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琪琪格不止一次问我同心结的事了,她像只草原上的小鸟,围在我旁边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时不时的跑到雪地里滚几个大雪球,堆在一起成了她的堡垒。我时不时从怀里拿出努尔巴给我的同心结,抬起头望向东边。他说,那儿有我的故人,有等我归来的人。我半信半疑,一想到自己是女军被俘,自家人也未必还在。
从昨夜起,风雪突然变大了,铺天盖地寒风怒号,小小帐包被吹的摇摇欲坠,仿佛只要再来几道飓风便可轻而易举的刮跑。
我和琪琪格两个人找来打猎用的粗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将帐包八角捆绑好,又用木桩深深钉入地下。等做完这些,我和她已是大汗淋漓,喘着热气。琪琪格顺手往地上捧了一把雪,放入口中,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几个冷颤。
她笑着也捧了一把雪伸到我面前,笑眯眯地:“你尝尝!”
零碎的记忆里,关于雪的很少。
我伸出手指,指尖在她掌心里拈了点放入口中,一缕凉丝丝的口感瞬间密布舌尖。我楞了下,眼神木然地盯着琪琪格。
“喂喂喂,你怎么啦?”
我缓过神来,哑然笑道:“没事没事,我只是好像想起了一些事情。”
琪琪格天生对这类事感兴趣,她丢掉手中的雪,在衣裳上擦拭几下凑过来,眨巴眨巴眼睛问:“是不是想起了那个同心结的事?”
我摇头否认,她还是没放弃追问我关于同心结的事。
怎么说呢?才刚将雪放入口中时,全身似乎被麻木了一般闪过一撮人影,随后那感觉便随着雪在口中渐渐融化而消失。昙花一现转瞬即逝,我连它的尾巴都没能摸着。
深夜,从北面草原传来厮杀怒吼声。马儿在暴雪狂风中疾驰,追逐着前方不断逃命的猎物。马背上的男人双臂拉开弓箭,英姿飒爽瞄准猎物,时机一到弓响箭离,雪地上一阵血影滴滴。
马蹄声逐逐离去,我卧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倒是琪琪格,她裹着羊毛被褥睡得格外香甜。
中宵时分,我轻手轻脚从床上爬起,穿好衣物坐在木墩上燃起了暖暖的火堆。
从帐包前经过的马儿又回了来,我听到有人在外头下马,手里像是提了重物,踏着雪朝帐包这边走了过来。
我警惕地站起身,帐门掀开后又松了一口气,原来是努尔巴。
他手上提了不少战利品,兔子野鸡等。他将东西往我眼前一扔,大摇大摆坐下,拿出小弯刀开始处理他幸幸苦苦打来的猎物。努尔巴手法娴熟,认真起来不点也不含糊。
不多时,一只兔子便成了火堆铁架上的烤肉。
我静静看着他,因担心把琪琪格吵醒,所以我一句话也没敢多说。
努尔巴见我闭口不言,像个傻子一样地坐在他对面,于是从铁架上用小弯刀撇下一小块兔肉,放在刀面上递给我:“尝尝看熟了没有。”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兔肉,捏住它放入口中嚼了嚼。
他见我半天不说话,以为是兔肉不好吃,自己徒手从滚烫的铁架上扯下一只兔腿,细细咀嚼。
“呸呸呸……”他连连吐出刚才吃进去的兔肉,哭丧着脸:“没熟……”
‘扑哧’一声,我捂住嘴笑出声来,努尔巴此刻这幅模样和被人骗吃了黄连的小孩有得一拼。
他瘪瘪嘴,“我好心好意拿来刚打来的猎物给你吃,你却来玩我,真是不识好人心。”努尔巴扭身一边,往火堆里又添了几块木炭。
其实我并无想要玩弄他之意,可他这样认为,那我也就只好背上这个锅。
多加了几块木头后,铁架上的兔肉果真熟的飞快。冒出滋滋肥油,惹人口水不止。
这次,算是真熟了。
后半夜,我和努尔巴两个人坐在火堆旁,将兔肉吃了个一干二净。
他走时,已是天明。
我毫无睡意,撑着琪琪格还在睡,我做起了她不让我做的事——煮羊奶,切肉这些零碎琐事。
待我做好这些,琪琪格也就醒了过来。
她睁睁眼,不敢相信我也会将这些事做的如此井井有条。
我打趣回她:“依葫芦画瓢还不会吗?看你做了那么多次,傻子也该学会了。”
琪琪格一蹦一跳地走到帐包外,又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似得跑了进来,大喊:“你瞧你瞧,是应先生来了!”她手舞足蹈拉着出去看。
应先生?对!那个救我的人。
远远处,一众人影从草坡下向上走来。琪琪格指着其中一个带白色面具穿着玄色蛮金衣物的男人说:“那就是应先生。”
我定睛瞧了瞧,应先生身形挺拔,走在一群三大五粗的男人中很是打眼,想不留意到他都难。
琪琪格手紧张得无处安放,最后只得背在身后,一副小姑娘看到自己崇拜之人的小雀跃。如果说她看到努尔巴是爱慕的话,那么她看到应先生便是仰慕了。
“应……应先生好……”琪琪格羞红了脸,忙忙去弄羊奶茶来招待他们。
我坐在这位应先生对面,心里也是一刻也没能放松。
他身上有股莫名香味,闻着像是花香,可我实在想不起那种花的香味会如此幽雅淡然,宛若一条至高山之上流下的汩汩清泉,让人心情舒坦。
“你身上伤好的如何了?”他突然问我。
我恭敬回他:“多谢应先生仗义相救,小女子已无大碍。”
琪琪格端来熬好的羊奶茶,手哆哆嗦嗦地放到方桌上,“应先生只管放心好了,我将她照顾的好着昵!”
我附道:“琪琪格她的确把我照顾得无微不至。”
应先生脸上那张白色面具后不知是笑还是另一番表情,我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从进来到现在,我一直都是低头看着地上。
“你不问我为什么救你吗?”他说。
我默默点头,“这个问题从我醒来起,就一直缠在我脑子里。”
“那你为什么不问?”
“因为……”我也不知从何处说起,或许是那晚和努尔巴促膝长谈后才慢慢改变的主意,或许是自己不愿回想安于现状。
应先生一双锐利眸子从面具孔里直直看向我,如一条在沙漠里探索未知领域的毒蛇,那目光扫在我身上怪异而小心。
“我救你回来,只是因为你和我一样……是大秦人。”他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落在手中冒着热气的羊奶茶上。
我没太多惊讶,琪琪格早就和我打过照应:应先生是一位满腹才华的读书人,因在大秦不受他们那儿的赏识,便千里迢迢投奔了蛮金。他刚来一月便顺利解决了蛮金水源问题,受到大王重用,担任大臣官位。先前他还用了一个变化莫测的阵法大败了大秦名将的军队,现在蛮金人中无不对他是仰慕夸赞之情。
可他接下来这一句话便是直戳我内心,且毫不留情的剜开一道口子。
“救你不仅仅是因为你我皆是大秦人,更重要是我认识你。”他倏忽间语气变得激动起来,“千雪,我是应承,应承啊!你青梅竹马的知己……我曾经还送过你一个同心结,就在七夕那日。”
晴天霹雳,我始料未及自己缺失了的那块碎片竟会是眼前之人。浑浊脑海里顿时掀起万丈波涛,我仿佛只身一人站在中央,海浪扑面而来。
“我……你……”
应先生探手在胸前拿出一串和我的那串一模一样的同心结来,我刹时百感交集,记忆里模模糊糊的那位白衣男子如今就在我眼前。终归是拨得云开见日出,碎镜重圆,我已是万分满足。
“应承,应承,应承”我不断喊着他的名字,他也不厌其烦地一句又一句应着。
琪琪格他们不只是什么时候出去了,帐包里就只有我和应承两个人。
他轻轻拉过我的手,动作还是如以往一般温柔。
“千雪,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没犹豫:“你说。”
他松开手,缓缓掀下戴在脸上的白色面具。
我不禁吓到了,应承脸上一条痂痕从左眼角一直延沿到下颚处。我伸出手伏在他脸上,他没躲闪,微微闭着眼。我能想象的到当初他迎面接下这一刀时的痛苦,我甚至能想象的到他面颊鲜血如注时的情景。
温热的指尖碰触到冰冷的痂痕,我手指不停颤抖,仿佛有千把万把尖刀在刺我心。
“千雪,这一切都是一个叫华生的人引起的,还有大秦的皇帝。是他二人将你我生生拆散,你父母便是被他们所杀,而你被抓去充当了女军。我冒死反抗却被他们用利刃划破容貌,受尽驱逐流放之苦。”他句句说的无不肝肠寸断,“千雪,你要报仇。不为我,也要为无辜死去的伯父伯母报仇啊!”
我身子动了一动,眼泪如泉水般从眼眶涌了出来。
“此仇我绝对要报!”
应承他说:“我有一妙计……”
“此计可行!”我斩钉截铁道。
应承他要我好好准备准备,过几日便开始施行计划。
临别时,他将我拥入怀中。此刻,我明白他身上那一股幽雅花香是何花香了,是兰花。
傍晚,风雪渐小。
琪琪格她从应承走后起就一直巴着我,问我是不是和他是旧相识,又问我和他是什么认识的。我心里实在是烦的很,于是悄悄溜出帐包跑到了白白的草坡上坐着,远眺苍茫茫的天边。
身后一阵马蹄声疾过,我一转身,瞧见努尔巴坐在马背上,披着那件灰白狐裘,威风凛凛朝我伸出手。
“上马!”
我呆呆站在原地,楞了楞,抬起手伸向他。
努尔巴一把拽住我往马背上一挑,我轻轻落在了马鞍上。
马鞭飒飒扬起,马儿蹄下生风,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疾驰而去。
我和他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尽情奔腾了一圈,累了倒在雪地里,看孤云直上,落雁纷飞。我许久未曾这么痛快过了,额头间冒着热汗,脸颊两边红晕菲菲。
“啊~~~”我朝着远处用力呐喊,似乎把近段时间压在心头的愁绪和烦恼全都喊了出去。
努尔巴躺在雪地上,静静的看着我,嘴角上挂着止不住的笑意。
“你这一去,多久回来?”他忽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说起了像是姑娘家才会说的话。
我偏头摊摊手,“应承他只说计划该如何执行,其他他都没说起。”
他似乎有些不高兴,“应先生和你的事……”
说到这儿,我来了兴致,“上次还得多多谢谢你了。”
“谢我什么?”
“同心结啊!你不记得了!”
他垂下眼,轻道一声:“哦……”
天色渐晚,骑着马儿回去时,努尔巴他似乎揣着心事。
等会到帐包门前,他的心事一览无遗。
“我知道自己这样会有些唐突,可我实是压抑不住自己……这东西不管你收不收,我就给你了,你爱也好不爱也罢,就当是个念想了。”他站在我面前,将身上束在衣物上的腰带取下系在了我腰间。
那一刻,他像是一个如愿以偿得到自己心爱礼物的小孩,露着无比满足的笑容,骑在马背上淹没在苍苍夜色中。
我正纳闷,回头却看见了哭成泪人的琪琪格。
她猛地推开我,捂住自己落下的泪珠一头冲进了草原中。
我在后面追她,想问问明白怎么回事?可琪琪格她铁了心,任凭我怎么喊她叫她,就是不回头,直到我再也看不到她的人影。
现在,我算是知道了。这条腰带是蛮金男女用来定情的东西,努尔巴他这个傻子,将平生如此重要的东西给了我,也难怪琪琪格会生气。
世间最是痴男女,情到深处误终生。
(各位读者大人们,要是看得愉快,记得动动小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