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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眉 画眉

张玉清

那个星期天,是高三一个难得的轻松日子,昨天刚刚完了月考,大家好容易能松弛一下,回家的回家,逛街的逛街,也有几个舍不得如此奢侈,硬是顶着发木的脑袋去了教室。

秋日的天空清爽得瓦蓝瓦蓝,早晨的空气出奇地新鲜。

她也想回家,可早晨起来忽又想起已经有三个星期没有去他的宿舍,里面一定又乱成了一团,而且肯定又有一大堆脏衣服了。她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决定先去他那里,帮他整理一下屋子,洗一洗衣服,这样用两个小时,之后再回家看妈妈。

她来到教师宿舍这一排,他的门锁着。她望着那锁愣了愣,她有这房间的钥匙,但她是在想他为什么不在,他去干什么了?

她拿出钥匙打开门。屋里果然有一团乱糟糟的气味扑面而来,她微笑着皱了皱眉,轻声埋怨了一句:“真乱。”

其实她挺喜欢这种气味,这种混和着他身上所有特点的气味。每次来为他收拾房间,她都会被这气味诱出一种特殊的愉悦,她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这气味至少可以说是让她感到一种亲近。

因此她进屋之后又把门掩上,把自己关在里面来收拾他的东西,这很是违反一般人打扫房间的习惯。

她先是收拾他的书桌,再整理床铺,帮他把被子叠上,把褥子拉平整,然后扫地。这一切做完,她环顾室内,摘下墙上端端正正挂着的一只大旅行包,拉开拉链,一股难闻的气味猛蹿出来,这可不是令人愉悦的气味了,果然脏衣服全在里面。他为了不让她替他洗衣服,总是把脏衣服藏来藏去。

她微笑着,一件件往外掏,嗬,真不少,三个星期了,他是油性皮肤,又喜欢体育,衣服上满是油渍味和酸气。

她一件件分门别类堆在地上,以便洗时分开。她用桶打来水,就在屋里摆开两只脸盆来洗,仍然掩着门。她洗得很细致,细致地打肥皂,细致地检视,不放过一个脏处。

她是个干活利落敏捷的女孩。这么一大堆衣服,只用了一个小时就洗完了,漂洗得干干净净,用盆端到屋前的铁丝上晾晒。

长长的铁丝挂满了衣服,衣架不够用,后来就直接搭在铁丝上。她额头上冒着小汗珠,轻松舒缓地喘口气,完成了这件工作,她想着该回家去看妈妈了。

就在她搭到最后几件时,校长走过来,他是从这里路过。

宿舍前的地面被她泼得满是水,因此校长走得很慢。校长看了看她,她正在往铁丝上搭他的一件衬衫,她的衣袖高高地挽起,裸露出白皙光洁的手臂,水道道顺着扬起的手腕倒流下来,沿着肘尖往下滴着。

她见校长看她,就礼貌地叫了声:“校长。”

校长“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忽然问:“你是高三的学生?”

她说:“是,高三·二班的。”

校长又点了点头,又问:“这是陈路老师的衣服?”

她稍愣了一下,不明白校长为什么问得这么细致,校长转头看着他宿舍的门。

她点了下头,轻声说:“是,我星期天没事,昨天才考完月考。”

校长看着铁丝上挂满的衣服,一声不吭,两步过去推开了他宿舍的门,见里面没人就没有跨进去,返回身来又问她:“陈老师呢?”

她说:“他不在。”

“他去干什么了?”

“我不知道,我来时他就不在。”这句话说出来,她感到一阵轻松,这应该算是一种解释吧。

但是校长紧接下来问:“那你是怎么进屋里的?”

她低声说:“我有钥匙。”

可是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好像隐隐有些明白了校长这一番问话的含义。

校长盯着她飞红的脸,终于来问她的名字了:“你叫什么?”

她只得答:“我叫田青。”

校长找他时,他已经多少有了点预感。那天她耽搁了回家,去操场找到了正在打球的他,对他讲了在宿舍前碰到校长的事,和校长的那一番问话。她从校长的脸色上觉出事情不简单。

他听了,沉默了一会儿,说:“没事,你不要考虑太多,你只管好好学习,今天空闲,你回家看看妈妈吧。”

但他这是安慰她,其实他心里已有了预感。

校长把他叫进办公室,让他坐下,校长却在他面前倒背手来回走动。

校长说:“教育局决定,你的工作有变动,下个星期你调离一中,你要尽快与接任教师办好交接手续。”

他呆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原本想校长会批评他,会追问他一些话,那他就可以解释。

良久,他问:“为,为什么?”

校长沉吟了半晌,说:“工作需要。”

他哑了。他很想解释一下,可他没法开口,因为校长只字未提。如果他首先开口解释,就颇有点“此地无银”的味道。他也因此感觉到了校长的决心,此事是一点儿回旋的余地也没有了。

他从校长处回来,就开始收拾行李。他对田青说自己已被调离,叮嘱她什么也不要多想,只要好好学习,好好迎接高考。

田青掉了眼泪,但她没问他为什么调离,他俩都明白原因,但是谁也不愿说破,只能心照不宣。

田青说:“您放心,我能考上大学。”

他说:“考一个名牌,考一个不用自费的大学。”

他用自行车驮着行李出校门时,忽然觉得一种轻松,一种解脱。他想,或许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关于他俩的流言是早已有了的。不,也不能说是流言,确切地说是人们对她俩的看法,而且这看法并非没有依据。

最初他俩都蒙在鼓里,传言一点一点地长大,终于长成一个恶作剧的精灵。田青先是发现当她与他讲话时别人的眼光有些异样,随后又觉出了班上女生对她的疏远,而这时候已经有人到校长那里去反映陈路与一个女生关系暧昧。陈路也发觉了周围的眼睛。

可是这时候,他和她都做不到“收敛”。

他没法断然疏远她,因为那样对她会是一个打击。还有其他原因,他知道一旦疏远了她,她的学业一定会受到极大的影响,高三了,这会毁了她,而他一直热望着她能考上一个很好的名牌大学。同时,他自己感情上也做不到。

而她呢?也做不到疏远他,她怕那样他会伤心,他一定会很伤心很伤心。如果让他伤心了,那么无论如何也不值了。

问题在于,他和她之间从来没有明确地表示过什么,他连“喜欢”这两个字也没对她说过,她也是。真的,客观上他俩是十分纯洁的师生关系,尽管在他俩各自的内心,都比珍视自己更殷切地珍视着对方。

并且,他俩谁也没有听到一句半句的“传言”,他们对传言的了解只是无法明确讲出来的直觉。这阻碍了他俩对此进行讨论。

因此他俩就依然故我地为“传言”做着注脚。

而所有的人,没有谁真的了解他和她之间的故事。

应该从最初讲起。

他们高一刚刚入学的时候,陈路在班上第一次点名,当他叫到第三个名字时没人应声。花名册的顺序是按入学成绩排列的,排在第三号就是说她的总分是第三名,而“田青”这个名字则是陈路在阅档案时印象深刻的,她的数学成绩是全年级第一。陈路教的正是数学。

档案上的照片,是一个十分清丽的女孩儿,梳着一只马尾。陈路不知为什么一见她就很喜欢。

陈路叫了三次“田青”仍没人应声,他仔细看过,确实没有她,教室里多了个空位。他问有没有谁知道她的情况,也没有。

下了课,他匆匆去翻档案,知道了田青的家住在本县最偏僻的一个小村,整个村子只有她一个考上了县中。

他也说不出自己为什么会对她那么关注,并不完全是因为她的数学成绩太好了。星期天他骑车跑几十里去那个小村,找到了她的家。她正在家里,家里还有她的母亲,这就是她家的全体成员了,她的父亲已去世。

这时候他们应该是素昧平生,他见她比照片上更清瘦也更秀丽。环顾简陋的小屋,他对眼前这个女孩儿产生了浓浓的爱怜之意。

她没有入学的原因很简单,拿不出上千元的学费。

他说:“我来拿。”

田青没有推托也几乎是没有犹豫就接受了他的援赠。他跟她讲定,这事保密,不让任何人知道。他这样做是替她着想,他希望她过与普通同学毫无两样的学生生活,不愿她有任何心理负担。

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不愿去对别人说明他为什么要帮她。他不愿别人因此认为他高尚,也不愿别人因此对他乱猜疑,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能毫不犹豫地这样做,每年为她提供上千元的学费不是个小数目。

有一点他心里承认,她清丽可爱,这一点他在看到她照片时就很喜欢。还有就是他认定她将来会很有出息。

他还敢说他对她没有非分之想,没有。他只是想他这样帮助她值得。

田青,很久以后,很多年以后,以及在她的整个一生中,每每回忆起来,她都会为自己当初毫不推托也没有犹豫就接受了他的援赠而感受到一种遥远的温情,因为这“不推托不犹豫”的内涵是她一见他就那么信任他,她一见他就把自己与他的距离缩得那么小。

入学以后,他们完全是普普通通的师生关系,至少在客观上如此。他们没有什么交往,只有两次他想给她一些钱,和别的同学相比,她太寒酸了。但她没有接受,很坚决地拒绝了。

她不想让他再对她付出。这和最初的接受不一样,至少她是这样认为。

因此那时她在班里对于数学教师来说,和普通的同学绝没有两样。上课时,她望着他,她的目光很沉静。他也是。只不过他的眼睛望向她的方向的次数稍多些,而她听他的课比别人更专注!

只不过,她的数学成绩明显好于任何人。任何一次测验和考试,她的分数都是全年级第一。

过完了高一。高二开学,又是一千元学费,他要她悄悄地来他的宿舍拿。

这是她入学以来第一次走进他的宿舍,她的感觉是宿舍里特乱,满屋子里一股浓浓的男人的气味。她注意到屋里只摆着一张床铺,便觉得这气味不讨厌。

她没有待很久,大约只坐了一刻钟,这一刻钟里她所做的惟一的一件事就是替他撕下了一大把日历,他的日历有好多天没有撕了。没有说很多话,她从他手里接过钱时垂着头,什么也没说。她知道应该说点什么,比如感激之类的言辞,可是她害怕话一出口就会把她与他的距离拉开了。

他们相距一米远站着。

他好像是理解她。他看着她微笑,她也给了他一个微笑,便告辞了。她笑得很腼腆。

走出了很远,她发现自己手里还攥着那把撕下的日历,她把它们用力一抛,它们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她欣悦地跳了一下,心情好极了。那天天气也好极了。

她第二次去他的宿舍,发现他的日历又没有撕,她再帮他撕下,又是一大把。

但她并没有常去他的宿舍。

她的生活太苦了。几乎每个早晨和晚上都是用从家里带的咸菜来下饭,而中午也是吃最便宜的饭菜。偶尔有时候,食堂的馒头蒸得好些,雪白的,甜丝丝的,这时她就不买菜,干吃馒头,喝一点水。

她的体质每况愈下,由于苍白,她明显地与普通同学不一样,像个超然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但她终于撑不住了,有一天课上她晕倒了。她在一瞬间觉得自己的脑袋里一空,随之眼前像断电一样一黑,扑在桌子上失去了知觉。

那时他正在隔壁班里上课,这边课堂一乱,他好象就感应到了什么,扔下手里的粉笔就奔了过来。

他赶过来时,她已经苏醒了。

后来人们告诉她,她只晕过去一分钟。但在这一分钟里所有的一切都已不存在了,因此她并不知道自己是晕过去了一分钟还是一个世纪。当她醒来时看到自己面前围满了人,她来不及分辨谁是谁,却看见他正分开众人来到她的面前。

有一串眼泪从她的眼里流出来,在她的刚刚恢复了意识的心底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十分奇特的念头:要是她真的晕过去一个世纪,她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他找来了学校食堂的板车,蹬上车,送她上医院。事后,对这件事,有人觉出了异样,在一般情况下,陪送她去医院的应该是她的班主任,而他做为正在另一个班里上课的老师是不负有送她上医院的责任的。

可是当时,一切都进行得那么自然,他分毫没有迟疑,骑上车子就送她去医院。一切都进行得那样不容置疑。他这时候心里再也没有别的了,只有她。

一路上,他猛蹬着车子,恨不能飞到医院。

诊断结果没有什么大事,她只是营养不良性贫血,因为身体太虚弱,学习又紧张,造成了应激性晕倒,医生说这种晕倒是对身体提出的一个警告,一定要增加营养,把身体恢复过来,否则身体会垮掉的。

这一次之后,她不再拒绝他给她钱,而且她不再拒绝他对她的任何帮助。这一次之后,她开始经常出入他的宿舍,也帮助他做一些整整房间洗洗衣服一类的事。他们的话也多起来,不再出现彼此无话的尴尬。她有些后悔,她想应该从高一入学时就是这样。

他的胃不好,食堂的饭不适合,因此他备有炊具和一个小柴油炉,经常自己做饭吃。这一次之后,每当做了鱼肉之类富于营养的饭菜,他就要她来一起吃。第一次叫她来吃饭时,她像第一次接受他的援赠时那样没有拒绝,只是止不住地腼腆。后来次数多了,才自然起来。

学生宿舍热水总是很缺,他把宿舍的钥匙交给她一把,让她可以随时来取热开水。

就是从这时起,人们开始传说他们。

但是他俩之间,真的没有暖昧关系,一点没有,他俩从来没有过于亲近的表示。他们只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俩之间的事,但这样就显得有什么秘密似的,才引得人们来乱猜。

最亲近的一次就是有一回她帮他整理完房间,弄了一头一脸的土,便在他屋里洗了头发,他替她到外面泼了洗下的脏水,免得她自己去泼而到处滴水。他顺手又为她换了清水。

擦干了头发,他很欣赏地望着她,她像一棵刚刚经细雨浣濯过的荷花一样湿润亮丽。

她要他把放在桌边的发绳递给她,他递到了她手里。她当时闪过一个念头,想要求他替她轻轻地把头发拢上。

但她没有要求他,很多年以后她很后悔没有这样要求他,竟然一次也没有。

她自己向脑后伸过手去,自己用发绳拢起了头发。

不管人们信不信,她真的是没有一点过多的想法。高中太紧张了,她几乎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各科考试上,尤其是数学,她必须拿全年级第一。

那么他对她有没有什么暧昧的想法呢?比如是不是想将来会娶她为妻?可以肯定地说,没有。因为他从一见她就认定她将来会很有出息,她肯定能考上名牌大学,而且还会有更大发展,她将来的命运不是一个普通的中学教师能系得住的。他不想妄想。他只承认,他心里喜欢她,十分喜欢她。

如果可以算做是暧昧的话,最初她与他一起吃饭时,菜是分成两份吃,每人一份,后来不分了,两人在一个菜盆里来吃。如果可以的话,这就算做是暧昧吧。

陈路被调到了全县位置最偏僻、条件最落后的一所小学——羊河套小学。这所小学以及它所傍依的小村羊河套孤零零坐落在一个弯曲的大河套里,几乎与外界隔绝。

学校里甚至没有适合做宿舍的房间,学校里的三个老师都是羊河套村里人,家就在羊河套,不用住学校。羊河套小学的负责人(学校小,称不起“校长”的头衔)很为难地说只好给陈路在村里号房来住了。陈路环顾了整个校园一番后,指着惟一的一间空房说他住那间就可以。

负责人说那是一间储藏室,里面全是破烂儿,屋顶也漏雨。

陈路房前房后转着看了一遍,又扒着没有玻璃的窗子往里探查了一番,坚持说没问题,现在就快到冬天了,雨季已过。屋子破一点,总比号房强,号房一是扰民,二是自己爱清静,不习惯。

负责人犹豫了一下说可以先住着,明年雨季到来时,再到村里号房。

不用陈路动手,负责人带几个学生把储藏室清理出来,弄出的破烂儿堆在学校的一角,后来卖给收破烂儿的,卖了七元三角钱。

又从学生家里找了点白灰,把小屋粉刷了一遍,就做了陈路的宿舍。陈路在羊河套小学做起了小学老师,教二、三年级复式班。

羊河套小学离县城八十里路,自从到了这里,他再也没有到县城去过。

自从陈路调离一中以后,田青就再也不知道他的消息。好不容易她才辗转得到了他新学校的地址,她连夜写了封长信给他,并讲她一定要去看他。

但他回信拒绝了。他说八十里路,来回要一百六十里,她要跑整整一天,高三了,这样浪费时间是犯罪。

他还嘱咐她不要再给他写信。他说了一个让她不能拒绝的理由:如果他们就此中断往来,他有可能再调回一中,待她毕业以后;而如果他们继续保持联系,那么他可能就真的永远也不能再回一中了。

信末他说他已寄了五百元钱到她家里,以作为她高考之前这几个月的花用。

田青偷偷哭了一晚。她知道为了替他着想,自己再也没法给他写信了,也不能去看他。

从这天起,田青把自己变成了一架机器,一架啃书的机器。她没日没夜地扑在书本上,每当她从书本上抬起头时,她的目光呆滞而茫然。她几乎成了个哑人,跟任何人都没有什么话。

这一学期期末考试,每场她都是提前交卷。每一场考试前,她目光呆呆地坐在座位上,脸上毫无表情,一等考卷发下来,她掠一掠额发,低头紧握着笔刷刷地写,头一次不抬,直到在卷上写下最后一笔,才抬起头来,插好笔,也不检查卷面,面无表情地站起来交卷走出教室。这时候,离考试结束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场场都是如此。

考试结束,七科成绩,田青有四科是全年级第一,当然有数学在内。总成绩也是全年级第一。

期末考试之后就要放寒假,放假之前学校照例要开个校会,校会有两项议程,一是由校长讲话,一是发奖。向期末考试年级总分前三名和单科分数第一名发奖,奖品照例是钢笔日记本之类,奖轻荣誉重。

但田青拒绝领奖。会前任班主任苦口婆心地一番劝说,仍没起些微作用,她除了一句“不领”之外,就是闭紧嘴巴一言不发。发奖开始,第一个叫到的就是田青的名字,她拒绝上台。班主任和同学们都小声催她,但她不为所动。主持人以为田青没有到会,接下去念发奖名单,而田青的拒绝领奖使这个名单有了一半的空缺。会场气氛少有的尴尬。

会后,班主任在班上当众说:“要不是为你着想,怕毁了你的前程,我决不会放过你,就抓你这个态度问题!”

田青面无表情。

新来的师大毕业生,那个漂亮的小卫老师,事后叹了口气说:

“她藐视一中所有的人。”

寒假里,田青没有参加学校的补课,理由是没钱交补课费。

寒假里,她从家里写了一封信给他,寄到他的家里。她想这该不会有什么妨碍。她等他的信。但一直没有等到。是不是他没有收到?当她想到再发第二封信时,已经快要开学了,没有时间再等他的回信了。

开学了,她带着惆怅的心情来到学校,几个月以来,这惆怅是她毫无表情的面色下惟一的心情。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他没有那种“生死恋”般的思念,或许是因为他们之间根本没有过哪怕是稍稍亲密一些的表示吧。其实,作为一直想考学的她,作为一直希望她考学的他,他俩真是无暇顾及情感上的事。他们自始至终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自己。他们不能不小心翼翼啊,因为她能够完成这段学业,实在是太难太难了啊。

高三的下半年真是“世界末日”般的紧张,大家再也顾及不到学习之外的任何事,除了模拟考试的分数,几乎每个人都忽视了别人的存在。

但那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还是让每一个人都震惊了。

那是在一场春雨过后的一星期之后,传来了那个不幸的消息。而田青,是整个一中最后一个知道这消息的人。

那天上午,她就意识到好像有什么事情不对头,她发现好多人包括好多外班学生都在偷偷地注视她,她感觉到那目光很异样,好像带着一种特殊的同情,而本班的同学好像还有一种沉重。但她又明显意识到,所有的人都在瞒着她一件事。

最初,她有些蔑视,不知又有谁在耍什么花样文章。可是她很快就张惶了,她预感到可能要有不幸的事,她想到了他。

她全失去了往日的冷漠和泰然自若,她张惶地寻找着每个人的眼神,希望能得到点确切的东西,可是每个人的眼睛都躲避着她。

下午,消息已经传遍了全校上下,惟有她一个还蒙在鼓里。

她从每个人的脸色上猜出来了,可是她还没法证实,她已从硬撑着不去问变成了再不敢去问。

黄昏时,小卫老师把她叫到了操场。晚自习已经开始,操场上空无一人,在死一般静的偌大的操场上,她知道卫老师要跟她讲什么。她双腿发软,再也走不动路,她在操场的跑道上坐下来。

小卫老师说:“我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心情,你已经多半猜到了,没人肯跟你讲这个消息,因为没有人能受得了在你听到这个消息时站在你面前。我也是。可是我不愿你再受这样的折磨,你现在,太可怜了。”

“上个星期下大雨,他的宿舍塌了,他被埋在了里面。三天前,他就已经下葬了。是在前天晚上,一中才有人知道了这个消息。”

小卫老师没想到她会轻轻地问一句:

“谁?”

小卫老师诧异地望着她。

她又轻轻地问一句:“谁?”

“是陈路老师。”小卫老师说,把字咬得很清楚。

她的肩抖动了一下,低下头去了,泪水涌出来,但没有声音。

她的眼泪如泉般涌出,但却没有声音,她的瘦削的肩膀缩得更窄,一抖一抖地动而喉管却像被什么坚硬的东西死死地堵住了似的,没有一点声音。

小卫老师害怕了,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俯下身去看她的脸。

她的仙子一般苍白的脸庞已经整个模糊在泪水里,但她仍是没有声音。

小卫老师拼命地叫她:“你出声啊,你出声啊!”

好久,她才说一句:“你们冤枉了他。”

但她没有往下解释。她永远也不会再解释,她永远不会对人们说出他们之间的事,也不会对谁澄清他俩根本没有暧昧关系,也不会说出其实他俩从来没有过一点亲近的表示;因为她害怕那样会把她和他的距离拉开。她从第一次见到他时起,就跟他站得那么近,那是一种真正的信任和亲近,一种再也无法证明的亲近……

人们所预料的那一声悲恸的失声痛哭始终没有出现。

那天在操场上,田青泪水止不住地流,止不住地流,直到满腔的泪水流尽了,她仍然没有声音。晚自习散了,田青默默地回到宿舍,她的秀丽的脸庞已被泪水折磨得失形,干涸的泪迹把她的整个脸厚厚地覆盖起来。她没有洗脸也没有洗脚就上了床。她没有理睬任何人,别人也没有机会跟她开口讲什么。

她不脱衣服,也不脱袜子,拉过被子把自己整个蒙在里面。大家都默默关注着她。

她没想到自己还能睡着,而且是入睡得那么快,当她的呼吸进入睡眠状态,别人都还没有睡着。大家对她竟这么快就睡着了很吃惊,但都为她松了口气。

她梦见了他……

第二天下午,乡下,一座新坟前,一个清瘦苍白得像个小仙子的女学生站在尚带有深层地下气息的新土上。她的手里拿着一封信,洁白的信封上工工整整地写着:

寄往天堂

陈路 收

田青

她取出信纸,最后再看一遍。

不是信。那是她在今年新年的时候写的一篇短文。题目叫《画眉》。那时他还活着,在离她很远的一所她从没有去过的小学校里教书。那是元旦那一天早上,昨天晚上的迎新晚会大家玩得很晚,累极了,早上都还没有起床,她却早早地起来了。学校的大门上插满了彩旗,一派喜庆气氛。

她来到教室,教室里还没有人来。今天放假,有的同学要回家,不肯回家的同学也放松了自己,难得地睡开了懒觉。

她就在空空的教室里写完了这篇短文,写的时候她就想,将来有一天给他看。

画眉

元旦前一天晚上,班里举行联欢晚会。

为了让晚会开得热闹欢快,女同学都化了妆。这天下午只有一节正课,另两节是自习,实际上是放了假,大家利用这时间准备晚上的节目。

女同学回到女生宿舍来化妆,各自都不知从哪里借来了化妆盒,大家嘻嘻哈哈用唇膏打着红嘴唇,又用唇膏代替胭脂来涂红脸蛋儿,有的同学则往脸上扑很厚的粉。

描眼影和画眉是个难题,平时谁也没有化妆的经验,谁也描不好,描轻了没有效果,描重了眼睛像熊猫眉毛像张飞。

只好两个结伴互相画,我画你,你画我,这样容易掌握些。屋里的几个人都找了搭档,只剩下我一个。我没有什么心思来化妆,便在一旁静静地看她们边闹边画。

这时有几个男生来了,一个男生看明白屋里的形势就兴冲冲地向我走过来说:“田青,你怎么不画?要不要我来帮你?”

我赶忙说:“不不,我不画。”

男生说:“快乐的日子,你放松些吧,你看大家都高高兴兴的,你也放松放松,快乐一点吧。”

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我有点感谢他,但我还是说:“我不画,我不出节目,不用画。谢谢你,我没有不快乐。”

男生只好作罢了。

其实我就是想画也不会让他来帮忙的,他们都不知道“画眉”的含义。

原来我也不知道,是去年元旦后我才知道的。

去年元旦前一天,我们也是这样在宿舍里化妆。那时教我们数学的陈老师还没有调走,他来我们宿舍。同学们正托着化妆盒相互找伴来画眉,我们宿舍的人数是单数,因此必定有一个人落单。我先是托着化妆盒漫无目的地转着身子,大家都找好了搭档,我就把化妆盒塞在他的手里说:“帮帮我。”

他就拿了画笔笨拙地也很紧张地来给我画眉,我仰起脸闭着眼,我能感觉出他只是两眼使劲盯着我的眉,不敢看我的脸。

画到一半时,他忽然停住了,犹豫着,好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好像怕人在意似的左右看了看,慌张地把画笔塞在我手上,说:“不画了,让女同学给你画吧。”

我不解地望着他。

他不顾我眼神里的询问,脸红着,急忙走开了。我从他的脸上看出来,他好像忽然意识到这样为我画眉是很不妥的事,因此才逃一般地走掉了。

他脸红什么?这事在好长日子里成了我心里的一个疑团。

后来我才明白了。原来,在我国古代,关于“画眉”有一个典故。

说是古时候有一个人非常爱他的妻子,每天早晨他都帮妻子描眉画黛。后来这事竟传说成一个典故,于是“画眉”便被用来专指夫妻或是情人间的恩爱之状。

怪不得他要脸红呢。画眉,原来是这样的意思呀。

她看完了最后一遍《画眉》,重又装回信封,掏出一盒火柴,把它连信封一起点燃了。

她看着洁白的信封从一角开始烧起来,信封上的字迹“寄往天堂……”也在跳动的火焰里慢慢消失,化作一缕青烟袅袅而起。

她望着那青烟旋转着向空中升去,最后弥散进无风晴朗的空间里。

她轻轻叨念着:“寄往天堂……你能收到吗?现在,你还好吧?”

瓦蓝的天空下,她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