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没有听到鸡叫早的声音了。
从小学到初中,每个冬天,我最怕听到这种声音。那时候家里且寒且酸,鸡一叫,我就要起床,天的多一半是黑的,还冷,背一个筐,一脚高一脚低地去相邻的几家公门捡烧剩的煤核。粮店、医院、供销社是前一天晚上“出煤”,糕点厂是后半夜,捡着烫手也暖手。一圈绕下来,回家吃饭,再去上学。高中就不去捡了,不是学习紧张,而是年龄大些了,碰上男同学女同学,脸上有点这个那个,这个那个就是寒门里的酸。太讲面子的都是穷人,或穷人出身。
鸡叫早的学术术语是司晨,老百姓叫打鸣。“犬守夜,鸡司晨”,《三字经》是从职业人生的角度说的。“流泪抱中叹,倾耳听司晨”,陶渊明是从艺术人生的角度说的。“一唱雄鸡天下白”是从政治人生的角度说的。我前边说的那点东西,只是普通人生。
公鸡在早晨为什么叫?一说,鸡是“雀盲眼”患者,晚上有一无所见的恐怖,视力恢复了,因有所发现而兴奋地叫。再说,鸡的小脑子里有一种内分泌腺,叫松果腺。有好事的科学家做过一个残酷的实验,把鸡眼睛切掉,但到该叫的时候还是一样叫,只有切掉了松果腺的鸡,生物钟错乱,就不再按时叫了。三说,鸡是出色的响应群体,带头的一叫,所有的都争先恐后地pk着叫。鸡为什么会叫,是人们不在意的事情。人们愿望的只是它发出的唤醒声音,公鸡对于人的意义,就是“唤醒”两个字。公鸡不打鸣,母鸡不下蛋,乡下老奶奶会把这些“没出息的东西”都炖着吃了。
作家写书也是唤醒人的。文章千古事,一篇好文章,要千百年立在那里给人打鸣。繁华的社会都是热的,但文学怎么文怎么学,却是需要冷静对待的事。鸡打鸣是一种大的东西,因为有所发现,或神经被压抑,而笼统地一叫,发乎本能地一叫。叫的时候,可能有讨好母鸡的成分,但不讨好公鸡领导,而是表示自己的存在。鸡脑子鸡肠子也窄小,容不下境界、觉悟、收听率等等杂念;也不搞创作谈,母鸡才搞那一套,下一颗蛋,喔喔赫赫咯咯嗒嗒忙乎半天。
鸡叫早是老方法,是土方法。时代是崭新的,但有些旧方法里还是藏着大东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