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弹指。不知不觉间,回宫的日子便到了。
因着南方的则令部族派遣使臣突然到访,为掩人耳目,皇上便不得不先我两日与昆昌王爷一同回宫招待。而我则是推后两日随邹熙仪将军一同入宫。眼下,我已坐在入宫的车马中。
热闹的草原重归于平静,我不由得思绪万千。
那一夜与皇上分别,我与皇上肩并肩坐在一块高地上,俯瞰着四周茫茫的草原。
我微微侧目,看着身边人。他的目光正望向天际,宁静而美好。我知道,此刻的他,心中得到了片刻的欢愉。尽管他又要故作昏聩,直到找出与安陀部族勾结的内鬼并剿灭胡人之乱余党;尽管他又要费心于朝廷之争;但毕竟,那未央宫是生他养他的地方,是他的家。而我,一入宫门深似海,即便有皇上的宠爱,也再难无拘无束的过活了。
大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皇上亦微微侧目,不由四目相对。我正看的出神,一下子竟没了反应。
皇上挑眉一笑,道:“朕看如烟有些心不在焉。方才在想什么,可否告诉朕?”
我这才回过神来,忙摇摇头:“如烟无事可想,便多看几眼皇上罢了。”
皇上笑意更浓,追问道:“为何要看朕?”
我一时竟不知如何启齿,只用手托着脑袋,良久道:“今日一别,宣公子便要真真正正做回一国之君了。宫中之路坎坷,只怕所有的美好都难逃‘陵谷沧桑’四个字。如烟只是想趁着眼下岁月静好,一切都还没有改变的时候,多看看那个说过会待我一世不疑的男子。”
皇上的笑意一冷:“如烟是觉得朕会凉薄你?”
我忙道:“如烟岂敢?”旋即埋下头,“自从如烟受了伤,皇上便日夜照料,待如烟真是太好了。这份情义,如烟半分不曾怀疑。只是过去如烟曾见过太多世态炎凉,如烟心中害怕……”
幼年便父母双亡,义母刻薄寡恩,青梅竹马的背叛,让我怎能不怕。
皇上轻轻将臂膀倚在我的肩上,柔声道:“如烟不是三宫六院的凡夫俗子,朕待你自会不同。你的义父精明,方能教出你这样出色的女子。朕已任命你的义父罗显业为国子监司业,即日入朝廷为官。从今往后,如烟再不会受一点点苦。”
我顺势依偎在皇上怀中,道:“义父待如烟胜似亲父,如烟替义父多谢皇上恩泽。”温润的体热与龙涎香的气息久久萦绕在我鼻翼,令我难以自拔。过去的苦难都过去了,此刻我的脑海中,便只想这样依偎着,直到天荒地老。
听皇上道:“朕知如烟歌舞出众,又喜好骑射,已与宫里传了旨意,让宫人们准备着开辟一个歌舞骑射场,专门为你歌舞骑马所用,旁人都不能去。若是今后如烟想着要回民间,朕也可陪着你一道走遍江湖。”
我心间一颤,不由得抬起头,见到的是皇上爱怜的神色。我自知按照后宫祖制,得封的嫔妃想回娘家必得左右打点,都是难上加难。皇上待我,真是太好了。
又听皇上关切道:“只是如烟的性子太过直率,心中想着什么,就算不告诉朕,朕也能猜到七八分。朕担心这份刚正会让你处处碰壁,望你能好好遵循后宫礼教,微微收敛,以保周全。”
我颔首:“谢皇上挂心。皇上的叮嘱,如烟必定铭刻五内,时时刻刻不敢忘。”
皇上的嘴角勾起一抹明媚的笑。恍然又想起什么,皇上道:“如烟有伤在身,便不必日日去向皇后请安,待身子好些再去。”
我微微一愣,不解道:“妃嫔向皇后请安是后宫规制中最为重要、不可偏废的。眼下如烟身子已无大碍,实是不敢僭越了规矩,自是该日日去向皇后娘娘问安的。皇上不应太过宠溺如烟,惹得六宫非议。”
却看皇上激动了起来,道:“事实而已,何来宠溺?朕的旨意,看谁敢非议。”
我不知皇上为何动怒,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忙起身移步到皇上面前跪下伏首:“如烟失言,请皇上息怒。”
皇上这才压下了怒气,平复道:“并非是你的过错,你无需自责,且起来罢。”又道,“宫中风谲云诡,如烟听朕的吩咐便是。于皇后,你能避则避。其余的,朕自会处理。”
能避则避?这话倒听得我云里雾里。我对这位皇后的印象极浅,只依稀记得当日献舞时,昆昌王曾偶然提起过皇后,说她是一位贤妻。既是贤妻,怎的令皇上口出“能避则避”之言?
看皇上的眉宇间有些不悦,我不便过问。但自那时起,我心中便对这位皇后有了疑影。
索性不再细想,我将思绪拉了回来。陵儿被我选为贴身侍女,亦先我一步回宫打理我的住所。未央宫近在眼前,我心中的那丝悸动正偷偷萌芽。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秦氏如烟,淑慎性成,勤勉柔顺,克娴内则。着册为美人,赐号“萱”,入住乾坤宫。钦此。
因着手臂上的伤,我与皇上相识十来日,还从未真真正正成为他的女人。被册为“美人”,已能看得出皇上待我的恩泽不浅。
还未从马车上下来,我已然听见了未央宫门徐徐打开的声音。如此深沉厚重的声响,承载了千百年的沧桑,看透了一代又一代的喜怒哀乐,令人辨不清今夕何夕。
车轮碾过宫砖,声音变得清脆。我知道,如今我已身处未央宫。
眼下皇上正召见则令部族的使者,随后还要与其用膳。看来今日皇上是不能来陪伴我了。想到此,我竟不免有些失落。
轻轻撩起马车的窗帘,我不由怔住了。“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千条弱柳垂青锁,百啭流莺绕建章。”这诗写的果然不错。一眼望不到边的偌大,令我有些晕眩。早起的宫人开始了劳作,也有三两成群的美貌侍人说笑着,摘下一束花戴在头上。
寂寂深宫有了一丝生气。
因着男子不能轻易入后宫,车马便只得在离后宫凤雀门两里开外的地方停下。旋即便有一个小厮过来扶我下车,又行礼道:“奴才刘镇谷参见萱美人,美人万福金安。”
我微微一笑,示意他平身。那刘镇谷公公忙过来帮我拿了包袱,笑嘻嘻道:“奴才刚入宫不久,都是在内务府学习规矩,还没服侍过哪位主子。眼下内务府指派奴才来服侍美人,奴才便是美人的人了。美人是奴才侍奉的第一个主子,今后奴才待美人必定忠心耿耿。”
看这谷公公左不过十八十九的模样,一副笑面孔实在可爱的很。我回以一笑:“多谢。”
谷公公瞪大了眼,道:“美人好生客气。”
看他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我不禁一笑:“你既说着是我的人,我自然要好好待你,不辜负你这句话。”
谷公公憨憨一笑,眼中却有了些许泪痕:“美人待奴才真是太好了。”
笑容凝在我的脸上。我不禁想到了与我初见的陵儿。这宫中主子们个个光鲜,却不想在他们身后默默奉献的奴婢奴才们都是在眼泪中过活。
想着,我不由脱口:“谷公公……”
那谷公公这才恍然回过神,迅速抬起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道:“奴才心中感慨,却失态了,让美人见笑。”
我关切道:“可否告诉我何事令你如此感慨?我看看可否替你开解。”
谷公公抽泣道:“奴才是美人的人,待美人自是不敢隐瞒毫分。奴才福薄,幼年便双亲亡故,只得借宿在一位外戚家中。那外戚是官宦人家,一向瞧不起我这乡野孩童;只因奴才的父亲曾救过他性命,他才勉强留我住下。这倒也罢了,只是不久后那位外戚不知得罪了何人,竟被当朝宰相贺友棠参了一本,从此仕途一蹶不振。奴才也因此被他家视为灾星,被狠狠打骂了一通赶出家门。奴才遍体鳞伤,本是死路一条,幸得街头的刀子胡收容救治,留一条性命。谁料那刀子胡待奴才痊愈后,却要奴才报恩,进宫为奴。奴才何尝不知那刀子胡素来与皇室瓜葛,专门为未央宫供送宦官,宫里头便照人头给他银两。奴才本不情愿,奈何那刀子胡绑了奴才,说奴才若是流落在外,便永远是个祸害他人的灾星。唯有入宫为奴,方能积善积德,化解劫难……”
说到此,谷公公再忍不住,眼泪便如同断线之珠。听罢,我不由的心酸。看着面前这谷公公,我便好似看到了当年双亲亡故无依无靠流落街头的自己,不禁恨恨道:“不想这世上竟还有如此贪婪之徒,为了区区钱财,竟……”不忍心继续说下去,我抽出自己的手帕递给谷公公:“擦一擦吧。”
谷公公却并未接过手帕,只是微微抬首:“奴才命带灾星一说内务府人尽皆知,才入宫几日,便是连小宫女都躲着奴才。美人皇恩正盛,却不避讳奴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