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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坚夫妻 默认卷 第八章 养老院里的秘密

自打伍家平捧星星般把那盆莲瓣兰捧回家后,余芳和伍家平对它的宝贝程度史无前例,余芳上网查阅资料后,严格地照本宣科给它浇水、日晒、擦拭叶片,从花草盲秒变辛勤园丁。伍家平当仁不让充当起护花使者,也就是兼职保安,一再叮嘱文根英不要随意给它浇水、施肥,宝贝儿子乐乐好奇地拿水枪射击它两下,也被伍家平粗声粗气喝止,即便是他扬起巴掌假模假式地吓唬乐乐也未遭到余芳的喝止,由此可见这盆兰草在夫妻俩心目中的地位何等贵重。

其实也难怪,这盆兰草就是余芳和伍家平商量来去最终拍板的“投领导所好曲线救国”的必备神器!熬了两个大夜,余芳和伍家平分析来去,这次人事调整的决定权在三个人手里,初级审核权是他们信贷部门的张主任,他跟随张主任鞍前马后多年,功劳、苦劳都是大大滴,信贷部每年内部业绩排名前三他伍家平功不可没,这次还是张主任授意他可以竞聘一下大客户部副主任一职,所以张主任这一关他肯定能安全通过。复核审议权在他们分行李行长手里,李行长与伍家平是老乡,李行长一个电话,甭管是公事、私事还是连老婆都不能告诉的秘事,伍家平都是随叫随到听凭吩咐。所以,李行长这一关,应该也是绿灯放行。最后的签字公示权在总行派下来的人事部许部长手里,他来分行调研没多久,五十来岁的清瘦铁面大叔,性格拘谨不苟言笑不喜应酬,在人事决定上他经常有力排众议的独特决定,也就是说大家都说好的人选未必能入得了他的法眼,他看好的人选会坚持到底。许部长曾经在例会上不点名批评个别同志数次请假离岗去找亲属的行为严重影响了本职工作和银行业务,这话象地雷一样埋在伍家平心里,他竞聘大客户部副主任一职的成败关键就在许部长的一念之间了。

经过多方打听,伍家平得知许部长有两个心头好,一是品茗二是赏兰。余芳帮他分析,就冲许部长每天茶杯不离手这一显著行为特征,估计全行上下连清洁、保安都知道他爱喝茶,他家茶叶的等级、品相乃至收藏量,外面一般二般的普通茶庄都难以匹,他伍家平纵使寻来好茶相送,也不过是人家藏品里的茶海一叶,掀不起什么涟漪,留不下什么深刻印象。赏兰这一个人爱好很小众,懂的人不多送的人就更少,假使伍家平能觅来名贵品种相赠,不仅送礼送到了人家心尖上,以兰花清雅脱俗之品格以物喻人,也会让许部长改变之前对他抱以成见的不好印象。伍家平历来以老婆命令是从,这次当然也不例外,他发动若干哥们儿帮忙苦寻,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这盆品种名贵、品相奇骏清秀的莲瓣兰,掏出血本、谢过哥们,捧心肝宝贝一样捧回家,每天他望着被老婆精心侍奉过的兰花长高一点点,就觉得离实现自己的目标又靠近一点点。

送礼神器是请回家来了,可要怎么送到许部长心坎上呢?伍家平跟余芳商量,择日不如撞日,随便找一个傍晚时分送到他家去完事。余芳鄙夷地批评了他,许部长的家能是他随随便便说进就进的么?如果人家家里有贵客、有要事被他的突然造访给打扰了呢?如果人家家里有老人或者孩子讨厌被陌生人骚扰呢?如果此举惹恼了许部长,直接给他吃个闭门羹,或者翌日便把花捧到银行内部纠风办的办公桌上去,他伍家平岂不是要小老鼠上灯台,说个一二三出来!伍家平脑筋转了十八个弯又想了几招,均被余芳否定,最后,余芳想了个两全之策,还是择日不如撞日,他伍家平寻找或制造一个能与许部长单独聊几句的机会,顺着话头聊到家里这盆莲瓣兰,当然一定要说明这盆兰花是伍家平朋友弃养被他收留的,他一花草盲着实不懂如何侍弄这宝贝,他难过兰花也难过,如果许部长有垂怜之心将它收留,必然是一件成人之美、功德无量的善举。如此这般,许部长答应收留兰花,拿人手短,必然在接下来的评估过程中会既往不咎秉公办理,如果许部长义正言辞拒绝这盆兰花,那他伍家平也没有授人以柄,得以自保。伍家平搂着余芳“吧唧”狠狠亲了一口:“亲,你就是我滴莲瓣兰!”

说来容易做来难,伍家平光是等一个能与许部长单聊的机会就等了一个来星期,午餐时间许部长不是在办公室吃自带“温暖”牌盒饭,就是让人去食堂顺便给他打份饭,下班时分,他不是径直打道回府,就是约了人出去谈事、赴饭局,落单的机会一个没有。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天是个绵绵细雨天,许部长开着半旧白色现代车出了办公大楼地库,伍家平远远尾随,白色现代并没有按回家路线行驶,而是在桥头旁的一个卤煮店门口停下来。许部长一改平日严肃拘谨的工作作风,下车朝老板一吆喝,拎张凳子坐在马路牙子上,不一会儿店小二端上一碗卤煮火烧,许部长甩开腮帮子大快朵颐起来。伍家平“手潮”技术差,等他宁停三分不抢一秒瞻前顾后找到停车位小心翼翼停好车时,许部长已经唏哩呼噜地快吃完了。伍家平故作偶遇地上前与许部长打招呼,同桌坐下,也依样要了一份卤煮,这种难得的单聊机会伍家平格外珍惜,为了追赶上许部长差不多要吃完起身走人的节奏,他压根顾不上烫嘴更来不及品味软糯浓香的猪肠、猪肺以及浸饱肉汤的火烧的美妙滋味,满头大汗囫囵吞咽。

许部长起身,店小二上前收碗结账,许部长一掏裤袋,傻眼,钱包忘带了!店小二聪慧过人,冲伍家平一抱拳:“您二位刚才聊得挺热乎的,劳驾您喽!”伍家平这是正打瞌睡就碰上个送枕头的,求之不得的掏钱包付了他和许部长的卤煮钱。许部长吃人嘴短,不好当即拔脚走人,没话找话应酬伍家平几句:“小伍啊,你也爱吃卤煮啊?这家店我吃了七八年了,特地道!有阵子不来吃就想得慌。”“你们年轻人好这一口的不多啊,怎么,媳妇今天不给做晚饭啦?”伍家平赶紧就着许部长的话头,顺势说出他这段时间请假多为了找姥爷的缘由,余芳父母双失被姥爷养大的,说着扯着他看到许部长眼神柔和、亲近许多。他赶紧扯出莲瓣兰的前因后果,当他绘声绘色说出老妈一天一次给莲瓣兰浇水,家里地方小把它搁置在窗台外暴晒,还要顽强承受儿子乐乐的吹泡泡、bb弹和遥控飞机的骚扰时,许部长心疼地都要眼冒泪花了,所以,当他向许部长提出能不能代为莲瓣兰找个有时间有爱心能好好照顾它的新主人时,许部长满口答应。伍家平心里窃喜,提议许部长这就跟他回家搬花,也好让兰花尽早得到照顾,他也好早日解脱。许部长居然从了,他果然是兰花的真爱铁粉呐!

伍家平与许部长各开各车一前一后来到小区楼下,停车,上楼,迎头撞上捡了满满一大鱼皮袋饮料瓶正往家拖的文根英!老太太乐得连嘴都合不拢啦,她连连感叹着自己今天运气真好,2号楼的垃圾桶旁扔了一大堆啤酒、饮料、矿泉水的易拉空罐和塑料空瓶,这应该是哪家住户昨晚狂欢派对后打扫出来的废品,既没早一步也没晚一步,偏偏让她这有福气的人给赶上了,一个瓶子按一毛钱算的话,这些就够给那些流浪猫儿狗儿们买上两天的口粮啦!文根英乐颠颠地归置好瓶子返家,硕大的袋子压得她又瘦又矮的身躯亦发羸弱,一路上不时有路人、邻居冲她侧目打量,那眼神里有好奇、探究、恻隐或者嫌弃,已经完全活在自我世界里的文根英对这些目光和嗟叹统统置之不理,该干嘛干嘛,她的乐趣她做主。

楼道口,文根英与伍家平迎头撞上,乐开了花的老太太压根没看到儿子一脸纠结和躲闪的眼神,更没看出儿子与身后的中年男人有什么微妙关系,微喘着冲儿子开口:“家平,你回来的正是时候,赶紧帮妈搭把手,今天收获太大了,宝贝儿们(指流浪猫狗们)今天有口福喽!”伍家平尴尬不已,上前搭把手不是,不搭把手也不是,他和余芳对老妈这个捡废品的嗜好早就颇看不下去了,以前就说过她好几次,不仅邻里街坊背后议论纷纷,万一她被猫狗们咬一口挠一下还得去打疫苗处理,何苦来哉?老妈不仅不听,倒反过来教育他做人要有爱心,要及时行善,她捡废品一来锻炼了身体,二来保护环境,三来照顾了小动物们,没妨着谁碍谁,自己还乐在其中,何乐而不为?伍家平说不过老妈,只能听之任之。万万没想到,就在他大功即将告成的裉节上,老妈突然杀出来给他来了个措手不及。

伍家平犹在原地发愣的空档,许部长上前接过文根英肩背上的鱼皮袋子,抗在自己肩头,虎下一张脸冲他开口:“愣着干嘛,还不赶紧前头带路!”伍家平这才晃过神来,赶紧上前要接过许部长肩头的袋子,被许部长坚定拒绝。伍家平只得前头带路、按电梯、开门,许部长背着袋子与文根英闲聊。许部长冲伍家平时是虎着脸,对着文根英就变成了大丽菊:“大妈,您每天都要去捡这么多废品么?伍家平的工资够您吃香的喝辣的了,您都这把岁数了,他还让您自力更生啊?”文根英虽然摸不清许部长和儿子是什么关系,但看他不嫌脏不嫌累的替自己扛废品,就知道他是个心眼儿实在的好人,这使得她与陌生人的那道一米警戒线自动消除,听到他对儿子有所误会就赶紧解释:“呦,您这可就误会了,我儿子可是个孝顺孩子,他对我那是好得没挑!我捡废品就跟其他老头下棋、老太太跳广场舞是一样一样的,是个爱好,人老了没用了,天天闲得发慌,没事就找点事干呗,这日子也好打发啊。”

文根英与许部长越聊越投机,伍家平悄悄擦擦额头的汗,轻舒一口气,好在这场“三岔口”有惊无险,前嫌尽释。进了家门,文根英热情给许部长让座、沏茶,她热情地跟许部长介绍着他们家一家几口人的近况,夸赞着儿子是个好儿子、好丈夫、好爸爸、好职工,文根英笨拙、质朴的夸赞透着一个母亲的护犊之情和小城妇女的质朴,时不时引得许部长哈哈大笑、点头赞许,聊到后来,文根英口口声声要留许部长吃晚饭,她要献出自己的拿手绝活来款待眼前这位和善耿直的儿子领导。许部长一看时间不早了,催促伍家平赶紧把兰花交给他。伍家平奔赴阳台,从高高在上、无人能触及的角柜顶端小心翼翼搬出花盆,他口袋里手机响了,派出所来电,说是在邻市发现疑似梁天佑的踪迹,需要与其家属进行细节核实。

伍家平这一个电话接完,就听得客厅里传来闹哄哄的吵嚷声,他抱着花盆赶过来,余芳拿着一张账单怒气冲冲跟文根英争执,许部长苦口婆心两头劝和。伍家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如余芳不知道眼前的许部长就是关系到她老公这次升值与否的关键人物一样,伍家平只能硬着头皮喝止余芳:“余芳,住嘴!你怎么能用这种口气跟妈说话?”余芳把账单甩到伍家平眼前:“你看看你妈做的好事!咱家这一个多月就用掉了118吨水的水费!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家开澡堂、洗车行呢!咱们把家交给你妈,她却不知道在家搞什么鬼,我怎么问她也不肯说这水用哪儿的,这不急死人嘛!”伍家平脸都急白了:“余芳,住口!家里有客人!这些小事回头再说,可能是抄表员抄错表了呢!”许部长帮腔道:“我真得替大妈好好说你这个儿媳妇几句,大妈多不容易啊,天天帮你们带孩子做家务,还这么有爱心地捡废品照顾流浪猫狗,你们摊上这样的老人是你们的福分,做人要惜福啊,这一百多吨水费肯定有问题有误会,慢慢解释清楚不就完了,至于这样急嗤白脸地大呼小叫么,我都替你们臊得慌!”余芳冲许部长开火:“你就是楼下超市送米送面的刘师傅?还是物业负责维修的老王?你哪怕是我们小区的保安队队长呢,我们家的家务事也轮不到你插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婆婆来这个家才半年,乐乐有了靠山学会跟我顶嘴对着干了,上个月我姥爷离家出走至今下落不明,这个月有整出一百多吨水费,真不知道以后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等着让我焦头烂额呢,我每天从早忙到晚,不图别的,就图有个安生太平的小日子过,我的要求过分么?这事要搁你们家,肯定你比我蹦得还高急得还眼红呢!别站着说话不腰疼,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余芳说出这段牢骚时,伍家平几次要拦没拦住,他拦腰抱起余芳往里屋走,余芳八爪鱼般手脚挣扎,挠了伍家平的脸踢翻了茶几上的兰花!许部长心疼的俯身抢救兰花,文根英掏出一卷脏兮兮皱巴巴的零票要赔偿,被余芳气急败坏一手打掉,被逼到死角的伍家平终于爆发,把余芳按到沙发上,朝她屁股上结结实实揍了几巴掌!“兰痴”许部长顾不得蹚这家乱糟糟的浑水,一心一意解救兰花的他用塑料袋迅速兜好兰花和花盆里的土,他急匆匆出门时冲伍家平撂下一句:“伍家平啊伍家平,一家不平何以治事业奔前程?你好自为之吧!”

许部长出门前这句话无疑宣告了他对伍家平个人能力以及事业前途的评判,伍家平心下惶惶然,这次升职他是百分百没戏了!其实,冷眼旁观的局外人都能看明白,这一百多吨水费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伍家平、余芳和文根英这一个多月来已经被梁天佑的失踪给折腾的筋疲力尽心力交瘁,每个人在尽己所能的撑下去,撑地很辛苦,撑得快要爆炸了,任何一个带尖儿长刺的小小外因都能轻而易举刺破他们的底线,“嘭”地一下把自己炸个粉碎,余芳是在冲婆婆发泄,但她何尝不是在冲自己开火?伍家平是打了老婆,但他何尝不巴望着谁能痛痛快快给他一通老拳?每个人都是施暴者,每个人都是受害者,生活就是这样,欢笑有时,眼泪有时,我们都得去一一接受一一消化。

一个星期下来,十分自责的文老太大部分时间都躲在自己的小屋里,废品不敢捡了,冲水马桶不敢碰了,对余芳是能躲就躲能回避就回避,余芳那天说出口的气话,她一句也忘不掉,不时在耳边回响。余芳的心理防线轰然坍塌,姥爷下落不明,伍家平升职泡汤,最最让她伤心的是,结婚这么多年以来,伍家平第一动手打了她!当晚余芳就发起低烧来,半夜里烧得说胡话一会儿喊姥爷一会儿叫乐乐。伍家平看着家里两个女人一个病恹恹的一个恍恍惚惚犹如避猫鼠般的,心头万般滋味,又着急又懊恼又愧悔,只能咬牙强撑着应付单位的工作,带好乐乐,对病中的余芳赔尽小心照顾着,等夜深人静时自己抹黑坐在客厅,自斟自饮一杯,黯然睡去。

这天下午,独自一人在家的文老太抑制不住心里的孤苦,神思恍惚间踏进卫生间,朝着那个充满魔力的冲水马桶走去,一遍遍玩起她的“孤独游戏”,当温热水流接触到她的肌肤,她抑制不住地浑身战栗,渴望已久的温暖、舒适和安全感让她一点一点放松下来自在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大门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开门声,文根英起身整理衣裤,侧耳听了听,有放重物的声音,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客厅里徘徊,文根英边洗手边扬声问:“家平,回来了,今天咋下班这么早?”门外没有回应。文根英走出卫生间,赫然看见梁天佑站在餐厅整理两大袋子东西,她以为自己眼花使劲儿揉了揉眼睛,不错,正是梁天佑!梁天佑穿了一身她从未见过的深色便装,晒得黑黢黢的,人反倒结实了不少,脸也胖了一圈,他先朝文根英开了口:“乐乐他奶奶,有日子不见,全家人都好吧?”文根英鼻子一酸,语无伦次:“好个鬼!你去哪儿了,怎么连个电话也不打回来一个?咱们家这天都要塌了你知道么?乐乐想你都害病了,不行,我得赶紧给他们一个一个打电话去,你就在这儿好好呆着,哪儿不不许去!”

一个小时不到,伍家平、余芳呆着乐乐悉数赶回家中,余芳和乐乐一头扎进梁天佑的怀里哭哭笑笑、上下打量、问东问西。伍家平赶紧跟派出所打电话汇报情况,文根英进厨房各种忙活,誓要把梁天佑爱吃的饭菜都做一遍。

梁天佑打开他拎回来的两个大包裹,一样一样东西往外拿:十八街麻花、泥人张彩塑玩偶、金丝小枣、果仁张的各色点心,还有一只五彩斑斓的沙燕风筝,惹得乐乐眉开眼笑爱不释手,惹得大家眼泪掉下来,敢情老爷子这一个月零二十一天是跑了一趟天津卫啊!

梁天佑隐去了离家那天他与孙女梁蔻蔻的一段隐情,只告诉余芳等人当天他是跟着几个不太熟的棋友跑到京郊看高手赌棋去了,回来路上他接到一个家住天津老哥们的邀约电话,他没多想就转车去了天津,其实也就几十分钟车程。见到老哥们的梁天佑想起要给余芳、伍家平打个电话报备一下,一摸口袋手机丢了,家人的电话号码他一个也想不全,拨打几次不是打到陌生人手机上就是空号,还有两次拨出了国际长途里一串叽里咕噜的外国话。

梁天佑起初打算在老哥们家玩一两天叙叙旧散散心就回来,没成想这老哥们不但带着他好吃好喝,还把他带到了天津蓟县郊外一个农家3层的木楼,这是一群跟他们有着类似生活经历、目前均处于子女工作特忙或在外地工作的落单老人的一个据点,他们给这个3层木楼取名“乐活大院”。这个大院的主人姓张,比梁天佑年轻4、5岁,张院主几年前经当地村委会同意,从这处宅基地所有人手里租赁来建设的。如今,这里已成为天津老年群体组织活动、互助养老的基地。这个热闹时期多达数百位老人、年节期间也有数十位老人的乐活大院里,这里经常举办各种文艺演出、著书立说、摄影旅游等文娱活动来丰富业余精神生活,还有自发组建的一些艺术工作室、健康工作室、dv工作室、茶艺组、模特队、话疗室等各个小组,大家还会定期组织一起去山东、海南等地候鸟游,玩得不亦乐乎。梁天佑跟着老哥们在这里如倦鸟归林如鱼得水,每天的日子都过得满满当当很充实,让他忘了没有老伴儿陪伴岁月的凄清,女儿和女婿遭遇车祸离世的抱恨遗憾,儿子梁山好吃懒做馄钝混日子,孙女梁蔻蔻懵懂危险的青春期,以及余芳和伍家平艰辛谋生的不易。直到前天清晨,他从乐乐哭着喊着找太爷爷的噩梦里醒来,头脑异常清晰,思家之心殷切,他赶紧踏上归程,回家的路不在他脑子里装着,都在他脚下丈量着,他准确无误的风尘仆仆归来,仿佛他这一个多月并未出门远行,只是花了一个多小时出家门上了趟菜市场。

姥爷平安无恙地归来,不但马上治好了余芳的低烧,还给了伍家平一把就坡下驴的梯子,让他得到一个极力表现弥补过失的机会,余芳见他一副极力讨好的样子,以及对姥爷的殷切照顾,之前被他几巴掌打出来的委屈、记恨之心一点点消弭融化掉,夫妻二人旧事不提,在姥爷面前又做回从前那对上孝顺老人下疼爱孩子的中坚恩爱夫妻。

余芳和伍家平对梁天佑的话半信半疑,虽几番旁敲侧击循循善诱,姥爷嘴里的细节或有出入,但过程大致如此没有更改,他们又按照姥爷纸条上抄录的天津老哥们的电话打过去致谢,对方的叙述跟姥爷的交代出入也不大,余芳和伍家平只得姑且听之任之。

梁天佑平安无恙的归来,不但马上治好了余芳的低烧和浑身酸痛,还给了伍家平一把就坡下驴的梯子,让伍家平找到了极力表现、修复夫妻关系的机会。余芳看着伍家平对自己的诸般殷勤讨好,对姥爷发自肺腑的关切照料,她也不想刚回家的姥爷就操心她们小两口的内讧,她之前因屁股被伍家平打了几巴掌而升腾起的委屈、记恨之心渐渐消弭融化,当着姥爷的面,她和伍家平又做回从前那对上孝顺老人、下疼爱孩子的中坚恩爱夫妻来。姥爷的回归不仅让余芳放下了心里的磐石,更让她信心满满部署了很多计划庆祝姥爷这次有惊无险的翘家历险记,他们一家五口要一起迎接接下来的新生活。余芳计划去星级酒楼定一个好彩头的“吉庆有余”全家福宴席,请来梁山一家三口和伍宝,大家一起给姥爷洗尘接风。她知道,姥爷虽每每提起梁山都是恨铁不成钢的痛心疾首模样,但他毕竟是姥爷的独子,随着姥姥和母亲的离世,最亲最近的家人也就是他们这几个人了,姥爷嘴上越讨伐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其实心里就越放不下他。接风洗尘之后,余芳还计划着等周六周日,他们一家五口要去北戴河轻轻松松度个假,她和伍家平为了这个家每天忙得跟陀螺似的,上次举家出游是什么时候她都记不起来了,姥爷的这次离家事故(余芳虽无证据,但她打从心底认定姥爷的离家不是一时兴起或意外,而是另有隐情)让她醒悟过来,工作是做不完的,前程是奔不完的,与家人朝夕相伴的每一天才是应该格外珍惜的,姥爷就像熟透的柿子,说不定突然哪一天就会从枝头坠落,永远地离开这个家,她从未象现在这样害怕过,害怕她赖以依靠的姥爷离开她,再也不回来。所以,余芳还打算以后每个月底全家都要出游一次,她要赶紧给取姥爷选一支老年专用手机,不,买两支手机,婆婆和姥爷各一支,对于与婆婆那天的争执她虽然嘴上硬着但内心是有愧疚和不安的,她是太累压力太大了,她并不是刻意针对婆婆,她无法做到完美,七情六欲心魔杂念也会让她偶尔狰狞和丑陋,做个五好媳妇,她还需要很多时间和历练。余芳就这样为自己开脱着、为这个家打算着,当她在深夜朕畔对伍家平说出以上这些所思所想时,伍家平抬胳膊把她卷进自己的怀里,用滚烫的胸膛温暖她理解她。

第二天晚上,酒楼豪华包间内,余芳夫妇带着梁天佑、文根英和乐乐赶到时,梁山夫妇先他们一步来到包间,夫妇俩人一见梁天佑俱是一惊一乍表演浮夸地对老爷子各种嘘寒问暖望闻问切,夸张的倾诉了思念、担忧之情,捎带还埋怨了余芳夫妇对老爷子的照顾不周。余芳压根没把舅舅和舅妈的话放心上,问他们蔻蔻怎么没来。潘爱莲称蔻蔻去参加同学生日会还没回来,梁天佑情知孙女不敢来见他的真实缘由,帮着潘爱莲打哈哈遮掩过去。大家正闲话间,伍宝拎着两大盒补品进门,先给梁天佑请安问好,献上慰问品,然后一屁股坐在文根英身边,没心没肺跟她打招呼。文根英没拿眼睛瞧闺女一眼,这种场合她也不好理论闺女和黄小尊离婚的来龙去脉,只低声嘟哝一句:“甭理我,我没你这不省心的冤家对头!”就起身坐到圆桌对面乐乐身边椅子去了。一桌子凉菜上齐,美酒斟满,大家举杯,伍家平作为代表致辞,这第一杯酒为姥爷接风洗尘。大家举杯一饮而尽,梁天佑示意服务员为大家酒杯再次斟满,他举杯开了口:“我借这第二杯酒谢谢大家的心意,也为自己这么大岁数办了次荒唐事跟你们道个歉,还有,我要在这里宣布一个决定,从今往后,我要去养老院过日子,这个决定跟任何人无关,你们都应该知道,只要我决定了的事,是从不会更改的……”

如果说宴席之上的第一杯酒是蜜汁味道,这第二杯酒就是芥末加苦瓜味道,一口入喉当即把当家给呛炸窝了,在坐诸人都问梁天佑为什么由此决定,都力劝苦拦,余芳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潘爱莲脸红脖子粗地指出公公这样做是摆明了要让街坊四邻和亲戚朋友们戳她脊梁骨!只有乐乐和文根英这一老一小还算淡定,小的一脸懵懂地吃肉肉,老的不温不火做观众。接风宴席成了鸿门宴,饭桌上梁天佑以一敌众的口水拉锯战进行了一个多小时后,不欢而散。

不顾家人的重重阻拦劝说,梁天佑还是去了一趟民政局,在工作人员的从旁协助下,他选中了一家名为“我爱我家”的民办养老院,一来是因为以梁天佑目前的个人情况还不符合申请入住公立养老院的资格,二是现在的民办养老院在硬件软件配置上比较优良,相关部门监管力度到位,入住手续简便,配备多种特别护理选项,唯一的缺点就是收费不算低廉了。

梁天佑在家暂住的日子进入倒计时,余芳几番问询、劝阻均告失败后,狠狠心咬咬牙跟姥爷进入了冷战阶段,这是她穷途末路之后的釜底抽薪之计,希望能藉此逼迫姥爷反思一下改变决定。

趁余芳和伍家平上班不在家的空档,文根英帮梁天佑洗干净了应季的一应衣服鞋袜,替他打包好了行李箱,在把这些交给他时,文根英最后一次劝阻道:“芳芳他姥爷啊,你不能太狠心,孩子们都离不开你,以前咱俩斗嘴的日子挺有滋有味的,你不在家这段日子可把余芳给熬苦了,别人你不心疼,乐乐和余芳你还能狠心撇下?你如果是因为我要离开这个家,我可以跟你保证,以后但凡我要再跟你吵一次架,我收拾东西回老家!”梁天佑赶紧解释:“乐乐奶奶,你别瞎想,我知道,我离家这段日子,余芳这孩子不懂事,肯定给你气受了,你看在她没爹没妈是个苦孩子的份上,原谅她吧,我会跟她说清楚这事跟你丁点关系没有!你是乐乐的奶奶家平的妈余芳的婆婆,这个家就是你的,你能往哪儿去?我去养老院不是跟谁置气,就是想过几天清闲自在的日子,想自私一回,这趟天津之行把我的心思给闹活泛了,你别笑话我就行。”文根英叹了口气:“我看出来了,你有苦衷,左右不外是你怕拖累孩子们成为他们的包袱,你的苦衷能不能跟我说说,兴许不去养老院也能解决问题呢。”梁天佑嘴唇有点哆嗦,他一把握住文根英的双手:“乐乐奶奶,我把乐乐和余芳都托付给你了,以前咱俩之间和余芳的不懂事都是我的错,我给你道歉,你替我好好照顾孩子们,他们还小,还得经过九九八十一关历练呢,咱们这把老骨头还得继续替他们保驾护航!”两位老人就着客厅飘窗前单薄的冬日暖阳,你一言我一语喃喃诉说,说得全是对孩子们的牵挂,对彼此的理解,对衰老这一残酷现实的无奈接受和嗟叹。

梁天佑离家去养老院这天,伍家平开车、全家人一路护送唯独缺了余芳,她是故意借口单位忙请不下来假而远远避开的,她目前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无法面对姥爷的弃她而去。伍家平替姥爷办理好所有入住、缴费手续,文根英替他整理床铺归置衣物,乐乐领着太爷爷在养老院小礼堂跟众多老人们度过了一上午的欢乐见面会时光,三人与梁天佑依依不舍惜别。回家路上,车后排座椅上的乐乐欢腾了一上午,随着汽车的颠簸不一会儿就偎依在身旁奶奶的怀里打起盹儿来,司机伍家平瞅准时机跟老妈诉苦,他这次升职不但落空,同事们背地里都在风传他们夫妇虐待老妈让她捡废品自给自足、把姥爷丢到养老院的各种八卦传言,他差点被同事们的唾沫星子给淹死!当然,银行内部是有一点捕风捉影的传闻,但没伍家平说的那么严重,他这么说就是想老妈改“邪”归正,改掉捡废品的嗜好,别给他添堵。文老太心软嘴硬:“我捡废品妨碍谁了?我照顾那些猫猫狗狗不是罪过不是恶行吧?等我老得啥都干不了我也去养老院跟乐乐他太爷爷做个伴儿去!你们年轻人整天挂在嘴边上的就是‘我的生活我做主’,我们老年人的生活为什么就不能自己做回主?你那些嚼舌头根子的同事们最好永远都不会老,等他们老了以后就能体会我们这些老年人的苦闷和心思了!”母子俩一路激辩,等乐乐醒来时,母子俩默契地各自噤声。

一周时光转眼飞逝,这是梁天佑入住养老院的第一个星期,任凭伍家平怎么与余芳商量着周六要去看看姥爷,都被余芳冷着脸拒绝了,拒绝归拒绝,她为姥爷准备的探望生活用品和药品倒是一应俱全只多不少。如此这般一连几个周六,都是文根英和伍家平带着乐乐去探望、陪伴姥爷,余芳独自守家。等伍家平带着老妈和儿子探望回来后,余芳会情不自禁竖着耳朵倾听他们谈论姥爷的近况,每顿吃多少饭,交了几个棋友,学了一首什么新歌,被褥够不够暖等等。

入冬的料峭寒意和西北风把每一天的日月都肆虐地晚起早落,一溜小跑的过一天少两晌。小雪节气这天,老天爷果然应时应晌地洒起了雪花,一开始还是小打小闹地意思,渐渐的就有棉絮满天飞的恣意腔调。乐乐爬上椅子就着窗玻璃上的哈气画奥特曼,文根英望着窗外的雪片叹口气:“家平出差回不来,不知道乐乐他太爷爷屋里的暖气够不够热,谁把棉鞋和棉帽子给他送去,人老了不抗冻,这要冻出个好歹来多受罪啊!”她话音刚落,余芳在门口喊:“妈,我出门一趟,午饭别等我。”随着大门的关合声,文根英走到客厅查看茶几上她准备好给梁天佑送的厚毛裤、棉鞋等物不翼而飞,她狡黠一笑:“这孩子随我,嘴硬心软!”

漫天雪片击垮了余芳的最后心理防线,她拿起婆婆准备好的包裹直奔养老院。下了出租车踏进养老院大门,她就开始感觉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让她打从心里感觉别扭、不顺眼甚至嫌恶,门卫拦住余芳例行询问并让她做来访登记,她阴着一张脸写字的力道划破了登记簿纸张;院落里枯树上缠绕的彩灯泡和粉色假花让她觉得俗不可耐,楼道里铺的防滑红地毯让她觉得刺眼,因为天气不好只能在楼道里散步、闲聊的三五成群的老人们也让她感觉压抑,有挂着胸卡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上前问询她也冷冷避开,她对这里的一切都无法建立好感,无法适应和接受,谁叫这个鬼地方夺走了她心爱的姥爷!

梁天佑看到头顶雪花、拎着硕大包裹走进房间的外孙女余芳,一脸的惊喜外加心疼,又是给她掸雪又是倒杯热水让她捂捂手。姥爷叠声追问她乐乐的咳嗽好点了么?家平怎么没来?梁蔻蔻的工作问题落实的咋样了?她一入冬就犯畏寒的老毛病有没有再犯?她要对婆婆好一点……

余芳起先尽量抑制住情绪,眼见姥爷一脸的关切,他每一句话里都是对家人的记挂都是对这个家的放心不下,她在心里重复了一千遍一万遍的话终于脱口而出:“姥爷,我求你了!跟我回家吧!你心里到底有什么疙瘩咱们回家慢慢解开,只要你现在跟我回去,以后我什么事都听你的!”姥爷摆摆手,摇摇头。余芳急了:“姥爷,这么多年我从未提过我爸我妈,今天我就以我爸我妈的名义求求你,求你跟我回家吧!”这话一下子就击中姥爷的心脏,他倒退两步:“别说了!这儿就是我的家,姥爷欢迎你有空来坐坐,你要再提你爸妈再提回家,以后你就不用再来这里了!”余芳激动起来:“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你还是我的姥爷么?你还拿我当最亲最近的孙女看待么?”姥爷的情绪也激动起来:“我就想在这里过几天清净日子这有错么?我凭什么一辈子就得当牛做马伺候你们一家三口?你连你妈的一个脚趾头都比不上,你赶紧跟我滚!”余芳口不择言起来:“我妈漂亮、孝顺、能干,她当然比我好一百倍,别以为我小不知道,那一晚要不是你一个又一个电话催我爸妈,让他们从驻地连夜赶回来解决舅舅跟人合伙走私被抓的破事,我爸妈怎么会摊上一个疲劳驾驶的大巴司机,怎么会在高速上大巴撞油罐车被活活烧死?你把我养大了又抛弃我,我已经没爸没妈没姥姥了,你要不跟我回家就赔我爸妈来!”梁天佑抬手给了余芳一巴掌,哆哆嗦嗦一指门口:“你给我滚!我没你这白眼狼孙女,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余芳哭着奔出门外。

盛怒与巨大的悲伤把余芳从头到脚烧成一块火炭,她哭着下楼、冲出养老院大门,冰窖般的雪花世界瞬间给滚烫的她降温祛火,烙铁般的额头清凉下来,熊熊烈火的心头冷静下来,内心住着的小恶魔仓皇逃遁,温良的理性得以回归。雪地里的余芳停顿片刻,突然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走掉,今天的姥爷明显失态异常,如果就这样走掉了还没到家她就会后悔就会在心里咒骂自己。

余芳原路返回,迈进屋门触目惊心看到,姥爷艰难地抓着桌角伫立,脸色难堪,浅灰色的运动裤从上到下濡湿了大半,拖鞋与脚下地板均有水渍斑斑,情绪异常激动的他小便失禁了!余芳瞬间明白了,姥爷为什么坚决离家住进这里,姥爷刚才为什么失态为什么要骂走她,一切问题的答案都在这里!姥爷觉察到自己健康状况的恶化,心知肚明自己正一天天丧失生活自理能力,去养老院是他唯一不拖累孩子们的选择!

千言万语如鲠在喉,余芳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上前拥抱姥爷,姥爷用力推开她:“别,脏,我去洗洗……”余芳不管不顾,用尽全力与姥爷紧紧拥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