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在松软的积雪上,天地之间只有簌簌的细雪声,林河打着伞,远处街道两侧的房屋都被白色覆盖,只是偶尔能看到乌黑的檐角挑出。
江南的风雪不大,但却能冷到人的骨头里去,街面上原本平时最为热闹的茶楼酒肆生意也变得门可罗雀。林河一路走来,看到开门的也就三五家,偶尔停下脚步细看两眼,便连掌柜的也只缩在柜台里烤火取暖。
林河的另一段记忆里,小时候的冬天即便寒冷,可街面上依然热闹,除了开门营业的酒肆茶铺,各种挑着货担沿街叫卖的小贩也不少,不像如今这般萧条至极。
“这倭寇对普通人生活的影响更大啊!”
自从嘉靖三十年以来,倭寇上岸的次数越来越多,虽然嘉兴府的府城还没有被攻破过,可是下辖的县城和乡间都被倭寇祸害得不清,再加上朝廷的摊派,普通百姓的日子比起过去要艰难的多。
那些大户人家还可以关上门过日子,对于大多数小门小户的人家来说,每年多出来的摊派征役不是一笔小数目,几年下来就连府城的街面上也不复往昔的繁华了。
“汪……汪……”
一阵突然响起的犬吠声让林河从思绪中清醒过来,他抬头看去,却是边上一户柴门掩着的人家家里传出来的,“莫叫,我可不是偷儿!”
也不知道那看家的狗儿是不是听懂了,竟然真的没有再大叫,抬头看了眼暗下来的天色,林河忽然想到了一首诗,倒是挺应景的。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林河念出了声,少年的声音清朗,在风雪中念来还有股洒脱之意,他在大山里教书的时候,就经常念诗词给学生们听,后来每年寒暑回家之后还会专门去学一下朗诵。
……
“风雪夜归人。”
听着远处风雪里传来犬吠声和吟诗声,沈科虽然只听清楚了最后一句,但仍旧是大为欣赏。
刘长卿这首《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沈科也是读过听过的,可是却没有刚才这吟诗人念出的那份洒脱,更妙的是此情此景再加上那恰到好处的犬吠声,这意境更是让他享受。
沈科快走了几步,这世间会吟诗的人很多,可是真能够得了诗中趣味的人很少,不想他又能遇上一个。
这嘉兴府的读书人,凡是有点名气的,沈科都认识,他是府学的学正官,交游广阔,但真正能被他瞧得上眼的人不多。
出了街道,沈科看到了前方打伞的身影,一袭蓝衫,果然是个读书人。
“朋友慢走。”
厚实的中年男声在身后响起,让林河有些惊讶,街道上左右无人,想来喊的是自己。
“兄台是?”
林河转过身,看到了一个身量高大的男子,一身玉色直裰,腰里束带,头上还戴了幞头,看样子是个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
不过林河也不太敢肯定,毕竟自从正统年以后,江南这边国朝定下来的各种典章制度对于庶民越来越没什么约束力,就说士人穿的直裰幅巾,如今那些有钱的大户或是商人就算没有功名,照样也穿到大街上没什么人管。
林河看那中年男人不像个柔弱的样子,一时间倒也不太清楚这人到底是什么来路,只是礼貌地问道,“在下林河,兄台刚才是喊我?”
沈科打量着这个叫林河的少年,年纪出乎他意料之外,不过脸上没有什么青涩之气,谈吐举止更是沉稳,最关键的是少年身上那种泰然自若的坦率,让人很是舒服。
“哦,在下沈科,刚才听到阁下吟诗,以为深得其中韵味,是故前来攀谈。”
“沈兄客气了,阁下不敢当,在下一介白身,只是念过几年族学,看过几本书罢了。”
林河这时看清了这沈科的容貌,虽然是个中年男人,但是样貌英俊,还颇有男子气概,便是他的眼光够挑剔,也觉得这位沈科放到后世妥妥的是少女杀手级别的偶像大叔。
听到林河自谦,沈科却不以为意,他这几年在府学见到过的学子很多,其中不乏书香门第的世家子,但是以风度论,眼前这个衣着寒酸的少年当属前三。
“林兄弟,要往何处去,若是顺路的话,不妨一起聊聊!”
眼前的少年虽然没有功名在身,不过沈科也不是很在意,在北京的六年时间,他见识过朝堂衮衮诸公面对套虏束手无策,视升斗小民如草芥,翰林学士如何?才高八斗又如何?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哪儿,不过大抵是沿着这条街一直走就是了。”
林河笑着答道,他并没有说谎,沈炼究竟去了哪户人家,没告诉过他,也瞒着沈光。
“那倒是奇怪了,你居然不知道自己要往何处去?不过正巧,我家也是这个方向,不如同路。”
沈科也笑了起来,眼前的少年的神情坦然,话语真诚,让他心生好感。
两人撑着伞并肩同行,沈科对林河的身世颇感兴趣,这个少年衣着寒酸,不过虽然被冻得脸色青白,但行走间却身形挺拔,如果不是这少年一口地道的本地话,他都以为这少年是别处过来落难的豪门世子。
对于自己的身世,林河倒是没什么好隐瞒的,反正是道左相逢的陌生人,看言语谈吐应该是有一定身份地位的读书人,让他知道一下自己的处境,万一以后遇到那位大娘作怪,也好有个准备。
“我是家中庶出长子,母亲乃是教坊司出身,生我时难产而死。”
林河虽然没打算回林家,可他不是那个执拗少年,世情道理他懂得很,如果自己过得落魄凄惨,那位大娘未必会有什么动作,可若是他过得好,而且是很好的话,就难保她会做出些什么事情来了。
沈科皱了皱眉,教坊司出身,那这少年的生母便是官妓,不过既然难产而死,这少年作为林家长子就该过继到正室夫人名下,怎么居然还是个庶子身份。
“我父亲在世时,有父亲看护,我那位大娘倒也不曾虐待我,只是平时从来不怎么见面而已,父亲过世后,我便离府独居。”
林河语焉未详,那位大娘对他曾经做过的事情可不是他说的那般轻描淡写,不过这个时代讲究孝道,有些话点到为止即可,说多了反而不美。
就如林河所预料的那般,他越是说的风轻云淡,不说自己那位大娘的坏话,留给沈科的印象反而越坏。
沈科也是见惯世情的人,林河不愿多说,他也不用多问,少年的境遇他大底能猜到,善妒的正室嫉妒妾生子的聪慧,处处打压,亡夫一过世,就把少年赶出了家门,何其恶毒!
“哦,不知林兄弟如今住在何处?”
“幸得玄妙观的孙庙祝收留,如今在冷仙亭里暂居。”
林河想了想,还是答道,毕竟若是隐瞒自己住处的话也太过奇怪,而且他相信以孙玉伯的能力,便是这位沈兄万一跑去玄妙观,也不会露出马脚。
“不知沈兄是哪里人,我看沈兄你身材高大,还以为是北人呢?”
“我确实不是本地人,祖籍山东,幼年时随母亲来嘉兴居住,如今以教书为生。”
沈科隐瞒了自己府学学正官的身份,他不想因此而让少年失了方寸,同时也想考察一下这个少年的心性学识。
“原来沈兄还是位先生,失敬失敬。”
林河可不是没有社会阅历的少年,沈科说得轻松,他可没当真,他猜测着这位沈兄应该是府学里的教谕,一般的教书先生,哪里穿得起他身上那身玉色直裰。
“林兄弟,如今四书已经读到哪里了?”
“四书都已读了一遍,知道个大概,但是让我写文章,还是不成。”
林河老实地答道,自从发现记忆宫殿能用,而且似乎还有了过目不忘之能,林河就把四书给翻了遍,给他些时间倒背如流也不是问题,但是八股文这种东西,不但要靠博闻强识,要写得好还得看天赋和运气。
“教亦多术矣,出自何处。”
“语出孟子告子章句,全句当为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
听到沈科冷不丁的提问,林河先是楞了一下,然后仔细回想了一下后作答道。
“通读四书,你这个年纪倒也不容易了。”
沈科满意地点了点头,能够在那么短时间内回答,还把全句给答上来,可见是用了心思读书的。
“沈兄,我素来不喜八股文,多少人因为一篇八股,整日里寻章摘句,皓首穷经,最终也只落个白发童生,真要说学问,我以为还是阳明先生的心学说得最好,吾辈读书人当知行合一才是。”
林河知道不能和沈科深谈,八股文这玩意其实很考一个人的科举功底,他是能背书,可是背书和活用是两回事。
听到林河一番话,沈科不但没有发怒,反倒是眼睛亮了起来,自从阳明先生逝去后,王学在江南之地虽然广为传播,但仍旧不及理学的根深蒂固,便是他想找人好好谈论心学,也找不到几个能深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