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出了一天臭汗、熬了半夜酷暑的囚犯们刚入睡,又被一阵撕肠裂肺般的狗吠声惊醒了。唐山监狱生建砖瓦厂的四号牢房与警犬的木板棚紧挨着。他们对这声音很敏感。
它叫得很急,一口气连叫了十几声。唐冀东有点替它喘不过气来。
“不对劲儿,有点不对劲儿!”
“又是个不怕死的,想越……”
“不像,那事儿它不叫。”
“它主子也不出来看看!”
“早回家跟老婆办好事儿去了!”
“嘻嘻……”
“妈的!觉也不让睡安生!快他娘的睡吧!”
囚犯们又在断断续续的狗叫声中睡去了。他们中很少有神经衰弱的。
借着铁窗外漏进来的一丝光亮,唐冀东凭经验估摸着,快后半夜了。他翻了个身,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过了老半天,唐冀东才迷迷糊糊沉入梦泽。突然,一声闷雷,一阵蓝光,大地猛烈抖动起来。囚犯们像躺在摆动频率很高的筛子里,被前后左右地颠摇,然后又被弹离床铺,摔下去。唐冀东猛睁开眼,想爬起来,可没站住,又被摔倒在地上……
“地震!”唐冀东刚一张口,“哗啦!”天花板上的石灰皮整个地砸了下来,但墙没倒。独处于监狱一角的四号牢房还真够牢固的,这救了他们的命。
囚犯们蒙了,趴在地上愣怔着。四面八方传来高大建筑物倒塌的沉闷轰鸣和偶尔几阵尖利的惨叫,世界仿佛到了末日,一下子陷入恐怖的幽冥之中。囚犯们终于作出了一致的判断,几乎不约而同地喊道:“地震!快跑!”
门框变形了,铁门挤住了,人出不去。七八个囚犯抱起一张床就撞,撞了多次,才连门带框地撞倒了。他们推挤着跑到院子里。
唐冀东最后一个从牢房里跑出来。他沉着一些,能穿的衣服都穿上了。灰暗中,他看见这世界比他那一小会儿判断的还要糟。写着“无产阶级专政万岁”的大烟囱酥了,刷着“反击右倾翻案风,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巨幅标语的带电网的围墙塌了,那坚固的岗楼也塌了……一切立着的东西都不打自倒了。这世界终于乱到底了!
囚犯们在堆满瓦砾的院子里惊慌失措了一会儿,突然,有人清醒过来,喊道:“快跑!还不快跑!等什么?”
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站住!”唐冀东猛喝一声。
囚犯们条件反射似地煞住脚,愣了一小会儿,慢慢转过身来。
“干什么?”流氓张见是唐冀东,蔑视地瞪着牛眼。
“你们要干什么?不许动!”唐冀东跨前一步,声音十分威严。
“俺,俺先回家看看,过些、些日子再回来。”“历史反革命”胡尧才打破了短暂的沉寂,眨巴着眼睛说。
“你也跑吧,老唐!命要紧呀!”轧死了县革委会主任儿子的司机李气喘吁吁地说。
“老唐,咱一起跑吧!咱们本来就不是……”“叛徒”陈伸出双手,颤抖着。
“他妈的,还等什么!让他一个人在这等死,咱们快跑,跑!”流氓张虎视眈眈,振臂一呼,囚犯们拔脚就跑。
“站住!别——”唐冀东呼喊着,没追几步,那只警犬突然窜了上来,一口咬住了他的腿肚子。他“哎哟”一声,跌倒了……
二
唐冀东回过头去,绝望地看着警犬。那只狼狗仿佛意识到什么,竟松了口,抱歉似地看了他一眼,蹒跚着走了。他爬起来,愣在尘土飞扬的瓦砾中,满目黑暗,满耳轰鸣,就像站在全军覆没的战场上,百感交集,无着无落。
他是个被判了二十年徒刑的囚犯。将近九年的监狱生活,使他习惯于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二十五年的党龄(近十年除外),使他习惯于“在一个组织里生活”,至少在一个单位里生活。眼下他的单位是唐山监狱,尽管这单位现在已经震毁了,但名亡实存,他深信它立时三刻就会恢复,说不定比任何别的单位恢复得都要快。别忘了,这东西对无产阶级“如同布帛菽粟一般,不可须臾离开”。是的,应该呆在这里,离开就会罪加一等……
况且他也没处可去。妻子早就跟他离婚了。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五年前,仅仅三分钟。看守在旁边监视着,军代表远远地瞄着。她哭得泪人儿似的,抖抖索索掏出一张纸,那是离婚书。他不假思索地就在那上面签了字。
“……实在……没办法,孩子也没、没……管好……我对不起你呀!”她不敢抬起眼睛,泣不成声。
“早该这样的!是我拖累你了!”他十分冷静。
“孩子……我尽量找!不,一定会找回来的。以后,我还会来看你!”她低着头,把手紧紧夹在双膝中间。
他苦笑一下:“不必了!这里边也还好,你自己多保重吧!”
望着妻子远去的背影,他眼眶里涌出冰冷的泪水,心里却轻松了许多,生出一种解脱感。
牢房很挤,早就有不够住的趋势。但囚犯们关系处得还不错,如果他不自恃清高,跟其他罪犯会相处得更融洽些。
四号牢房是个大杂烩,“叛徒”、“特务”、“走资派”、流氓、盗窃犯、“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以及轧死人的肇事司机,刑期不等的各色人犯,济济一堂。唐冀东在里边是刑期最长的。
唐冀东和他的“囚友”们,都在监狱里的生建砖瓦厂进行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劳动改造。不管外边的工厂烟囱冒烟不冒烟,他们的厂子可是“大干快上”,产品在社会上还享有较高的声誉。
要论劳动表现唐冀东早该减刑了,但是不行,他认罪态度太差:不是继续“吹嘘抗美援朝时为彭**开车的罪恶历史”,就是死不承认他骂过“***踩着老帅往上爬”。
这地方毕竟是正规化劳改单位,在待遇上基本按国家规定的标准,比起在造反派自办的“牛棚”牢房里要自在得多,互相之间不乏交往的机会,熟了还可以开点小玩笑。盗窃强奸犯流氓张会以认罪的口吻诉说他搞女人的无耻细节;“历史反革命”胡尧才会吹嘘他的毛笔字有多帅;“富农分子兼现行反革命”赵老头子会炫耀他能把三亩小麦的麦秸堆在一个垛里的本事,“垛得比剃头匠子理的小平头还齐刷儿,要是你能找出一根麦秸扎煞在外边,俺跟你姓!奶奶的,不知哪个王八蛋抽烟烧了麦秸垛,把赃栽到俺头上,不是俺烧的也是俺烧的。谁让你垛得那么大?还不是为了烧起来方便?别有用心,蓄意……吃、吃酒?”
胡尧才纠正他的山东口音:“是蓄谋已久!”
“一酒?一酒是什么酒?比二锅头少一锅头?”
这时候,某一位看守要是听见,也会忍俊不禁。这里倒是比造反派的“牛棚”多一些安全感,看守的脸色也不总是阴沉着,兴致好的时候,还会高兴地接受囚犯们致以“您吃饭了”之类的问候。令人讨厌和可怕的是总阴沉着脸的军代表和后院儿那只长相凶恶的狼狗。
“妈的!咬的我这一口!哎哟……”唐冀东刚要迈步,痛得骂了起来。
“轰隆……咔嚓——”一声惊雷,下起了瓢泼大雨。除去四号牢房,附近几乎没有可躲雨的地方了。唐冀东又回到牢房屋檐下,可马上又离开了。你能保证这牢房在余震中不塌吗?这当口,一切站立着的东西都是不可靠、不安全的。
一道闪电袭来,他突然发现远处的瓦砾堆上蹲着一个人,光着脊梁。
“谁?”他喊了一声。
三
少年管教所与监狱的四号牢房一墙之隔。雨中蹲着的这人,是三个月前跟“几个狗男女耍流氓鬼混”的时候,被工人民兵抓进来的。
当天崩地裂,房倒屋塌的时候,他和“哥们儿们”也被颠到了床底下。幸亏这管教所太简陋,干打垒的小平房,麦秸泥屋顶,要是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那就麻烦了。“小哥儿们”个个年轻力壮,那会儿心又特别齐,再加上一股急劲,“啪”地一声,二十多只手臂便将砸下来的房顶举了起来,然后又“嘿”地一下,将房顶摔到了一边儿。
这时候,眼前的世界,是他们从没见过的别一种天地。他们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可一旦真的天翻地覆,一个个的又都傻了眼。他们犹豫了一会儿,也同邻居四号牢房的情景一样,撒了丫子自谋生路去了。
唐小古的塑料凉鞋带断了,跑晚了几步,听见附近的断垣残壁中,传出一阵轻微的尖细的喊叫声,不由得止住脚步。朦胧中,只见倒塌下来的断檩残梁的缝隙里夹住了一个人,上半身露在外面,下半身埋在瓦砾里。
他走近一看,原来是个女人。蓬头垢面,胸罩里鼓鼓囊囊。“救命啊,同志,救……”那女人也发现了他,声音很急切。
唐小古来不及弄清对方是什么人,跑过去奋力将夹住她的檩条搬开,又开始用手扒埋住那女人的烂砖堆。
这是个不容人胡思乱想的时节。虽然一弯腰便可以看见她胸罩里那对丰满的双乳,一扒砖瓦便不可避免地要触及到她身上柔软丰盈的某一部位,但他没感到一点诱惑,没动一丝邪念。
雷鸣电闪过后,雨下得更邪了。他扒着扒着觉得有点不大对头。天色微曚,雨水冲净了那女人满是泥土的脸和半裸的身体,使她显出了本相。一张漂亮而又傲慢的脸,往常总是严肃得出奇,时时露出居高临下的神情,用李莎的话说是“典型的公安面孔”,这时候却变得恐慌、沮丧,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威风。他认出来了——这女人便是同工人民兵小分队一起抓他的那个三十多岁的女民警,整天喝斥他“臭流氓”的管教所冯老师!
他停住手,不扒了。
唐小古一直不服气,他始终认为偷点儿、拿点儿跟“耍流氓鬼混”是两回事。固然他们“几个狗男女”在李莎家唱过“到处流浪”和“十八岁的哥哥坐在小河边”,看过《基督山恩仇记》之类的“黄色小说”,尔后李莎又管他叫“十六岁的小哥哥”,但“哥哥”也罢,“妹妹”也罢,首要的是要吃上饭,要为不管用什么手段先把肚子填饱的事操心,还要为某些手段提心吊胆,他们没心思也没经验“鬼混”。而面前的这个女人竟骂他“臭流氓”!这个词他最不能容忍。
他想报复她一下。眼下是再好不过的时机。他从容地蹲在了一边儿,微眯着眼瞅她,像是欣赏一个玩物儿。
“还认识我吗?”他说。
她很快认出了他,露出尴尬的神情。
“你凭什么说我‘臭流氓’?”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
“你说什么时候?反正不是瞎逮人的时候吧!”他的目光开始在她半裸的身上逡巡……
“为了符合你给我定的罪名,我倒真想尝尝‘流氓鬼混’是什么滋味,然后再给你一石头。地震嘛,再多一个死鬼就是了!”他站起来,带着嘲弄的微笑,将手向她胸前伸去。她艰难地扭动身子躲避着,一下子板起了“公安面孔”:“我警、警告你,这是考验你的关键时刻,你要争取立功赎罪!”
“呸!”他向前一步,“赎罪?赎什么罪?冤枉罪?妈的!我要解释你们不让我解释,非逼着我承认‘耍流氓鬼混’不可!这回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流氓鬼混!”
她怒视着他,本能地用胳膊护住胸脯,忽儿又流露出乞怜的目光,嗫嚅着:“我差不多可以当你妈妈了……”
“妈妈?哼,有你这样的妈妈?”可他还是收回双手,鄙夷地说:“放心吧!我还怕脏了手呢!”
“……”她松了一口气,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用不着害怕。刚才那是一闪念,我狠斗私字一闪念,决定要继续救你,但不是为了立功赎罪!你再坚持一会儿,我包包手……”
她这才注意到他的手磨烂了。只见他将背心脱了下来,“哧”一下撕成布条,胡乱缠了几下,便光着脊梁,在密密的雨瀑中又动手扒了起来……
“谁?”突然背后一声喊。
“你是谁?”唐小古一激灵,转身站了起来。
那人跑到跟前。两人愣怔着,对视了一会儿。那汉子眼睛一亮,颤声问道:“你是小古?”
“爸爸!”
“孩子!”
两人抱到一起,嚎啕大哭。
唐冀东抹了一把脸,紧紧地拤住小古的肩膀,端详着已长成大小伙子的儿子,唏嘘着:“这不是梦吧?”
“不是梦,爸爸!咱们都活着!”小古又一头扑在爸爸怀里。
这时候,唐冀东才看见小古的手包着,流着血水。他将小古转了个圈儿,浑身看了看,见他肩上还有道又深又长的血口子,被雨水泡得泛着白肉:“疼吗?”
“不疼!你背上也受伤了!”
“是吗?我怎么没觉得?这就不错了!就数咱爷俩囫囵了!哎,你蹲在这里干啥?”
“救人!”
唐冀东这才发现瓦砾中埋着半截的那个女人:“这是谁?”
“是个女警察,管教所的!”
“还愣着干什么?快!”
两人猛扒起瓦砾。唐冀东抱着她的上身拖了出来。
她双腿鲜血淋漓,雨水一冲,露出了十几条血口子,一条腿已经肿得上下一样粗了。
“骨折!”唐冀东说。
小古拣起包手剩下的背心,跪下来,紧紧缠她的腿。
唐冀东环顾了一下四周,看见四号牢房旁边的小木板棚还立着,那是警犬的窝。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同小古抬起女民警朝那地方走去了。
四
雨还在下。三人沉默不语地挤在木板棚里。唐小古当雨稍小点的时候,便起身出去了。
“你哪儿去?”
“找个人。”
木板棚里只剩了他和她,还有那只警犬。
狼狗的脖子上拴着半截皮条。想来它原是拴着的,昨晚上狂叫的时候,挣断了。拴着脖子的地方渗着血汁儿,露着红肉。它趴着身子的前边有一个显然是新扒的很深的坑。唐冀东猛然意识到它昨晚上为什么狂叫了,心想将来用动物预测地震准灵。此时,它的脸色很疲惫,眼角闪着泪光,抱歉似地看着唐冀东那条被它咬伤的腿。这一来,他对它的恶感和恐惧竟一下子消失了,心里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儿。
木板棚不大,他和她挨得很近。他看了一下她,始才注意到她的身子半裸着,只有一点睡觉的装束。他的心剧烈跳动起来,她则下意识地将胳膊抱住了胸脯。他将上衣脱下递给她,她赶忙披在了身上。当他一触到她那冰凉而柔软的手时,感到一股震颤,赶紧跨出木板棚,任暴雨浇着。
“你,往里一点儿吧!”她看着他精湿的结实宽阔的背脊说。
“不,不用,你的腿怎么样?疼吗?”他并不回头。
“不疼,只是发木!”
她意识到他要走,恐惧又一次攫住了她的心:“你……要走吗?”
“出去看看!这种时候,每一分钟都在死人!”
“真惨……怎么办呵!”她声音无力,牙齿磕抖得“格格”直响。
“救一个是一个!”
她小心翼翼地:“你,还回来吗?”
他几乎冷酷地:“回来!我是劳改犯!这里是我的单位!”
她吓了一跳。
五
女民警冯楠,在这两个小时里感受到的,真比她三十六年中所经历的都要惊心动魄。以前她的生活一直平淡无奇,却始终心满意足。
她思想一直很革命。那些在冯楠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就认识她的人,对她最突出的印象就是“胖乎乎”和“很听话”。她从当少先队员开始,就一直是“干部”,辅导员交给她的每一项任务,她都会千方百计地去完成;某一位同学要是做了什么错事,她批评起来是不留情面的;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平平,但不是因为她懒惰、愚笨,只是因为她的兴趣和精力全放到“社会工作”上去了。她初三入团,高三入党。一毕业就被保送进了省党校。在党校里,她一直保持着优点,也依然“胖乎乎”,但胖得很适度,没有一点“肥”的感觉。她长得不难看。
她干公事,很有主意,在个人问题上,却优柔寡断。这使她失去了一个跟她偷偷热恋了两年的不错的小伙子。他很有才华,经常在报上发表一些有独到见解的小文章。临近毕业的那一年,她将这事告诉了在一个保密单位当人事科长的妈妈。她妈妈对此很慎重,出差的时候,“顺便”悄悄到党校去了一趟,通过组织对那小伙子进行了一次特别政审——搞这个,人事科长很有经验。她了解到这小伙子社会关系有些复杂,本人也有些骄傲,他的那些文章有点出格,思想偏右。这种人怎能做她的女婿?妈妈给女儿写了封长信,为了强调问题的严重性,信笺的右上角,还由当副师长的爸爸作了批示:“同意颜云同志的意见”。
于是,她与他断绝了关系。没过几年,当她听说他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时候,不禁惊叹母亲的先见之明,为自己的抉择暗暗庆幸。
党校毕业之后,冯楠被分配到市委组织部工作。“文革”中又被派到专案组。专案组的组长是军管会的某部政治处主任吕文武。他三十来岁,很有文才,会背《岳阳楼记》、《阿房宫赋》。他说:“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是《阿房宫赋》里面的话。他外号叫“乐而乐”,因为他每次念“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都念成“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喜欢咬文嚼字,独出心裁。有一回,***接见“三支两军”代表,他写大标语“热烈欢送三支两军代表进京晋见***”,他觉得这样写还不能表达他的敬仰之意,便把“晋见”改为“进谏”,结果闹了一场风波,倒了一次小霉。
专案组不乏出差搞外调的机会,组里的其他男同志差不多天南海北都转过了,回来便炫耀哪里的风景多么美,哪里的特产多有味儿。搞外调是一种时髦,是公费旅游,是变相大串联,她很羡慕。她似乎跟吕组长抱怨过一次。
“你也想出差?”他露出了惊奇的神色。
她说:“女同志为什么就不能出差?男女都一样嘛!”
“路上辛苦呀!另外,你一个人出去,我……组织上也不放心嘛!”
“怕我完不成任务?”
“不不!是担心你一个人没个照应,生活上不方便。你若实在愿意去,我安排一下吧!”
他很快便“安排”好了。要办的事情很小,但要去的地方不错,而且他要亲自和她一块儿去,顺便还要调查点别的什么事情。她很高兴,只是觉得有劳领导,有点过意不去。
本市有个不大的“走资派”,是某厂党委副书记,因为私下替***评功摆好,已经被造反派抓起来了,而他先前在南方某市当过一段时间的副厂长,这就需要了解他在那里有些什么罪行。这工作不难,那里的革命群众肯定对他有揭发,只要拣有关他的大字报抄抄就行了。
那时候,所有的列车都没了卧铺,很挤。但诸事不用她操心,像买车票、找座儿、买吃的,吕组长都替她干了。她很感激。
他很热情,很大度,乐于助人,三个人的座位四个人坐。他和她挨得很紧。她感到了他结实的肌肉和热乎乎的体温,心里不安了一小会儿,但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她很快便从旅客们对他俩的态度上,猜出他们把他俩当成一对了。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脸红了一下,但又觉得新奇、满足。职务不低的青年军官,领章帽徽令人羡慕,长得又不难看,她无意消除旁人对他俩的误解。
夜间行车,昏昏欲睡。她将一只胳膊放到茶几上,把脑袋枕了上去。当她因为什么原因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放在茶几下面的那只手在他手里攥着,而他的另一只手正从背后搭到她的胁下,朝着她最敏感的一个部位做着努力。她看了他一眼,见他正在“熟睡”。她挪动了一下身子,将胁下的那只手友好地挪开了,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又睡了。太困了,他说得对,“路上太辛苦”。
出乎他俩的意料,那个不大的“走资派”竟没有一张大字报。冯楠很失望,吕文武则无所谓:“没有新材料也可以定案的!”
“这么远来一趟,什么材料也弄不到,回去怎么交待?”她认为总得搞点材料回去才能对得起党——一百多块的路费呀。她是有事业心的人。
“好吧!咱们再深入调查一下吧!”他说。
“深入调查”了两天,还真有收获:原来,那个“走资派”开除过一个工人,那工人后来自杀了。他俩很振奋,千方百计找到那工人的家属。但那女人很愚,吕文武再三启发引导,仍不开窍。她关心的只有一件事:“照你们想要的材料写,能多给点抚恤金吗?”
“当然!”
“我不会写呀!”
“没关系。你说,我替你写。”
吕组长终于抓出来一篇“走资派”的血淋淋的罪状,她心里踏实了一些。
这地方的风景果然名不虚传,河在街中流,船在檐下行,小巧玲珑的公园一个赛一个。每逛一处,他都能背出有关这地方的古诗,尽管把《枫桥夜泊》说成是李白的,但仍使她很开心。
“怎么样?还满意吧?”他指着小桥流水说。
“不错!”她很高兴,很感激。
“太累了,来这里换换脑子,红卫兵串联没咱的份儿,现在补偿一下。”
他们有的是时间,玩得很从容。江南的春景很容易让人生出些闲情逸致来。在通幽的曲径上,她问他:“您有多大了?”
“你猜猜看?”
“三十多岁?”她故意少说了一点。
他脸红了一下:“黄军装使人显老。并不多,整三十!”
“您结婚了吗?”
“连对象还没有呢!顾不上啊!再说部队常年在深山驻防,女同志很少见,合适的就更少!”他说得怪实在,神情有些可怜。
“那什么样的合适呢?”
“像……你!”
她的脸一下涨得通红,半天没想出答话来。
曲径旁边的竹林里,对对情侣相依相偎,尽管他们胳膊上都戴着“红卫兵”袖章,但早已忘了“破四旧”,竟然还有接吻的。他俩似乎也受了感染,不知不觉地两只胳膊挽到了一起。
“认识你,很荣幸!”他说。
“我又不漂亮……”她娇嗔地说。
“不!正相反!”
“这是你女人见得少的缘故!”她羞赧地瞟了他一眼。
旅馆里,他把小单间让给了她。一天夜里,当她听见门响了一下的时候,她还有点迷迷瞪瞪。
“谁?”她有点惊慌。
“我!”他关了门,同时落了锁。
他扑过来,狂吻着她。她开始挣扎了一小会儿,但像有一股电流酥了全身,瘫软在他的怀里,任他有力的大手解开内衣……
出差回来后不久,当她腹部开始隆起的时候,为了照顾影响,他把她调到了公检法系统,并很快结了婚。
当“三支两军”人员撤离的时候,他留下了。本来职务还可以提得更高一些,无奈发生了那次“进谏”标语事件,只得到劳改大队当了个军代表。她则成了一名女公安。
跟犯人打交道,他警惕性很高,手枪随身带。她还在枪套上为他用红漆写了一个“忠”字。他夸她真聪明,“既革命,又爱情”。他近一时期忙得很,以狱为家,晚上经常不回来,他们的独生女儿只好寄养在姥姥家。冯楠也一心扑在工作上,每周三、六才回家。再说一个人在家也没意思。她不习女红,不善家务,“少管所”管教人员食堂的伙食又不错(小流氓们劳动改造的成果补贴进去不少)。地震的这天晚上她留所值班。多亏没回家——她家在五楼三层。
……
雨停了。太阳一出来,便火辣辣的。她想到那些还被压在废墟里的人们,心中一阵阵绞痛。
趴在小木板棚里的狼狗急促地喘着气,不时无精打采地瞧她一眼。天很热,有几只苍蝇开始在她的腿上盘旋。绷带上面有渗出的已经变黑了的血渍。她看了一下腿,心里挺奇怪:“怎么一点也不疼呢!”
那两个男人怎么还不回来呢?兴许是跑了吧!焦急、愤慨。半天她才明白,那心情原来是孤独和恐慌,莫非他俩把自己甩在这里不管了?她很想尽快地看见他们。劳改犯?可他为什么要救她?他犯了什么罪?冯楠心里一个又一个的谜,像潮水般汹涌。
六
唐小古离开木板房,是因为想起了“难友”李莎。
在小学时,李莎比小古高两年级,小姑娘长得很漂亮,打扮得挺洋气,外号“头版头条”。
她爸爸曾经在苏联留过学,中苏关系紧张的时候,他同其他中国留学生在莫斯科红场瞻仰列宁墓的时候,被苏联警察打了。《人民日报》的右上角登过首都机场上人们把她爸爸从飞机上抬下来的照片。她在班上指给同学们看,自豪地说:“这是我爸爸!”
旁边的一位老师很惊讶:“是吗?这照片的位置很重要!头版头条!”
这么着,她得了个“头版头条”的外号。
她有一架小手风琴,据说是苏联货,一有空便“咕嘎咕嘎”地拉,引得同学们一天到晚围着她团团转。
她学习成绩不错,看了许许多多课外书,但不大爱理人。每学期的评语上,都有“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的字样。骄傲的帽子,她从一年级开始就戴着。
李莎当“狗崽子”的历史比小古短。她爸爸当了好几年“反修英雄”。“文革”头几年,还一直很红来着,有好几派都请他作报告,介绍同“苏修”面对面斗争的英雄事迹。各派都拉他参加自己的组织,但她爸爸很清高,哪一派也不得罪,哪一派也不介入。后来,随着运动的不断深入,掌了权的造反派对“死老虎”打得不耐烦了,便注意起了这个逍遥派——他光批修、不斗私,打着红旗走白专道路。于是,前反修英雄,便成了“假洋鬼子”和“反动权威”。
她妈妈也是个知识分子,学地质的,在矿务局办公室工作。妈妈出身好,社会关系纯,说话又很谨慎,一般运动不太容易整着她。可谁曾想,四月初她到北京出差,顺便去天安门广场悼念***,却赶上了“天安门反革命事件”,被抓起来在北京关了三天,押解回来便进了隔离学习班。
在爸爸去了“五七”干校,妈妈又关进学习班之后,李莎实在苦闷,抽了第一支香烟,下了第一次饭馆。在那里,她结识了馋涎欲滴的“流浪者”唐小古。尔后,又结交了一群小哥们儿,小姐们儿,都是些同病相怜的“黑五类”子女。她同情他们,支持他们去“劫富济贫”,专门偷那些达官贵人。更多的时候,是大家聚在李莎家里,听她讲“毒草”小说,跟她学唱“黄色”歌曲……
“自由属于人民!”他们看过《海岸风雷》之后,每次聚会就来它一句,这便很有些联络暗号的嫌疑。后来被抓进少年管教所,冯楠声色俱厉地审问他们“自由属于人民”有什么政治背景的时候,他们都傻眼了。
不出小古之所料,李莎还在倒塌下来的草泥屋顶下挣扎,“小姐们儿”住的那屋,屋顶被双人床顶住了。唐小古扒开一个缺口钻进去,发现里面的空隙还不小,姑娘们吓得钻到床底下,挤成一团,不知所措,小古没费多大劲儿,就把姑娘们救了出来。
“还不快跑!”小古一鼓动,“姐妹儿们”全撒了丫子。
李莎没有跑,她满脸灰尘,满身泥水,一下子把小古抱住了。小古不好意思地挣脱出来,看了一眼她半裸的身子,说道:“我再进去一趟,给你找件衣服!”
她拉住了他:“别,找死呀?”
“没事儿,我命大!”
小古再次从倒塌的茅屋缝隙中钻出来,指着远处的木板棚对李莎说:“你去等我一下,我爸爸和那个冯公安在那里!”
“你见着你爸爸了?”
“嗯。真没想到!”
“冯公安也活着?”
“嗯!”
“老天怎么不把她给砸死呢!”
“说不定还应该感谢她呢,要不是她把咱们弄到这里,这会儿是不是活着,难说!”
“到她那去,咱不是自投罗网吗?”
“她现在是在咱们手心儿里。甭怕,三比一!”
“我要先回家看看!”李莎急切地说。
“我跟你一起去!顺便再弄点吃的,真他妈饿了!”
七
唐冀东从木板棚里出来,冒着雨,在紧挨监狱工厂的那条面目全非的小街上转了一圈儿,不寒而栗。整个城市如同一个大废墟,荒凉、破烂、丑陋、肮脏。他参加过抗美援朝,打过恶仗,死人见了不少,可此时仍觉得恐怖、绝望。这景象真是太惨了!石头楼房一塌到底。到处是断壁残垣,瓦砾堆里横陈着一具具尸体,街上的雨水都成了黑红色……
小街的尽头,出现了几个满身血水,遍体伤痕,半裸和全裸,囫囵和比较囫囵的男人和女人。他们怔怔地在暴雨中淋着,像地狱里逃出来的游魂——这一片原来是平房,情况稍微好一些。
唐冀东突然想回家看看。虽然离了婚,但也还是有一种责任。“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们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十年呀!
妻子陆亚娣是南方人。二十年前,他从部队转业到那个城市的时候,她才十八岁,在他当副厂长的那个厂里当医生。他刚上任的时候,带着没有帽徽的大盖帽,军服的肩上有扣眼儿和小绊儿,胸前挂着一排奖章和纪念章,黑亮的牛皮鞋,走起路来,浑身上下都“嘎吱嘎吱”地发着响声,就像十元一张的新票子。他工资不低,又有一笔可观的转业费。
他能当副厂长,除了原先相当的职务之外,多半还为着他懂点技术:他会开车,抗美援朝的时候,他是汽车司机,曾给彭老总开过小车。虽然时间不长,只几个月,但他总忘不了这段光荣历史。彭老总指挥战役,胸中自有雄兵百万,那叫神!彭老总体恤下情,关怀部下,连个苹果都舍不得吃,给他留着……这段经历给他原来就不低的威信增色不少。
不知是从朝鲜战场上下来的司机都这样,还是他有意效仿彭总,他说话很冲,办事很愣,说发火就发火,不了解他的人都挺怕他!后来,那坐车的倒了大霉,也给他这开车的带来了不尽的厄运。他平时若不“吹嘘”这段历史,受的磨难可能要小一些,可谁知道呢!
那时节,他唯一的嗜好是开着摩托车兜风。他水平很高,能跳“三倍的车长”。军里开运动会的时候,他还得了个摩托越野赛的第三名呢。
陆亚娣长得很美,很娇小,非常敬佩这位战斗英雄副厂长。后来有一次,唐冀东因为“跳三倍的车长”没跳好,摔伤了,一拐一拐地到厂部卫生室去看病的时候,还没怎么太注意她。他管她叫“小姑娘”。她有点恼火:“大厂长,有什么指示?”
“你们大夫在吗?”
“小姑娘就是!”
“你是?好……好!不简单哩!”
当陆亚娣给他检查伤的时候,看见这个英武的副厂长身上竟然到处都是被弹皮崩的小伤疤,更增添了一层敬慕之情。
她给他擦着药水:“您就不会小心点儿啊?”
“嘿嘿!总不跳,生疏了!”
“你身上的伤疤还嫌少吗?”女医生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
他很感动,觉得这小姑娘很会关心人,小嘴很甜。
后来,他从介绍人工会主席的嘴里知道她爱上了他,很吃惊,他完全没有想到。他同她谈到年龄上的差距,他比她大八岁呀。
她很坚决:“年龄大一些,不是你的错。你有一个战火中的青春;至于胡子拉碴,常刮着点就是了。”
于是他们结婚了。她很柔顺。他们两个结合,有刚有柔,相得益彰。
……
此时,唐冀东站在这条堆满瓦砾的小街上,看见两对死里逃生的夫妻正抱头痛哭,不由得牵肠挂肚地想起妻子来。离了婚,还能算妻子吗?反正他很想见到她。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去。他不知道她是不是还会住在原来的家里,搬走了没有,要是又结婚了呢?再说,她若遇了难,去也没办法。他先前的家是楼房,凡是楼房都最惨……
他不愿再往下想,心里无着无落的。还是留着点茫然吧,他实在害怕面对残酷的现实——不管她在还是不在,等着他的都可能是不幸。
他慢慢往回走,拐过街角,看见四号牢房附近的一堆废墟上——那是原来的军代表办公室吧,有一个人正紧张地扒着什么。他忙走过去,发现是流氓张。他很惊奇:“哎,你怎么又回来了?”
流氓张一愣:“是你啊!我以为是谁哩,吓我一跳!我跑到半路,一想不对头,又回来了!”
唐冀东心里一热:“就是嘛!你们都比我刑期短,有盼头儿,何必闹个越狱潜逃呢!”
流氓张亲热地拉唐冀东坐下:“老唐啊!咱共囚几年,过去有许多对不起你的地方,这回咱一块儿活出来,也算是不容易!你的为人我佩服,我寻思咱那些囚友们,谁都该判点刑,就是你不该判,可还就是你判得厉害!这世道不行啊!我一边跑一边高兴,真他妈震的是时候!这回可有咱的出头之日了!可跑着跑着,觉着不对头,咱人跑了,要是那材料还在人家手里,以后还不得照着名单到处捉拿啊!要跑就来它个彻底的!把那些材料给他妈的销毁,然后往关东一躲,你就放心大胆地活吧!嘿嘿……”
唐冀东一听,大吃一惊:“原来是这样……”
“怎么样?这点子还行吧?妈的!那些熊玩艺儿,说跑,一个个的跑得比兔子都快,可就没想到这一层!”
“你想的倒挺美!”
“我大张是干啥吃的嘛!”
“可你知道,这是继续犯罪!”
“犯罪?嘿!你是让地震震糊涂了吧?你没罪,可为啥判二十年?犯傻!共产党还没把你整明白!”
“不许你胡说共产党,你不配!”唐冀东悖然大怒,但心里一阵揪疼。他对面前的这人略知一二,这是个极端自私的卑鄙无耻之徒,流氓成性,无恶不作。但在监狱里,却颇受青睐,被任命为犯人班头。他把邪恶当歌儿唱,把犯罪当儿戏,一贯谁都欺负,要不是唐冀东块头儿大,会吃他许多亏。
唐冀东看着他凶光毕露的眼睛,镇定地说:“眼下是特别时期,你要跑出去回家看看,我不拦你,可你要毁材料,不行!只要我在这里,你休想!”
流氓张腾一下跳起来:“唐冀东,我告诉你!你不帮忙,只当你瞎了眼。你要拦我,小心你的脑袋!”
唐冀东跳后一步,也摆开打斗的架势,猛吼一声:“来吧!你个臭流氓!”
流氓张先前跟他有过较量,知道自己不是对手,这会儿见他勇猛的样子,眼珠一转,变硬攻为软磨。千万别惹怒了这家伙,只要把材料刨到手就行。他扑通跪倒在唐冀东跟前,可怜巴巴地嚎哭:“老唐!可怜可怜咱弟兄吧!你这样,到底是为的啥呀!”
“为的良心!这,你不懂!”唐冀东的声音很大,很豪迈,在一片废墟上震荡着……
八
唐冀东又回到了木板棚。他刚走近门口,就见小古跟一个不认识的漂亮姑娘正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在有滋有味儿地嚼饼干,吃糖水梨罐头。
“香不香?”
“香!”
“甜不甜?”
“甜!”
两人一唱一和,唱皮影儿似的,显然是故意馋冯楠。
“干什么,你们?”
“爸爸回来了!”小古一叫,那姑娘忙站了起来。
“她是头版头……她是李莎,我的同学。这是我爸爸!”
“唐伯伯!”李莎小嘴儿甜甜的,一个鞠躬。
“刚出来?”那时候的正常问候。
“是小古把我救出来的!”
“家里还有人在里头吗?”
“家?什么家?我是从……”
“快吃点吧,爸!”小古忙把话题岔开了。
唐冀东看了一眼缩在角落里的冯楠,见她表情尴尬,问:“怎么不让她吃?”
李莎说:“这东西不干净,咱别降低了人家的人格!”
“现在是什么时候,还这么讲究!”
“这是偷,不不,拿来的!”
“噢,这当口偷吃的不算偷,吃!”说着唐冀东拿起一包饼干递给冯楠。
冯楠接过来,感激地望着唐冀东。
吃着吃着,唐小古的神情一下深沉起来:“爸,咱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水……所有的自来水都断了,井水是苦的。”
唐冀东的心也一下沉重起来。他由停水,想到了停电、停邮,货币、票证也失去了作用。更重要的是没了组织,一盘散沙。他始才意识到这大地震后果的严重性,可谓危机四伏!
“罐头,先别吃!”他有过上甘岭的经验。
“那地方还有,吃完了再去拿!”
“留着让别人去拿吧!”
狼狗可怜巴巴地瞅瞅这个,瞅瞅那个。冯楠扔给了它几块饼干,它闻了闻,没吃。
“有时候,狗比人倒是更有骨气一些!”李莎瞥了一眼冯楠。
“你们认识?”唐冀东感到她们之间有着某种关系,而且积怨很深。
“认识!终生难忘!”李莎恨恨地,“是她把我们抓进管教所的!”
唐冀东恍然大悟,瞪了一眼小古:“怪不得你在这里呢!你个不争气的东西!”
小古泪水涌上眼眶,委屈地说:“能怨我吗?不是你,我能成狗崽子吗……”
唐冀东一阵心酸,回避开儿子的目光,沉默了。
“你妈也不管管你……”
“她?先管好她自己吧!”小古鄙夷地说。
“怎么?”
“你别问了!”
“她,她又结……”唐冀东实在不愿这么猜测。
“哼,比又结婚还不如!”儿子把下半截话吞了回去。
李莎拉起小古跑了出去。
唐冀东问道:“干啥去?”
李莎说:“再去搞点储备回来!”
小古说:“干点好事,立功赎罪去!”
冯楠的脸上一阵红。
小板棚里只剩下唐冀东和冯楠,静得让人痛苦。
“还忘了问,你,怎么称呼?”
“我叫冯楠。你呢?”
“唐冀东。”
她觉得有些耳熟,但一下又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她想起先前的南方之行,记得外调过的那个副厂长也姓唐,可一问又不是。后来,才猛然想起,是听她当军代表的丈夫吕文武提起过。原来他就是那个为彭**鸣冤叫屈的走资派加现行反革命!
唐冀东将流氓张扒材料的事情告诉她,并向她建议:“一些重要单位,比方档案室、银行、仓库,都得抓紧采取保护措施啊!”
这话着实使冯楠惊异。
她的心乱了……
九
“飞机!”
“飞机!”
废墟上一片哭喊。人们仰望着天空,泪流满面。震区有救了!
冯楠从木板棚里爬出来,双手伸向天空,高喊“***万岁!”小古和李莎欢呼跳跃。唐冀东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喉咙发热发堵,想喊却一时喊不出来,热泪夺眶而出……
飞机在天空盘旋了一圈飞走了。人们也渐渐平静下来。
唐冀东说:“在救援工作全面展开之前,咱不能干等着,应该力所能及地做些事情。咱们几个人组成一个小集体,归你指挥!”他看了一下冯楠。
“看我伤成这个样子,还是你负责吧!”冯楠谦让着,一会儿,又像想起了什么,“你,你是党员吧?”
李莎和小古对视了一下,一撇嘴。
“曾经是,眼下是囚犯!”
李莎说:“依我看还是冯公安负责好!无产阶级专政嘛!”
“哦,哦……”冯楠语塞了,脸直发红。
“对!我们听您的,我们好好表现着点儿,到时候也能有人作证!”小古真诚地说。
冯楠望着他们,内心翻腾不已,愣了一会儿,猛地扶着木板墙站了起来,一把握住唐冀东的手,说:“你们都是……好人……”
十
尽管新闻媒介有意少报震级,但老百姓更相信自己的直觉;尽管广播电台封锁难民伤亡数字的消息,但人们心里都有一本账。
这是个让人想起来就头皮发麻的年月……
这是一场特殊的伤亡巨大的战争!
各路部队,风雨兼程,奔赴灾区。短时间内唐山便聚集了陆海空十万大军。
最初的几天,救灾部队把主要精力和人力都放到了从废墟里救人和运输伤员上。各部队的宣传车,每天都用高音喇叭报道救出了多少活人的振奋人心的消息,同时又宣传这是“联系实际、深入批邓”的战果。
指战员们吃不上,喝不上,戴着用酒精泡过的三层口罩,整理着恶臭冲天的尸堆。
紧挨监狱的那条小街上,人民解放军某部在唐冀东的指引下,扒开一座塌房的几层砖瓦,发现了一个还活着的小女孩。战士们非常振奋,指甲盖都扒掉了,鲜血直流,可谁也不愿意退下来。炊事员送来了饭,谁也顾不上吃。小女孩见了,有气无力地说:“解放军叔叔,你们吃饭吧!吃了饭,有了劲儿再救我……”
战士们都哭了。唐冀东也流出了眼泪。
救灾部队还顾不上整顿社会秩序。飞机撒的大饼能抢的吃不了,不能抢的吃不上;运送饼干的汽车开不进市区去,刚到郊区就被抢光了……
“得赶快把社会秩序恢复起来!”唐冀东向冯楠建议,“这样下去只能妨碍救灾工作!”
“你不会给部队去说说?”
“解放军同志暂时还顾不上,我去说,他们会让我负责!”
“让你负责你就负责嘛!”
“别忘了,我是囚犯,专政对象!”
“你不是!真囚犯早跑光了。”她说得很慢,语气很深沉。
“还是你来吧,你只动动嘴就行,我给你跑腿!”唐冀东看了一眼冯楠上了夹板的腿,说。
当运送水和饼干的汽车再次到来的时候,冯楠拖着一条腿,在唐冀东的搀扶下,站在小街废墟的高处,高喊着:“谁也不许抢!我是公安局的!让车开进市区去!过去抢多了的,统统缴出来!许多老人、伤员几天吃不上一点东西,你们抢的吃不了,还有良心吗?如果有谁胆敢再抢,依法严惩!”
小街上的人,不少都认识她,慑于她的身份,都挺听她的。她又问道:“在场的谁是共产党员?请站出来!”当即就有几个男人站了出来。她让他们分头负责按人发放食品及其他救灾物资。唐冀东跑前跑后忙个不停。小街上的秩序开始好起来了。
靠近劳改大队的救灾部队采纳了唐冀东的建议,晚上派出小分队,到各自负责地段的废墟上去拍巴掌。夜深人静,如果废墟底下有反响,容易听得清。这样比较容易发现埋在深处的人。上级指挥部很快推广了这个经验,效果还不错,又救出了一批奄奄一息的群众。
这天晚上,唐冀东参加完救人工作往回走,经过一个路口的时候,见有个拉地排车的人让执勤战士给查住了。车上全是箱子和细软。那人正向执勤的战士解释说,车上的东西是他亲戚的。唐冀东听话音有些耳熟,走近一看,原来是流氓张。他断喝一声:“你撒谎!”
流氓张一愣,见是唐冀东,马上一边眨巴眼睛一边嘻皮笑脸地说:“这位大哥,我说的是实话,实话呀。”
“他骗人!他是正在服刑的流氓犯!”唐冀东告诉战士,又对流氓张说:“材料没扒成,又想发国难财了,你真是屡教不改!说,哪抢来的!”
流氓张一听,慌忙以攻为守:“我说解放军同志,这是个判了二十年徒刑的走资派反革命!你不要听他的。他公开为彭**翻案,还恶毒攻击***同志,疯狂……”
战士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车上的东西真是你亲戚的?”
“那还有假?”
“你走吧!”
流氓张忙不迭地就要溜,唐冀东不解地瞅了战士一眼,又一把揪住流氓张:“你敢跑!”
“放他走吧,没你的事!”
唐冀东正纳闷儿,只见解放军战士端起了枪,“叭”的一声,流氓张应声倒在地上……
他惊讶地问那战士:“你,怎么?”
战士平静地说:“我在执行特别时期的特别命令!他说你的那些,是真的吗?”
唐冀东的心忽地沉了下去,他不知道“特别命令”都是些什么内容,莫非在这种时候,劳改犯就可以随便枪决?随他去!他把心一横,答道:“是!”
那战士向四下里看了看,双腿一并,向他“啪”地一个敬礼。
唐冀东心头一热,眼泪刷地流了下来:“同志……”
十一
小街有了临时领导小组,将活着的人简单地分了一下工,小古和李莎糊里糊涂地就接受了一个在一名解放军的配合下,看守和清理街道储蓄所的任务。冯楠当时稍微迟疑了一下,马上又郑重地看了他们一眼:“去吧!”
当他俩意识到这工作的性质的时候,一下愣住了:银行属于“重点保护”单位呀,可他们……
想推辞也不行了。干吧!
带枪的战士主要负责看守,清理任务是他俩的事。他们很感动,也很自豪,干得很带劲儿。
“应该先找着账本!”李莎说。
“怎么?”小古不解地问。
“要是原来这储蓄所的人没贪污,找着的现金,应该跟账面上对得起来!”
“你还怪有经验哩!”小古很佩服。
“要是对不起来,可就坑死我们了!”李莎又有些担心。
“对不起来,咱就蹽趟子!”小古悄悄说。
“干吧,咱凭良心吧!”李莎叹了口气。
他们翻腾了半天,终于找着了账本,然后开始扒现金。现金柜砸碎了,钞票和钢镚儿散了满世界。
“想拿点吗?”李莎调皮地问。
“去你的!”
“这说明你还不坏!够意思!”
“你呢?”
“比你稍坏一点儿!给!”李莎变戏法儿似的,从兜儿里掏出一盒过滤嘴香烟,扔给他,他很惊奇:“哪来的?”
“借来的!”
“什么时候?”
“偷饼干的时候。”
储蓄所的工作人员,并没全部遇难,活着的人陆续来上班了。当他们跟这两个不认识的小青年一起把现金整理好,并跟账面上的数字完全对起来的时候,一起欢呼起来。他俩的事迹上了报,不过不是头版头条,而是三版头条。报上说他俩不顾家人安危,带着伤毅然投入了抢救国家财产的战斗,几十万元几角几分的巨款,一分不少,充分显示了震区人民的高度觉悟。
冯楠看了报纸之后,高兴地对他俩说:“行!好样的!”
十二
小木板棚连同外边的一小块儿空地成了他们的家。四个人各有一份公务,白天上班,晚上回“家”,过着半共产主义性质的供给制生活。
与劳改大队隔一条街的地方,一个大冷库震塌了,几万斤猪肉像座小山似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抗震救灾指挥部号召居民去拿肉吃,唐冀东、冯楠、小古和李莎挨家动员,但没有一个人去拿。这时候,人们对所有的肉都有着一种条件反射般的厌恶。日晒雨淋,肉库便成了苍蝇和蛆的大本营,据说每平方米就有三万只苍蝇,几里之外,都能听见苍蝇的“嗡嗡”声。直升飞机每天喷药八架次,地方防疫队、部队防化连轮番打药,苍蝇的密度才明显见少,活着的也都成了无菌苍蝇。整个震区的防疫工作做得无懈可击,瘟疫竟没能抬头,真是奇迹!
震后一星期,估计不会再救出活的来了,救灾部队的主要兵力便转到了帮助居民重建家园和恢复生产上。小木棚四周的空地上,很快建起了简易防震棚。每个简易棚里都住着一家活下来的成员或新组合起来的家庭。唯有一个人没家没落,是个女疯子。
地震之前她并不疯。那天凌晨,她正和恋人在近郊的苞米地里幽会,双方家里都反对这门婚事,他们一怒之下逃走了。他们躺在野地里,搂抱着,海誓山盟。那男的幻想他俩能长出翅膀,飞到一个孤岛上,过童话般的生活。女的便说:“干脆,来它一场地震,把他们老不死的都砸死,就剩下咱俩……”话音未落,她的话就应验了!真格的天崩地裂了!
她家的人按着她的愿望都砸死了。她疯了。那男的也跟她吹灯拔蜡了。
“哈哈!地震是我亲自发动的……”女疯子到处游荡,像一个幽灵,那声音真疹人。
唐冀东带着小古、李莎给女疯子也搭了个简易棚,但管不住她。冯楠叹息地说:“真可怜呵!”她坐在警犬旁边,轻轻抚摩着它。
那条狼狗的样子也让人目不忍睹。地震以来,它粒食未进,滴水没沾,不管谁喂都不吃。它训练有素。估计它的主人肯定遇难了。此时,它已奄奄一息,气喘得很粗、很慢。每当唐冀东进去,它便怔怔地看着他,一副对不起的表情……唐冀东蹲下去,抚摩着它的头,它则艰难地将舌头伸出来,舔着他的手……
“它会饿死的!”唐冀东说。
“没法子,除非它的主人喂它!”冯楠有点经验。
“真是一条忠实的走狗!”李莎一撇嘴。
再没有比这话更不合时宜的了,在场的人都愤愤地瞪着李莎。李莎脸红了,低下了头,其实,看着狗的样子,她心里也很难受。
这天,那个“历史反革命”胡尧才回来了。唐冀东诧异地说:“哟,你怎么回来了?”
“心里不踏实,就又回来了!”
这个胡尧才,解放前在国民党县党部当过几个月文书,毛笔字写得很绝,在他那个县里很有名气。解放以后,他当小学教师,课教得很好,但牛皮烘烘,总爱发牢骚,说个怪话。一般人求他写字不很容易,就是学校书记求他,也要看他是不是高兴。但他若看着顺眼的人,会主动写幅条幅什么的送去。“文革”一开始就被揪了出来,又查出他在困难时期曾为一个摘帽右派写过《陋室铭》,岂不反动?于是戴上了历史反革命的帽子,被造反派扭送公安局了。地震的那天早晨他跑出去之后,当天窜了四十里,回家一看,竟无一伤亡,住了两天,就又回来了。
唐冀东见了他,觉得挺亲,又将流氓张的事情告诉他。他说:“活该!这叫为民除害!”
胡尧才跟唐冀东一起搭简易棚。棚子搭好后,就跟唐冀东、小古住到了一起。
震后第八天的早晨,那只警犬死了。它在弥留之际,低沉地呻吟了一声。小木板棚周围的居民们,闻讯都跑来了。只见它艰难地睁开眼睛,抱歉似地看了唐冀东一眼,然后把头低下。这表情使唐冀东的眼泪滚落了下来。他一下抱起了它的头,搂在怀里。那狗喘了一口粗气之后,身子软了,眼角滚出一颗混浊的泪珠……
人们神色黯然地围成一圈儿,向它默默致哀。李莎哭出了声。冯楠抽泣不已。
唐冀东和小古找来点木板,钉了个棺材,把警犬放进去。胡尧才把棺材抱到四号囚室旁边的空地上。
冯楠将那棺材点着了,火焰熊熊……
十三
小古陪李莎到她家住的大楼废墟上去看过了。她家所有的家具都砸了个粉碎,唯有那架小手风琴在一个角落里完好无损,她背起了它。没发现尸体,解放军同志告诉她。她来之前也没抬出过尸体。他们又跑到矿区,到“清查学习班”的废墟上去查问,仍然没有妈妈的下落。小古说:“那就好!”
“死活都不知道,好什么?”
“不知道就是运到外地治伤去了!”
她半信半疑,眼泪汪汪。
这天傍晚,雷鸣电闪,倾盆大雨,所有仅用塑料布或苇席盖着棚顶的简易棚里,没有一个不漏雨。邻居们都跑到了唐冀东的防震棚里。他的防震棚搭得不算小,还没怎么漏。
不一会儿,来了两个解放军同志,一个是那天晚上开枪打流氓张的战士,唐冀东认出来了;另一个脖子上挂着照相机,估计是记者或新闻干事。人们很感动,下着雨还来看我们,都争着给他俩让座儿。他俩很和蔼,跟每个人都握手,热情地打招呼。
那战士说道:“今晚咱们开个批判会!”
人们一愣。这个词儿好几天不听见了,如今冷不丁一提,各人心里都一沉。
一个老大爷说:“听口音,解放军同志家离这不远吧?”
“就在东郊。”
“家里怎么样?没回去看看?”
那战士眼圈一红,说:“看了,都、都死了……”
防震棚里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那位战士擦擦眼眶,又看了一眼唐冀东,说:“根据上级指示,要联系抗震救灾实际,深入批邓。”
“批邓?哈哈,批我好了!这地震是我亲自发动的,哈哈……”不知女疯子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
人们忙把她扶走了。
“大家坐得紧凑一点儿!”那个挎相机的军人一边安闪光灯,一边导演着。
“上边儿统一布置的,今晚各个防震棚都批。这叫‘雨夜办起学习班,防震棚里深批邓’。大家都发发言,好吧?”那战士恳求着。
人们都沉默着,好大一会儿,一个老大爷说道:“亲人解放军冒着雨来了,不容易,白天干一天活,晚上还批判。看在亲人的面子上,谁要是能批两句,就批两句。”
一个工人模样的说:“批他娘狗屁!都批出地震来了,还他娘批呢!”
“莫非***不让抗震救灾吗?”一个南方口音的知识分子模样的说。
“这地震也是***搞的?”一个小青年喊了一嗓子。
“唉,好好活着吧,添什么乱哟!”一个吊着伤胳膊的大嫂叹息道。
胡尧才不甘寂寞,说道:“这地震还真跟***有点关系哩!”
人们又一愣。他接着说:“想当年窦娥冤,六月里下大雪;岳飞屈死,三年大旱,哀鸿遍野。如今这地震也是老天发怒哩!”
那战士强绷着脸。看得出来,他总想笑。
“咔嚓!”闪光灯闪了一下。两个军人完成任务,走了。
夜深了,雨还在下。睡觉的时候,胡尧才悄悄对小古说:“还批呢,不怕闰八月?”
小古问他:“闰八月怎么了?”
“没听说过吧,‘闰七不闰八,闰八动刀杀’,兴许要改朝换代啊!”
“小点声,别瞎说,快睡!”唐冀东翻了个身,腿上被狗咬的伤口又犯痛了。
一阵雷声滚过,无边的黑暗中,大雨滂沱……
十四
唐冀东知道了冯楠的丈夫原来就是那个军代表。
唐冀东在四号牢房的九年中,与看守们混熟了。或许看守们知道他进监狱的原因,对他并不怎么凶狠,有时候,甚至还挺客气。唯有军代表特别凶,总是逼他写交代材料,挖“新罪行”。
尽管如此,唐冀东还是同胡尧才一起到军代表办公室的屋架子里去找了一遍。这屋是石头房,屋顶震塌了,四堵墙却还残立着。唐冀东钻进去,找遍了也没个人影,往回钻的时候,不想一阵剧烈的余震,一堵山墙塌了半截,把他捂在了里面。胡尧才赶忙喊人来救,等部队同志把唐冀东救出来,他身上又多了几处伤。不过还好,都是外伤,没动着骨头。医疗队员把他扶进防震棚,给他包扎的时候,冯楠这才知道他是为了找她的丈夫受的伤,感动得泪水涌了上来。
唐冀东说:“他没在那里,是不是那晚上回家了?”
冯楠的心整个乱了,她家是楼房,凶多吉少。
“你的腿怎么样了?”唐冀东问她。
“好多了!”
“能走,就回家看看吧!我陪你去。”
她点了点头。此时,她对他产生了一种对兄长般的敬重和信赖。
路上,唐冀东说:“别的系统都开始恢复生产了,咱们系……这地方有什么说法没有?”
“没听说,听部队的同志讲,公安上活着的同志都去负责重点单位的保卫工作和指挥救灾车辆去了,这里恐怕还一时顾不上!”
“是这样……监狱有座生建砖瓦厂。这几天,我抽空去看过,设备还没怎么砸坏。我想找些人把它恢复起来,重建家园用得着,这监狱早晚也得恢复啊。”
冯楠眼里一热:“老唐,你……”
“唉,人活着总该干点事情,对得住良心、对得住党性就是了!我小时候很苦,从小就失去了父母,后来参加了革命,特别抗美援朝,给彭老总开了几个月的车,得到的关怀很多……我只不过替他说了几句公道话,嗓门儿是高了点儿,我就这么个脾气!为这把我抓进了监狱!党籍也开除了……可我自己没开除!”
“这些,将来我一定向组织上反映,你放心吧!”冯楠真诚地说。
“你能不能告诉我,震前小古还有那个李莎犯了什么事?”
“唉,怎么说呢……先前他们一起……唱黄歌,看黄书,还有点小拿小摸的毛病……更主要的恐怕因为他们都是‘狗崽子’。过去……我对他们……”冯楠说得很吃力,看得出她十分内疚。
“这些年,我在监狱里,老婆又离了婚,没人管他,也难怪呵!”
“小古和李莎现在已经用行动证明,他们是好孩子。哦,老唐,还是先到你家去看看吧,小古他妈……”
拗不过冯楠,他们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唐冀东的家离监狱五里地。面目全非的市区,几乎使他辨不清该怎么走了。从破砖烂瓦中清理出来的不宽的马路上,不时地还可以看见瓦砾堆中已经变黑了的尸体,散发着臭气。
终于找到了——一座完全塌毁的四层楼房。这楼倒的方式很残酷,四面墙壁向外张开,各层的天花板和地板重叠了起来。唐冀东心里一沉。
救灾部队正在清理大楼的废墟,他家所在的三层很快就要清理到了。唐冀东蹲下来,紧张地望着那里。冯楠直安慰他,说些乐观的话。
唐冀东的家终于清理到了。当大吊车将一层断裂了的预制板整个地提起来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的情景实在惨不堪睹。他一下子惊呆了,砸弯了的铁床上竟然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两具!还有一堆军服和女人的裙子!尽管血肉模糊,尸体已经腐烂,但很容易断定是一男一女。他想起了小古说他妈“比结婚还不如”的话,心里针扎一般。
“这家还有活人在这里吗?”一个解放军战士喊。唐冀东脸憋得发紫,没吭声。
战士们开始收拾尸体的时候,发现了枕头旁边有支手枪:“哎,这里怎么还有手枪呵?”
“手枪?”冯楠很敏感,忙凑过去一看,那枪套上有一个红漆“忠”字!她赶紧走到男尸近处,那黄色的裤衩她很熟悉!
“啊!”她晕倒了。
唐冀东一下子全明白了:那尸体正是她丈夫——军代表吕文武!
“亚娣——你,你不该呀!”唐冀东撕心裂肺的哭喊在废墟上久久回荡……
十五
冯楠像做了一场恶梦,而且这恶梦很长,很长。当醒过来的时候,她是大彻大悟了!她痛苦,她痛恨,恨吕文武,恨自己,恨这世界!
她原本不想再回那个防震棚了。她觉得没脸再见唐冀东,可还是回去了。她感到自己才是真正的罪人。良心驱使着她,应该向无辜受害的人忏悔……
小古和李莎不在。唐冀东抱着头,呆坐在地上。
唐冀东跌跌撞撞往回走的路上,遇见了儿子小古。在他的逼迫下,儿子向他哭诉了那可怕的恶梦……
五年前的一天晚上,小古回到家,刚一推门,就听见妈妈的屋里一阵撕打声。他冲进妈妈的房间,见一个军人正抱着妈妈往床上按,他窜上去咬了那人一口。不料那人忽地拔出了手枪:“妈的,狗崽子,老子毙了你!”他吓坏了,妈妈死命拽住那人的胳膊。小古跑了。往后,他经常听见那人在妈妈屋里。有次,那男的刚走,他跑进去:“你、你……”妈妈一把抱住他,痛哭失声:“我没办法,没办法呀!都是为了你爸呀……”,后来当那男的再来的时候,那房间里却传出了妈妈的笑声……
小古被迫离开了家,四处流浪……
冯楠向他倾诉了她那很长的恶梦,从认识吕文武开始……最后,她一下跪倒在他的面前,紧紧抱住他的腿,仰望着他彪悍的面庞,说:“你报复吧!你有这个权利!”
唐冀东颤抖了,双拳攥得咔吧咔吧直响。过了半天,才把她扶起来:“你是你,你应该比他值钱一些!”
冯楠扑倒在地,撕扯着头发,放声大哭。
门外,刚回“家”的小古和李莎听见了这一切,愣了。小古突然明白了什么,冲进来,揪住冯楠就要打。
唐冀东怒喝一声,“放手!你敢!”
小古一跺脚走了出去,刚出门就痛哭起来。那男子汉的哭声,撕心裂肺!
李莎一头扑进小古怀里,也大哭起来……
雷,又响起来了,像愤怒的巨鼓……
“把你们都砸死!地震是我发动的,哈哈哈哈……我亲自发动了地震!哈哈哈哈……”那女疯子唱着、笑着,从他俩旁边走过。
一道蓝色的闪电,像要撕破这黑沉沉的天空……
十六
生建砖瓦厂的窑上又开始冒烟了。在唐冀东的带领下,胡尧才连同附近防震棚的群众干得很起劲儿。
这天,生建砖瓦厂一下又来了三四个人,来了便找“负责的”,见了冯楠就请罪。冯楠不认识,唐冀东在旁边看见了:“咦!是你们呀!”
这些人都是他的囚友,地震时跑掉的那些,如今又回来了。
见了面都觉得挺亲,像久别重逢似的。
司机李告诉唐冀东和胡尧才:“是老婆让咱回来的,家里都挺好,有解放军照应着,咱寻思震前表现还可以,再呆个一年半载的就出去了,闹个‘越狱潜逃’不值得!”
“叛徒”陈说:“相比较而言,这里头还保险点儿。外边儿阶级斗争抓得更玄,谁抓了咱就是谁的蚂蚱。造反派又要抓咱,与其落在那帮魔鬼的手里,还不如回这里呢!”
“富农分子兼现行反革命”“蓄意吃酒”说:“回去没咱的口粮,儿子媳妇拿咱不当人,党支部里也说‘天上发灰,一个不漏’。还不赶快回来,往哪里跑?”
胡尧才又纠正他:“是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他不在乎:“甭管什么灰了,反正是现在到处都发灰!”逗得众人不禁笑了起来。
囚犯们个个技术熟练,水平不低,造出的砖瓦又多又好。尽管没有看守看着,但劳动都很自觉。
胡尧才一边干活一边对“蓄意吃酒”说:“我老胡不大瞧得起人,现在我就佩服俩人!”
“谁?”
“一个你不认识,是打死流氓张的那个解放军,一个就是咱老唐。有老唐领着,你不干也得干,这水平,比俺县的书记强多了!”
十七
监狱很快就恢复了,是用唐冀东他们造的砖瓦重建的。唐冀东又回到了监狱里。
冯楠以“身体不好”为由提出辞职,要求到一个农村中学去当教师,没有获准。唐冀东重进监狱的时候,她穿着警服赶来送他,告诉他说,她已经将他的情况写成材料上报中央了。
唐冀东冷笑了一下说:“白搭!这是整个一条路线啊!路线不倒,灾难会比地震还厉害!”
冯楠深深地点点头,紧握住唐冀东的手,动情地低声说:“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有一个人等着你!”
“不必了,你自己多保重吧!一起生活的这些日子,我很高、高兴!”唐冀东眼眶发热,赶紧扭过脸去。
“爸爸!”小古和李莎扑到他的怀里。他久久抚摩着孩子们的头,深沉地说:“经过了这场灾难,你们都长大了,往后可要学好啊!要好好地活,认真地活!”
天又阴了上来。冯楠和两个孩子将唐冀东送到监狱门口,目送他一直走向远处……
“咔啦啦啦——”一串惊雷滚过,暴风雨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