刘迅曾对他说过,“历史是以人的尸体铺垫起来的。”刘迅是历史老师。刘迅的妻子披头散发地在刘迅尸体旁边的地上滚动着,只看到她的嘴在剧烈地开合着,没有一点哭的声音,也没有一滴泪水,满脸惨绝的表情使向序想到了“物极必反”这一概念。刘迅两个正在上小学的孩子跪在地上木无表情地看着刘迅,平静如水,孩子的脸上挂着泪珠。

人群中有人说:“太惨了!”有两位女教师去拉刘迅的妻子,这当然徒劳,于是女教师就陪着流泪。

向序挤到了里面一间(实际上只有半间,约六平方),校长和其他几位领导正坐在那里神情严肃地说着什么。向序进去后校长就对他说:“向老师,我看这件事还是你做比较适合一些。”

“什么事?”向序问。

校长说:“你写一个报告,详细说明一下情况,理由要充分一些,不然因公殉职就很难定下来。”

刘迅死在家里,要定“因公殉职”确实有一些难度,可是刘迅确实又是在夜里十一点半正在备课时突然死亡的。“因公殉职”不只是追悼会的悼词增添了光彩,重要的是可以使死者家属领取死者三年的全工资,这对一个极贫寒的家庭来说,意义是很大的。刘迅七十八岁的母亲至今仍住在乡下。

向序想了一会说:“好吧!”

校长说:“尽快处理好这件事。刘老师的遗体最迟要在今晚送殡仪馆,王主任,你跟殡仪馆联系一下!我跟老黄着手成立治丧委员会,经费暂时由总务处先拨两千块钱。”

几位领导分头行动去了,向序留下来寻问情况,一边就趴在刘迅的书桌上赶写情况报告。至傍晚时分,报告就突击赶成了。当晚,校长就送到了县政府和民政局、人事局等单位。这件事很急,因为只有等县里批下来,然后才能贴讣告,才能在讣告上使用“因公殉职”这一概念。

第二天一大早,校长和向序一起赶到县长办公室,县长说:“必须等民政局、人事局把情况搞清楚才能批,单凭你们上报的材料还不够,这并不是不信任你们,而是此事一定要慎重,因为‘因公殉职’这一评价不能轻易使用。争取今天就把这事落实下来,怎么样?”

校长和向序当然没话。

他们又赶到民政局、人事局,两个单位的负责人说:“这事很不幸,但‘因公殉职’很难定,一般的‘因公殉职’是指牺牲在工作岗位上,刘迅死在家里,又是深更半夜的,这就很不好把握了,究竟是不是死在桌边,即使是死在桌边,是不是在备课就很难说了,我们完全可以说刘迅是死在床上,或是在桌边写私信或干私事时猝然死亡的。这不是我们苛求于死者,这也是我们工作的正常手续,希望你们能理解,派两个同志去调查一下,以便更好地处理这件事。”

两个负责人说得很认真很客气,校长和向序也就无话可说,于是领着两位调查的同志到了刘迅家。

第二天,刘迅家的人明显减少了,人们的心境也渐渐趋于平静,因为悲哀总不能永远挂在脸上,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所以刘迅家除了几个陪伴的人和亲戚朋友外,屋内便宽敞多了。刘迅的遗体已送到了殡仪馆,学生们也上课去了。

刘迅的妻子见来了上面的人,就又哭了起来,她声嘶力竭地嚎哭着,沙哑的嗓子里只能让人听到一些模糊混乱的声音,向序听清了“你死得好惨啊,你整天把命当儿戏呀!”一位女人在劝刘迅的妻子,“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哭也没用了,哭坏了身子,往后家里还要靠你撑着呢。”这样劝说更加剧了刘迅妻子的痛苦,她跺着脚更伤心地哭了起来,“丢下我们孤儿寡母,我们怎么活呀!”

校长说:“你冷静些,民政局、人事局同志来调查情况,希望你能配合一下,因为‘因公殉职’是不能轻易定的!”

刘迅的妻子一听立即止住了哭,悲哀迅速转化成一种愤怒,“刘迅不是‘因公殉职’?刘迅是怎么死的呀?!”女人扑过来一把死死地拽住校长的衣袖,嗓子眼里挤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叫。

校长说:“上面就是来调查此事的,希望你能冷静一些。”校长仿佛是自己害死了刘迅一样,声音里充满了哀求。

刘迅的妻子说:“你们要是不相信,我就不准刘迅火化,”说到火化,女人又“哇哇”大哭起来,“你死得好惨呀,你是累死的呀,你真蠢呀,你累死了人家还不相信呀——”女人哭得嘴里吐出了白沫。

一见这情形,民政局、人事局的人也就不再调查了。下午,县里已研究同意,“刘迅同志不幸于十月二十二日夜因公殉职”,至于“因公殉职”的具体细节讣告上也就不提了,讣告是在这天晚上贴到大街上去的。

丧事是极其隆重的。

送葬的这天清晨,县城大街上排起了近二里路长的队伍,花圈一百多个,规模场面略显庞大,而且实际上也堵塞了交通,要是领导干部,可能就要挨批评了,因为死者是一位三十九岁的教师,而且送葬的和送花圈的人都是贫民百姓和数以千计的学生,因而也就没有人非议如此宏大的声势。刘迅十一岁的儿子手里捧着面带微笑的刘迅的遗像走在队伍的前面,人们见到刘迅是那样青春焕发神采飞扬地看着路边的围观者,也就有人惋惜有人悄悄落泪。遗像是刘迅一九七八年从乡下考进大学时照的照片。遗像的后面是花圈的队伍,花圈的后面是绵延二里路的送葬队伍。用高音喇叭播放的哀乐声滚过大街,大街上的气氛庄严肃穆。

向序听到路边有一位围观的老人说:“当年恒泰盐庄的老板送葬的场面也没有这么大。”

向序臂上缠着黑纱,胸前别着一朵小白花,他感到有些迷惘,也有一些恐惧,送刘迅也好像送自己。他们在一九七八年一同进校,两人是同乡又同在师大读书,当年刚进大学时的情景如同就在昨天,那时候,民办教师刘迅跨进师大校门时的第一句话就是,“向序,我们,解放了!”

追悼会的会场太小。许多人只能在殡仪馆外面面对着刘迅的遗体鞠躬。化妆后刘迅更年轻更潇洒,他的清闲与宁静的表情让向序呆在他的遗体旁迟迟不能挪动脚步。

追悼会结束了,站在殡仪馆外面的向序看到火葬场高大的烟囱冒起一缕清烟的时候,他终于流下了泪水。这时是中午十二点三十分。

向序并不知道,刘迅在化作一缕清烟的时候,县电视台和县电台的记者们到处寻找向序。

小县城的喜事和丧事都很少,也都传播得很快。

下午,向序一到学校就被电视台和电台的记者围住了。

“请你谈谈,你是在怎样的条件下写出了《教学控制论》一书的?”

“向老师,你能不能谈一谈你这本专著的写作经过?”

“你的专著即将出版,为我县五十八万人民争得了荣誉,请你谈谈你此时的感想。”

“向老师,你作为一个有成就的青年专家,你目前的家庭境况怎样?”

小县城质量并不太高的电视摄像机和电台的录音话筒一起对准了向序。

向序面无人色,一言不发。他拼命地抽烟。

记者们穷追不舍,向序最终还是低头沉默不语地离开了办公室。这是县电视台、电台记者们第一次遇到的失败的采访。

出版社的信前天就到了,忙于刘迅的丧事,向序一直没去取信。今天上午,出版社又给县教委挂了一个电话,向县教委表示祝贺。向序拆开信知道出版社告诉他《教学控制论》一书由于课题新颖,科研与实践价值较强,故列入了明年正式出版计划,自费出书的建议同时取消,望在年底前交稿。向序看完信,默默地塞进口袋里。

晚上一回到家,就见到余慧满面春风,桌上已摆满了一桌子菜,一瓶“千秋特曲”站在盘碟中央鹤立鸡群。小超跑过来喊道:“爸爸,我们有好吃的啦!”

余慧忙着上前打招呼,“我上班时在厂里听到消息后就赶到了菜场买菜,真该好好庆贺庆贺。”

向序一言不发地扔下备课夹,坐在床沿上抽烟。

小城万家灯火的时候,余慧正在给向序斟酒,“今天你就多喝一些吧,总算熬出来了!”

“谢谢!”向序淡淡地吐出了两个字。

“出版社的信在哪儿?让我看看!”

向序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信扔给余慧。这时屋外下起了雨。

余慧看着看着眼中就盈满了激动的泪花,她夹了一块烧鸡给向序,声音颤抖地说:“序,我以前脾气不好,给你泼了不少冷水,真对不起你。你做学问,也不容易!”余慧说着说着就抽泣了起来,“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跟你吵了,你安心做学问吧,吃糠咽菜,受苦受累,我认了!”

向序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听到屋外的雨声越来越大,他看到屋顶已开始漏雨。儿子说:“爸爸,你喝酒,我来接雨!”

余慧默默地离开了桌子,拿来了脸盆痰盂放到了漏雨的位置。

余慧又坐到桌边,端起酒杯,“序,我陪你干了这一杯!”平时滴酒不沾的余慧将一杯白酒坚决地倒进了嘴里。向序也一饮而尽。

向序越喝越多,雨越下越大。

余慧又给向序斟了一杯酒,说:“我对你确实过于苛求了,不过,我希望你能理解做一个女人的难处,往后,你就好好地干吧!”

向序喝了很多酒,抽了很多的烟。当一瓶酒只剩下瓶底的时候,向序划着了火柴点燃烟,然后拈起出版社的来信平静地轻轻地点燃。

蓝色的火苗窜了几窜,信就在向序的手里卷曲成了灰烬。

余慧惊呆了。

儿子望着火苗兴奋地叫了起来,“真好玩,真好玩!爸爸,我要烧!”

向序轻轻地撒掉了手中的灰烬,一行泪水夺眶而出。

向序站起身来到桌边,屋顶的漏雨将一堆书稿打湿了,蓝色的墨迹在稿纸上模糊成一片淡淡的虚无。他轻轻地推开书稿,然后望了望一堆还未完工的半成品,坐下来铺开纸提起笔开始写:

请调报告

雨下得很大很大。写好了请调报告的向序歪歪斜斜踉踉跄跄地直冲门外。虽然酒喝得很过量,但他仍然很清醒地将请调报告揣在怀里,保护得严严实实。他要去找校长。

秋雨冰凉地泼洒在宁静的小城里,不知哪家的录音机正在播放着一首流行歌曲,缠绵而具体的歌声穿行在绵密的雨夜中……

我想有个家

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

在我疲倦的时候

我会想到它

我想有个家

一个不需要太大的家

在我寒冷的时候

我会拥有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