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晃而过,时光如流水游鱼,稍纵即逝。
眨眼间,聂小倩已在蒲宅住了半年,每日陪着蒲松龄读书写字,赏月看雪,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却也怡然自得。
但蒲松龄却并不如聂小倩这般潇洒。
蒲槃布置的功课繁重,他学习起来十分吃力,每每遇见不懂得句子,想要问父亲,却发现父亲总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动辄脾气大发,眉目躁郁。
他不敢去问父亲为何忧心,只能从下人们口中旁敲侧击,得知了一件大事。
战乱要来了。
从陕西揭竿而起的乱民们集结成的军队攻打占领了山西不说,前段时日竟直接攻入京师,害的当今天子在景山自缢了!
天子……自缢了?!
蒲松龄目瞪口呆,想不到那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场面。
聂小倩也被吓了一跳。
她在蒲宅里待习惯了,很久没有出过家门,也未曾打听过外界的消息,竟不知眼下已经到了明末清初的关键节点。
高中的历史课本上讲过,李自成入京,崇祯帝自缢,之后,李自成占领北京,乱象三月,再之后清军入关,彻底改朝换代!
眼下正是最乱的时刻,民间战火四起,蒲家庄身处山东省济南府,自然也避不开战火的侵袭。
即使眼下还算太平安宁,但想也知道,要不了多久,战火就会席卷而来。
“要屯粮!”聂小倩立刻做出判断。
她虽然不懂政治,历史也学的不算太好,但战乱时什么最珍贵她还是懂得。
粮食就是生命。
蒲松龄默不作声收敛表情,将她的判断记在心里,主动找到父亲,沉静地询问情况。
蒲槃看着他吃了一惊,忙问:“谁告诉你天子自缢了?”
蒲松龄抿着嘴唇,淡淡道:“下人们都在传这件事,说要亡国了,人心惶惶。父亲,你告诉我是不是真的?”
蒲槃看到自己年幼的儿子那双漆黑睿智的眼睛,不由得身子颤了颤,牙关咬紧,沉声道:“是真的。现在京师里人心惶惶,听说已经有不少官员都被大顺军抄家了。”
“咱们这边儿呢?”蒲松龄冷静道。
蒲槃迟疑着摇了摇头,“还不清楚,要看上头知府怎么决定,是战还是降。”
蒲松龄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父亲,去买粮吧。不论是战是降,地方上肯定都会大乱,咱们若想要在乱世活下去,必然要囤积粮食。”
蒲槃苦笑一声,道:“好孩子,你确实聪明,昨日你两位兄长听到消息时都未能立即想到这一点……可惜世上聪明人太多,粮食早就涨价了。这些年天灾不断,荒年粮稀,更不论战乱即将到来,家家户户都在屯粮。蒲家庄的粮铺早就被卖空了。咱们先前倒是买了一些,但只能支撑两年左右,现在也就指望祖上留下的那几亩地的收成了。”
蒲松龄这才逐渐想起来,最近几个月里,家里的衣食用度都在不断缩减,餐桌上原本四荤四素逐渐变成了两荤六素,主食也从每日两顿的白米饭变成了一餐窝头一餐米饭。
还有二嫂前两天说要扯绸缎做新衣,被母亲训斥了一番,改成了棉布的新衣。
原来变化早在不知不觉中就开始了。
蒲松龄整日读书,身边的人又从不对他说这些,以至于他从未发现身边的环境已经变了,直到今日才知晓外界的情况。
他目光瞥向聂小倩,发现聂小倩比他还要愧疚。
如果说他一个孩子不知道外面世界的变化还算正常,那么成天飞来飞去的女鬼居然也不知道外面世界的变化,这就有些过分了。
聂小倩自我反省了一下,觉得自己实在太死宅了,居然半年没出过蒲宅大门,连外面改朝换代都不知道,简直是家里蹲的模范。
如果她能早点发现这件事的话,她就能……哦,她什么也不能。她本就是一个游离世外的女鬼,就算知晓了战乱要来又能怎么办?难不成半夜显灵吓唬蒲槃老爷去买粮?
那她也得知道显灵的法术才行呀!
聂小倩反省了没有三秒钟,立刻抛开了心理负担,转而思考更为实际的问题。
比如:蒲松龄这孩子会不会因为这个消息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晚上蒲松龄躺在床上睡觉时,聂小倩就坐在床边看着他,絮絮叨叨跟他说话。
自从知道了战乱的事情,他时常做噩梦,半夜里经常大汗淋漓的惊醒,睁着眼睛直直望着黑漆漆的上空,好半天才能重新闭上眼。
初春的空气还是挺冷得,他一头大汗的蹬被子,聂小倩每次都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把蹬飞的被角给他盖回去。
鬼魂的身体太虚无,别的她也做不了更多了。
如果说一开始跟在蒲松龄身边看他生活只是因为好玩,那么半年时间下来,她早已把蒲松龄看做了自己的孩子,类似于现代追星的妈妈粉,看着小明星做任何事情都会激动地尖叫好萌好萌,顺便嘘寒问暖关心一番,自我感动。
前世她的好朋友追星时,她还很不能理解追星有什么好玩的,眼下自己不知不觉也沦为了追星一族,实在是世风日下啊。
当然,追星的条件也是蒲松龄长得确实好看。
粉雕玉琢似的小脸上眉目俊秀,皮肤又白又滑嫩,睡觉时嘴唇偶尔会微微张开,粉嘟嘟的惹人爱怜。而他醒来时,那双乌黑发亮的杏眸里蕴含着亿万星云,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令人一眼就陷了进去,深信他长大后一定英俊潇洒,风流倜傥。
聂小倩一直在他床边守夜,待他惊醒时,一面心疼的安慰他,一面用手指虚握在他的小手上方,轻声说道:“小松龄,别担心,虽然现在改朝换代,外面动荡不安,但你一定会没事的!不但没事,还能写下长篇名著,活到七十多岁呢。所以好好睡吧,没事的,真的没事的。”
蒲松龄闭上眼皮,眼珠轻微动了动,舌尖舔了舔牙槽。
活到七十多岁?
这是女鬼对未来的预言,还是单纯的安慰话?
女鬼不是第一次说这种话了,她究竟是真的知道,还是随口胡说的?
蒲松龄依旧装睡,将一切疑惑都默默埋藏进心底。
清晨,小翠叫他起床。
蒲松龄洗漱完去正房堂屋吃早饭,发现餐桌上的精致点心没了,改成了粗糙的烙饼,而米粥也变成了稀饭。
他将询问的目光投向父亲。
只见蒲槃站起身,对一大家子人公开坦诚道:“昨日打听到了京师的消息,咱们天子确实殁了。如今闯王四处抄家,除了京师,城固、汾阳、绛州、宣化……这些县里的绅弁大姓都被施以夹棍,惨遭抢劫。”
众人一片哗然。
站在边上伺候众位主人的下人们也瞪大了眼睛,向后缩了缩脖子。
蒲槃沉声道:“大顺军如此作为,一但山东省也被他们占领,咱们蒲家恐怕也逃不掉。”
餐桌上,大家都噤了声,屏住呼吸看向蒲槃。
就连聂小倩也目不转睛的坐在蒲松龄身边,仿佛自己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蒲槃环视了众人一圈,目光沉重道:“从现在开始,家里的一切吃穿用度全部减半。”
两个嫂子低低地惊呼了一声,目光里是不舍。
蒲槃挨个点名:“兆专,你最近多出门跑一跑,去咱家的各个店铺里把租子提前收了,铺子里的生意能做就做,不能做就关门。还有那些掌柜们,让他们抽空来蒲宅一趟,我有事要与他们说。”
蒲兆专点了点头,沉着应道:“是,父亲。”
“柏龄,你去几个长辈家里走一趟,通知他们这个消息,让他们也早做准备。”
蒲柏龄捂着嘴咳嗽了一声,病恹恹道:“知道了,父亲。”
蒲槃看向剩下两个稚龄儿童,迟疑了一下,道:“松龄,你还是照常读书吧,不过我暂时没法给你上课了,你自己照着书读,有不懂的去问柏龄。”
蒲松龄眨了眨眼,心有不甘,却依旧只能答应,“是,父亲。”
至于蒲鹤龄……一个两岁小孩能做什么?只要不给别人捣乱就好了。
蒲鹤龄大约也察觉到了餐桌上的不详气氛,有些不安的哭了起来。
奶娘连忙抱着他哄。
蒲槃看了一眼奶娘,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说道:“程嫂,如今家里这个情况你也看见了,我们恐怕没办法再养你了,况且鹤龄年纪也够大了,用不到奶娘了。”
程嫂脸色一僵,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就没了,她泪珠在眼眶里转了一圈,最终放下鹤龄,走到一旁给众人跪下磕了个头。
“是,老爷。我知道了,请允许我再待一日,收拾一下行李,再跟小少爷告个别。”
董夫人站起身走到她身边,神色淡淡道:“待会儿跟我去库房领银子,这些日子的工钱一分不会少你。你出去之后自己好好过日子。眼下世道这么乱,在宅子里跟在外面说不上那个更好些呢。”
程嫂连连点头,泪眼婆娑道:“夫人说的是。我会好好过日子的。”
程嫂退下之后,屋子里的其他下人们都些骚动,生怕被主家辞退。
蒲槃沉默地看向董夫人。
董夫人木着脸看着众人,沉声道:“春花!”
春花吓了一大跳,扑通一下就给董夫人跪下了,哭嚷道:“夫人,夫人别让我走,我还没伺候够您呢!”
董夫人抬眼看向蒲兆专,蒲兆专神色猛然一变,几乎叫喊出声:“母亲,孩儿有妻子作伴,暂时不想要身边人!”
餐桌上一片寂静。
春花惊吓的打了个哭嗝儿,呆呆的看向大少爷。
蒲兆专身边,娇娇弱弱的姜氏脸色难看地踩了蒲兆专的脚背。
董夫人叹了口气,怪道:“想什么呢!兆专。你身边的那个孩子,是叫刘平吧?他几岁了?”
蒲兆专一愣,回想了一下,道:“今年要有十三了。”
董夫人点了点头,看向春花,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
“春花,你今年好像16了吧?跟刘平差的也不多,那孩子是刘叔的独苗,他娘你也认识,就是洗衣的王婶。你看看若是同意,我就做主给你们定了。”
春花呆了呆,脸颊绯红起来。
“夫人!您……这种事让我怎么说呀!”
董夫人叹气道:“现在世道这么乱,也不知还有几天好日子可过,你是我身边长大的,我想趁着光景还好时,给你们主持了亲事,免得若有什么变故,没人照顾你。”
春花当即哭了出来,“夫人,不会的,肯定不会有什么变故。”
“你就说愿不愿意吧?”
“……,一切全听夫人安排。”春花含泪低下头,声如蚊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