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水县,林府,后院书房内,十四岁的林汉文写完一篇八股文后,心里颇有些忐忑。
“大哥也不知道这段日子过得怎么样?”
林汉文自语着,可想到自己的母亲,也不由无奈,他不知道母亲究竟为什么那么不喜欢大哥,过去父亲在世时,她就不许自己和大哥玩耍,要不是父亲坚持,常常带着他们两人一起,恐怕他和大哥之间早就形同陌路。
林汉文身后,一直跟着他的丫鬟绿环忍不住道,“少爷别担心了,您这次去府城念书,又不比在家里,哪还有功夫去管别人。”
“什么别人,他是我大哥。”
尽管是母亲赐下的身边人,可林汉文仍是声色俱厉地教训道,他虽然年少,可是也清楚自家母亲那般做是为了自己,可他却不觉得母亲做对了。
林家私塾的西席李先生就曾经很赞赏他没有因为她母亲而嫌恶兄长,父亲在世时也很欣慰他们兄弟两个能够相亲相爱,所以林汉文一直都很希望能够劝母亲回心转意让大哥回府,林家本就人丁单薄,别人家还怕兄弟不够,可他就这么一个大哥,母亲还非往外赶。
绿环被林汉文一凶,被吓得不敢说话了,自家这位少爷的脾性她也清楚,平时还是个挺温和的人,可是一旦牵涉到那位不被待见的大公子,就会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默不作声地收拾书桌上的书稿,绿环只是那里小声地道,“主母不也是为了您吗,这举业艰辛,花钱的地方以后多了去了……”
听着绿环犹如蚊蝇般的啰嗦,林汉文哪里不知道这便是自己母亲的想法,可是母亲却不曾想过,家里多个人去应试,考中的概率也更高一些,而且过去他和大哥两个一起读书,也觉得要比现在一个人去读书有劲得多。
……
不大的佛堂里,林夏氏手里捻着佛珠,口中念着经文,可是心里却始终静不下来。
自从把那个贱人的儿子赶出林府,差不多快四个月了,她本来以为这一切都该结束了,可没想到自己的亲儿子为此跟他置气,就连那远嫁南京的小姑子不知道听谁乱嚼舌根子,也托人带了信回来问那庶孽的事情。
这满府上下,都把她当恶人,可谁又曾想过,当年老爷把那贱人接入府后,便对她冷淡,哪怕那贱人难产死了,居然还想着要让自己认那庶孽做嫡子。
林夏氏心里恨极了,哪怕那庶孽长大以后疼爱汉文,对自己也一向恭敬有礼,可她就是讨厌他,而且越长大越讨厌,因为他长得越来越像他那个死去的贱人娘亲。
林夏氏捻着佛珠的手掐的指甲都红了,她仍旧犹自不觉,林府自从老爷上一辈分家后,城外的田产也都是各管各的,如今二房那个老匹夫竟然也多管闲事,说是既然那庶孽出府分家,这田产多少也该分去些,这打的什么主意她还不清楚吗?
“娘,孩儿来给你请安!”
忽然从佛堂外响起的声音让林夏氏回过了神,然后她看到了佛堂外站着的儿子,不由连忙道,“傻孩子,赶紧进来,外面那么冷,冻坏了可怎么办?”
对于儿子,林夏氏很是疼爱,她平生最得意的便是生了这个儿子,不比那贱人的儿子差,如今那庶孽被她赶出林府,断了生计,举业无望,这辈子都比不上他儿子了。
“娘亲,儿子明日便要去府城,以后不能再来看望母亲,还请母亲要保重身体。”
看着父亲去世后苍老了许多的母亲,林汉文心里也是心疼自己的母亲,这林府上上下下一大家子如今都是母亲一人在管着,母亲又是个不肯吃亏的性子,二房家那位叔爷最近说的话他也知道,虽然他也觉得大哥该当得一份家产,可在自己母亲面前他却说不出那样的话来。
“这次你能去府学读书,也是老爷在天之灵保佑,你去了以后可要好生读书,他日不但要中举,还要考个进士,好光耀门楣,知道吗?”
林夏氏满脸慈爱地说道,这嘉兴府虽然是天下间有数的科举强府,朝廷每科都有数人考中进士,可是放到整个嘉兴府那么多读书人,这科场高中也同样是艰辛无比的路。
“儿子自然不会让母亲失望。”
林汉文本还想劝下母亲,可最终还是没有开口,他知道自己若是提到大哥,恐怕又会和母亲起争执。
看着儿子欲言又止的模样,林夏氏心中哪里不清楚他是为了哪般,再想到那位厉害的小姑子,也不由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娘做的一切都是为你好,你既然心疼那个庶孽,这次去府城便带些银子过去,总不能叫他饿死在外面,却是叫你面上不好看。”
听到母亲的话,林汉文不由心中一喜,虽不知道为什么母亲改变了主意,允许他去看望大哥,还让他带银子过去,可这总归是好事情。
“不许多带,五两银子最多了,你自己存下的那些例钱也不许给他。”
看到儿子脸露喜意,林夏氏连忙道,被小姑子的信逼迫,再加上二房心怀不轨,她是真怕那个庶孽在外面穷困潦倒死了,到时候那小姑子不知道会不会从南京回来,以后对儿子的前途也是不利。
“是,娘亲。”
林汉文应下了,不过他的例钱存了多少,连绿环都不清楚,他自然是不怕母亲查他账的。
“去吧去吧,早点休息。也不知道你这孩子是中了什么邪魔,真心实意地把那庶孽当亲大哥,他可不是和你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
林夏氏笑骂着,把儿子赶出了佛堂,那个庶孽的事情是小事,小姑子那里想必只要去信一封把事情说开了也就没事了,倒是二房那里要出幺蛾子,等儿子去了府城读书,她倒是要好好和二房掰掰腕子,这林府的家产那庶孽休想得了一分去,二房同样也别想借此生事。
……
林夏氏的娘家在府城,她的父亲夏阳是嘉兴县里的老刑名,当过刑房的典吏,年老告衰后自然是林夏氏的哥哥夏参顶替进了刑房,虽然没当上主事典吏,但也当了个书吏,有他父亲留下的关系在,日后资历足了也未必不能补上。
当初林夏氏把林河赶出林府,林河不愿留在秀水县让林家脸面受损,便一个人来了府城,最后在玄妙观住下。这桩事情夏家自然知道,不过左右是自己女儿妹妹做的,便是夏阳和夏参觉得林夏氏做得不妥当,也不能多说些什么。
夏家的宅子里,夏参却是把得来的消息告诉给了老父亲,这三班六房里能有什么藏得住的消息,前脚平湖过来的总督衙门公文,后脚这衙门上下都知道了,旁人不知道要找的这林河是谁,夏参还能不清除么。
对于林河,夏家不是太清楚,当年林夏氏回娘家也没多谈,对夏家来说,林夏氏不喜欢林河这个庶子是情理之中,哪怕后来林家盛这位姑爷过世,林夏氏把林河赶出林府,他们也只能装聋作哑。
“这事情,看起来是妹妹做差了!”
夏参今年四十五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如今胡宗宪这位直浙总督的声势可谓是如日中天,一般总督衙门行文要的人都是进了这位总宪大人的幕府,日后前程光明。
“她岂止是做差了……”
年近七十的夏阳已经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他是县里做老的老刑名,平日里为人处世都是极为圆滑,往厚道了去做,“莫欺少年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妹妹妇人之见,还没汉文看得清楚!”
夏阳叹息着,虽说两家,一家在嘉兴,一家在秀水,但平时林夏两家之间也有走动,自己那个小女儿把家里的庶长子赶出家门的时候,自己那个外孙还过来求过他,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更何况这事情又岂是言语里能说得清楚,所以到了最后夏阳便没有管。
“我当日让你给那孩子送了些银两,你当时办了的吧!”
夏阳看向了儿子,这个儿子虽然孝顺,办事也还算牢靠,就是有些小气贪财,虽说他当时没有答应外孙的请求去找小女儿说情,但还是让儿子送些银两去,不至于叫那孩子连日子都过不下去。
“送了的,但是那孩子也是个倔强的主儿,没有收下。”
“哼!”
被老父亲瞪了一眼,说了实话的夏参也只得受着,谁让他当时把银子给拿去自己花销了。
“那孩子是个好孩子,他当初不愿意留在秀水,便是怕叫别人看了林家笑话,你也不用想太多,有汉文这个弟弟的情分在,他便是怨你妹妹,也不会如何?”
夏阳如此说着,悠悠然起了身,却是叫夏参吃了一惊,不知道这么晚的天色,老父亲要去哪里。
“一起走吧,那孩子就算燕儿不认他做嫡子,可礼法上仍得叫她一声大娘,算起来便也是你的外甥,做舅舅的去看下外甥,提个醒儿,这没毛病。”
“爹,我一个人去就行了,这外面……”
“我这么个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老头去给自家糊涂女儿做人情,那孩子再大的气也消了。”夏阳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双浑浊的眼珠里却是透着几分锐气,喃喃自语道,“你这辈子能当上个典吏就不错了,倒是厚儿,或许还能更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