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楚图文是葛家庄人,但人口普查前,葛家庄大队的所有表格上都没有他的名字。农村会计的表格都是挂在墙上的,如果有便不难查到。表格上没有他的名字,也不全是会计的责任,葛家庄姓葛的多,他不姓葛,很容易让人忘了;加之他住的离庄很远,从葛家庄去他家须翻两座山,过三条溪,很不好领导;另外他住的那地方,是否属于葛家庄的地盘儿也还有争议。那是个三县交界“三不管”的独立王国。
二
“三不管”的地方是个山谷,叫林地。
林地不是什么好地方。
这地方的人管坟场就叫林地。一说“王家林”或“李家林”,那便是王姓或李姓家族的坟场,并不含树林的意思。它只叫林地,不带姓氏,就是一片乱坟场了。
沂蒙山几乎所有的村庄都有死后不能埋进本家林地去的人,几乎所有的村庄便都有这样的乱坟场。你比方犯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忌讳的老绝户,未曾婚娶便中途夭折了的毛孩子,还有那些扒灰养汉、偷鸡摸狗、打家劫舍的下三烂,更有那些唱戏的、耍猴儿的、开窑子卖大坑的下九流,死后都不能埋进本家林地里去,这种不带姓氏的林地就专埋他们。偶尔有外地人讨饭到这里,得了急症一命呜呼了的,也到那里去集中。
这样的林地一般都离庄很远,那些最终到那里去报到的,活着让人讨厌,死了埋得远远的,那庄里便好像永远沾不着秽气,一代代的便永远干净了似的。
由此可以使人想到林地这地方之所以会成为“三不管”的独立王国的原因。
楚图文和他爹是活着被赶到这地方的。
他爹叫楚连平。
楚连平个子很小,胆子很大,专管看林。这地方兴这个,谁家死了人,埋掉之后,都要看一个月的新坟,一表悼念之意,二怕新坟让野兽给拱了或被那些鸡鸣狗盗之徒给扒了。这地方活人穿得不咋的,死人却穿得不错,讲究“七层领儿”。那些穷困潦倒的鸡鸣狗盗之徒看着可惜,趁新坟土松的机会就给你扒出来。这地方管专门干这事儿的人叫“扒窑子的”。他们都秘密着,你知道有这种人,却不知道是谁。若是谁家让扒窑子的给扒了祖坟,那当然是莫大的耻辱了,所以看林这事儿很重要,楚连平给哪家看吃哪家饭,而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他便经常有事干,有饭吃。
他给人家看林的时候,枕头底下放着把大刀片。他那把大刀片是真的金属制品,生了锈,刀刃也不亮,且有多处豁口,刀把儿地方缠着五颜六色的布条子,很好看,每晚睡觉前,他就抄着那把大刀片,围着人家的新坟舞扎一番,像某种规定好的程序似的。
楚连平看林的期限是一个月。一个月意味着坟土实落了,新坟长草了。可有一回,他到外村给人家看林,坟草青青了,他还没走。那死者是男的,他的遗孀很年轻,而且不难看。他白天给她干活,晚上给她看林,三看两看,就在她家住下了。
赶到国民党重点进攻沂蒙山的时候,有次跑反没跑及,她让一颗流弹炸死了,她给他留下了个四岁的男孩子。他又回到了葛家庄。
解放后,葛家庄的书记还很注意发挥他看林的特长,凡是带“看”的工作,就总派他去干。需要造林,就派他看山;需要护秋,就派他看坡;庄稼割了,又派他看场;有死了人的也还是请他去看林。
葛家庄的书记当然就姓葛,他在把党的大门方面把得很严,自他入党至解放后的三十多年里,葛家庄没发展一个新党员,他就连党员加书记一块儿当着。个别不知天高地厚的党外小青年不承认他是书记,只管他叫葛庆功。
楚连平的儿子楚图文,个子不矮,身子不小。这时候,初中没考上,下了学。爷俩儿工分不少挣,粮食刚够吃,穿的却就成问题。
转年,葛庆功的爹死了,丧事办得很排场,楚连平去帮忙的时候,看见那尸首穿得很厚,“七层领儿”。坟草一青,他回来了。
过了好长时间,楚连平遇见葛庆功,主动打招呼:“吃了,您?”
“啊!吃……”葛庆功蓦地发现他披着的褂子很熟悉。楚连平喜欢将褂子披着,而不是穿着。他盯着那褂子看得很仔细,还伸手拽了一下,看那衣缝儿的针脚儿,楚连平扭头要走,葛庆功把他叫住了:“你回来!”
“啥事儿?”
“你这件褂子哪来的!”
“是……是小孩他舅给的!”
“你小孩儿还有舅?”
“……他娘死得早,走动得少!”
“混蛋!”葛庆功怒吼一声,一拳将他打倒了。“你他娘的,在我面前还掉嘴瞎话!不知道我是谁!”说着,骑到他身上没头没脸地揍起来,“揍死你个臭扒窑子的!”
揍着揍着,葛庆功突然哭了:“爹呀……”
楚连平鼻青脸肿地跪在地上,呜呜大哭:“我该死,我该死呀!”
葛庆功哭得很伤心,声嘶力竭,惊天动地:“姓葛的家遭了什么孽呀,让人家扒了祖坟呀!”哭着哭着背过气儿去了。
围观的葛家大家族的人,一开始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儿,这时一听到姓葛的祖坟让人家扒了,才意识到他们原来是一家。一个“姓葛的”便激起了同仇敌忾的义愤,“嗷”一声,把楚连平围起来了,拳打脚踢,连撕加拽,将楚连平打了个半死。
“呼……”一下,楚连平的两间草房点着了。
楚家父子让葛家庄扫地出门了。
楚图文背着他爹走了。
这便来到了这个三县交界的山谷里。
三
那时节,小麦已经割了,大雨下过好几场了,山洪也爆发了好几回了,这山谷的两边儿有几处滑了坡,裸露着石山的真面目。刺槐、山榆、马尾松它们,多亏将根扎到了石缝里,土没了,身子倒了,但还活着。
这山谷很长,两边的山洪落入谷底汇为一股之后,再往山谷外边儿流的时候,就缓慢得多了,久而久之,这谷底便成了个窄窄的、长长的小平原。山谷开口那里很宽,淤土堆成了个土崮,小岛样的,那上面便是不带姓氏的林地了。
山里人怕鬼。因为这山谷的开口处就是个乱坟场,这山谷的里面便很少有人光顾了。小平原的两侧就长着叫不出名字的湿漉漉的灌木丛,淤土上有狼的蹄印儿和兔子的粪便。
若不是楚连平一个劲儿地在他背上用手指着方向,他大概还想不到要到这地方来,想来爹对这地方很熟悉。
山谷的深处有几座小石屋,这类石屋几乎每个山都有。方的墙,圆的屋顶,也不用檩梁,屋顶用很薄的石板一圈又一圈儿地砌成,很艺术,很结实,是先前人们跑反的时候住的。
他将爹放到了其中的一座石屋里。
他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他不知哪来的那么大劲儿,一口气跑了这么远!
他爹让人家揍得不轻,血是没流,但浑身青肿,赤裸着的胸腔瘪下去了一块儿,想是肋骨断了几根,疼得他爹龇牙咧嘴,眼泪刷刷的。
“你……活该!”他喘一口粗气,擦一把汗说。
他跟他爹的关系一直很一般化,原因是大跃进刚开始的时候,葛庆功动员他爹把他家那只狗宰了熬化肥,他爹竟很痛快地答应了!而那只皮毛黑白相间的狗那么好看!那么温柔!它的眼睛看人的时候那么安详!经常像影子一样跟着他到处逛。它终年露宿在鸡窝的旁边儿,平时绝不到屋子里去。当他爹晚上看场或给人家看林的时候,他将它抱到屋里跟他作伴儿,它还害怕会弄脏了他的本来就不干净的床,挣脱开,钻到长凳底下,收起爪子,把身子缩成一团,安详地注视着他,好像在说:这样就行,你睡吧!我看着你!
这么一只美丽的狗,爹竟答应让人家熬了化肥!他哭了好几天,过后一想起来还想掉眼泪!
没用的爹!
狗日的葛庆功!
楚连平躺在石屋子的石板上,脸色开始不对头,大口地喘气,狠劲地攥着儿子的手。
“你想喝水呀爹?”
“爹……不想,爹……对不住你,爹就扒了这回……”
“扒他娘的就是!”
楚连平眼角里挤出一滴浑浊的泪:“咱……小门独户,庄里不好住哇……”
看着爹那痛苦的抽搐着的脸,那一会儿,他仿佛一下理解了爹的为人,眼泪汪汪地叫着:“爹……”
可爹攥着他的那只手一下松开了。
他哭喊着“爹……”
楚连平死了。
过多少年楚图文都不会忘记他爹临终前坚持把他引到这里这件事。
楚图文连夜又回到了葛家庄。
他家的那两间草房,只烧了房顶,屋笆还在。
葛家庄房挨着房,那房子着起来之后,邻近的人家怕火着到自己的屋顶上,又赶快将火扑灭了。因为是从外边着的火,屋里的东西还没怎么损失。当他收拾那些破烂家当的时候,却就看见了那把生了锈、卷了刃的大刀片;他抄起来了,鬼鬼祟祟地摸到葛庆功的家里了!那里却一片哭声。灯光下,香烟缭绕中,他看见那件他爹披过的褂子在香案后边儿供着,葛家的人在认认真真地哭着。他们在重新办丧事!他们在重新难受!他心里舒坦了一点儿。当他看见葛家的晚辈中,有两个半大不小的毛孩子在咧着嘴对笑,他忍俊不禁了。
他出来了。
他一根扁担两只筐,将全部家当担在肩上向着那个山谷走去。
他发誓:葛庆功,我肯定能活过你!
四
时令不饶人,荒地须抓紧开,荞麦还可以种,树也要砍一些,割草先不慌,这石屋现在还可以住住,到冬天就够呛,那就要盖间茅屋……日他娘!这样操着心有计划地活,还怪麻烦哩!要是死就很容易。
小石屋没有门。他炒了些豆粒儿,苞米花儿,蹲在门口咬。这是他家的传统食品。他爹在世的时候,爷俩儿经常这样吃。楚连平认为吃这个,牙口好,肉长得结实,且不用推磨压碾。
“咯嘣”一声。他嚼了一下,可马上又停住了。他发觉在这地方嚼这个,声音格外响,好像还有回声似的。他让自己弄出的这声音吓了一跳,他谛听了一下四周,又“咯嘣”一下……
月亮升起来了。对面山坡的树梢上布满了暗淡的光。山谷里却就黝黑。那个土岗上的乱坟堆里黑影憧憧,鬼火荧荧。他去那里埋他爹的时候,看见了好几具不完整的骷髅,当时很害怕,现在却一点也不紧张。坟堆空隙的地不错,就怕打出的粮食有死人味儿。那年葛庆功在他家林地里种了一大片地瓜,长得倒挺大,但个个有黑窟窿眼儿,头盖骨样的,吓得那狗日的自己不敢吃,全当公粮缴了。
“咯嘣”,他大胆地嚼着。
“叭哒”,他打了脖子一下。会叫的蚊子或不会叫的蠓虫在那地方叮了他一口,他点着一根熏蚊绳儿,挪到小石屋,坐到他当垫子的蓑衣上了。熏蚊绳是用蚊草和艾蒿拧成的,晒得半干不干,着起来的时候不紧不慢,很容易冒烟儿,有一股很好闻的中药味儿。烟向门外缭绕飘去,很快四散到山谷的半空中了,成了那轻若飘缈随风悠荡的丝缕儿,就像白天的溽暑以后山谷轻松的呼吸。
他不嚼那些豆粒儿和苞米花儿了,这山谷便真正地静下来,静到了极点,就像大炮轰鸣前的短暂的静寂。“咕咕……”猛然一阵凄厉的叫声,那是猫头鹰叫的,从坟场那里传来,余音悠远,惊心动魄。
他仰面朝天地躺下了。
一滴露珠坠落到他的脸上了。凉丝丝,沉甸甸。他吓了一大跳,赶忙划着一根火柴照,那光滑黝黑的石板上竟凝聚着一片大小不等的透明的露珠儿,它们酝酿着,积聚着,过好长时间才不情愿地坠落一颗。它们也是有生命的呢!在将坠不坠的那一霎儿还很缠绵呢!
……
一颗冰凉的露珠儿将他砸醒了。
晨光来临了。
黑暗渐渐地退去,雾也不知道跑到那儿了,燃尽了的熏蚊绳儿像一条僵死的灰蛇,一阵晨风吹过,那灰蛇松散了,飘走了。
他走出小石屋,很响亮地打了个呵欠!一只鹌鹑扑棱一下从附近的矮树丛里飞走了。他围着那树丛绕了一圈儿,看见树丛底下有个圆巢,里面有它生的两个蛋,颜色也是花花绿绿的,他拣起来了。
啊!这山谷真不错!到处有生命!连那乱坟场里的鬼魂都是有生命的!夜间还要发发亮光,还要跳跃一番,更甭说那绿的树林,五颜六色的野花,清澈的溪水,还有鹌鹑蚊子什么的了。
太阳出来了,山谷在蒸腾……衣服须节省着穿,那就脱他个一丝不挂!
他就脱光了。他害羞了一会儿,后来觉得没有必要就大胆的该干什么干什么了。他那好看的胴体,在这夏日的山谷里游动,开荒种地,砍树打柴,生火做饭,休养生息……
他的皮很结实。树枝在那上头划一下也划不破,只能划出条白杠杠儿。他身上有许多那样的白杠杠儿。
山谷的最里边,山洪落下来的地方,有一个很深的水潭。他从那里打水做饭,天热的时候,也在里面洗澡。有天早晨,他去那地方打水来着,看见水里有个陌生的人影儿,他回身看了看,没别人,便盯着那影子怀疑了半天,那是自己吗?头发那么长,脸那么黑,脖子那么细!他蹲在那地方哭了!眼泪叭嗒叭嗒的。哭够了,他摘了个大南瓜,用发黑的毛巾包了一毛巾鹌鹑蛋,到山外临县的另一个村去了。
那南瓜很大,有二十多斤。他蹲在那个庄的剃头铺子门外卖,也不吆喝,蹲了半天,卖了八分钱。他把那八分钱连同那些鹌鹑蛋给了剃头师傅让他剃了回头。
往后,他经常拿东西来这儿卖,扁豆、芋头、蘑菇、山蝎、金针、松球儿……他也不知道讨价,人家给多少就算多少。有一回,那个剃头师傅实在看不下去了,跟买他山货的人吵起来了:“你们也太欺负老实人了!”
“他自己愿意!”
“他愿意你们也得讲良心!”
他反倒过意不去。
那时节,什么都不值钱,唯有钱值钱。他拿到山外去的东西很多,卖回来的钱很少,但称盐、打油、买火柴是够了。他还买回来一个小镜子,镜子的后边儿是“梁山伯与祝英台”,那电影他看过,他始终闹不明白梁山伯的坟是怎么裂开的。
他在朝阳的山坡上搭了一个小茅屋,半地下室性质。这地方管这种屋子叫地窨子。他割了好多荆条和棉槐条子,整个的一个秋末和冬天,他就在里面编筐织篓子。地窨子里很暖和,他还生了一堆火。
一只大蝎子背着一只小蝎子从墙缝儿那里爬出来了。他看见了。他不知道它两个是在干什么,后来他想到它两个是在干好事儿,脸上烧了一下,他看着它们爬走了。
他愣了好大一会儿,钻出地窨子,向后面的山顶跑去。他想看点什么,可一个人也没看见,他又意识到自己好久没说话了,想说点什么,可嘴张了张,没想出话来。这时候,他看见葛家庄方向的山岗处炊烟缭绕,也仿佛能听见一两声鸡鸣狗叫,便伸长脖子张开大嘴喊了一声:“勾勾喽……”
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他对自己的声音也不熟了。
五
北京城里的***开始不吃猪肉了。楚图文不知道。他只知道拿到山外去的东西换回来的钱多了。东西开始值钱了,钱不怎么值钱了,他还听说“七级工、八级工,不如老百姓一沟葱”什么的。
猫头鹰又叫了,“咕咕喵……咕咕喵”声音连夜不断。
山外边开始死人了,山谷开口处的那片林地里新坟接二连三地增添。
因为这林地专埋那些老绝户,私孩子,下三烂、下九流之类,所以这里尽管新坟增添的不少,可来这儿上坟的不多,有好长一段时间,他就看见一个,是个女的。
他本来还没怎注意她,可她哭坟的时间很长,声音很好听,抑扬顿挫,很有节奏,还押韵。她这么哭:“俺的个天儿呀!你千不该万不该,眼睛一闭两手一甩,撇下俺可怎么办儿呀……”
他在不远处的树丛里听着,笑了。
她又数落了坟里那人的缺点一番:“你他娘的也不是东西,有病还娶妻,让俺来冲喜,光顾你自己,弄得你老娘我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他听着又挺难受。
她数落够了,眼泪一擦,坐在坟前吃那上坟用的供品,那供品很黑,是地瓜面儿做的大包子,她吃得却挺带劲儿。完了,她挎起篮子走到他的快要收割的麦田旁边,四下瞅瞅,慌慌张张地拽了一篮子麦穗儿走了。
他觉得这女人挺有意思,而且长得不难看,他没惊动她。
春苞米的颗粒已经很饱满了,煮着吃正好了,他去掰几穗回来煮,却听见不远处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苞米叶的缝隙里,一件花衣服闪了一下。“谁?”他喊了一声。
那女人掉头就跑,他在后面就追。待到跑出苞米地的时候,他看清了,正是那个哭得很好听的女人。
“好哇!上回偷我的麦穗,我不吭声,这回又来偷苞米!”
她挎着半篮子苞米跑得不快,眼看要追上了,那女人却猛地停住了。她转过身,手忙脚乱地将腰带解开,褪下裤子,蹲下去……
他愣住了:“你、你……”
“俺、俺解手!”她脸红红地看着他,他让她看得不好意思,回去了。可刚走了几步,就听见她呜呜地哭了。
楚图文好几晚上没睡着觉。他从来没见过一个女人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他的面蹲下去解手。这是女人们最后的武器。她当然是让肚子逼的。肚子比脸更重要一些。这女人不是很可怜吗?可也真够呛!她怎么会想起这么一招呢?长得倒不错,皮肤还挺白……妈的!下回让我赶上,她若再这样,我就……
接连好几天,他都很警惕地注视着那片苞米地。他希望她还来偷。他已筹谋好了逮住她的具体步骤及细节。当他勾划着某些细节时的时候他的心扑腾扑腾地跳得很厉害。
可她没来。他故意将成熟的苞米晚收了几天,她也还是没来。他就很失望,也挺后悔:当初要是不追她就好了,那就能多来几回。
“勾勾喽——”他跑到后面的山顶上,伸长脖子,咧开大嘴又喊了好几回。
六
“楚图文!”
“到!”
“你得说话!”
“跟谁说?”
“跟自己说!”
“跟自己怎么说?”
“跟别人怎么说,跟自己就怎么说!你不说话,时间长了就成了哑巴!”
“有道理!”
“成了哑巴,那就麻烦!”
“那是!”
“你还得唱歌!”
“不会呢!”
“你小时候学的呢?”
“我想想!”
他开始自己跟自己说话,一说话,他就觉得有另外一个人时时跟他作伴儿似的,还真好!他还尽力回忆小时候学过的歌儿,想了好几天终于想出一首,但不全,就几句:“旧社会,好比是黑咕隆冬的枯井万丈深,井底下,压着咱们的老百姓,妇女们最底层!”他觉得最后一句说得特别贴切,“妇女们最底层!”
一场秋雨下过,对面山坡的松林里长出许多黄蘑菇,红蘑菇。他去那里拣蘑菇,一边拣,一边嘟哝:“拣呀拣,拣蘑菇,拣了蘑菇……”他想说句押韵的话来着,没想出来,就胡乱说成“拣了蘑菇稀哩糊涂,稀哩糊儿,稀哩糊儿,稀哩糊糊儿依糊糊儿!”
“唰”地一声,一只野兔从他脚下的草丛里跳出来了。那黄褐色的东西好大,好肥,他扔了筐子就去追。他两腿矫健,脚步利索,整年的爬树上山,打磨得敏捷有力;吃五谷粮,喝山泉水,吸清新空气,养得他耐久力很强。那兔子让他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慌不择路,一个地堰没爬好,滚下来了,他顺势一个鱼跃,将那小生灵逮住了。他一只手提着它的耳朵,另一只手就要朝它鼻子上砍,那是它的致命处。可手抬起来了,又轻轻地放下了,他看见它目光凄楚、肚子挺大,快要下崽了。他不忍心了。
他将它带回小石屋,放到篓子里,再铺上草,用手抚摩它。可它不理解,在里面乱窜。他对它说:“别急躁,咹?”
它还窜。
“别害怕,就咱俩,咱俩一块儿好好过!”
它领情了,抑或是累了,安静下来了。
天色开始暗下来了,变成了铅灰色,整个山谷都发出了令人惶恐不安的响声。要下雨了。
“下吧!下吧!下它个七七四十二天!”
他说出口之后,觉得有点不对劲儿,挺咬口,问题出在哪里呢?想了半天,方觉出数字算错了:“一七得七,二七一十四……六七四十二,”他便安慰自己,“七七四十二也对,礼拜天休息!”
他笑了。
他心绪很好,他觉得屋里多了个小生灵,心情很愉快,他好久没这样高兴过了。
“做饭做饭做做饭!做了苞米糁子,再做蘑菇炖鹌鹑蛋,外加香椿和野蒜,你说这样赞不赞?”他对那只惊恐不安的生灵说。
昏暗的天空已经掉下粗大的雨点了,打得石屋啪啪响。
饭菜做好了,他给那个生灵挖了半勺苞米糁子放进去:“吃吧!你吃我也吃!怎么?不好意思?好,我不看你!”
门口却闪进来一个人,浑身湿漉漉的,挎着半篮子野菜,是那个偷苞米的女人。他惊奇地站起来:“是……是你呀?”
她认出是他,转身想走,可门外的雨越下越大,又转过身来:“你……在这里住呀?”
她的菜篮子滴答着水,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俺来挖野菜来着,不想就下起了雨,啊……欠!”她打了个喷嚏。
“快坐下暖和暖和!”他手忙脚乱地往那两块石头支成的炉灶里添了几根木柴,然后就撅起屁股来吹火,“呼——”一下,“呼——”一下,木柴烧着了,石屋亮了。
她拽一拽贴在胸脯上的衣服,用眼撒摸了一遍石屋的四周:“就你一个人啊?”
“啊!”
“你刚才是……”
他不好意思地往那个篓子里一指:“嘿嘿,还有她哩!她快生了!”
“谁?”她吃惊地赶忙过去一看,松了口气,“是兔子啊,我以为是谁哩!你还怪有意思哩!”
“嘿嘿!”
她看一眼他碗里的金黄的苞米糁子:“这地方怪不错哩!”
“凑合吧!”
“你一个人不害怕?”
“不害怕!”
“怪闷得慌吧?”
“有它跟我作伴儿哩!”他又一指篓子。
她“唉”了一声:“也不容易!”
他看见她的衣服还滴水,将自己的破上衣脱下来扔给她:“脱下来拧拧吧,我出去……”
“甭,甭……”
他已经出去了。
她迅速地脱下上衣,拧拧干,挡在自己的胸前烤着:“你……进来吧!”
他一进来,惊呆了,他看见了她裸着的上身。那是个他从没见过的年轻女人的身子,白皙、瘦削,与她的丰满的胸脯很不相称,好像她把肉全长到那上边儿去了似的。那一会儿,他的心怦怦跳,马上又感到难为情,像无意中发现了他这个年纪不该发现的事情一样:“你……你怎么不换?”
“俺换了你穿啥?俺又不是……黄花闺女,还不是那回事儿!”她说着眼圈儿红了,“俺对不住你,偷你的麦穗儿,偷你的……”
“没啥,没啥,那回,我不对,以后我等着你再来偷……拿来着,你又没来!”
她突然将脸伏到膝盖上,“呜呜”地大哭起来了。
他蹲下去安慰她来着,三安慰两安慰,两人抱到一块儿了。
她爱怜地抚摩着他结实的脖颈:“俺看出你是好人,俺欠了你的……俺给了你吧!”
他懵懵懂懂,尚不知“给了你”的含意,无动于衷地爱抚着。“俺这个还是结实的……”她拉住他的手压在她的乳房上,他豁然开朗,情欲顿烧,笨拙地将她放到了蓑衣上……
外边的雨哗哗地下着。
石屋顶上的缝隙里渗出了水珠。
一滴水珠滴到了他光着的脊梁上。
他抖索了一下。
“你害怕了?”
“不!”
“你哆嗦什么?”
“雨!”
“还是个孩子!”
“我都十九了!”
“比俺还小六岁!”
……
她坐起来,松一口气:“这回,俺不欠你的了!”
他给她披上衣服:“你怎么这么说话?”
她苦笑一下:“就这回事儿呗,俺还有啥?”
“刚才……是我不对!”
“你后悔了?”
“不,不……”
“俺饿了!”她一下像有了吃饭的资格。
“我也没吃,咱俩一块儿吃!”
她大口地扒着金黄的苞米糁子:“真香!”
“管你够!”
“也不掺点菜,光吃净粮食儿!”
“我有的是粮食!”
“不往队上缴?”
“不缴!”
“也没人管你?”
“没有!”
“你是个单干户儿!”
“单干就单干!”
雷雨过去了,太阳又照耀在山谷上。
她起身要走。
“你……还来吗?”
“俺跟你事儿都有了,还能不来吗?”
“啥时候来?”
“查个好日子,正儿八经地来!”
七
这地方,结婚跟登记是两个概念,结婚是两人的事,登记是公家的事。他俩光结婚,没登记,之所以没登记,兴许是他俩当时没想到也没人提醒;也许是他俩想到了,但她觉得已经登过一回了,这回就不用登了;他则觉得自己是单干户,不一定是社会主义的人,公家可能不屑给他登,也就没去登;而她庄的人,觉得男方给了她娘家和婆家各五百斤苞米了,还查了好日子什么的,就是明媒正娶,又是嫁到另一个县,或许人家在男方县里登了呢?也就不注意。
山谷是两个人的山谷了,小石屋像个家样儿了。
这女人挨饿挨怕了,很会过日子,又比他大几岁,很有心计。她说“女大三,抱金砖;女大六,亲不够。老婆说了算,吃饱饭;听老婆话,能发家”,一套套的。话只要一押韵,那就成了经验,他让她那一套套的经验,唬得一愣愣的,决心去完成世界上这个唯一的女人命令他去做的一切。而她也很能干,凡事身体力行,他俩便树也栽,房也盖,鸡也喂,猪也养,菜也种,线也纺,日子过得很红火。
因为有过失去一次丈夫的痛苦,她很怜惜他:“不许你天天晚上干那事儿!”
“不许你到那个泉水潭里去洗澡儿!”
“不许你到那个林地里乱转悠!”
“不许你自己跟自己说话!”
“不许……”
楚图文从没得到过这种方式以及这么多的疼爱,感动得他泪眼婆娑地叫了她好几回“小娘”。
她就很幸福:“你真是我的小男人!”
闲起来的时候,他俩就逗嘴磨牙:
“你唱个歌儿我听!”
“俺不会唱,俺又不识字!”
“你哭得可怪好听哩!”
“你听着了?”
“我当时就在旁边的树丛里!”
“你这个小坏蛋儿!”
“你唱一个嘛!”
“俺真不会唱!”
“那就哭一个!”
她恼了:“那是随便哭的吗?要是高高兴兴的,谁愿意哭?”她说着,眼圈儿红了。
他见她恼了,害怕了:“这回,是我不对!”
她破涕为笑了:“你真是个小坏蛋儿!”
“你说‘坏蛋儿’也怪好听,还‘蛋儿’!”
她偶尔也得点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儿,有病就用艾蒿熏。她特别迷信艾蒿,不管得什么病都用那玩艺儿熏。她还很重视精神疗法。她的精神疗法是让楚图文在小石屋里拿着那个大刀片到处砍(实际是砍空气),一边砍一边喊:“滚滚……”究竟是让谁滚,楚图文开始还不明白,砍过几回之后,方知是让附到她身上的邪魔鬼碎滚,叫驱邪。若是两种方法兼而用之,效果就更好。
为了巩固医疗效果,她跟他商量:“咱俩结婚,也没给那个死鬼上上坟,俺去给他上上坟吧?”
“行!你上就是!”
她去上坟的时候,他照旧躲到旁边儿的树丛里听,就听她说道:“你是个好人!俺挨饿你也是不放心。如今俺跟小楚成了亲,日子过得怪称心。事事他都顺着俺,你还有啥不放心?”
他在旁边听得心里热乎乎的,决心更好地看顾他的女人。
那时节,伟大的塑料布刚刚开始进入沂蒙山,那薄薄的、五颜六色的、不透水的东西把山里人惊得一愣愣的,卖塑料布的供销社里比耍猴子的还热闹。楚图文去那里买东西来着正碰上。就见一个售货员剪下一块塑料布,兜一兜儿水,亮给大家看:“看看,咹?不漏吧?”
“嘿!连水都不漏!真是好东西啊!”
“这叫什么布啊?”
那售货员牛皮烘烘地:“这是最带科学性的化学布!”
“化学布?科学性?”
那售货员进一步解释道:“这是到了共产主义才有的东西,咱这里提前有了!”
那售货员将兜儿里的水一泼,用布一擦,那东西竟又干了。
“啊!干得这么快,也不用太阳晒!”
“还不掉色!”
楚图文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快来买呀!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儿了哇!”
“要布票吗?”
“不用!”
可惜太贵,两块四一米,没人敢问津。
楚图文一听不用布票,很激动。他想到结了一回婚,也没给人家买点东西,想给她买点穿的来着,又偏偏没布票,这回赶上不要布票的了,他就动了心。他一下买了两米,把周围看热闹的人镇得大眼儿对小眼儿:
“呀!买这么多呀?两米!”
“这个人是哪里的呀?这么有钱!”
“肯定不是咱庄的!咱庄没这么有钱的!”
当他豪迈地走出供销社门口的时候,还听见后边有人解释:“还就得买两米,是块上衣的料儿!”
楚图文一步三跑地回到家,跟老婆一宣传,那女人一听是共产主义才会有的最带科学性的化学布,更是惊奇得不得了,直夸他:“你真行,这么好的东西让你碰上了!”
“就是太贵了!”
“再贵也值呀!”
这天晚上,两人早早地就躺到那上边儿了。那真是个神圣的时刻,他们仔细体会着个中滋味,妙不可言!
“怪滑溜是吧?”
“啊,还凉丝丝儿的哩!”
“要是尿了床,兜起来一泼就是!”
“去你的!”
“真的!”
“真的也不能尿!这么珍贵的东西怎么能在上边儿尿!”
“咦!还会变哩!软了,粘住了!”他一转身,“嗤”一下,揭狗皮膏药一样,“呀!连汗毛都给拔下来了!”
到早晨,他俩一摸:“嘿,又硬了,不粘了!”
“真神呀!”
往后,当她头疼脑热,发个烧什么的时候,楚图文不再挥舞大刀片了,他扯起那块伟大的塑料布,庄严地宣布:“一切邪魔鬼碎都必须滚!有科学在此!还有化学!什么也不怕!”
也很管用。
过后她问他:“你怎么想起用它呢?”
“鬼最怕科学呀!”
八
楚图文在石屋的外边儿垒了个兔窝。那只黄褐色的生灵在产了六只小兔之后,从兔窝的底部打洞跑了。他俩挺惋惜,也挺生气:它连孩子也不顾哇!
可过了一段时间,它又回来了。
他俩发现:它的肚子又大了。
两人恍然大悟:原来是……
楚图文脸红红地看了她一眼。
她让他看得不好意思:“看啥?不认识?”
“你看人家!”
“……你想要哇?你早说呀!”
那块伟大的最带科学性的化学布让楚图文用四根棍子撑到床的上边了。他俩睡在那下边,像睡在美丽的船上,晕晕糊糊的。
一滴水珠坠落到那上面了,像敲了一下皮鼓,“呯”一声,很响。
九
楚图文的儿子楚化学四岁了。小家伙长得虎头虎脑,口齿伶俐,学猫头鹰叫特别像:“咕咕喵……咕咕喵……”
山外边又开始死人了。山谷开口处的那片林地里,新坟接二连三地增添。
楚图文看见那些来埋死人的,带着红袖章,也不哭,挺纳闷:莫非外边殡葬不兴戴黑纱或穿孝服了吗?
这天,他家就来了两个带红袖章的人,他老远就迎上去打招呼。走近一看,他认识,是葛家庄的。
从楚图文来到这三不管的山谷,到他结婚,有孩子,他家从没来过客人。这回猛丁来了两个客人,就把他全家激动得要命。他们把所有的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山楂栗子枣,苹果核桃梨,满登登摆了一饭桌,鸡蛋也煮了一水壶,若是那两位说声把他的肋巴骨卸下一根啃啃,看样子他都会同意。
那两人翻两座山,过三条溪,来一趟也真是不容易。来的时候还满头大汗且怒气冲冲来着,让他全家一热情,就把来这儿的疲劳连同使命给忘了,抑或是不忍心。
楚图文不知道葛家庄的“文化大革命”已经深入了好几回了。葛庆功在被打倒又重新站出来之后,要清理阶级队伍了。他想到楚连平是挖无产阶级祖坟的“资产阶级的掘墓人”(葛庆功原话),“是马恩列斯毛所说的无产阶级专政后院儿里粪堆上的公鸡”(原话如此),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他不知道楚连平已经死了),他的儿子若是一般公民,经过教育尚可当作“可教育好的子女”,但他是没有户口的单干户,不属于公民,“与社会主义格格不入”,那就需要另外研究决定。他两个就是来把他爷俩揪回去批斗的。
“楚大爷不在呀?”
“死了好几年了!”
他两个吃了一惊,互相对视了一下。
“她是……”
“这是小孩他娘,跟咱不一个县,化学快过来,叫葛大叔!”
化学就偎在其中一个的怀里,摸他的红袖章,楚图文一下想起最近来埋死人的,也都带着那玩艺儿,就生出一些同病相怜的感情来:“你们家的老人也……”
“啊……还都在!”
“那好,那好!”
他两个吃饱喝足,环视一下山谷:“啊,这里还真不错!”
“凑合事儿吧!”
“时间长了,怪躁得慌吧?”
“一样,一样!”
“庄上要是再放电影,打发小孩来叫你!”
“这么远,甭了、甭了!”
“俺两个来,就是看看你,庄上老少爷们儿没把你忘了哇!”
楚图文眼圈儿红了。
他俩走了。
楚图文把他俩送到山谷口,眼泪掉下来了:“往后,你俩要是缺吃缺烧的,来这儿拿!”
他两个走了几步,又回头,握着他的手过意不去地说:“楚大哥,不瞒你,你是单干户啊!往后社会主义可能不管你了,你自己看顾好你自己就是!”
楚图文一下生出一种从没有过的失落感,他脚步沉重地回到家,她见他脸色不对头:“怎么了?”
他蹲在地上呜呜大哭:“社会主义不管咱了哇!”
“为啥不管?”
“咱是单干户啊!是我连累了你啊!”
她到底比他大几岁,心还挺宽:“不管就不管!以前人家管咱来吗?咱不是照样活!活得还挺好!俺以为是什么大事哩!这个也值得哭?你还是个男子汉哩!”
几句话说得他不好意思了。
那两个回到葛家庄之后,跟葛庆功这么汇报:“楚连平早就死了!他儿子楚图文早就跟他划清了界限,连坟也不给他上。楚图文还是邻县学习***著作的积极分子哩,还学雷锋什么的!”
葛庆功连说:“那好,那好!咱们专政只要没有死角就行!”
往后庄上放电影,他两个还真打发小孩来叫了他们一回,楚图文一家像过节走亲戚一样,洗脸换衣服,大包袱小提溜,吃过中午饭就动身了,到了葛家庄,他们还去那两家串了串门儿,送了些山楂栗子枣之类。
电影看的是《***访问新疆自治区》和《地道战》,看的过程中,把他一家激动得出去撒了好几泡尿。
看过那回电影之后的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她叫他“西哈努”,他叫她“莫尼克”,他们的儿子则会突然来他一嗓子:“马家河子——”
十
葛家庄好久没人叫他们去看电影了,楚图文觉得非常悲凉:咱到底是单干户啊!社会主义还真不管咱了哩!他就闷着头干活,闷着头吃饭,闷着头睡觉。她挺纳闷:“你怎么不说话?”
“说啥?”
“你想说啥就说啥!”
“想说的都说过了!”
“那就说点没说过的!”
“没说过的想不出来!”
他们的儿子楚化学说“马家河子”也说烦了,整天不吭声,十岁的孩子个子不小,整天竖着身子在那个小院里来回晃,一转眼就把板凳腿儿摔断一根,楚图文瞪他一眼,他鼻子“哼”一声。楚图文抄起破板凳追出来了,楚化学跑得飞快,上了山。
小家伙儿一夜没回来,两口子害了怕,打着灯笼满山遍野地找,没找着。第二天,先前带着红袖章来过一回的那两个中的一个,将楚化学送回来了。
“天刚刚露明儿,我起来拾粪来着,看见个小孩踡在放电影的地方睡着了,过去一看,是他,一问,才知道他在那里蹲了一夜,这孩子!”
两口子眼泪刷地流出来了。
小家伙还满不在乎,口气像个整劳力:“操他娘,寻思他们放电影来着,又没放!”
完了,她跟楚图文商量:“这孩子要是再放在这里就放野了,要不,让他到姥娘家上学去吧?”
“行!”
孩子走了,楚图文的话更少了。
她问他:“俺老了是吧?”
“不老!”
“你干嘛不高兴?”
“高兴!”
“俺唱个歌儿你听吧?”
他很吃惊:“你会唱?”
“会个一句半句的!”
“我以为你真不会唱哩!”
她就唱:“公社啊……是棵长青藤,社员啊……都是藤上的瓜,瓜儿连着藤,藤儿牵着瓜……”
她唱着唱着,眼泪掉下来了。
“怪好听的,你哭啥?”
她呜呜地放了声。
“哎,你神经兮兮的哭什么?”
“是……那个死鬼教给俺的!”
“你……还想着他呀?”
“这几天才想起来的……”
“是我不对,你别哭!我喊一声你听……”他伸长脖子,咧开大嘴:“勾勾喽——”余音回荡,还拐着弯儿。
她含着眼泪笑了。
十一
再过一段时间,人口普查开始了,谁也想不到一次再简单不过的人口普查,会给楚图文一家带来那么多的激动和幸福。当普查小组的同志去他家登记的时候,他一家那个激动啊!那个热情啊!两口子一人一趟地穿梭般地往外拿好吃的东西,刚坐下来说话,楚图文又突然想起一件好东西还没拿出来:“哎,还有一样儿哩!”这又拿出半篮子柿饼。
普查小组的同志说明了一下来意之后,楚图文不相信地直问:“俺这样的也登?”
“为啥不登?”
“社会主义还要俺?”
“为啥不要?”
“俺也是公民?”
“怎么不是?”
“你说了就算?”
“怎么不算?”
“你这就写上,我叫楚图文;她……”他突然意识到还不知道老婆的名字,赶忙小声命令她,“还不赶快跟工作同志说你叫什么!”
“吕淑芬!”
“对,吕淑芬!”
他看着他们的名字写到表格上了,他俩的眼泪掉下来了。接着便向工作同志把他的住房,家具摆设、大小牲口、连同老婆和丈母娘夸耀了一番,其实他屋里的摆设儿非常一般化,见人家不以为然,又赶忙从床底下拖出个泥瓦罐儿,里面便是那块伟大的塑料布包着的小包裹。那塑料布已经看不出颜色了,很脆,他打开的时候,“嘎嘎”响,有几处折印儿也都断了。里面全是人民币。
人家问他:“这是多少?”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数过几回,没数过来!”
“我帮你数数吧?”
“行!”
那人数了数,不到两千块,因为有好多小票儿,显得堆儿挺大。
完了,楚图文领人家参观他的山谷。那山谷却就非常地丰满,这边山楂林,对面栗子林,最里面是香椿,谷底又是枣树行,全是值钱的东西。人家问他一年能收入多少?他说“三千两千的吧!”其实不止,但他不会卖,外地的二道贩子骗他,交通又不便,也可能就卖那些。
这年,沂蒙山时兴万元户,到处开致富会。够万元的到县里开,五千元的去公社开。楚图文到公社开去了。葛家庄一听楚图文成了冒尖儿户,冷不丁地吓了一跳:
“这家伙,莫非跟他爹一样,扒窑子扒着出土文物了?”
“如今就数那玩艺儿值钱了!一个破碗还值好几百哩!”
……
公社奖给了他一张自行车票儿。
这是他第一次领到的公家发给的票券。激动得他眼泪汪汪,两手颤抖,回到家,他跟老婆端详了半天,然后就贴到了墙上,贴到了一般人家经常贴奖状的地方。
十二
楚图文有了点小名气,林地风水也变了,成了福地。这天,早已退了休的葛庆功拄着拐杖来了。他在那片林地里转了半天,完了,找着楚图文说:“大侄子!听说你成冒尖户了,干得不错,以后再继续努力,咹?党的大门对冒尖户优先开放:这叫改革!嗯,这地方还真是福地哩!如今政策就是好哇!咱庄户书记也时兴退休了,还拿工资,跟脱产干部一样,就是火葬不来劲!人一辈子容易吗?可到了就爬了烟囱,咱这心里不好受啊!你大爷我求你了,你无论如何得答应!”
“什么事儿?”
“我死了,埋到你那个林地里行吧?”
“这个林地埋的可都不是好人啊!”
“那是旧观念!如今不是改革了吗?地富反坏的帽子不也都摘了?不能那么看,啊?”
楚图文看着他这么大年纪了,翻山越岭地来一趟也是不容易,就答应了。
那个三县交界的地方成了福地,另外的两个县突然意识到那地方还有他们的一份儿,这便各自拿着地图来谈判。最后,一个县划了一片栗子林,另一个县划去了一片香椿树,算了完。
吕淑芬很生气,楚图文就做她的工作:“咱是公民了,活着心里踏实了,还能一点代价也不出啊?”
可那两个县的人当天就把那些树砍了,说是要承包给本县农民,“三十年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