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约随即朝玄策摆手,示意他停下来,可这一停下来,守约便难以抑制的潸然泪下,原来从自己的角度,不仅可以看到玄策,连同他身后的影像一并看的清清楚楚。这是个没有令自己失望的弟弟,甚至可以说是令自己感到骄傲的弟弟,守约泪眼朦胧地、毫不吝啬的打着手势赞许着玄策,直到夜雪姐姐的投影闯入,方才收拾情绪,一同看着近在咫尺的姐姐。此刻二人对发生的一切并不再是绝望的心情,至少彼此的意识都还在,这就说明还有机会,但究竟如何颇局谁也不得而知,能做的只是静静地等待,默默地观察。
同样地情景,同样的地点,只是这次轮到了夜雪。在这个即将破晓的清晨,夜雪睁开朦胧地双眼,这里亦如昨夜般熟悉,却又如昨夜般陌生。夜雪迅速探察一番周围的环境,便尝试着叫醒三人,发现行不通后,开始查看三人是否有伤在身,越是无缘无故的昏睡不醒,越令夜雪感到不安,但此时此刻可不是抱怨这个的时候,遂纤指一挥,在三人胸前罩上玄冰护甲。
接下来便做了一个令守约、玄策极度惊诧的事,只见夜雪双掌一错,一招冰封千里将三人封在其中,随即双手在头顶画弧,顷刻之间将这座木楼夷为平地。二人面面相觑惊得说不出话来,夜雪见这掉落的木椽、楼板悉数化为白骨、齑粉,朗声喝道:
“雷爷,晚辈昨夜有幸拜睹尊容,视之当为光风霁月的疏阔爷们儿,如何用这幻像将我等禁足于此?要杀要剐自可摆阵对敌,我等如若技不如人,自甘引颈就戮!今则如此,夜雪虽一介女流犹感不耻,况乎雷爷?”
夜雪平素温和,常给人以大姐姐的的婉约之感,但在这攸关性命,弟、妹生死未卜之际,还是慷慨昂扬凛然不屈的,守约目瞪口呆,默默吐出“夜雪公主”四字。
话音刚落不久,倒下的阁楼上砸过来一队人马,前方三人分别是刑暮、灰兔、长生,三人身后各跟着两只骨兽:豹、彘,梦貘、魇貉,丹顶鹤、大鹏雕。气势汹涌气场十足,领头的灰兔背负双手,或者说是背负双肢更加确切。灰兔将头一仰,宝石般血红的双眼望向夜雪:
“公主息怒!尔等既然闯入此境,便如那砧板鱼肉,岂能左右刀俎何如?何况生死之际,莫论道义只讲权谋,兵者诡道既是如此!再者,此事与雷爷无干,公主不当迁怒、羞辱于他,他也不忍于此,故而每临此境,必远行狩猎。”
“呵呵,雷爷不在,就凭你们几个能留得住我吗?”
话音未了,早已法决加身,双掌拍出直取众人,只消一瞬空气便被冻的咯吱作响,两道寒流迎面而至。灰兔向后一跃,与此同时刑暮和长生向前迈出一步,一红一绿两圈光晕抵住寒流,僵持之际,二人身后的骨兽纷纷跃起扑向夜雪,夜雪凌空跃起,双臂交错整个身体如同木钻般旋转,掌间的寒流便在此带动下在空中甩出两道弧线,在骨兽落入圆弧中时,两个弧面形成的密封空间,在夜雪摊开上臂一拉之下,瞬间挤压向寒流空间内的骨兽,数声闷哼响起,登时迸散起一团冰屑骨粉,地上便多了几株植被。
刑暮和长生趁此时夜雪真气分散之机,大喝一声红、绿光晕瞬间近成黑色,直直袭来,夜雪赶忙向后一仰,一串空翻伴随着一阵冰雨落在地上。定睛看时,手臂和腕间冰甲已悉数碎裂,掌间也尽是酥麻。
“公主修为之高着实令人钦佩,我二人联手也不敢妄言胜你,但你心有牵绊,临战之时难免畏手畏脚,久战定然不利,届时就别怪我等得罪了。”
长生搓了搓手,化去掌间寒意,望向夜雪微微说道,夜雪暗自思忖,亦知此言不虚,何况这看似弱不禁风的灰兔,适才却明明立于二人之间,究竟有何过人之处犹未可知,此情此境着实棘手,但越是如此,越发需要在气势上不落下风,否则战意一落,定难抵挡。
“承蒙过奖!我虽有所牵绊但也不至于畏缩手脚,这冰封之阻协同护身冰甲便可保其无虞!况且恕我直言,我料定三人皆非真身,岂会受此牵绊?”
夜雪说完刻意注视着二人,想从二人脸上解读点什么。但长生脸上的惊讶之情转瞬即逝,随即接言道:
“真真假假重要吗?即使我承认这是假的,你当真就敢放手一搏吗,夜雪公主?”
这样的回答比斩钉截铁的肯定口气更令夜雪忐忑,这招攻心为上的策略看来是奏效的,想至此,长生不禁得意一笑。诚然,这一招是奏效的,因为夜雪即使笃定三人并不真实,但她赌不起这个局,她依然得分出精力来保护,但她久跟女娲,心性傲然,当此逆境、绝境并不懦弱、退缩,反而战意汹涌,愈挫愈勇!
“抑是如此,犹何惧哉!长生稚子,‘鹿死谁手’且看分晓!”
夜雪飘身落在三人面前,刻意用言辞刺激对方,临敌之际最讲究气势不输、战意强悍,以及乱敌心性。刚一落定便将双掌合十,顿时发丝飞舞、衣袂飘飘,空中飘起零星雪花,不消片刻便呈鹅毛状密布交错,周围的草木也随即枯黄、凝霜,一阵肃杀寒意笼罩着整个战阵。
即使是在观察中的守约和玄策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守约暗自羞惭,总以为自己较之姐姐不遑多让,看来平时都是姐姐谦让,若真当舍命相搏,以自己的修为怕是难以走过三招;玄策更是为之震惊,颇为自己的志大才疏感到不耻,更加明白修为之道并无捷径,即使是平凡法决,只要勤加修研,也可发挥出极强威力!否则根基浅薄,即使得遇无上法诀也只能虚不受补惨遭反噬。
二人皆属难得的修行良才,悟性远胜寻常,今番目睹此境,自是一朝顿悟,虽然这悟出的道理难抵仙佛大境,但对其日后的成长颇有裨益。当然,这皆是后话,暂且按定不表。
刑暮与长生视此情形自然也不敢托大,忙运起真气笼罩全身,梦貘与魇貉速将身体靠拢,为瑟瑟发抖的灰兔撑起一顶遮蔽风雪的华盖,可这细微的动作也难逃夜雪法眼,淡淡一笑后当即展开凌厉攻势。
两道寒流自夜雪指尖激射而出,迅速将路径上密布的落雪凝结在空中,由近及远一直传到二人眼前,如同两根纤细的冰针刺进二人身体,这突如其来的凌厉攻势,确实令人猝不及防,待躲闪之时却发现身体不听使唤,意念到而动作迟,两道鲜血划过天际飘洒在薄薄积雪,犹如飘落的红梅花。
大惊之下耳边风声又起,扭头躲闪之际,一缕鬓发已被不知从何处袭来的冰针削去。二人对视一眼,兀自将真气充盈全身,形成护体铠甲来应对这诡谲的攻击方式,果然有效化解了眼前的被动局面。
原来这密布的雪幕可不是用来增加气氛的,而是可以降低暴露在其间敌人的移动速度和攻击速度,无形中其实是削弱了对方的实力。再者,这雪花既密且快,本身温度就极低,在夜雪极寒真气的触发下,可以如同一道电弧般瞬发瞬至,雪花与雪花之间仿佛多米诺骨牌一般,按次序凝结、膨胀、突进,只消控制好真气流向,便可实现不同角度的攻击形式。但此招胜在刁钻难防、诡谲凌厉,但不足之处便是过于纤弱、力道不足,故而可以被二人暴增的真气铠甲所防御。
看到自己的进攻被破解后,夜雪并未像大多数人那样选择思索和防守,而是以进为退。霎时间便隐迹在雪幕里,二人刚松的一口气瞬间又被吊起,速速向不同方向跳开,免得一并横遭不测,同时也可以互为彼此耳目。但刑暮还是觉得后背一凉,一掌充斥寒冰之气的力道,实实在在砸在后心,虽有真气铠甲护着心脉,也登时口吐鲜血、内息化为乱流涌动。
长生忙出掌拍地,顿时以自己为圆心,一圈苗木急速生长,直长成合抱巨木,夜冠参天蔽日,将这大雪挡在枝叶之外。失去雪幕掩护的夜雪也直接暴露位置,长生岂敢小觑,双掌一上一下直接拍出“波风物语”和“长风突蕨”果然来势汹涌力道非凡,不全心面对必酿大祸,但刑暮此刻气息已乱,正是穷追猛打的无上良机,一时间当真难以定夺!
夜雪一收心神暗自思忖,我等皆如砧板鱼肉,对方的林熄和雷爷尚不见踪迹,此情此景已然身处绝境,要想绝境逢生,须得置之死地而非唯诺犹豫!打定主意后,夜雪不理会头顶和脚下传出的异动,双掌满运真气,朝刑暮狠狠拍去。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完全出乎二人的预料,本想围魏救赵,岂料还施彼身,赶忙将“波风物语”带起的层层木刺向刑暮身前一横,嘭——嘭——两声巨响。
两团烟尘分别在夜雪和刑暮身边升起,待烟尘散去,只见夜雪周身笼罩护体冰甲,刑暮却不见踪迹。初觉计策得逞的夜雪瞬间将嘴角的笑容凝结,果然只闻的一句“沐风千羽”一股充斥着肃杀之气的破败之力已弥散在空中。
夜雪速将冰甲的防御力提升一个层级,以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压迫感。果然,这黑红羽片如刀锋飞舞,看似毫无轨迹,实则正逆缠绕、铺天盖地洒将过来,杀伐之力将头顶的树冠变得半面焦黄。
铿铿铿——
金石相击之声传遍整个旷野,当最后一片赤羽袭来又弹开的同时,一阵令人颤抖的寒意伴随着无边落木萧瑟而来,长生下意识地抬一下脚,躲避脚底传来的刺骨清寒,肋部伸出的两根藤条刚才还是拉回刑暮的救命绳,此刻却成了有难同当的蚂蚱绳,将长生的寒意直接传在刑暮身上,二人不禁同时打了个寒颤。
此刻,头顶树冠已落的秃无,雪花再次飘落进来,四围的巨木上也结起一层寒霜,进而枝干在酷寒之下悉数崩裂碎落一地。头顶暴雪飞舞,脚下雪域涡流,范围极广横亘三里犹见落雪,此间草木枯萎、树木分崩,一片茫茫雪景皑皑蔚然,所见诸人无不惊叹。
长生朝刑暮和灰兔望了一眼,登时呈现出数丈真身法相,刑暮双臂一甩,十丈巨翅凌空突现伏于苍鹿脊背,灰兔颤抖着跳将过来,在即将跳上苍鹿头顶的一瞬,雪幕微波一动,一道凌厉无匹且势大力沉的斩击,突然从眼前袭来,灰兔一连串鹞子翻身躲开这突如其来的斩击,一击未了另一道斩击便已袭来,如同从天而降,不知其发自何处,只晓非同寻常。顷刻之间便将苍鹿、锦鸡联结的两条藤蔓悉数斩断,原计划已被打断,长生猛地向上跃起,飞起的一瞬间复归为稚子法身,抓起翻腾的灰兔一并落于锦鸡脊背。
原来夜雪在这暴雪与脚下涡流的掩护下,真身白鸾随即呈现,周身雪白巧妙融于雪幕,挥翅之间势大力沉,再配合上凌厉的身法,简直如鱼得水、予取予求。见刑暮、长生、灰兔突然此番变动,虽不知其意欲何为,但料敌于先抢先一步攻击,顺势打乱三人部署。守约目睹此景,脑海中浮起木架上看到的异兽雄姿,不禁一阵心惊,但又觉得画虎画皮,远难及异兽的强大气场。
刑暮振翅飞舞在空中,好免受脚下涡流的伤害,通体罩定真气铠甲,使落雪难以加身,是寒气难以入体,但夜雪完美的伪装色和急速的身法令二人无可奈何,但二人一体同源,心意彼此相通,转瞬之间两道光柱大龙卷便在这雪幕中旋转、缠绕。
既然无法选定、既然会被偷袭,那就反客为主以快打快,两股旋风先是近在咫尺如同彼此相溶,尔后随着速度的加快慢慢脱离彼此,自身旋转的同时互为彼此的圆心向周围漫卷,带起周围的飞雪随之飞舞。
守约看得愈发入神,先是惊讶夜雪姐姐的临敌之变,尔后吃惊这二人在合体后发挥出诡异的能量,约莫一盏茶功夫后,一红一绿两道龙卷因为旋转急速的缘故,反而如同固定在原地一般,再结合地上的圆形涡流,守约不禁大惊失色。分明就是一枚太极!木架上的图案再次袭进脑海,守约思忖起二者与那图案有何关系,看似风马牛毫不相及,但总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再想起雷爷与之称兄道弟,岂不是可以大胆揣测一下?
雷爷,自始至终并未出手,但一身的风雷之力,别人又以雷爷相称,这“雷”字怕是关键所在;林熄,很明显是用火高手,身法极快范围极广,当为“火”之属性;刑暮、长生,看起来是一枯一荣,一肃杀一生长,但所用法决皆与风有关,究竟与“风”有多少联系一时间难以断定。雷、火、风,又能说明什么?有序却又混乱的辈分称呼又代表了什么?头绪尚未捋顺,也不可能一时间捋顺之际,一声巨响将守约的视野拉回到这场生死攸关的战斗现场。
相距甚远的两色龙卷,悠地向中心聚拢,相撞后猛地分开,分开的同时不仅将漫天雪幕一分为二,更是将地上的涡流从中斩断,一股强劲的冲击波向四周蔓延铺陈,裹挟着浓重的寒气摧折数里之外的木枝草茎。玄策与守约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不仅为这惊人的一击,更为适才彼此的一个踉跄。
充满寒意的强劲气流,二人的对视就说明这并不是一个人的错觉,遂顾不得眼前的战阵,开始在自己的空间寻找出路,任凭风雪尽褪,任凭晴空万里……
夜雪抖落受损的白羽归为人形,青紫色瘀痕遍布双臂,衣带颇有几处破碎凌乱;刑暮与长生站定后,纷纷抬臂擦拭嘴角的血丝。双方已然彼此忌惮,一时间皆不知该如何出手,只是默默站定,沐浴头顶的和煦阳光。倒是小灰兔被这霸道、恐怖的力量震得连番跟头,同自己的坐骑骨兽摔在一处,一时间十二脚朝天,好不滑稽。
灰兔赶忙忽地跳起,却不慎撞上梦貘的腿骨,硬生生又给弹回原处,揉揉额头和眼睛后,不再装腔作势跃将起来,改为一咕噜爬起来。推推脚下两只人仰马翻的骨兽,复又跃上魇貉脊背。守约、玄策二人终于还是无法找到这寒风掠过的入口,只得心有不甘的重新将视野投入战阵。
双方皆暗自思忖,当此之时强取显然难以奏效,至少短时间难分身负,看来……
一瞬间双方同时挪动身形,虚影尚在原位,法决已催动在半空。刑暮、长生直取冰甲下的三人,夜雪则是朝着灰兔拍去。双方均被眼前的一切惊到,在空中对视一眼,随即错开。目光虽然错开,但思绪却保持在相同频率。
守,则错失良机;攻,则难以兼顾。却同时又想,对方会不会放弃眼前攻击改为驰援,然而均未收掌,赌意超过战意,蔓延在这杀机四伏的晴空之下。
“进攻!进攻!”
玄策和守约大声叫喊,毕竟他们知道外面的所谓本体,是幻想罢了,但夜雪赌不起,任凭她再怎么笃信地上的三人是虚
影!没有选择!即使直取灰兔,战胜二人,但因此而失去三人,那么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难道自己是来给他们争高下的吗?夜雪随即回身,凌空秒变法身,振翅一挥落在冰封围墙之上,与此同时,身后双掌齐齐拍在背上,雄奇的力道先斩碎玄冰护甲,后透过身体击碎冰封围墙,顺势将三人身上的冰甲震碎方才停住。
在玄策二人撕心裂肺的哀嚎与泪光中,一口鲜血喷涌在碎冰堆积的地面,夜雪吃力抬起撑在三人上方的手臂,用衣袖抹去嘴角残留的鲜血,冲着沉睡中的三人关切一笑:
“姐姐终究还是保护不了你们,多希望你们是假的,多希望你们已经逃出去了。”
说着用手捋了一下丫头的发丝,谁知道一用力气,气血顿时上涌,接着呕血不止,再无力支撑身体,匍匐于三人之上。
冰莹雪白不夜天,国仇家恨伴愁眠。
世人皆尚鸾凤志,安知塞上梦惊寒。
雪原辽阔,无际无疆一片混沌雪白;大漠孤风,有情有义三生弃若惊鸿。寒风凛冽,暮雪迷眸,抬头处一座孤城依山而建,城外辽阔无垠的平场阔地上匍匐着血殷羽裳的夜雪。城门紧闭,任其遥相挥手;风淹尘沙,息其微弱呼号。
吼——
城楼上远远传来一声咆哮,进而听闻地震般的颤抖由远及近呼啸而来,比及近处只见一大团雪影在这厚重的雪幕里滚滚奔腾,一阵凌冽寒风夹杂着如刀雪屑,以及那令人窒息的野兽气息扑面而至。滚烫的呼吸将地上厚厚地积雪消融成一个大窟窿,巨兽将一只布满白色绒毛的大手推推趴在地上的夜雪,发出关切地哼哼声,夜雪无力地抬起脑袋,开心的看着一颗低垂过来的硕大脑袋,吃吃笑起起来,如那老友重逢。
巨兽一阵痛楚,不忍再看地上的夜雪,挥出大手握定夜雪腰肢,往自己肩背放好,夜雪紧紧抱住这宽广的后颈,松软厚重的毛发温暖着自己冰冷的脸庞,夜雪不自觉地加重了双臂的力道,将整个身体埋进巨兽温暖的白毛中,这是伤痛者避风的湾港,这是无助的孩子最好的布偶,这是孤单的心最踏实的怀抱,如同此刻,如同儿时。
“醒了呀,夜雪公主……”
奔跑的巨兽应声驻足,对着雪原上站定的老者咆哮示威,狂风瞬间将老者垂肩的白眉和巨耳吹的向脑后,老者面容依旧、目不眨睛,俨然一副超然出尘的道骨仙风姿容。夜雪并不理会,只是用力拥抱着巨兽,摆动小脑袋,让脸蛋更深地埋进柔软温暖的毛发。静悄悄,只有风声呼啸,静悄悄,仅存怦怦心跳……
“公主想……”
“林熄阁下!”
一语未了,夜雪突然发话,打断老者。不待老者大惊失色,接着说道:
“不必如此装神弄鬼,还是回去吧,夜雪既然技不如人,自晓生死之数,阁下不必如此!”
老者尴尬一笑,轻松长呼一声“接着睡觉喽”便跑跳着扬长而去,带着一串打着哈欠的笑声,淹没在风雪深处。夜雪轻轻抚摸着手中绵密温暖的长毛,轻轻呢喃“谢谢你”如那梦中呓语,微弱难寻。
当阳光投进泪水,折射出刺眼光芒的时候,夜雪忍痛睁开沉重的眼帘。如一个凄寒又明媚的梦,在夜雪沉静的心中再次荡起阵阵涟漪。虚弱的身体,难以支撑身下的三人不被屠戮,守护仿佛贯穿自己的一生,被动也好,主动也罢,或许不甘,或许自愿,但至少有人因自己的付出而获得得救,因为自己的取义而平安,这何尝不是自己的幸福呢?
超脱的方式有很多,但必定有一条相同的准则:认清自己,接受自己。生而于世,各人自有各人的出处和归宿,认同是一生,拒绝也是一生,何不坦然、甚至愉悦地接受这一生,享受这不会重复的一生?夜雪坦然一笑,微笑着想起当年,想起那雪猿,又微笑着看向沉睡中的三人,深深吸一口微风里融入的花香,闭起眼睛仰头接受阳光的沐浴。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毫无准备的刑暮和长生呆在远处,二人面面相觑后带着相同的狐疑表情望向灰兔,灰兔自然是萌萌地垂着耳朵一脸无辜。三人互相确认了下眼神之后,不约而同的回头寻找着什么。
“别找了!别找啦——你们这一找,我不出来也暴露了,蠢才蠢才!”
调皮的语调责怪着两人,一团大火从天而降,漂亮的落地,华丽的转身,逼格满满的出场仪式尚未精彩落幕,一串连珠炮
似的词汇将众人拉回现实:
“啊——着火啦着火啦——我漂亮地尾巴可别破了相了——”
说着扑楞扑楞尾巴上的火苗,整理下衣服,淡定从容地说:
“这个,本喵明人不说暗话,我喜欢你们!啊——呸!我是说这一切呢都是本喵所为,此刻诛灭尔等可谓不费吹灰之力。但是呢,本喵宅心仁厚,意欲网开一面,但有个前提条件!”
林熄打算卖个关子,等夜雪问他“什么条件”再告知,谁知道等待他的是一阵沉默,便咳嗽两声,接着说道:
“你得告诉我,刚才你是如何识破我的!我就给你指条明路,让你可以有机会自救或救下一人!”
夜雪睁开眼盯着林熄,像是在问他此话当真?林熄也毫不含糊,噌地跑过来蹲在地上,一张调皮的脸上写满真诚,重重地点点头。夜雪将头一扭望向远方,仿佛又看到那孤城落雪,仿佛又回到雪域冰原。
“你们可以读懂我的内心世界,我所知道的你们也会知道,但有些事我会忘记,有些事会发生变化,而这些便是破局的关键!这雪域、这孤城着实欺骗到了我,雪猿出现的瞬间更是令我信以为真,但在他将我拉上脊背的时候,我知道是我错了,但我拒绝不了这份温暖、这份回忆,便没有当即揭穿。”
“怎么发现的?怎么发现的?我分明是按照你的潜意识进行构建的,这雪猿也是长大后的模样啊!”
林熄可没有那份定力,有疑问立马就得问个明白,夜雪沉吟了一会,似是平复下心绪,接着说道:
“雪原之中兽类众多,几乎人手一只,用来作为飞倦时歇脚、回城的坐骑,但雪猿却是雪原圣物,只在传说中有人将其驯服,我因机缘而与之相识,作为儿时玩伴一起成长。他幼时只是攻击力出众,足以慑服群兽,但这并不是其成为圣物的原因,真正使他与众不同的是,其在成年之后,可以为背上的人疗伤、蓄力,我也是突然想起此事,故而你尚未来得及布局。复又试探一番,终于确定。”
“原来如此!那你是如何知道是我的呢?”
“赌一把!”
夜雪说的很简洁,林熄却听得一头雾水,又饶有兴趣,不打破砂锅问到底怕是睡不踏实,随即接口问道:
“怎么不赌长生和刑暮啊?还有雷爷呢,你也可以猜测是雷爷啊?怎么就独独笃定是我?”
夜雪狡黠一笑,低头看了看骨碌着大眼睛的林熄,意味深长地说道:
“因为雷爷一看就是光明磊落的英雄好汉啊!不像某些人,爱耍小聪明爱玩小心思——”
“啊啊啊,我也是英雄好汉呢!我这样做都是……”
刑暮咳嗽一声,打断林熄的话头,林熄自然也很识趣,直接岔开话题,话锋一转:
“好好好,就算你说得对,那你怎么不猜刑暮、长生或者小兔子呀?”
夜雪并不着急回答,而是扫向几人,最后又将目光定在林熄身上,沉思良久后,开口说道:
“你虽戏谑乖张,但身上却是一股得道之人的宽厚之气。那老者我虽然知道是假,但形貌非凡,必为异士、上神,进而一身得道者的朴实气质,全无妖邪之气,全然不似刑暮与长生。这二人修为虽高,却怀鬼魄之邪性,自有一股难以名状的不舒服感。”
众人闻言无不惊叹,一时间皆沉默不语,林熄不禁思忖,这夜雪修为着实不浅,但毕竟年幼,一身霸道法决尚未融会贯通,照理来说是不具备看透刑暮与长生的识力的,那究竟是为何呢?其中缘由,林熄如何得知,想来也终究不会知道吧,但夜雪直接开口打断他的沉吟。
“林熄阁下,不知刚才许与我的承诺还算不算数呢?”
“当然算数!本喵言出必行,岂会食言!”
说着回头扫向众人,与灰兔点头示意,尔后抬头看向夜雪,认真到有些做作的表情以示庄严:
“此幻境乃纸金林是也,世人入此空间则必难脱逃,一生沉沦于此,尸骨、魂魄囚于此间,再难往生极乐。不过毒虫久居之地,三尺必寻解救之药草,此为好生之德。此间亦复如是,有一处无根之谷唤作‘忘尘谷’,谷内一汪无源之水唤作‘地怨潭’,潭中每逢月临中天,光入寒潭之际,会升起一道自湖内涌出水面的泉涌唤作‘天生泉’,这天生泉便是脱此境界的唯一出路!”
事实证明,当你格外认真,或者一个惯于戏谑的人突然义正言辞的时候,是特别容易令人相信的。夜雪听林熄煞有介事的述说,便觉此言非虚,况且此刻我等性命尽在其手,杀伐全凭一念,不必绕弯子、费周折。随即艰难起身,向蹲坐在地上的林熄俯身拜了三拜,拱手敬诺:
“请林熄阁下不吝赐教,此番大恩,若有来生当思涌泉报之!”
林熄强忍内心的喜悦之情,被人尊重的感觉一向是很棒的,特别是对于一个爱搞笑、常常因此被嘲笑是小屁孩的人来说,这种突如其来的发自内心的尊重更加令人满足。遂第一时间拾回话茬,连珠炮似讲道:
“这‘天生泉’虽能救人,却是生于这幽灵密布的‘地怨潭’中,故而欲入泉,须有一生灵以贵重之物生祭寒潭,如此泉内方能开出一道仅容一人行的小门,入此门者便得以从直达天际的泉流中逃出升天!”
“不知这‘以贵重之物生祭寒潭’是为何解?还望明示!”
“凡俗众生、身无长物,只得以肉身生祭!不似当年那独……”
林熄讲的激情澎湃,正当口吐莲花之际,却被刑暮打断,意识即将言辞不当后,林熄也很识趣,打个哈哈便不再言语。但夜雪岂是愚鲁之辈,思及前事便大概猜出是那温润犀角桌与那恒温角杯,猜的倒也没错,只是如果较真的时候,应该称作兕角桌而已。
想到这些其实更加印证了方才林熄所言非虚,夜雪更觉坦然。此刻正是夕阳西下之时,和煦晚风中夹杂些许清寒,夜雪将披风盖在沉睡中的三人身上,看温柔阳光抚慰下的柔媚面庞。往事涌上心头,那么有生机的年轻人,此刻却要在这里经此磨难!夜雪开始后悔同意主上的想法而带三人远行,毕竟他们还是太年幼,难以在这危机四伏的洪荒大陆安然度日,虽知此番磨砺对他们大有裨益,但完全可以待其长大再带他们出来,当然,此番事出紧急,也属无可奈何。
那么究竟该如何取舍?夜雪顿觉心如刀绞,看似最应该让丫头逃出去,但以丫头的阅历、修为,即使出去也是须臾之间归于尘土。三人中最有机会真正逃出升天的是守约弟弟,阅历足以长途跋涉,修为和法决足以自保,遇山石、围墙可隐踪匿迹的特性足以令其规避危险,但守约情深意重,今后必定会一生背负绞心蚀骨之痛。玄策弟弟自有保命法决,可瞬间抽身战阵,脱逃虽然吃力却亦能应付,但心绪浮躁仇怨分明,此后必活在苦修、复仇的漩涡中无法自拔。
有那么一瞬间,夜雪甚至想谁也不选,大家一起患难与共同生共死!但她不能这样做,一则因为自己身负众人,更重要的是,这样做是自私的逃避,是卑微的懦弱,活下一人便能将众人的生命、理想进行延续和升华,不能因为自己的孱弱而放弃这个机会!
经过一番艰苦卓绝、寸断肝肠的思想斗争后,夜雪觉得还是让玄策带着众人的意志逃出生天。一则,其有能力逃遁回主上身边,告知任务失败好让主上另觅他人;尔后,玄策可以踏实修行,为了报仇必定勤勉苦修不出洞府,如此便可以无形中保障他的安全;第三,仇敌修为之高玄策自会心中有数,待其达到手刃仇敌之际,想必心境大有不同,皆是勘破俗尘得道飞升也大有可能。
玉蝉划过天际,月光如水徜满整个战场,烟消云散的战阵此刻显得宁谧和谐。林熄与三人分别对视后,幽幽说道:
“开始吧!”
刑暮和长生便相对而立、相隔数丈,二人运起法决,齐齐双掌拍地,尔后将手掌向外分开,地面便在二人双掌催动下抖动着裂开,随即越来越大,终于形成一道深邃漆黑的幽谷,夜雪并不关注周围的变化,只是静静地看着三人,回忆着初次见面以及后来的种种往事,不时莞尔一笑,像是想起某件特别有趣的事情。另一空间的守约和玄策,透过这道虚无却难以逾越的屏障,可以清楚的看到姐姐的心理活动,早已抑制不住内心的情感,眼泪奔涌而出,大珠小珠齐落玉盘,掷地铿铿然,连同所处空间一并抖动。
寒潭清澈倒映一团雪白亮光,微风过处波光粼粼凄美孤寂,灰兔抬头望着月亮,血红的双目激射出两道赤色长虹横亘天际,霎时间一道皎白又泛着邪魅淡红的光芒,直至刺入寒潭,在无数幽灵的惊惧声中,一道径长三尺的涌泉异峰突起破湖而出,在这道光芒的牵引下,迎着明月直直冲向天际。
“投身于这道涌泉,便会有达成最后的目标,但前提是你得想好,是以谁来生祭,又是让谁入此生门。”
长生将这个问题抛了过来,带着不吐不快如斯重负的轻松口吻。夜雪并不理会,只是将目光从三人身上挪开后,便盯着这道涌泉入神,良久后,漫不经心的递过话来:
“这生门会不会挤到他们,我不不愿将来出去是满身伤痕或者断臂残肢……”
“公主放心,将近三尺宽、一人高的生门,保证可以完好无缺。”
听完长生的描述,夜雪不经意地微微一笑,随即满是严肃的望向三人,夜风中用披风将三人裹得更加严实,满目慈祥眼含泪光,在抚摸守约额头的时候,用‘转念符’将自己的想法传给昏睡中的守约,思虑良久后,终于还是没有加进此行的目的,只是让他回禀主上另觅贤达,尔后要紧闭洞府潜心修道!
夜雪看了一眼天际,想起主上多年来对自己的悉心照顾,不禁垂泪不绝、黯然神伤,此生无以为报,又想起更无来生这事,愈加痛心疾首口不能言,只在心中默默为主上祈福。末了一拍地面,紧贴寒潭朝泉水撞去。
在撞进涌泉的一瞬间,夜雪突然觉得竟有种冲进雪猿怀抱的温暖之感,遂扬起小脸直直迎着泉壁。身后林熄匆忙的声音传将过来:
“究竟要救下谁呢?我也好助你一臂之力!”
声音未了,夜雪一整个头颅已完全淹没进泉流之内,正待众人疑惑之际,忽地一条云袖自泉流处甩出,极速卷起披风,连同夜雪没至半腰的身体,一并向涌泉奔来。林熄嗖的明白,原来这夜雪问清楚生门大小是有这般打算啊,想要一下救出三人,自己差点着了她的道儿。思虑这当口,夜雪的身体已完全融入泉流,生门已经打开,这条牵引着三人的云袖也将要抵达。
“炎枪飞鸿——”
林熄大喝一声,单指急点,凌空一戳,一团火焰曳着长尾,在披风抵达生门的一瞬间,将云袖焚断,随即涌泉不再、山谷不复,一轮圆月依旧,草木流光亦然,如同从未发生什么,仿佛确实不曾发生过什么……
守约和玄策看着众人静静呆了一段时间后,各自运决将化为草木的骨兽恢复,尔后各乘坐驾消失在茫茫夜色。守约便和玄策各自在各自的空间里寻找姐姐,终于在另一方位远远看到,三人目光相对,纷纷看到各自一路走来的种种经历和心绪,无不涕泪横流呜咽不止,虽然彼此听不到声音,更难相拥,但这种摊开在桌面上的心路历程已在不知不觉间升华了彼此的亲情。
如同世间关于亲情和过命战友情的争论,平心而论,二者确实有属于各自的唯一坚固性,但如果又是战友又是亲人,我想应该没人会怀疑这种情感的真挚!如同人们常说的: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