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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眉 手拉手——“懵懂年华”系列之一

张玉清

那时候我和田晓慧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每天上学她都会在家里等着我,直到我在她家门口喊一声:“田晓慧——”她才从屋里拎着书包跑出来,说声“走。”然后我们手拉着手一起上学。我们的手拉在一起有时握得严严实实,有时像小鸟的爪子一样勾搭着。我家住村西头,她家住村东头,学校在村南头,但我每次上学都要跑到村东头田晓慧家找她一起走。五年级之后我们升入镇里的中心小学,从我们村到学校有六里远的路,我和田晓慧仍然每天都一起上学。我们一到下课就找在一起玩,做不是很热闹的游戏,也一起上厕所,也有时候我们只是手拉着手看着什么,也不说话,沉默不语。

很多人都知道我和田晓慧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好得形影不离。这让许多人看不惯,首先老师就看不惯,要是我和田晓慧都学习很好老师也许就看得惯了,可是我俩的学习都不很好,我们的成绩也像手拉着手一样,谁也不比谁多多少,不论什么样的考试,我俩永远都是八十多分到不了九十分排在班里的中间。老师当然很希望我们的成绩能上来一点,突破九十分,上到优等生的行列。可是我和田晓慧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企图,我们好像只满足于能一起上学一起写作业一起玩就行了。老师把我们的成绩不能进步归结为我们俩手拉着手太频繁,互相拖了后腿,虽然我们平时不调皮捣蛋,但老师还是时不时地瞪我们,不满地说:“就你们俩好!就你们俩好!你们俩咋那好呢?学着上进点儿比什么不强?”老师说这话的时候我们俩就把拉着的手分开了,诚惶诚恐。

同学们也看不惯我俩这么好,因为我们俩好对她们没有好处,首先在玩什么的时候,比如跳皮筋跳房子踢毽子拽包,我们俩会互相支援,这样别人就赢不过我们。再有要是大家之间有了矛盾,有人想用孤立的办法打击我们也无法实现,因为我们至少会两个人在一起。我们俩只要手拉着手就好像什么也不用怕了。

没有人愿意我们俩这么好,我们的父母也不愿意我们俩这么好,因为他们也看不出来我们这样好有什么好处。我们自己也不清楚我们这样对我们有没有好处,我们没有想过这样对我们有没有好处,我们只是在内心里自然地感到有在一起的需要。只有我们俩知道我们是多么需要手拉着手,我们越是长不漂亮学习好不起来我们越是需要手拉着手,这至少能让我们感到安宁。

在我们村的村东边,有一个很大的打麦场。麦收的时候村里有几十户人家都在这里打麦,打过麦的麦秸就堆在麦场上,垛成几十个高高大大的麦秸垛。这些麦秸垛散散落落没有规则地伫立在打麦场上,像几十个巨人踞坐在那里,而又看不出这些巨人在干什么,只让人感到一种很特别的气氛,因而我每当走在这些寂静的麦秸垛之间就有些战战兢兢。

人们只在该烧柴的时候各家来人到场上撕扯自家的麦秸垛,撕扯时间长了就把麦秸垛撕变了形,多半是像个蘑菇,但也有撕出洞来的。田晓慧家的麦秸垛也在这里,它就撕得像个小山洞,这是田晓慧的功劳,她妈做饭时常派她来抱柴,她有意把它撕出洞来,目的是在星期天跟我一起钻到里面去玩。

打麦场是这样的地方,当人们每年一次麦收在这里打麦时,它就在那几天里成为最热闹的场所,而除此之外它最为寂寥,我每次来到打麦场时都觉得它看上去很孤苦,但我和田晓慧喜欢这种气氛,我们曾经很多次钻到麦秸洞里去玩。田晓慧家有一条黑狗,她喜欢带上狗,先让狗钻进麦秸洞里去探一探,因为里面不知道安全不安全。等到狗进去了,里面没什么动静,田晓慧才和我手拉着手钻进去,里面很黑,什么也看不见,但感觉很好,干麦秸的气息很是迷人。我俩坐在黑暗里,听听周围的动静,没什么动静,很安全。田晓慧就趴在洞口扒些麦秸把洞口堵上,把我们封在洞里面。多半的时候,田晓慧会在确认安全后把黑狗赶走,她用力地踢几脚黑狗,黑狗就很不情愿地走掉了,洞里就只剩了我们俩。我们俩都特别喜欢这种气氛,因为与外界隔开了,只剩下我们俩了。

我们龟缩在洞里,用极小极小的声音说话,说些秘密性质的话。不说话的时候,我们就手拉着手静默着。也有时候,我们会没来由地害怕,这样的时候田晓慧就不把黑狗赶走,让它陪伴我们。如果是已经把它赶走了,田晓慧就会爬出洞口,露出脑袋,小声地唤几声,黑狗就会跑过来,很讨好地钻进洞来,偎在我们身边,黑狗很愿意做这样的事,总是招之即来。

春天的时候田晓慧把辫子剪掉了,剪了一个短头发,是那种在电影上看到过的“五四时期”女学生留的发式,额前一撮刘海儿,脑后的头发齐着耳根剪下去。但镇上的理发店技术欠佳,理得不是很标准,走了样,从后面看上去像是顶着一个黑色小帽盔。

田晓慧顶着这个小帽盔来我家,我立刻动心也要剪一个这样的头发,却遭到了我妈的反对,我妈认为这样的短头发不好看,只有像刘清凤那样的长辫子才好看,所以不同意我剪掉辫子。可我不在意好看不好看,我只想跟田晓慧保持一致。

这件事我妈十分起劲地表示反对,我看出来她不单是因为短发不好看,还因为她不愿意我和田晓慧保持一致。“不许你剪!”我妈说,她当然认为她有权决定我的发式。我虽然不认为我妈有权力决定我的发式,但如果我妈不给我两元钱的理发费我就没法去镇上剪,所以决定权最终还是在我妈手里。

我心情抑郁,和田晓慧手拉着手躲进了我们的麦秸洞里,我们每当心情不好时就喜欢躲进我们的麦秸洞里,仿佛在给心找一个港湾。这个星期天的上午我们就泊在麦秸洞的港湾里,心像搁浅了一样难受。到了中午,该回家吃饭了,但是我不想出来,田晓慧就留下黑狗陪着我,她自己回家吃饭。

田晓慧吃了饭回来,给我带来了一点吃的,告诉我她吃饭时我妈来她家找我了,她对我妈说不知道我去了哪里。下午的时候我们还是躲在麦秸洞里,一直到天很黑了才出来回家,我回到家里我妈问我这一天去了哪里,我就是不说。我妈居然没打我,也没怎么骂我,而是扔了两元钱给我,声明说既然我自己不识美丑,那她也不再管我,随我去。

我意外地窃喜,没想到我钻在麦秸洞里一整天躲起来竟然成了一种抗争的方式,赢得了我妈的妥协。我下个星期天就剪了和田晓慧一样的发式,我们手拉手上学时,我们这样一致的发式还挺有点惹眼。

自习课上我们正在做作业,我为自己新的发式感到兴奋,就回过头看着与我隔着两行桌子坐在我后排的田晓慧,她也看着我,我们俩对视着一笑。这时候我完全是出于灵感,做出了一个好玩的动作,我肩膀不动,把头在脖子上左右转动,再加快速度,就把头发甩了起来,甩疯甩散,让头发乱在头上散在脸上,疯乱的短发挡在脸前,显得十分异常。我这动作根本不是刻意想出的,而是由于内心兴奋而忽然想做出的动作,自然,不造作。

田晓慧立刻受了我的感染,心有灵犀地也像我一样做起来,也把头发甩疯掉,挡在脸前。你可以想见,静悄悄的教室里有两个一致的发式突然一致地甩出了这种疯样子,那会让空气有点异常。同学们在惊异之后哄笑起来。

恰在这时我们老师进来了,把一切看在眼里,于是狠狠骂了我们,说我们不但以丑为美,还居然做出丑陋的样子给大家看,真是不以为耻。他让我们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站到教室后面去,等我们并排站到了教室后面,我们老师又觉得我们这种顶着个小帽盔的一致样子让他看在眼里不舒服,于是又让我们站到了教室外面去了。

后来我做过好多次的梦,梦见我和田晓慧手拉着手,顶着我们的帽盔头:走在上学的路上,我们把头发甩散,疯在脸上;走进校园里,我们把头发甩散,疯在脸上;走在镇上,我们把头发甩散,疯在脸上……我们在好多个场合把头发甩散,疯在脸上。

从我们村到学校有六里远的路,中途要遇上一条小河,河水三丈宽。每次上学和每次下学,我们都需要蹚过去。很容易,水流不深也不急,清澈见底,一眼就见分晓,大多的时候刚没过小腿,有时没到大腿。蹚水过小河时,我和田晓慧一手提着裤脚,另一手牵在一起,有时需要牵得紧些,有时需要牵得松些。

那条小河也有涨水的时候,傻笨就在那里淹死了。在夏天里,要是下大雨或是不大的雨却一连下两三天,这条小河就会涨起水来,这时候我们就没法蹚水上学,只能沿着小河的岸边往下游走,离我们平时过河的地方两里远有一座小桥,我们从桥上过去,绕路去学校。绕路需要时间,有时不免要迟到,挨老师的骂。

有一些会水的男生就不用绕路,他们脱了衣服,从河里游过去。

那个早晨,我们来到河边,看到水又涨了,河面变得很宽阔,夜里下了雨。下过雨的河水是浑浊的,看不清有多深,但我们知道这时候是不能蹚过去的。那天我们十几个女生都堵在了河边,有几个男生刚刚举着书包游过去,小秃子游在后边一边举着衣服书包一边回过头冲我们龇牙笑,就有女生骂他:“讨厌!”

我们这些女生正准备向右转去两里外的小桥绕过去,就在这时傻笨背着书包从后面赶过来,他匆匆忙忙地脱了衣服,学小秃子的样子举着书包就下了水。

这时候我们俩和那十几个女生都站在岸边看着傻笨下水,事后回想起来那时大家好像都闭着嘴巴表情专注,一时间周围显得很是寂静。我和田晓慧的手拉在一起,我的左手拉着她的右手,她站在我的左边我站在她的右边,我好像一直习惯于用左手拉田晓慧的右手,这么多年了一直如此。田晓慧的手不大也不小,说不上胖也说不上瘦,手指和手掌上的肉都是柔软的,她的手指说不上修长也说不上粗短,但总之她的手比我的手还要丰满一些,我的手掌和手指都比她更为纤瘦。她手上的温度也总是比我的手要稍稍高一点,我们的手拉在一起时我能感到她的肉乎乎的温暖,除了她的手出汗的时候,田晓慧的手容易出汗,她紧张的时候手就出汗,在考场上她总要擦手,不时地松开笔把手在裤子上衣襟上蹭,还有比如老师用眼睛瞪过来的时候或是她预感到她妈要打她的时候她的手就会出汗。她的手出了汗就变得凉津津的,这种时候我们之间就是我的手热乎她的手凉,因为我的手是干手从来不出汗,温度总能保持一致。

现在田晓慧的手心里就出着汗,我和她的手拉在一起能感觉到她的手掌上的肉潮了,湿了,把我的手心也洇湿了,她的手的温度也随之变凉,那种湿凉的感觉也传到了我的手上来,我的手也就变凉了。

我们的身边还有十几个女生,大家散落地站在岸边,眼睁睁地看着傻笨下了水,事后回想大家的表情都很专注,大家眼睁睁地看着傻笨举着衣服和书包往水里走,水没过了他的大腿,没过了他的腰间,当水没到了他的胸脯时,他好像是有点犹豫,但没等他来得及思索,他的身子突然一歪就被水吞没了。

傻笨喊了一声:“啊——!”

我们也喊了一声:“啊——!”

傻笨在河里扑腾着,水面翻出水花,他的躯体和头再也没有露出水面,他激烈地用四肢打着水,尽了最大的努力,一会儿手伸出水面打水,一会儿脚伸出水面打水,还有时手和脚都同时伸出了水面来打水,仔细一想其实这是很高难的动作,正常的人根本做不了。水流这时候比往常要急,所以傻笨这样的动作不可能做得长久,实际上他一直随着河水在漂行,开始时他扑腾出了没有规则的水花,后来很快他就有规则地在水里打着旋,打水的动作明显减弱,已接近尾声,这时候傻笨已漂出老远,像一件没有用的东西在水里载沉载浮,再然后他就不见了。最后好像他居然要冒出头来,但只是一块黑色的头皮在水面上闪一下,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傻笨打水的时候,小秃子刚刚游到了岸边,回过头来看到了傻笨这一幕,吓得连滚带爬地往岸上逃,上了岸了还惊魂未定。

傻笨肯定是淹死了。我的心嗵嗵跳着,拉着田晓慧的手拽得紧紧的。对面的男生们也在岸边呆呆地站着,我们对突然发生的事情不知所措。田晓慧转过头来望着我,和我的眼睛对视,她的手凉冰冰的,手心里满是汗。

忽然,跟我们在一起的小莲子哇的一声哭起来,返回身往村里跑,去报信。傻笨是小莲子三婶的孩子,当然应该是她最有义务跑回村去。

我们又驻留了一会儿,对面的男生们先离开了,往学校走去,我们也离开了,往小桥走去,绕路去上学,傻笨死了,但我们还是要上学,如果迟到了,老师还是要骂我们。

我和田晓慧手拉着手走在后面,两个人手拉着手走路总会影响速度,所以我们平时跟大家一起走路的时候总是落在后面。我们的手握得严严实实,比平时更紧更用力。她的手心里已经不再出汗了,暂时还有些凉,快走到学校时我们的手就变得温暖起来。

我这时候已然明白了傻笨为什么找死一样的想也不想就跳进了河里。这一是因为他是傻笨,什么事情都不愿动脑子;二是因为他从小生长在一个干旱少雨的地方,从来没有见过淹死人的水;三是因为小秃子,当时小秃子游得太慢别的男生都上了岸他还在水里露着个脑袋呢,傻笨看见小秃子露着个脑袋就以为河水只到小秃子的脖子那么深,而傻笨身材高大平时要比小秃子高出一个头,傻笨肯定在心里通过比较认为河水顶多深到他的胸脯,所以才毫不迟疑地下了水;四是因为我们这些女生当时没有拦他一下,眼睁睁地看着他下了水。

傻笨淹死了,小莲子的三婶悲痛欲绝,傻笨是她从黄土高原上带来的儿子,三个月前她带着傻笨来到我们当地嫁给了小莲子的三叔,傻笨却这么快就淹死了。

事后刘清凤曾多方解释说她当时没有想到傻笨不会水,当时她看到傻笨下水前脸上的表情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因此没有想到他不会水。别人也都学着刘清凤这么说。刘清凤还检讨说她当时要是仔细想一下就好了就会知道傻笨不会水就会提醒他不要下水——傻笨来自一个没见过这么深的水的地方又怎么会水呢?

傻笨的妈妈说是呀你们要是仔细想一下该多好啊,那我的孩子就不会淹死了。听她那语气就像是在希望事情能重来一遍似的,傻笨固然傻,但他的妈妈也很爱他。

后来田晓慧偷偷地跟我承认说,她当时是想到了傻笨不会水的,只是没有想到要拦住他,田晓慧说她当时懒得说话,她说她当时以为刘清凤会说话的,这种事情理应由刘清凤来做,当时要是没有刘清凤,她也许就会说话了,这事得怪刘清凤。

我认为田晓慧说的有道理。

刘清凤也是我们班的同学,她家住在我们村的前街。她在村子里和在学校里都有口皆碑,学习好,勤快懂事,还长得漂漂亮亮。刘清凤年龄和我一样大,个子高我半个头,但她的块头并不大,是那种修长的身体,一双长腿增加了她的身高,到了夏天她露在裙子外面的小腿直溜溜美得要命。她略微瘦削的脸庞看上去既有立体感,又有柔软的线条,上面是一对清俊的黑眼睛,脸上和脖子都是那种光洁莹莹的雪白。

刘清凤那样的女生人见人爱,我们老师让她做了我们的班长。我和田晓慧曾经看见过我们老师有一次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了一下刘清凤的头,他的手掌在刘清凤黑亮的头发上轻轻地滑过去,刘清凤就让自己略带腼腆地一笑。这要是换了我们,被一个男老师把手摸在头上,我们准会脸红心跳皮肤过敏,但刘清凤对此已习以为常。

刘清凤有一次到我家来借棉鞋样子,我妈万分热情地接待这个小丫头,脸上露出几近谄媚的笑容,“二凤二凤”地叫着刘清凤的小名,忙不迭地她要什么就赶紧给她找什么。还怂恿我“去跟二凤玩,去跟二凤玩吧!”我不应声,我妈的怂恿没有成功,就恼怒地瞪我一眼。刘清凤拿了鞋样子出去了,我妈还跟在后面追着说:“二凤常来玩啊!”

哪个家长都愿意自己的孩子向刘清凤学习,我妈愿意我跟刘清凤玩是想让我跟她学好,我妈认为跟啥人玩就学啥,她经常唠叨我:“老跟老田家的丫头在一块儿!她有什么好的?学习不好,还懒,还馋嘴!为什么不跟人家刘清凤学着点呢?”我想田晓慧的妈妈也肯定经常对田晓慧唠叨同样的话。只不过我们都把它当成耳边风,我们知道刘清凤我们学不来,我们长不了她那么漂亮,学习也好不到她那样,变得勤快也不会让我们感到愉快。

傻笨淹死了以后,我们不能再蹚水过河了,虽然河水很快就恢复了原来那么浅,但我们认为水里有了淹死鬼以后是千万不能下的,淹死鬼会拉替身。我们上学只能是每天都去绕小桥了,这要多走许多路,耗去我们不少时间。

过了那个小桥去学校,有两条路,一条是大路,一条是田间小路。走大路还要再远一些,因此我们更多的是走这个田间小路。

那一阵子镇上出了个疯子,打人,截道,闹得人心惶惶。我们都看见过这个疯子,高高瘦瘦的,黑脸,眼挺大地瞪着,穿一身旧的蓝衣服。

有一天我和田晓慧一起上学,走过了小桥,又走上田间小路,但走不多远,我们看见前面有一个人影一晃,好像是疯子。

田晓慧小声说:“前面有疯子。”

我说:“我也看见了。咱们别走小路了。”

我们俩站下,打算回转身退回去走大路。

正在这时,刘清凤从后面赶了过来,见我们站下了不走,说:“咋还不快走,要迟到了呢。”

我和田晓慧都没有作声,刘清凤就从我们身边擦过去,她没觉出有什么异常,这不怪她粗心,她还以为我和田晓慧站下不走是有什么悄悄话要说或有什么只属于我们俩之间的秘密的事要做,这种情形在田晓慧我们俩的身上是经常发生的,我们俩之间经常处于别人无法参与的状态,刘清凤兴许还认为她应该知趣地赶紧离我们远点。

刘清凤从我们身边走过去,小路旁的庄稼叶子遮遮掩掩地让她的身影越来越不清晰,到了拐弯的地方,她的身影就消失了。

接着我们听到了刘清凤一声惨叫:“啊——!”

叫声让我们一哆嗦,刘清凤这叫声又惨又凄厉,让我们憋不住想撒尿。但我们这时顾不上撒尿,我们倏地转身就跑,我们的手仍然拉在一起,我们已经记不起来了我们是怎样手拉着手转过身的,也许我们是在一瞬间松开了手,待转过了身子又把手拉了起来。

总之我们是手拉着手在那条小路上没命地跑,背后刘清凤在那一声“啊”地惨叫之后又叫出来:“救命呀!救命呀!”但她没能叫出多少声,还没等我们跑出小路,她就没有了声音,我们想她一定是被疯子给堵住了嘴。

我和田晓慧没命地跑着,但我们实际上跑得并不够快,因为我们边跑边要撒尿,人在要撒尿的时候双腿是发软的,我们拼命地忍着才没有尿出来。等到跑出了一段之后这种要撒尿的感觉才不那么强烈,我们才跑得增加了些速度。

两个人手拉着手跑是会影响速度的,然而我们还是手拉着手跑,谁也没有试图把拉着的手松开。我们只是尽最大努力在小路上跑着,谁冲到前面去了,谁就用力拽着后面的,帮她加快速度。小路旁边的庄稼叶子抽打着我们的手臂拉着我们的脸,我们丝毫不觉得疼痛。

我们拼命地跑出了小路,我们没有往家里跑,而是沿着大路往学校的方向跑,我们在逃命中居然还是要去上学。

我们跑得心脏像皮球一样蹦跳着几乎要蹿出嗓子眼,胸脯像风箱一样呼啦呼啦地让空气进进出出,直跑到能望见学校了我们才松了松脚步,让心跳和呼吸得到缓和。

到了学校,我俩赶紧钻进了教室,一声不吭地坐到座位上。

这一节课是美术课,我和田晓慧都没有上好,刘清凤还没有到学校,她的座位是空的,我们不知道她还能不能到校。

快到下课的时候,刘清凤终于来了,她在教室外面用很小的声音喊了一声报告。

美术老师让她进来,刘清凤进了教室把全体同学都吓了一跳,她的头发蓬乱如一堆烂草,脸上和身上也脏污凌乱,平时水汪汪的漂亮眼睛此时暗淡而痴滞。她的左半边脸是遭打后的红肿,右半边脸上贴着一枚草叶,嘴唇上和嘴角上还沾着没擦净的泥土,好像她曾经在危急中发狠地咬过一口泥土。尤其吓人的是她颈子上那一圈的瘀紫,印在她雪白的颈子上十分显眼,显然那是被人掐住脖子造成的。

刘清凤进到教室里面了仍惊魂未定,她的沾满泥土的衣服撕坏了,袖子和裤腿都撕开,从撕开的地方裸露出她白莹莹的皮肤。美术老师惊讶地问了她一声:“你怎么啦刘清凤?”

刘清凤的眼睛里就流出了眼泪,她先是抽泣着,接着就忍不住哭出了声来。美术老师知道出现了非常情况,赶紧跑出去叫来了我们老师。我们老师慌了神一样,他跑进教室,把刘清凤搂进怀里,刘清凤这时还站在门边没有回自己的座位,我们老师就这样搂着刘清凤带她走了。

接着就下课了,这个课间同学们议论纷纷,因为不清楚刘清凤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和田晓慧站在角落里,只有我们俩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我们没有像有些同学那样一旦拥有一点独家消息就兴奋地卖弄,我们一声不吭地发着呆。

大家很快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刘清凤在小路的拐弯处被埋伏的疯子跳出来截住,先是追打,接着捉住她把她按在庄稼地上掐她的脖子,刘清凤进行了殊死的抵抗,但还是被疯子掐得没了气。疯子见她没气了,以为她死了,就扔下她走掉了。刘清凤躺在地上,慢慢地慢慢地缓过气来,又活过来了,她爬起来就跌跌撞撞跑来了学校。

好悬哪,刘清凤捡回了一条性命。

过了两天,我们老师把我和田晓慧叫了去,目光阴郁地问我们那天在小路上当刘清凤从我们身边走过去时我们是不是看到了前面有疯子?

田晓慧说没看见,我没吭声。

我们老师说:“没看见?那你们当时站下干什么?你们站在哪儿嘀咕什么呢?”

田晓慧说没嘀咕什么。

我们老师沉着脸,说:“反正你们俩在一块嘀咕没什么好事,你们俩总是凑一块嘀嘀咕咕,你们能不能不凑一块嘀嘀咕咕?”

我们俩就把手拉着的手分开了,搓着手指听我们老师训斥我们。

我们老师又问我们听没听见刘清凤喊救命,知不知道疯子在打她。

我们没吭声。

我们老师说:“你们听到了就跑了是不是?”

我们没吭声。

我们老师又问我们为什么跑回学校以后不告诉老师?

我们没吭声。

“为什么?”我们老师追问。

我们还是没吭声,我们说不出为什么不告诉老师的理由,我们在自己心里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没告诉。我们到最后也没吭声。

我们老师很拿我们没有办法似的叹了一口气,放我们回来了。从此以后我们老师开始厌恶我们。我们老师本来就看不惯我们,这让我们的处境雪上加霜。

刘清凤在被疯子追打后萎靡了好一阵子,学习也下滑,也好像不如以往漂亮了,眼睛暗淡不再如以往那样水灵,皮肤发灰不再如以往那样雪白。她的脖子上的瘀紫好多天也不下去,让我们看上去觉得恐怖。

在刘清凤被疯子追打后的好多个日子里,我和田晓慧坐在我们的麦秸洞里也好多次讨论这件事。田晓慧总是用麦秸塞严了洞口,洞里变得伸手不见五指,但我们还是能够分辨出对方身体的一个沉重的轮廓,甚至能感觉出对方的眼睛在周围的空气里黑黑地闪亮。

有一天下着雨。走出家门时我们发现天空飘起了淅沥小雨,我们悄悄转到田晓慧家后面的麦场上,手拉着手钻进麦秸洞里。

后来雨渐渐地下大了,哗哗的声音传进我们已经堵严了洞口的麦秸洞里,但雨声让我们的心情反而变得宁静下来,因为下雨就不会有人到打麦场上来扯麦秸,越是下雨就越不会有人来打扰我们,越是下雨就越让我们感到安全。我们的话题又说起了刘清凤。

“你说刘清凤到底让没让疯子‘那个’了?”田晓慧说。

“没有吧,刘清凤不是说没有吗?”我说。

“那她说的是实话吗?”

“是吧,她说她尿了裤子了。”

“嗯,她说的是实话,人在很害怕的时候确实容易尿裤子。”

“不过好危险,她要是被疯子那个了,那她可就完了,她再漂亮学习再好也没用。”

“对。哎,你说疯子追刘清凤的时候是想干什么呀?是想掐死她还是想干别的?”

“那谁知道,疯子心里想干什么谁能知道?”

“幸亏他追的不是咱们俩,他要是追咱们俩,咱们也跑不掉。”

“嗯,那天咱们怎么跑也跑不快,腿发软,那时候要是有人在背后拽住我的衣服,我肯定就瘫在那里了。”

说到这里我们没来由地害怕了,虽然我们清楚这时候疯子不可能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在我们的麦秸洞里很安全,但我们还是感到气氛恐怖。黑暗里田晓慧伸过一只手来拉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里满是湿湿的汗。

我们已经在麦秸洞里待了很久,外面的雨仍在哗哗地下着。

吸饱了雨水的麦秸以及它顶上的盖土坍下来时,我和田晓慧是发觉了的,但我们没有来得及逃出来就被埋在了下面。

因为麦秸是柔软的,初时我们没有受伤,我们只是被埋在了下面难于动弹,但我们的手臂还是自由的,我们费力地撕扯着压在身上的麦秸,往洞口的方向挣扎,期望能够钻出去。

田晓慧还一边撕扯着麦秸,一边清醒地分析说是雨太大了,也是因为她把麦秸垛掏得太空,她为了把我们的麦秸洞掏得大些把麦秸垛的底部掏得太空了,因此承受不住吸饱了雨水的顶部的重量。

接下来的第二次坍塌让我们感到了麦秸垛的厚重,我们的手臂还保持着撕扯的姿势,但全身已没有一处还能动弹了,强大的挤压力阻碍了我们身体里血液的流淌,胸部也像被什么东西从四面八方箍住了似的呼吸不畅,我们憋得难受!

这时候我们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巨大的恐惧袭上了我们的心头。我们还能勉强发出不清晰的声音,呼唤对方的名字:

“田晓慧——”

“李苹——”

我们拼命地挣扎着,挣扎中我们的一只手碰到了一起,便紧紧地拉住,再也没分开。我们感到在缺氧,麦秸洞里在缺氧,我们的大脑也在缺氧,我们仍然拼命地挣扎。

……忽然我感到身上一轻,好像四面八方的挤压没来由地就不存在了,我和田晓慧竟手拉着手跑了起来,我们拼命地奔跑着,奔跑着,我们早已摆脱了麦秸洞的束缚,我们已经奔跑在了我们曾经多少次走过的田间小路上,但我们知道我们身上的危险并没有解除,因为疯子在我们背后追着我们,因此我们虽然喘不过气来却仍是拼命跑,拼命跑!

我们的手紧紧地拉在一起,这影响了我们的速度,因此我们被疯子追上了,他从后面抓住了我们的衣服,我们立即就瘫倒了,我们俩同时尿湿了裤子。疯子捉住我们,把我们按在地上,一只手掐住我们一个人的脖子,左手掐住了我的脖子右手掐住田晓慧的脖子或是左手掐住田晓慧的脖子右手掐住了我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