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季中,我比较喜欢冬天,那种多雪的冬天。一个长年生活在有火炉之称的城市里边的人,你没办法不让他喜欢冬天。我来城市生活已近十年,却仍然缺乏老城市人的那种耐温能力,过一个夏天就如生一场大病似的,很可怕。当然喽,你倒可以安安空调或装装风扇什么的,但我们的城市严重缺电,安了空调等于没安,而风扇根本就解决不了问题。这时候我会望梅止渴、思冷止热,想一些冬天的话题和东北的故事。
而且,我也确实有一段在东北生活的经历。我全部关于东北的回忆,确实也都与雪有关,很少想到不下雪的时候那里是怎么回事儿。东北的雪是真正的雪,真正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那一套,有大家风范;且干净利落,即绵软又刚劲,踩上去嘎崩响。不像关内的雪,小家子气兮兮的,软不拉塌,一出太阳就化了,有时甚至不等落地就化了,半阴不阳,拖泥带水,让你很腻歪。
我对东北的冬天有感情,这与我在那年冬天里的美丽经历也有关。那个冬天里若不是有纪律约束着,我还几乎把爱情来产生。那是两个漂亮、修长、丰腴、温暖的女同、同志。我在当时那个年龄段上,特别看重女孩子的温暖。你可能漂亮,却不一定温暖,而她们温暖。那个下雪的冬日里,我们在生产队的饲养棚里铡马草。铡马草这个活,最容易让男女青年沟通思想加深感情了。你这里续着干草,她那里一起一落地摁铡刀,脸儿红红,辫子飞舞,草屑飞扬;要命的是她还跟你嘻嘻哩哩地说着一个当地非常流行的谜底是铡草而谜面有点下流的谜语让你猜,听上去还有点双关语的意味儿,那是一种什么气氛?你怎能不觉得铡马草是全世界最美丽的活儿?在那个冬天的雪地上,咱还与一位女战士有过一次愉快地行走和打雪仗,你这里还有点小拘束,她那里却要温暖温暖你,你作何感想?怎能不把那爱情来产生……当然喽,冬天也的确是个容易有戏的季节,所以我的小说大部分都是冬天的故事。这篇也是。
还是让我从头说起——
一
具体是哪一年来着忘记了,总之是那年整个一个冬天,我独自在辽西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搞“斗批改”就是了。具体斗什么批什么改什么记不太清了,但肯定与清理阶级队伍有关。那时候无论什么运动,一到了农村,总得整整那些“四类分子”,要么就是再挖出一点出身或社会关系有问题的人,斗斗、批批、改改。有点“三支两军”的味道。不过那时已经不那么叫了,叫“斗批改”。——我当时参军不久,在一个连队里面干文书,属于有培养前途的骨干分子。
我在正式下到那个小山村之前,曾在公社集训了两天。从署着“秘密文件”的社情通报上看,该村不大,人员却挺复杂,主要的翟、杨两大家族中,各有一些地、富、反、坏、还乡团、胡子、会道门儿等分子。我们那个片儿的“片儿长”还拿出几封人民来信给我看,都是检举对方(姓翟的检举姓杨的,姓杨的检举姓翟的)的某某某抽大烟、扎吗啡或搞女人等问题的。看过之后,即有两点深刻印象:一,这场“文革”不搞不行,搞了也不是哪一个人的问题,而是群众有这个要求;这样的人民来信多了,你不查一查或搞个什么运动还真不好交待。——当然,这是我当时的一个错误认识,现在顺便说一下,也是因为我思想上的弯子早就转过来了。二是该村庙小神灵大,池浅王八多,要提高警惕。
片儿长姓顾,原是我们部队某个业务处的副处长,据说是某名牌大学毕业的,曾犯过单纯业务观点和陈士美性质的错误,属“挂起来”的那种干部。——当时对犯了错误还没做结论、即使做结论也不够“牛鬼蛇神”的,都是这种叫法。我们背后就都管他叫顾老挂。他三十五六岁,个子很高,背有点驼,喜欢说“好的”和“比较好”。我先前听到过他的许多传说,只是不曾对上号。说他刚入伍的时候,代理过一段副连长,工作非常认真,晚上做梦都下口令:立正、稍息、向右看齐那一套。后来不知怎么就成了老滑头,有一次有位同志的父亲病危,来电报让那同志回去,那人找他请假,说收到封电报,他说好的;我父亲病危了,他说比较好的;我请假,好的;十天半月的回不来,比较好的。那同志生了气,且知这人是老滑头,一贯不负责任的个主儿,二十天的假,在家住了一个月,回来之后也没事儿,超了白超。如今一对号,却觉得他非但不像老滑头,而且还不苟言笑。“三支两军”一开始他就来了,接着又是“斗批改”,有一整套农村工作的经验。他向我们交待注意事项的时候,就特别强调既要与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又不能盲目学雷锋。比方我们解放军无论走到哪里都喜欢给人挑水扫院子,你看着个老太太在那里费劲巴力地扫大街,你寻思她那么大年纪了不容易,帮着她扫扫吧,错了!她恰恰就是个“四类分子”呢?那就要犯立场错误,这方面的教训不少嗯;在暂时还没弄清阶级阵线之前,你们下去之后,最好住到知青点上去;知识青年都是好的和比较好的,当然也有个别出身不好的,但不在清理之列,具体工作起来,当然还要依靠村里的党组织,不要包办代替,啊。
顾老挂向我们介绍情况的时候,旁边儿就有个女兵给他倒水。那人我也认识,叫薛白,先前在机关做保密员,我去领取或上缴带密级的文件的时候就找她。她比我早当兵三年,很漂亮、很严谨的个女同志。从部队一些积极要求进步的人都争着参加“斗批改”上看,此次任务一完,她肯定能提干。顾老挂向我们介绍说,她现在做联络员的工作,在片儿上负责出简报及上情下达或下情上达诸事宜,并要我们以后跟她多联系。噢,那次我还跟她有过单独的接触哩,我曾问过她,有封人民来信上说某人扎吗啡的问题是怎么个事儿?她接过信看了看,说是她也不知道,从跟抽大烟一起反映上看,估计与抽大烟有关,也在被禁之列。我遂以为然。
我下去的那个小山村离公社八里地,叫翠云岭。我背着背包一个人走在能走得开拖拉机的公路上,环视四周,有似曾相识之感,跟我家乡的山水差不离儿。你觉得造物主也没多少道道儿,翻来复去地就是那一套。同时也生出点小野心,争取弄点成绩出来,以实际行动要求入党,进而再当它个小排长。
我到大队革委会报到的时候,一个正蹲在地上烧开水老头儿接待了我。一问,还是贫协主席,形象跟《暴风骤雨》里边赶马车的那个老孙头儿差不多,他要我管他叫杨老疙瘩。说起话来,我即知道大队革委会的主任副主任原是两派的头儿,是大联合的时候硬捏合成块儿的,实际上根本坐不到一起去。而所谓的两派其实就是翟、杨两个家族,一姓一派。一清理阶级队伍,就光清理对方的。如今在村里主事儿的还就是这个杨老疙瘩。他即建议我不要住到知青点上去,一是不便于照顾,二是那帮知青也分成了两派,乱哄哄的,你住在那里整天甭干别的,就给他们拉架好了:“前天,那个小于还偷翟怀三家的豆秸烧炕,让人家找上门儿去。当然那个翟怀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乱搞男女关系让公家单位给开回来的,可搞阶级斗争不能用这种手段对不对?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嘛,是吧?”
哎,你听着就觉得这人还有点小水平,不偏不倚,有点文化似的。但我主意已定,执意要住到知青点上去,就说:“正因为乱哄哄的才住到那里帮着他们抓抓管理呀,在大队部住也不便于联系群众不是?先住一段看看,不行再搬过来好吧?”
“那我通知小曲一声,让她先打扫打扫卫生。”
我说:“甭价,我又不是来检查工作看一眼就走,他们平时怎么住我就怎么住。”
这么的,他即领我去了。路上,他告诉我,这一茬儿知青中还就是这个小曲不错,有礼有貌,有板有眼,一点也不娇气,干啥像啥,她在学校里的时候就是团支部书记,现在当点长。我则告诉他,我若不出来当兵,也是个回乡知青。他笑笑:“怪不得呢!敢情是有共同语言啊!”
知青点上八个人,三男五女,住在借来的一套房子里。格局就是一般东北住家的格局,五间,中间是过道兼厨房,两头儿各是两间,一头儿住男的,一头儿住女的。他们见到我都挺热情,像接待共同的客人或同学似的。一个男知青将我的背包接过去,对杨老疙瘩说,解放军住这儿,晚上我们这边儿也该烧烧炕了吧?杨老疙瘩说,好、烧、烧。原来队上规定,晚上只烧女知青那边儿的炕,男的这边儿不烧。说话的时候,就都聚到女的那边儿。一问,年龄还都比我小,最大的是女小曲,“文革”开始那年上高二;最小的是偷人家豆秸的那个男小于,初一。其余的就都在初二与高一之间徘徊,十七八、小二十的样子。而我是正经八百的老三届,“文革”开始那年高中毕业。论完了年龄,他们就都管我叫刘大哥,咱也以兄长自居,涌起了一种要好好爱护他们的责任感。
按规定,我在那里该吃派饭的,拣着贫下中农挨家吃,一家一天。但知青们不让我走,说是哪家的生活也好不到哪里去,且不讲卫生,再说你来是搞阶级斗争的,一些暗藏的阶级敌人看着你要将他“斗批改”往饭里给你掺上点老鼠药那就麻烦,干脆在这里吃得了,饭是差点儿,但吃着放心。我寻思也有道理,就在那里吃了。饭是苞米饼子就酸菜豆腐,油水很少。我暗自决定,赶明儿用我的军用粮票买点细粮和豆油回来,让弟兄们犒劳犒劳。
吃饭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们各自的姓氏了。三个男的分别是小李、小翟、小于;五个女的则是小曲、小徐、小岳、小俞、小谢。
晚饭后,我召集他们开了个小会,将我的来意和工作步骤跟他们说了说,特别强调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见了你们总觉得格外亲、我这次来就靠你们了之类,他们一个个就都眼泪汪汪的,像听从家长或兄长的训示似的,露出亲情般的庄重和顺从。沉默了一会儿,女小曲说,刘大哥信任咱不拿咱当外人,咱也不能给刘大哥添乱;还要注意保密,一起商量个什么事儿,别出去瞎传,“小于,你以后少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儿,动不动就让人家找上门儿来,弄得咱知青点声誉不好。”
男小于脸红了一下,说是:“你就瞧好儿吧,从今后,我要不听你和刘大哥的话,不是人揍的!”
女小岳看了男小翟一眼,说:“也不要乱攀亲戚,亲不亲,阶级分,你们一个姓儿就是一家人了?狗一样,扔给你块骨头啃啃,就出来瞎汪汪!”
男小翟还是个结巴,一急结巴得就更厉害:“说话要注意政啊治,批评要注意原哪则,不能马列主啊义装到手电啊筒里,光照别哪人不照自啊己,老鸹飞到猪啊腚上……”
女小徐笑得嗝嗝地:“你拉倒吧,还老鸹飞到猪腚上呢,你就是个老鸹!那个翟怀三是你哪门子的叔?我怎么没听你爸爸说过?你再跟他勾搭连环,回去跟你爸爸一说,不毁你个王八犊子的!”
男小李说:“还是要注意团结,对同志说话那么刻薄干嘛?还扔给你块骨头啃啃就出来瞎汪汪!你个小岳不是说你的,你值班的时候,过道里的卫生你打扫过几回?那个尿罐儿你提溜过几次?就你娇贵?”
女小岳不好意思地笑笑:“天天满荡荡的,还真是不好提,一不小心就撒一脚,我建议还是再买个尿罐儿,一个屋里放一个。”
女小俞说:“那玩艺儿放到屋里受得了吗?还是放到过道里。”
小曲就说:“算了、算了,也不怕刘大哥笑话!”
我就觉得这帮人还挺能“斗私批修”,挺好玩儿。我同时也注意到,我进知青点这半天,只有一个人始终未发一言,女小谢,别人说话的时候她笑得也很谨慎。但我能感觉得到,她不是不热情,而是性格内向不善于表达或有什么其他原因不便于说话。
二
点长小曲叫曲凤云,属于那种乍一看不漂亮、再一看不难看、看长了还挺顺眼的姑娘。她确实就如杨老疙瘩所说,有礼有貌、有板有眼,很成熟、很可靠、很贤淑,甚至特别能保密。一接触,我即感觉出她对我的依赖,那种遇到难题心里又没底的下级对上级的依赖,甚至是小妹对兄长的依赖。她让我想起高中时代我们班上的那个团支书。那人少女老成,永远给人一个大姐姐的感觉;但学习很一般,任何一门学科的比赛都没她的事儿,她届时的那种又尴尬又想为你做点什么的热心,真是让人感动。小曲跟她一样,同属那种形象一般、心眼儿很好、不太容易找到好对象、也不容易惹事儿的姑娘,你即使单独跟她外出或一起办个什么事儿,也不会惹闲话。开完了小会,我即让她陪我去找杨老疙瘩。路上,我问她:“哎,那个小谢叫什么名字?怎么不爱说话?”
她说:“她叫谢瑶环,不爱说话是因为出身不好,有思想包袱,不过她人不错,挺能吃苦,就是性格太软弱了,遇到事儿就知道哭,问道也不吭声,急死个人。”
“噢,那就多关心关心她。”
“我们处得还不错,刘大哥,这个点长我不想干了。”
“为什么?”
“我确实是干不了啊,在农村可不像在学校,一样凭工分吃饭,人家干嘛要听咱的呀!”
“你好像威信挺高嘛。”
“高什么!这是守着你做做样子的,一个学校来的还看着过去的面子不好怎么样,别人就不行了。”
“你们不一个学校?”
“你看着凡是穿石油工人穿的那种棉袄的,都是石油五中的,三个,小徐、小俞和男小翟,其余的就都是我们学校的,二中。”
“小徐跟小翟好像还有点亲戚。”
“哪里是什么亲戚,石油五中是子弟学校,家长互相都认识,小徐比小翟大一岁,下来的时候小翟的爸爸让她关照着点儿。”
“哎,这个点长你不干可不行,我还靠你做工作哩,再说我一来,你就提出不干了,群众会怎么看?连个点长的权也夺啊?另外你干不干,我说了也不算啊,是县知青办公室决定的吧?”
她笑笑:“你真会做工作,还是部队锻炼人哪!噢,到了。”
杨老疙瘩家,一屋子人,个个抽着小喇叭,满屋子乌烟瘴气。一介绍,全是他本家族的哥们儿爷们儿,还有那个革委会主任杨志顺。杨老疙瘩将我和小曲让到炕上,那几个人就走了。杨志顺也要走,我将他留住,杨老疙瘩也说他:“你这个人,纯是扶不起来的阿斗、抹不上墙的稀泥,劝了半晚上等于白劝,你就是不干了,解放军来了也得介绍介绍情况吧?你总还是个党员吧?”杨志顺即勉强坐下了。这是个挺忠厚老实的中年人,形象也有点像电影《暴风骤雨》里边的那个赵光腚儿。不知咋的,一到了翠云岭,我即下意识地将庄上的各色人等跟《暴风骤雨》里面的人物对号,许是我对那本书印象太深了的缘故。
我说:“怎么?杨主任也不想干了?”
杨志顺说:“我家确实有困难啊!”原来,他家七口人,就他一人挣工分,老婆还常年有病;他好不容易托人找了个去公社小煤窑挖煤的工作,一天能挣三块钱,一块钱缴队上买工分,个人还能留下两块,当然就比当个村里的革委会主任强得多。而刚走的那帮人则劝他继续当这个主任,跟姓翟的他们对着干。
我问他:“翟副主任也是党员吧?”
“嗯哪。”
“除了有点派性之外,你觉得他还有些什么问题?”
“问题多了,整人、贪污,有一年夏天还跟个女社员在场院里换裤头儿,是哪一年来着七叔?”
杨老疙瘩就说:“五八年,哪年的事儿了,还翻腾这个干嘛!那个女的也不是什么好衙役!爱贪个小便宜什么的!”接着就介绍,翟副主任叫翟怀林,原来一直当大队长,“一贯飞、飞扬……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
小曲说:“飞扬跋扈。”
“嗯,飞扬跋、跋扈对了,老支书杨忠礼是我的个没出五服的五哥,土改、抗美援朝都参加过,整天让他哈哧得跟孙子似的,老五哥又说不出话来,运动一来,他就将所有屎盆子扣到老五头上,气得老五哥跑到杨树峪看树去了。”
“翟怀林出身不好?”
“他出身倒没问题,可他大爷当过胡子,是让解放军给打死的。”
我即将公社革委会和我们片儿长的意见谈了谈,先成立个“斗批改”领导小组,由主任、副主任、杨老疙瘩、我和小曲组成,“老杨的困难先放一放,翟怀林若有新问题可继续找我反映,已经定了性有了结论的四类分子主要是斗和批的问题,重点还是要挖出那些暗藏的阶级敌人,方式主要是家访和内查外调。”
杨志顺答应得很勉强:“那你得跟公社革委会打个招呼,别把我上小煤窑的事给整黄了。”
我答应着。
杨老疙瘩说:“要不要开个社员大会,动、动员一下?”
“开吧,主要是学学文件,顺便把咱们斗批改领导小组公布一下。”
“什么人参加呢?”
“除了四类分子统统参加。”
“那些有问题的呢?”
“在没调查核实之前,我们怎么知道谁有问题?即使有问题可不够定性的杠杠儿属人民内部矛盾呢?”
杨老疙瘩说:“嗯,也是这么个理儿,你今年多大了?”
“您看呢?”
“有三十了吧?”
我脸红了一下:“我才刚当兵一年。”
“那就是二十一二,看着怪老练的。”
往回走的路上,我问小曲:“我真有那么老吗?”
小曲笑笑:“你不高兴了?”
“有点儿。”
“这疙瘩的人就这样儿,看着年轻的往高处猜,看着年老的往低处猜,说是表示尊重,我刚来的时候,还有人问我几个孩子了哩!”
“还有这种风俗!”
前面通往知青点的岔道上,有个人影在挪动,小曲说:“是小谢,谢瑶环。”
“她是不放心,来接你?”
“不像,她若接我该迎面而来,你看她不是往回走吗?还急燎燎的,可能是串门儿刚回来。”
“开小会的时候我没说错话吧?”
“没听出你说什么错话呀,怎么了?噢,她不会,小谢即使去串门儿也不会传话,她嘴挺严,倒是那个男小翟和小于嘴上缺个把门儿的。”
“你挑几个比较老练点儿的,将来搞个内查外调什么的用用,还要形成文字的东西。”
“嗯哪。”
我回去的时候,他们还都没睡。一摸炕,挺热。小于说:“沾刘大哥的光了,好好睡个暖和觉。”
小翟说:“翟怀林来呀过,就是那个革呀委会副啊主任,柴禾也是他送呀来的。”
“你们告诉他我去哪了吗?”
小翟小心地:“告诉呀过,不呀要紧吧?”
“不要紧,明天我去看他。”
他们将我的铺盖铺到了挨着炕灶的那头儿,太热,我跟炕梢的小李换了换位置,小李即问我:“文书相当于哪一级?”
“什么级也不是,文书是兵,不是官儿,相当于管勤杂人员的个班长,当然也做点写写画画的事情。”
“什么是勤杂人员?”
“通信员、卫生员、炊事员、饲养员那一套。”
小于即说:“文书不难听,跟官儿似的,比叫排长好听。”
咱心里竟美滋滋的。
那边厢的门响了一声,接着又传来一阵奇特的声音。你听着竟没有半点活思、思想,像听着家人撒尿似的,很平常。
三
第二天一早,不等我去看翟怀林,翟怀林来了。这人长得很白净,给人一个脱产干部的感觉,特别他那顶帽子非常高级。噢,我想起来了,我下到那个公社之后,一个突出的印象就是这里的人都十分重视帽子,他们的棉袄可以露着棉花,但帽子一般都不会差,绝对是动物的毛皮做的,那种棉栽绒或人造绒的都很少。他的帽子我估计就是狐皮的,那毛一根儿是一根儿,黄中透红,油光闪亮,看上去非常上档次。他看起人来眼珠儿还滴溜轱辘乱转,连同他的热情和主动,就格外让人起疑心,潜意识里即觉得这人有问题。我将这次“斗批改”的意义和领导小组的事儿给他说了一下,他说:“好、好,要掌握斗争大方向嘛对不对?”
“生产的事儿,你们该怎么抓还怎么抓,咱们要晚上搞革命,白天促生产。”
“这个你放心,再说冬天也没多少活,也就是修修地堰整整地什么的,哎,刘同志好像对农村工作很熟啊?”
我说我家就是农村的,是山东的沂蒙山。他即跟我罗罗儿沂蒙山区好地方风吹草低见牛羊、没有山东人就没有东北人那一套。
我说:“你对你们这个领导班子有什么看法没有?”
他说:“我对他们是没意见,可他们老想把我打成个什么分子,干了这么多年工作,缺点错误肯定是有,可你老把我往阶级敌人那边儿推,也不是个事儿不是?”
不是我高明,那一会儿我还真产生了这场运动确实有无限上纲上线问题的认识,遂模棱两可地说:“不至于吧?”
“你刚来,还不了解情况,时间长了就知道了。”
“这个这个还是要加强领导班子团结,好好注意政策,小曲——”我喊了一声,小曲就过来了,“早饭后咱们领导小组成员开个碰头会好不好?通报一下情况。”
他两个说好,翟怀林就走了。
这天,知青点上是那个女小徐值班。吃早饭的时候,我即给了小曲45斤军用粮票和10块钱,让她安排小徐去公社粮站买点细粮和植物油回来。小曲说:“你还真买呀?”
我说:“这是上边儿按规定补助的,也不是我个人花钱,再说我不能吃白食儿不是?”
“你工作可真细,还让我安排。”
我笑笑:“这是常识,不能越权。”
这帮女知青中,数着小徐个子高,接近一米七,脸模样儿也不错,说修长也修长,说丰腴也丰腴;让那件石油工人穿的那种黑棉袄一衬,皮肤格外白净;且嘻嘻哈哈、大大咧咧,给人一个既温暖又随意的感觉。我之所以有这样的直感,是比较小曲而言的。这么说吧:你跟小曲这样的姑娘共事,须正儿八经、人五人六;跟小徐打交道,则不必太谨慎,甚至说点粗话或动点手脚也没事儿。她可能是第一次见军用粮票,一拿到手即跑到我跟前说是:“好家伙,还真有军用粮票这一说哩!拿这玩艺儿买东西,有什么规定没有?”
“哪有什么规定!粮站是只认粮票不认人,谁去买也行,听说拿这个买,细粮和植物油的比例比地方粮票高一些,这正好是我一个月的定量,细粮占70%,还可配给一斤植物油。”
小徐羡慕地:“怪不得都愿意当兵呢!”
我有点骄傲地:“就你们辽宁,有名的三两油,我家乡的地方粮票也比这儿的军用粮票细粮比例高,花生油随便吃,谁像你们这儿,豆油还只供应三两,做出菜来净豆腥味儿!”
“山东这么好哇!”
旁边儿就有人瞎起哄:“赶快找个山东对象嫁到山东去!”
她也不在乎:“找就找!怎么着?”
不曾想,这随便的一说甚至仅是个玩笑,她竟记到心上去了。此后即跟我粘乎,待我往回撤的时候费了老鼻子劲才将她甩开。噢,我还忘了说,她叫徐惠莉,“文革”开始的那年上高一。
待我们开完碰头会,小徐也回来了。不过她买的粮油比例不对头,是一个比地方粮票稍高一点的标准。她垂头丧气地说是:“人家就是这么规定的,还让人家盘问了半天,怀疑我偷的!”
小曲说:“太欺负人了,找他们去!”
小徐说:“你去也白搭,除非刘大哥亲自去找!”
我本不想去,可小曲将此事儿看得很重,小徐即陪我去了。走出二三里地,小徐瞅瞅前后没人,脸红红地说:“刘大哥,你真去啊?”
“干嘛不去?”
“跟你说件事儿,不准生气的。”
“什么事儿?”
“你先说你不生气。”
“你能办什么让我生气的事儿?不生气。”
她嗫嚅着:“我用自己的粮票换下来了二十斤,我奶奶身体不好,我寻思……”话没说完,眼泪掉下来了。
我一听,吃了一惊,“是这样……没事儿,换了就换了。”
“你瞧不起我了吧?”
“哪能呢!这说明你是个孝顺孩子。”
“真的没瞧不起我?”
“嗯哪。”
她破涕为笑了:“你也会说‘嗯哪’了?”
我笑笑:“我还会说这疙瘩那疙瘩,干哈(啥)呀,上大该(街)呀,上大该干哈呀,吃饺渣(子)呢呗!”
她擦擦眼泪:“可咱回去怎么说呢?”
“你就瞧好儿吧!”
“咱还不能马上返回去。”
“那当然。”
“我领着你看看这里的山水吧?”
“好。”
我们即下了公路,拐进一条山峪里去了。与我家乡的山峪差不多,到处都是些不成材的树,也有些小石屋散落在山坡上。我们沿着山坡走,这就不可避免地要爬堰翻崖,她往往牵着咱的手拽一把。有时牵着就有意无意地不松开。她的手也很大很丰腴,咱也很愿意让她牵。待再遇见一个小石屋的时候,我说:“到处都是这玩艺儿,我家乡也有。”
“这是干什么的?”
“是过去老百姓跑反的时候住的。”
“你不要老百姓老百姓的好吧?”
“怎么了?”
“你让我自卑。”
“这有什么好自卑的?就像那首歌里唱的,‘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当上几年兵,一复员还是老百姓。”
“‘来自老百姓’还不对哩!”
“怎么不对?”
“应该是来自贫下中农。”
“那怎么唱?我是一个兵,来自贫下中农——也不押韵啊。”
她嗝嗝地就笑了,又一下拽起我的手:“你真有意思,是个秀才兵,走,咱们进去看看,是怎么个跑反的时候住的。”
石屋子是底下方、屋顶圆,完全由薄石板搭成。石板的缝隙很大,绺绺阳光射进来照在她的黑棉袄上,给人一个斑马的感觉。你觉得这是匹健壮而又温驯的斑马。我们牵着手,仰望着圆屋顶,感觉到她的手汗津津的。她幽幽地叫了我一声:“刘大哥——”
“干嘛?”
“谢谢你。”
“谢我什么?”
“一会儿你就忘了?”
“忘了。”
她即捶打着咱的胸膛:“你坏、你坏。”
我一下攥住她的手:“那是件很小的事情,你再不要提了好吗?”
她脸红红地:“好。”
往回走的时候,她又说:“你是个秀才兵。”
“秀才兵不好是不是?”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过去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如今遇见你这个秀才兵,让人心里乱扑、扑腾。”
咱的心里竟也扑腾了几下。同时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儿:她基本是个好同志,如果没有粮票的事就更好了。
回到家,小曲已经将饭做好了。我跟她这么说:“白跑了一趟,公社粮站还真就是这么规定的哩,关键是这里没有专门的军事物资供应点,那样的比例,只能到那样的单位才能买出来。”
小曲信了。小徐低着头格外勤快地拾掇这拾掇那去了。
四
我知道扎吗啡是怎么回事儿了。它是这样一种扎法:将一种叫做吗啡的白面儿,先弄成液体,尔后直接往血管儿里注射,作用跟抽大烟差不多,但毒性比大烟小。动员会的第二天,杨老疙瘩领着一个姓杨的五十来岁的人拿着一套小注射器和三小包白面儿来找我,争取宽大处理。我即知,这人便是人民来信上反映的那人了。那人还将袖子撸起来给我看,满胳膊密密麻麻一片乌青的针眼儿,跟趴了一层苍蝇屎似的,特别恶心。杨老疙瘩领他进来的时候,就让他站好,保持立正姿势。我知道他是小骂大帮忙,但面子还得给他。我问那人,你知道这属于什么性质的问题(其实我也不知道)?那人说,知道,属于坏分子性质的问题,我说,纯是地痞流氓所为,任何一个政府都是要抓要管的,国民党也得抓,除非胡子不管;念你主动交待问题,有悔过表现,暂不打你坏分子,回去继续检讨。那人走了之后,杨老疙瘩试探地:“明天早晨让他跟四类分子一块儿扫街去吧?”
“我刚才不是说了暂不打他四类分子吗?再说现在运动才刚开始,还不到定性作结论的阶段。”
“嗯,那好,还是你懂政策啊。”
杨老疙瘩走了之后,那帮知青就都围过来看那套注射器和白面儿,然后议论昨天晚上的会开得多么成功。
男小于说:“刘大哥你作报告还行来,比公社革委会主任讲话还有水平,你能当个好指导员。”
女小岳说:“会场秩序也不错,这是我们下乡以来参加的最好的一次会了。”
我说:“我没说错话吧?”
小曲说:“就是稍微有点软,该强硬的时候没硬起来。”
男小翟说:“刘大啊哥又不是公安呀局,我看是柔中有啊刚,有一种内呀在的震慑力啊量。”
男小李则说:“刘大哥,我怀疑扎吗啡的这个人当过胡子。”
“你怎么知道?”
“一是你说‘除非胡子不管’那句话的时候,他愣了一下;二是这地方凡是抽大烟、吸白面儿、扎吗啡的过去大都当过胡子,穷乡僻壤,家里穷得叮当响,他这些熊毛病从哪里学的?”
女小俞说:“嗯,有道理呀,咱们不能书生意气。”
我说:“这仅是分析,咱们需要的是真凭实据,人证、物证和旁证,我刚才不是也说让他回去继续检讨吗?是这么说的吧小曲?”
小曲答应着:“对,是这么说的。”
这么说话的时候,我就注意到那个小徐也开始一言不发,且看咱的眼神不对头,情意绵绵的。这是个不好的苗头儿,须提醒她一下:“嗯,有你们这么个参谋班子,什么事儿干不好?想犯错误也犯不了,就是小徐跟小谢没发言,啊?”
她两个脸红了一下。男小翟说:“你个小啊徐,平时数着你能喳啊喳,怎么这呀会儿不发啊言?”
小徐说:“我不发啊盐,我想发啊油。”
大伙儿哈地就乐了。
我到翠云岭第四五天上,联络员薛白来了。她来是送陈永贵的讲话——噢,想起来了,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六九年冬天定了,陈永贵刚当中央委员的那一年呢。那年冬天,陈永贵携郭凤莲等人到辽宁检查工作,辽宁革委会召开大会让其作报告。主持会议的个革委会副主任见来的这些人都是大寨大队的,忽略了或没意识到陈永贵已是中央首长,他主持的时候就说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大寨党支部书记陈永贵同志来我省传经送宝。永贵同志虽是农民,却大事不糊涂,遂不悦,他上来就说,我不是来传经送宝的,我是来视察工作的,接着就把辽宁人狠狠挖苦了一顿,说辽宁人多么懒,整个冬天什么活也不干躲在屋里“猫冬”;学大寨搞教条主义,大寨修梯田是地处山区,他不修没办法,你这里全是平原也要修梯田,“我坐在火车上,看着好好的些地你拉上些石头在那里垒地堰,心里就难受,这不是劳民伤财吗?好地让你们种瞎了,你用垒地堰的功夫干嘛不搞搞深翻?”他还挺能讲,根据录音整理的讲话就厚厚的一大本。
那时候,凡是中央首长的讲话都要印成文件让下边传达贯彻,这么的,薛白就来了。——往事越来越清晰,我抽烟也是在那里学会的。那段时间天天晚上开会,且一开开到十一二点,困得要命,旁边儿就有人卷支小喇叭给咱抽。你知道那地方是“窗户纸糊在外,妇女抽着大烟袋,生了孩子吊起来”不是?还真是那么回事儿,越是偏僻的地方抽得就越厉害。不过那时女人已不抽大烟袋了,抽自己卷的那种小喇叭。她们的上衣兜儿里,平时就一边装着卷烟纸,另一边装着碎烟丝。知识青年们不抽,但人人都会卷。我平生抽的第一支烟就是小曲还是小徐来着给卷的。烟丝当然就是当地老百姓的。你还不能老抽人家的烟丝,你总得买盒烟回敬一下吧?这么三抽两抽、你来我往地就会了。薛白来的时候,我已经抽上了。薛白说了一句话还丢得咱够呛:“怎么?才下来几天就抽上了?抽这个干嘛?你那点津贴费能抽得起什么好烟!再抽也是劣质烟草。”要不是此后又天天晚上开会,我肯定会戒了。
我当然也将知青们向她介绍了一下,她就挨个跟他们握手,还要他们对我多关照,首长似的。送她出来的时候,我向她汇报了一下前段的工作,就发现她也会说“好的”和“比较好的”了。
她走了之后,知青们就又议论了一番。男小于问:“她是军官吧?”
我故意不以为然地:“军什么官,保密员。”
男小翟说:“是勤杂啊人呀员,长得倒是不啊难看。”
女小岳说:“什么衣服也不如军装好看,洗得那么白!”
我说:“这是从苏联进口的人字呢,洗一水就掉色,越洗越白。”
女小俞说:“掉了色比不掉色好看。”
小徐就说:“嗯,她也就是军装好看。”
晚上开会的时候,我让小曲将陈永贵的讲话念了一遍。经过议论,决定实行大兵团作战,继续治山整地,修地堰、挖鱼鳞穴。同时还要搞好宣传鼓动工作,将大喇叭拉到山上去,搞得它轰轰烈烈、热火朝天。我就知道了这帮知青还真是多才多艺,几乎人人能拉会唱。他们除了编写好人好事的稿件进行现场广播之外,休息的时候还表演节目。跳《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的时候,所有的人包括小曲和小徐在内都会劈叉,且一劈到底。
干活的时候,小徐挨挨蹭蹭地和我包了个鱼鳞穴,位置在山的最上边。待挖到接近一米见方的时候,你若跳进去,能看见山坡下面的人,而下面的人绝对看不见你。我们干活的程序是这样:我在里面挖一会儿,她再下来将土扬上去。我在下面挖的时候,她说:“看你这手,跟女人的手似的,肯定没干过活。”
我说:“别忘了,我是来自农村的,怎么会没干过活?”
“农村也有娇生惯养的。”
“我要是娇生惯养的,就不会出来当兵。”
“当兵也是不吃苦的兵。”
“没有任何兵种是不吃苦的,国家又不是傻瓜蛋。”
她笑笑:“你永远有词儿,谁也说不过你。”
我提醒她:“我刚来的时候,你说话办事儿挺大方的,怎么现在有点忸怩呀?”
“我怎么忸怩了?怎么忸怩了?”
“一起说个什么事儿的时候也不发言,看人的眼神儿也不对头,情意绵绵的。”
她嘻嘻着:“臭美吧你!谁跟你情意绵绵呀?”
“如果不是就好了,算我神经过敏。”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
“这是什么话!我有看不起你的表现吗?”
“人家恨不能肠子都悔断了。”
“我说过不要再提那件事儿了嘛你还提。”
半天,她嘟哝着:“你好像谈过恋、恋爱似的。”
咱顺口就来一句:“胡说。”
“还胡说呢,我看你对那个保密员才情意绵绵的哩!”
“更胡说!人家是老兵,回去马上就要提干,人家看得上咱这个新兵蛋子呀!”这么一说,仿佛也说服了自己,生起了一种酸涩的伤感,浇灭了那点朦胧的野心。
她不等咱上去就跳了下来,还故意往咱身上歪:“这说明你想过。”
我推了她一下:“你拉倒吧,你才像谈过哩!”
“谁要谈过王八犊子的!”
我赶忙爬上来:“我看看其他人进度怎么样,咱别拉下了。”说着即走到下边最近的个鱼鳞穴,见是女小谢和男小于,就想跟小谢说说话:“想不到小谢也会跳舞,还能劈叉。”
小谢腼腆地:“瞎跳呗。”
“***接见红卫兵的时候,去过没有?”
“去过。”
“是第几次见的?”
“第八次。”
“我也是第八次。”
她惊喜地:“真的?”
“那还有假!是1966年11月24日不是?”
“嗯哪。”
“你当时在哪儿?”
“西单。”
“我也在西单那儿呀!路南,可惜那时不认识。”
她也遗憾地笑了笑。那是我来了那么多天之后第一次见她那么舒心地笑。说着话的功夫,我朝上边看了看,确实连小徐的脑袋也看不见,就又上来了。
小徐的石油工人穿的那种黑棉袄扣子解开了,领口处的一小片胸脯很白,毛背心里内容丰富,头发也湿了一绺,她正在用镐挖土。咱不等她上来就也跳下去了:“你上去休息一会儿。”
她面对着咱,几乎贴着咱的身子:“我就知道你不愿意跟我呆一块儿,得空就溜。”
“又胡说。”
“那干嘛半天不回来?”
我一下严肃地:“你这个同、同志怎么这样儿啊!”
她即讪讪地爬上去了。为消除她的尴尬,我说:“那个小谢还真见过***哩!”
她嘟哝着:“谁没见过!”
“你也是第八次?”
“第六次。”
“比我还强哩,我是第八次,最后一次,几乎没见上。”
她开始喋喋不休:女小俞有对象了,是在学校宣传队里谈的,但她爹不同意,嫌那人是狗崽子,本来下乡要一块儿的,她爹硬硬地把他们给分开了;小岳的手表是她表哥给她的,一天慢半小时;小翟有奶就是娘,有酒便是爹,谁给他个小酒喝喝他就给谁说好话……“哎,昨天晚上你没听见我们屋里有动静儿啊?”
“没有哇,怎么了?”
“小谢又哭了呢!哭了好几回了。”
“想家了吧?要不就是做恶梦了。”
“我看没那么简单。”
“小曲知道吗?”
“知道。”
“你们多注意观察一下,哎,你以后值班分菜的时候,不要多分给我好吗?”
“我们本来就沾了你的光,怎么能不格外照顾一下?”
“又拿我当外人了不是?”
这么说着话的时候,又觉得该同志是个好同志,如果不是太热情、太主动就更好了。
五
下雪了。不能在外边儿干活了。我和知青们去大队饲养棚里铡马草。两个铡刀,八个青年,四个人供一个铡刀,我们一拨一拨地轮流铡。铡马草这个活,特别容易让男女青年沟通思想加深感情。我续草的时候小徐就摁铡刀,她那里脸儿红红,辫子飞舞,丰满的胸脯还随着身子的一起一落那么一颤一颤,那是什么成色?你觉得这会儿她特别地美,还特别地温暖,当然也非常健康。她还嘻嘻哩哩:“出个谜语给你猜。”
“出吗。”
“一张嘴,没有牙;吃进去,吐喳喳。”
“铡刀呗。”
她笑笑:“你们那儿也这么说?”
“差不多,只是比这个还下流。”
“怎么个下流?”
“姑娘家听这个不好。”
“人家就想听嘛。”
“我忘了。”
待轮到下一帮铡草的时候,我们坐在草垛上休息。她继续嘻嘻着:“农村的草垛里特别容易出故事。”
“为什么?”
“这是因为它太松软,给人一个床的感觉,一坐下就想躺着。”
“嗯,有道理,你还怪有经验哩。”
“听来的,你看着农村人封建,其实一点也不比城市差,关键是这里到处都是谈恋、恋爱的地方,那就容易出故事。”
男小翟过来凑热闹:“你个小啊徐,成刘大啊哥的警卫呀员了,是不是想啊吃花生啊油?”
一下弄了我个大红脸。
小徐却不在乎:“人家罗罗儿咱啊!”
“不罗啊罗儿那是不啊假,一罗啊罗儿那就鸡飞蛋啊打,不过可以先挂啊个号。”
小徐笑得嗝嗝地:“你拉倒吧,还先挂啊个号,姑奶奶还没这么贱!”
……
外边儿雪花飘着,草棚里几个男女青年一起有说有笑地铡马草,还真是不错,你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活。
在下雪的那几天里,我还与小曲分头搞了几次家访,这便发现了个爱树如命的无名英雄:杨忠礼。杨老疙瘩给我说过,“老五哥杨忠礼是翠云岭的活档案,没有他不知道的事儿,且以实求实,绝不虚大马哈,你有什么情况需要核实,可以去找他,他就在杨树峪,不远的。”这么的,我和小徐就去了。说起跟小徐一块儿去,也须交待一下,这是小曲分的工。我不是让她挑几个比较老练嘴也比较严的知青搞个内查外调什么的吗?她就挑了小徐和小岳,我和小曲各带一个,她即将小徐分给了我。怕引起她怀疑,我还不能说要谁或不要谁。小徐当然就非常高兴,满脸的庄重,一定不辜负领导信任的那么一种表情。
杨树峪离翠云岭五里地,须翻两座小山。小徐在前面蹦蹦达达、指指划划,也仍然偶尔牵咱一下手。因了她说过“姑奶奶还没这么贱”的话,遂放松了警惕,并对她产生了点好感。她牵就让牵,不松开就不松开,你觉得那是她的习惯动作,并非就是有什么意思。
原来杨树峪并没多少杨树,全是些还没成材的刺槐,没必要派专人看着。但杨忠礼却长年住在那里。他住在一个依坡而建的窝棚里,半地下室的性质。我们去的时候他正坐在窝棚门口烧开水,小徐将我介绍给他,他热情地将我们让到炕上,让我们抽烟、喝水。炕不大,盘腿儿坐两个人就须紧挨着。我和小徐盘腿坐在炕上,让我想起我家乡新婚夫妇坐床的那种镜头,有点不好意思。屋里很黑,我们两个坐得那么近也须过一会儿才能互相看见。门口当然要亮一些,形成了他在明处我们在暗处的那么一种反差。而且他也根本不看我们,仍低着头往火炉里一根根地续那种很细的柴禾棒。说着话的时候,我就注意到这是个六十多岁的很面善、很和气,同时又很幽默的老人。我到辽宁之后,我发现这里的人说话都比较幽默,也难怪若干年后,这地方一下子冒出了那么多演小品的笑星。我从他那里知道,翟怀三干过反动会道门儿是不假的,他先前在内蒙一个什么旗的小镇上当野医,与当地一帮坏人相勾结,秘密组织了个什么道,说是能治妇女不能怀孕的病,其实纯是勾引良家妇女,他是解放初期让当地民主政府给赶回来的。“回来也没拿他当坏人,可他恶习不改,继续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他当坏分子一点儿也不冤枉。”扎吗啡的杨大耳朵(他一说我才想起那人确实耳朵不小)确实当过几天胡子,不过那时他还小,是十四呀还是十五来着,学了些坏毛病;翟怀林这人不是什么好人,可你抓不着他能上纲上线的事情,多吃多占的事儿有一点,但还够不成四类分子,那年他带民工去修水库也挺能吃苦;“农村的事情不要搞得那么清,只要他不反党反社会主义就甭清理他,你想啊,凡是在外边有问题或犯了错误的都给开回来,农村成了藏污纳垢的地方,你再搞得那么清他还有法活?我这么说不赶形势吧刘同志?”
“赶、赶。”
“我看你这个同志挺平和,不像是特别能搞斗争的人,部队的同志下来,只要糊弄着别出事儿就算完成了任务,农村里面的事情不管也能过,一管就管不完,有些矛盾是家族间的宗、宗派斗争,永远也搞不清,你即使搞清了又怎么样?他又调不走,又不能跟部队样的背包一打就开拔,他还要世世代代住这儿,你今天斗了他,明天他就找碴儿整你,怨恨越积越多,没完儿,咱别上他们的当,将个人之间的关系搞成阶级斗争。”
你觉得这是个无所不知,又十分超然的人。
老杨头儿说话的功夫,小徐给我卷了支小喇叭,卷完了还用舌头舔一下,以使烟纸粘合住。她往我手里塞完了烟,手就没再拿开。在那样的黝黑里,咱十分愿意将手放到她手里。当我点上烟,将火柴放到炕头的隔墙上,又主动将手送过去。我们十指交叉着握了一会儿,咱还将手顺势而上伸到她的袄袖子里,她的胳膊光滑、丰腴,如脂如膏。听得见她的微微喘息,感受着她融融的暖意。老杨头儿站起来往暖水瓶里灌水的时候,她即俯下身子将胳膊覆盖住,稍顷又将脸贴在了咱脸上……我紧张地与她耳语着:“你胆子不小啊。”
她掐咱一下,狠狠地:“别说话。”
老杨头开始说树的事情。他说五八年之前杨树峪确实全是杨树来着,一大炼钢铁就全砍了。“砍也是我领着砍的,这是我的错误,打六四年下了台,我就搬了来栽树,现在大大小小一共是四千来棵,还不到以前的一半儿,我是一定让它恢复到五八年之前的样子,现在还不怎么好看是吧?一到夏天就好看了,空气也清、清新,人也年轻,什么好不如栽树好,有一回……”
她的唇移到咱嘴上了。紧张、激动,如梦幻般晕眩,只见老杨头儿嘴动弹,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我站起来了:“咱们一起转转哪?”
老杨头儿说:“好,转转就转转。”
走出窝棚的时候,我注意到这窝棚有门框没有门,只是挂了个草苫子。
所有的树都一目了然。老杨头陪着我们转了半条山峪,我即让他回去了。
往回走的路上,我又说:“你胆子不小啊。”
她脸红红地:“反正他又看不见。”
“这人耳聪目明,什么也瞒不过他的眼睛,人家故意看不见也说不定的。”
“看见就看见。”
“你不想让我进步了?你不希望我好是不是?”
“谁不希望你好了?”
“那就须十分谨慎。”
“只要你别把我忘了。”
“不管是什么样的结局,忘是肯定忘不了的了。”
她就一下将咱抱住了,还接吻。咱的思想也确实成问题啊,明明没有认真的打算,却不反对与她相拥相吻;知道她不很理想,也肯定没有好结局,却喜欢甚至迷恋着她的修长与丰腴。当她再次将唇儿凑过来的时候,咱竟主动迎上去了。就像不吻白不吻似的,既不负责任,又心潮澎湃、激动万分。
六
小曲那个小组也有点收获,将其他几个人的历史问题基本摸清了。她还告诉我个情况:“小谢最近身体不好,要回家看看病呢。”
我说:“那就回呗,人家有病你能不让人家看?”
她说:“有点不对劲儿啊,最近她晚上睡着睡着就哭醒了,而她跟第二生产队的个会计接触挺多,这里面会不会有问题啊?”
“那是个什么人?”
“那人也是个回乡知青,出身啥的倒没问题,不过已经结婚了。”
“那就别乱猜。”我还告诉她,“那个扎吗啡的人还真是当过几天胡子哩。”
她高兴地说:“是吗?总算挖出一个。”
我将老杨头儿说的农村的事情永远也搞不清你即使搞清了又怎么样的话转达给她,她沉思一会儿说是:“理是这么个理儿,可别的村都挖出新的来了,咱们一个也挖不出来,好吗?”
“等等看看,实在交待不过去了再说。”
我同时跟杨志顺、翟怀林和杨老疙瘩商量,将四类分子们斗一家伙:“斗批改嘛,咱们一次不斗也不好不是?”
他三个都说行。老翟说:“是采取训话的方式还是开批斗会的方式?”
我说:“先训训话吧,早晨扫完了大衔接着就训,特别要训训那个翟怀三,反动会道门儿比胡子更可恶!”
小曲笑笑:“到时候我们知青也全参加,造成一种阵势。”
我将老杨头儿封山造林看山护坡的事迹写了个小稿子,其中还提到他常在河边站就是不湿鞋,守着满山的树木却连个门也不舍得做的事儿。小徐给我抄稿子的时候就说,你观察得真细啊。我说你当时净想别的去了,哪会注意这些事儿。
那天她值班,而我还要写一点关于工作进度方面的简报,这就又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这件事让我很矛盾,自打与她有了点拥抱接吻之类的事情之后,既想跟她罗罗儿,又不想走得太远,你很难把握这里面的分寸。——若干年后我将此事儿说给一个年龄比我小许多的文友听,当说到这地方的时候,他说你偷工减料啊,在那样一种氛围里,你能老实了?我怎么给他解释他都不信,坚持认为我跟她有事儿,这天没有,在小石屋子里的时候也会有。他不理解不能盲目学雷锋,也不会唱《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我甚至跟他动了气,如今的些小青年都怎么了?怎么上来就希望人家有事儿?甚至连个程序也不讲?她一个什么也不是将来能不能回得了城都还是个未知数的人,她即使再漂亮你能跟她胡罗罗儿?当时部队有纪律且不说,关键是咱心里不踏实,另外也还有许多功利上的因素左右着你的审美;什么?拿粮票的事儿要挟她,干了白干?你这是耍流氓啊,算了,不给你罗罗儿了。当时真实的情况是这样,我们坐在女知青那边的炕桌对面她抄我写。一会儿,她又说:“看你这手,怎么长的!女人的手似的。”
“手小了不好是不是?”
“怎么不好!小手抓宝、大手抓草。”
“可是没劲儿哩。”
“还没劲儿呢,昨天把人家的胳膊都抓青了。”她说着就卷起袖子让我看,我一看还真是有点青。
“对不起呀。”咱说着在她胳膊上抚摩一下,她就反握着咱的手:“来,跟你扳个手腕。”
“别把你的手也弄青了。”
“让它青好了,我愿意。”
咱即跟她扳。她当然不是个儿,连扳三次,满盘皆输。完了,她甩甩手:“用这么大劲儿干嘛,也不懂得让着人家。”
“快抄,完了我还要去公社一趟。”
“晚上回来吗?”
“没有特殊情况就回来。”
抄着抄着,她推过一张纸来,上面写着:我爱你。
我在“爱”与“你”的中间加了个“护”字,成了:我爱护你。
她将那个护字勾掉,又写道:就是爱你爱你爱你爱你……
我写了一句:理智控制不住感情的人,成不了大事。
她又写:就是控制不住呢,一会儿看不见你也不行。
她脸儿红红,呼吸不畅。咱一下紧张起来,赶忙将纸撕掉:“你要这样,我就不住这儿了,我搬到队部去。”
她的眼泪就掉下来了:“你不知人家心里有多、多乱。”
我又强调了一下:“真的,你要这样,我确实不敢在这儿住了,你不知道部队是怎么个事儿。”
她软软地:“我不这样了,你别搬走行吗?”
看着她那近乎企求的目光,咱真是不忍伤她的心,也真想说些喜欢她之类的话,可鼓了几次勇气还是没敢说出来。我跟她说了些现在还不是我们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其实我的家乡并不美,越是唱美的地方越不美,唱沂蒙山区好地方,唱新疆是个好地方,干嘛不唱北京、上海是个好地方?你是个热情洋溢的好同志,不管怎么样我都是忘不掉的了,一切要看个人将来如何发展之类模棱两可的话,自己也觉得很没说服力。
她却嘟哝着:“人家又没让你现在就表态。”
话虽这么说,但我还是决定赶紧刹车了。好在此后又发生了一系列的事情,将各自的心态镇静了一下,否则可真是不好收拾,甭说她这样热情似火的人,就是我本人也未必一直会理智下去。
老杨头儿说的部队的同志下来只要糊弄着别出事儿就算完成了任务的话还真是不错,我去公社,顾老挂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说没出什么事儿吧?我将前段工作情况跟他汇报了一下,他就说,好的和比较好的,抓革命注意了促生产,掌握政策也有分寸感。
我汇报的时候,薛白也在场。我将写老杨头儿的那个小稿子给她,她简单看了看说是:“像篇散文,还挺有文采哩。”
“不一定适合简报用是不是?”
“嗯,不大适合不假。”
顾老挂说:“我看看。”他仔细看过之后,说:“怎么不适合?我看事迹挺生动,文笔也不错,作为一个点缀也是好的,登!”
薛白将我送出来的时候,问我:“哎,那篇稿子好像不是你的字体啊?”
我说:“你看得还怪仔细哩,是个知青抄的。”
“女的吧?”
“对了,女的。”
“好家伙,还配了个女秘书。”
“你才是女秘书哩,顾老挂的女秘书。”
之后,她就说:“你瘦了,要注意休息啊!”竟让咱寻思了一路,也激动了一路。
七
刚下过雪,又铡马草。那天我正跟几个知青在大队饲养棚里铡马草,薛白来了。她走近的时候,我正蹲在铡刀旁边续干草没看见她,小徐喊了一声,哎,看谁来了!我一转身,是她,即在一片交头接耳及灼人的目光中出去了,咱的脸肯定也是红了的。一见面,薛白就说:“你们还怪和、和睦哩!过日子似的。”
我说:“铡马草这个活挺好玩儿,我特别喜欢铡马草。”
“你是喜欢这种气氛吧?男女青年一起嘻嘻哈哈、动手动脚。”
“谁动手动脚来着?”
她笑笑:“我寻思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
她来是让我看一封电报的。咱一看内容还有点小紧张:是一个对某生产建设兵团领导人处理的通报。上面列举了该团领导人猥亵和强奸女知青的一系列罪行,并要求各级革命委员会认真检查对知青管理上的漏洞,坚决打击破坏“上山下乡”运动的形形色色的犯罪行为。看完了,她还让咱在电报的右上角签上自己的名字,证明你已经看过。
不知怎么,我当时对“猥亵”这个词儿特别敏感。这两个字看上去特恶心,也闹不清它的真实含意。我问薛白:“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她说:“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真不懂。”
“就是调戏,跟女青年动手动脚。”
咱当时还真地寻思了一会儿,跟小徐拥抱接吻算不算是猥亵。
“哎,还有你个好事儿哩。”她说着就从背包里拿出了一张《辽宁日报》,咱写的那篇老杨头儿的小稿子,赫然地印在了那上面。那是我第一篇将手写的字变成铅字的东西,当然就很激动:“是你寄去的?”
她对铅字的东西也挺迷信:“是顾片儿长让寄的,没想到你还有两下子。”
“谢谢你们啊!”
“这是不是你的处女作?”
处女作这个词儿也挺新鲜,也是第一次听说,但我能知道是什么意思:“嗯,处女作。”
她趁着我激动和高兴的劲儿,就让我陪她去另一个村将电报给另一个干我这种活的战士看,咱很痛快地就答应了。
一出村,好家伙,漫天皆白,还千树万树梨花开,耀得你根本睁不开眼睛。而身旁的这位一下将一副很小巧的墨镜戴上了,那墨镜的腿儿上还挂着项链之类的东西,在耳朵那地方滴溜八挂,特别容易出风度。再一看,这妮子的军装确实就洗得泛白,且一尘不染,外边儿还扎着皮带,皮带上挂着小手枪,再加上“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那真是没治了。沉默了一段,她说是:“你得注意呢!”
咱小心地问道:“怎么了?”
“跟你一块儿来的那个三连的小康你认识吧?”
“认识。”
“他已经撤回去了。”
“为什么?”
“跟知青谈恋爱呗!”
咱吓了一跳:“这才一个月不到就谈上了?看着怪老实的个同志。”
“所以你要注意啊!我看你对那几个铡马草的女知青就太热情,还嘻嘻哩哩,现在阶级斗争这么复杂,一不小心,一封人民来信告上去,就让你说不清,没事儿也成了有事儿。”
“你怎么知道那小康不是被诬告的?”
“当然也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关键是现在不好落实,你一调查,再一传播,影响就更不好,这事儿你也不要跟任何人说。”
“还真得好好注意哩,谢谢你提醒。”
过会儿,她见咱挺紧张且一言不发,即笑笑说:“怎么了?心事重重的!”
我说:“这个工作还挺玄哩,脑袋掉了还不知道怎么掉的!”
她说:“你这个同志!要相信群众相信党嘛,只要你行得端做得正,坏人想挑拨离间也得寻思寻思;再说领导上也是有数儿的,让小康回去,就没告诉他们连里是什么原因,哎,片儿长对你印象还不错哩!”
“他对我印象好不好还不都是你反映的!我原来跟他又不熟。”
“哎,那个直瞅我的女知青叫什么?”
咱跟她打马虎眼:“是小曲吧?叫曲凤云。”
“不是小曲,小曲我认识。”
“那就是小徐,叫徐什么莉来着。”
“你那篇稿子也是她抄的吧?你跟我说实话,你对她是不是有点小意思?”
咱有点急:“胡罗罗儿呢!没影儿的事儿!”
她嗝嗝地就笑了:“这地方的人说话挺好玩儿是不是?还嗯哪、唠嗑、这疙瘩、那疙瘩,好听吗?”
“不难听,可赶不上你说话好听。”
“会说话的个你!”
“真的,我不会说普通话,听别人说就特别好听,这地方的话跟普通话也比较接近了。”
“你是不想学,想学就会了,哎,你是高中毕业吧?”
“是啊。”
“嗯,高中毕业的战……同志,就不容易犯小康那样的错误了。”接着就又说:“你瘦了,挺累是不是?”
我说:“关键是紧张,心理紧张,小小的个村,这么多坏人!”
她即说:“文武之道,有张有弛,要注意调整,注意休息,你瞧这雪多好啊!漫天皆白,雪里行军情更迫,咱们不是行军,没必要搞得那么迫,来,让我们轻松轻松!”她说着就抓起一把雪搁手里团着,俏皮模样儿地:“咱们打雪仗玩儿吧?”
你想不到这么严谨的女同志,这会儿会这么活、活泼!你觉得这是个很有情趣儿很会玩的女同志。此前,我已经知道,她虽然是初中生,但比咱早当了三年兵,年龄虽不大,但办事儿挺老练,种种迹象表明,她此次回去马上就要提干。你在她面前就不能不谨慎甚至拘束。那种新兵在老兵面前的谨慎,如同形象一般的人在漂亮女孩子面前的拘束。
一团雪打在了咱的脸上,她夸张地笑着、奔跑着。咱也在后边儿小心地追打着。她还嫌咱放不开,玩儿嘛,让你来送我就是让你轻松轻松嘛,这么拘谨干嘛?她小普通话儿说得也怪好听。可咱怎么也不能像她打咱那样放开来打她。她一边回过头来倒退着扔着一边喊着:打呀,扔啊……正是个下坡儿,她一下子摔倒了,随后即滴溜轱辘地滚了下去。好在坡儿不大,待我跑到山坡上,她已经停住了。咱赶忙也出溜下去了,正好就让她的身子给挡住。她趴在那里一动不动,咱紧张地拽她、问她,怎么了?哪个地方摔坏了?她的肩膀那么一动一动,待我翻过她的身子,才知那是她笑的,随后又是一阵大笑。三笑两笑,就抱成堆儿了。一会儿,咱说:“这不是猥、猥亵吧?”
她嗔怪地拧咱一下:“讨厌……”
“别、别犯了小康那样的错误。”
她脸红红地:“我又不是知青,犯什么错误?”
我说:“你还是个老同、同志呢!”
她一下坐起来:“我老吗?老吗?”
“我不、不是指你的年龄,而是说你的资格老。”
她即将咱一推:“你这个人,还是高中生呢!”
咱小心地:“你生气了?”
她嘟哝着:“谁敢生你的气!”
咱即意识到此举意义重大,跟与小徐罗罗儿不是一个概念,须认真对待,咱嘟哝着:“其、其实我比你喜欢我还喜、喜欢你!你是个温、温暖的好同志。”
她就又笑了:“还温暖的好同志呢,哪里温暖?”
咱指指她胸脯:“这儿,全世界数着这地方温暖。”
她嘻嘻地:“来,让我温暖温暖你。”咱就又抱成堆儿了,咱的手一会儿就暖和了。这也是个丰腴的姑娘,且生活不错,皮肤细嫩,还会保养。
她啊啊着:“你胆子不小啊,老手似的。”
咱嘟哝着:“还不是老同志‘传帮带’的?”
“你这张嘴啊,真想给你咬下来。”
“喃、喃,咬吧,咬吧。”她果真就咬了……
半天,她笑笑说:“我特喜欢你说胡罗罗儿,胡罗罗儿是什么意思?”
“胡说八道的意思,不好听是吧?”
“我愿意听,你刚才不是胡罗罗儿吧?”
“哪能呢!”
“你可要记住哟?”
“那当然。”
我们终于又继续走了,八里地一会儿就到了。待远远地看见那个小山村的时候,她问我:“怎么样,这一路走得愉快吗?”
我说:“愉、愉快,只可惜这段路短了点儿。”
她笑笑:“就你会说话,干脆我叫你老同志得了。”完了她即让我回去,她从这儿直接回公社;并嘱咐我,以后不能胡罗罗儿哟?咱说不胡罗罗儿。她狠狠地亲咱一下,跑了。
当咱独自往回走的时候就觉得此行意义不小,这是个良好的开端,是真正的军人作风的恋受。咱唱起来了:杨子荣有条件把这副担子挑,他出身雇农本质好,从小在生死线上受煎熬……
八
杨志顺和翟怀林去公社开了个会,回来一说,就是薛白给我看的那封电报的精神。领导小组的五个人研究怎么落实的时候,杨志顺提出:“这不是小问题,咱们也抓一个。”
我说:“有事实依据吗?”
他说:“群众已经有反映了,二小队的会计翟书良对那个小谢图、图什么轨来着小曲?”
小曲吃惊地看了我一眼:“图谋不轨。”
“嗯,图谋不轨,有天晚上,有人亲眼看见他两个从后山小树林里下来,小谢哭着在前边跑,那个翟书良就在后边追,那还不是图谋不、不轨?噢,是刘同志还没来的时候。”
杨老疙瘩说:“那小子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整他。”
翟怀林说:“不是小问题不假,既要好好调查,还不能把面儿搞大了,咱别整得满城风雨,让人家小谢在这里不好呆。”
我说:“这个意见好的,关键要看小谢的态度,俗话说,民不告官不究,当事人不告,你光靠分析白搭。”
杨志顺说:“小谢正在家养病不是?小曲你回去代表村里买点东西看看她,顺便找她谈谈,这正是做工作的好时机。”
小曲说:“我回去看看她是行,可我一个人找她谈白搭,我也不是没谈过,你这里急得要命,她那里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你没治,要不,我跟刘大哥一块儿去。”
我说:“这可不行,我一个男同志跟她谈这个,她更不会说。”
翟怀林说:“干脆就从翟书良那个私孩子这里下手,把他吊到梁头上看他说不说。”
杨志顺说:“这可不行,不能逼供信嘛是吧?”
我就觉得气氛不错,在研究这类问题上,人人既兴奋,又豁达,表现了从来没有过的一致。
最后决定让小曲和小徐一起回去,用杨老疙瘩的话说是“一定要从她那里打开缺口。”
与薛白那次有意义的雪地之行之后,我即尽力回避一切与小徐单独相处的机会。她似乎预感到什么,看我的眼神儿开始变得恨恨的,有时守着好多人还说话给我听:“刘大哥送那个薛保密回来挺高兴啊,还哼样板戏呢!”
咱笑笑:“抓咱的公差呗,有什么可高兴的?再说她带着机密文件能不送送?部队有规、规定。”
“唬谁呀,有规定她来的时候怎么就她一个人?”
“送、送她的那个送到村头儿就回去,那是你没看见。”我马上严肃地,“哎,你是不是管得有点宽?”
她脸红红的不吭声了。
三天后,当她和小曲从家里回来的时候,她对我的疏远作了另一番解释,她找机会对我说:“怪不得呢,敢情是因为这个啊!”
她们还带回一份长长的书面材料,是小谢写的,基本是控诉的口气。那个小队会计还真是对小谢有猥亵和强奸的问题,小谢此次回家看病就是流产去了。那份材料让咱这未婚的同志看得心里怦怦地跳。让人气愤的是,那个小队会计趁老婆走娘家的机会,利用请客吃饭的手段,将人家灌醉,对其进行猥亵和强奸不算,还以“可教育好的子女”要挟人家,让她每逢三六九(日子)都要供他玩儿一次;特别当她怀了孕须做流产的时候,他竟连住院费也不愿掏。抓起来是完全够了。
我问小曲:“你们怎么做的工作?”
小曲说:“这次还真没费多少口舌,我们将那个文件精神一说,她就哭了,另外,她遭了那么大的罪,也恨死他了,她就有一个要求,希望能给她调调点儿,我答应她了。”
“我看这个要求不过分,好调吧?”
“这就看你的了,我估计问题不大,在公社范围内就能调。”
“行,我去公社给她跑。”
杨志顺说:“赶快把那个王八犊子抓起来斗批改他一家伙!”
我说:“这回不用咱斗批改了,你只向公检法反映就行了。”
杨志顺和翟怀林连夜窜到公社反映去了,当晚就来人将那个小队会计给抓走了。
当时的法制也不健全,说抓就抓了。好在第二天我去公社给小谢跑调点儿的时候即听说那小子“供认不讳”。后又听说,小谢也有责任,人家请你吃饭你就去吃吗?喝醉了酒还睡到那里了,东北的大炕你又不是不知道,“睡着睡着,打打哈欠伸伸胳膊也是可能的,这一伸胳膊,就搭到他脸上了,那小子就伸出舌头,三舔两舔就出事了。”即使可信,也掩盖不了他的要害问题。我在翠云岭搞了近两个月的斗批改,后来寻思寻思,觉得还就是斗(抓)他斗对了。
第二天,我去公社托顾老挂给小谢调点儿的事儿(现在我很愿意有个引子往公社跑),不想顾老挂不在,到县上开会去了。问薛白,他什么时候回来?薛白说,说是晚上回来的,要不你等等他,什么事儿啊?我将来龙去脉跟她一说,她即领我去了知青办,知青办的人答应得还很痛快,马上就让我挑个点儿,我即挑了个条件好一点儿的村子。
我跟薛白说:“既然事情办好了,我回去吧?”
她说:“这么急干嘛,喝口水再走。”
薛白住的屋里也支着大炕,她平时就在炕上办公,来了人也往炕上坐。炕琴上有张刻了一半的腊纸,我问她:“又出简报啊?”
她倒一杯水给我:“出啊,哎,你把这件事儿写一写,登它一家伙。”
“现在就写?”
“现在就写,正愁着登不满呢!”
“来条消息就行吧?”
她在腊纸上比划了一块儿地方:“你把这块儿填满就行。”
我写的时候她即坐在对面儿看着,我说:“看得我想不起词儿来了。”
“那我怎么办?背过脸儿去?”
“那倒不至于,你只要别死盯着就行。”
她从炕琴下伸过脚来蹬咱一下:“臭美吧你,毛病还不少哩!”
我写翠云岭斗批改领导小组,积极落实中发69××号文件精神,细致稳妥地做好调查研究工作,于×月×日,将一个破坏上山下乡运动的坏分子绳之以法,极大地调动了广大知识青年的革命热情,他们决心在广阔天地炼红心,于偏远山区深扎根……咱当然也想在她面前露一手,一边写着,还一边给她解释新闻的五个w,时间、地点、人物、过程、结果那一套。她就挺新奇:“怪不得你写的稿子能上报纸呢,你学过?”
我说:“我当兵以前,曾干过红卫兵报的主编,写这个是小菜儿。”
“让你下去可惜了的,我跟顾片儿长说说,干脆你来编简报得了。”
“那可不行,我还不够级别,再说咱两个呆成堆儿不好……”
“怎么不好的?”
“非出事儿不可。”
“你能出什么事儿?”
咱吻她一下:“出这种事儿。”
她笑笑:“还真是哩!我说得管你叫老同志吧?”
咱刚要拥住她,她一下挣脱开:“快写,写完了再……”
咱的手有点颤抖,我问她:“我抽支烟好吗?”
“你有瘾了?”
“不、不是,是想激发点灵感。”
“哎,革委会办公室还有招待烟哩,我去给你要一盒。”她说着即下炕出去了。
待她回来,咱的稿子写完了。她将烟递给咱:“现在抽个一支半支的不管你,将来可不许你抽的。”
“不抽、不抽。”
“快写啊!”
“写完了。”
“这么快就完了?你不是糊弄吧?”
“你看看像糊弄吗?”
她浏览了一遍,嘻嘻地:“嗯,我的眼光不错,你是个有才气的好同、同志。”
“还有才气呢,哪里有才气?”
她抚弄一下咱的头发:“这里。”
咱攥住她的手:“你刚才怎么说来着?”
“说你是个有才气的好同志啊。”
“不是,那会儿,说写完了再?再怎么样?”
她伏在咱的肩上,小声地:“你想怎么样啊?”
“我要你坐这儿。”
她即脱鞋上炕,坐到咱旁边了。咱揽过她,“不会来人吧?”
“来人也得敲门。”
她抓着咱的手:“看这手,纯是写字儿的手。”
“这手不好,它总爱伸到让老同志生气的地方。”咱就又重复了雪地里那次的动作。她啊啊着:“你这家伙真坏啊,第一次你就敢动这儿,那天我也不知怎么,让你一下子就得、得逞了,你是认真的吧?”
咱一下吻住她:“那当然,我爱你,我来这儿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你。”
“以后不准叫我老同志。”
“行,那我叫什么呢?”
“叫小薛,或薛白。”
“看,可真是雪白啊!”
她笑笑:“你哪来的这么些词儿!还全世界最温暖的地方,让老同志生气的地方,以后不准你胡罗罗儿。”
“不胡罗罗儿。”
“要知道,部队不喜欢胡罗罗儿的人,不喜欢才气外露的人,你还要进步不是?”
“那当然,你多帮助啊。”
“还多帮助呢,你都……啊,你要这、这样,我真的要生气了。”她一下将咱那企图得寸进尺的手摁住了。她坐起来了。她整整头发、拽拽衣服,脸红红地:“真的,你让我心里特别不踏实。”
咱有点紧张:“我不对还不行吗?以后我再也不这样了。”
她挣着身子:“你拉我干什么?我去给你打饭。”
在她那里吃完了饭,咱就又回到了翠云岭。
春节到了。我们撤回部队过春节了。从翠云岭撤回的那天晚上,知青点上几乎一夜没睡。我反复告诉他们,我回去只是过春节,过完春节还回来。可他们仍是依依不舍,非要一直陪着我。我与他们一起唱、一起笑,最后就一起哭。完了,我们八个男女青年(小谢已经调走了)一起囫囵着身子睡在了女知青们的炕上。于迷迷糊糊中,只觉得有人往我的衣兜儿里塞了件什么东西。第二天早晨也忘了看。待集中到公社一起搭车回部队的路上,我掏烟抽来着,一下子带出了一双尼龙袜子,里面还夹着一封信。恰恰就让坐在我旁边的薛白拣着了,她看了看,脸色蓄青地递给我,咱一看,心彻底地凉了。——是那个小徐写的,情话连篇,且有许多让人怎么寻思都行的删节号。
回到部队之后当然就再也无故事。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你无法逃脱。
如同知青们预感的,春节之后我就没再回去,我调到机关搞报道去了。后听接替我去翠云岭搞斗批改的战友说,那个扎吗啡的还是给揪出来,打成四类分子了;杨志顺去了公社小煤窑,翟怀林当了革委会主任。也如同人们预料的,薛白回来即提了干,待两年后我被保送当了工农兵大学生的时候,即跟那个顾老挂结了婚。我在大学里还遇见了也被保送上了大学的曲凤云,说起翠云岭的故事,她感慨万端,她告诉我,徐惠莉跟后来接替我去搞斗批改的同志也罗罗儿了一段,也仍然没有结局。与曲凤云同学三年,她对我始终保持着那种小妹对兄长般的热情和尊重,当然也不会有故事。
无结局的爱情故事比有结局的爱情故事一般都好听,只是讲的人往往心里怪不是味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