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小倩跟着蒲松龄来到他的院子。

这院子不大，只有两间房，一间卧室，一间小书房。

小厮将蒲松龄送到院子门口，交由丫鬟小翠照顾，便自己钻进书房，放下老爷刚买好的宣纸，转身离开院子。

丫鬟小翠今年也不过十二岁，穿着一身翠绿罗裙，梳着一对双螺髻，正是活泼的年纪，却偏偏摊上了一个少年老成的主子，不到四岁的小孩，倒像是比她还年长一般。

小翠方才已经听小厮说过老爷今日布置的功课，于是便小心翼翼地领着小少爷走进书房，端了一个矮板凳摆在书案前。然后，她熟练地将宣纸在书案上铺开，用镇纸压住，又挽了袖口，拿起墨条，在砚台上缓缓磨起墨来。

蒲松龄等小翠将一切准备好，才规规矩矩地爬上板凳站好，又慢条斯理地理顺了宽大的袖子，手执毛笔，从小翠身前蘸了蘸磨好的墨水，严肃的对着三字经字帖开始临摹。

聂小倩飘到蒲松龄身后，悬在他头顶上方看他写字。

蒲松龄的字还很稚嫩。遇到某些笔画复杂的字，他便要执笔酝酿许久，才勉强写的不比其他字大太多。

哦，毕竟才是个四岁的小朋友，换成现代也不过是个幼儿园的小朋友，能背下三字经已经不错了，更何况还要写毛笔字。

这么说来，这位小蒲松龄是个神童啊！三字经全文有一千多个字，他才四岁就都会写了？

聂小倩一边想着古代的小朋友真厉害，一边有些心痒痒地伸手去戳那张嫩出水的小脸蛋。

她此时飘在书案侧面，面带捉狭的笑容，貌若桃花，身上的裙摆在空中旋转绽放着缥缈的花瓣，煞是好看。

尤其她伸出的纤纤手指，细长优雅，便是绝顶挑剔的人看到，都会为这双玉手而痴迷。

眼看这根纤长的手指下一秒就要戳到蒲松龄的脸蛋上，却见小孩眉头一皱，身子猛然向后一仰，躲过了手指，旋即举止自若地抬起毛笔对着窗外天光看了看，伸手小心翼翼的从毛笔上拔了一根茬毛。

咦？

聂小倩的手指从他耳侧划过去，戳了个空，连他一根头发丝都没碰到。

聂小倩好奇的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又看了看蒲松龄专注盯着笔尖的神情，惊讶的说：“你能看见我吗？”

蒲松龄眉头微蹙，抓着毛笔在字帖上又写了几个字，抬手去小翠面前的砚台上沾了点墨汁，继续写。

聂小倩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仍旧没有动静。

聂小倩有些失落，想要再伸手抓住他的肩膀晃一晃。可手一伸出，她又迟疑了起来。

之前从她身体里穿透而过的老妪嘟囔的那一句“怪哉，暑天里怎么突然有点冷”她还记得，老妪不可能无缘无故说这么一句话，想来肯定是自己鬼魂身上的阴气影响到了对方。

而眼前的这位蒲松龄还只是个小朋友呢，自己这样一直缠着他，甚至想要伸手碰他，确实有些过分了。

万一小孩吸收了阴气，回头生病了怎么办？

聂小倩反省了自己半晌，决定规规矩矩做鬼，不给活人添麻烦。

她收回手臂，飘远了一些，闷闷地看了一会儿蒲松龄，又玩了一会儿挂在笔架上的其他毛笔，最后闲得无聊，便在屋里到处乱转，飘在博古架前挨个欣赏上面的珍奇摆件。

于是她没有看到，在她背过身的同时，蒲松龄也立即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着的肩膀都垮了下来。

小翠不明所以的看过来，问：“少爷，怎么了？”

蒲松龄摇了摇头，软软糯糯的包子脸上满是隐忍地惊惧。他不敢回头，只能咬牙望着字帖，继续写。

小翠吓了一跳，连忙说道：“少爷，要是累了就先休息一下，您还小呢，写字的事不着急，可别累到手腕了。”

蒲松龄想了想，觉得有些奇怪，刚才那女鬼明明想要伸手抓自己，却突然像被火燎了一般猛缩回手，之后便不再靠近自己……莫非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是女鬼不敢碰的？

蒲松龄低头看了一遍自己的衣着，都是惯常穿的衣服，唯有颈间的银锁是母亲特地叮嘱过不可取下的。

也许，是这个银锁保住了他的命？

他放下笔，对小翠道：“母亲在何处？”

小翠道：“这个时辰，应该在佛堂礼佛吧？”

蒲松龄眼睛一亮，“我去找母亲！”

对了，家里还有佛堂呢！等我进了佛堂，看这些妖魔鬼怪还敢不敢再缠着我！

蒲松龄从小矮凳上蹦下，一溜烟顺着道路向外跑。

小翠吓得连忙追上他，拉住他的小手道：“少爷！慢些，莫跑，仔细摔着！”

聂小倩跟着他，宛如一阵清风飘出了屋子。

蒲宅的地方很大，出了蒲松龄的院子，是一个精致的小花园。

蒲松龄一路沿着回廊跑到佛堂，推开屋门便莽莽撞撞地冲了进去，一头栽进了佛前董夫人的怀里。

“哎呦，松哥儿，你这是怎么了？”董夫人惊讶的叫了起来。

蒲松龄把脑袋埋在董夫人的怀里，默默等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用余光看了一眼四周，发现女鬼果然不见了！

蒲松龄顿时心下大定，肉嘟嘟的脸上也露出了真心笑容。

“娘，我想你了！今日我陪你一起念佛经好不好？”

董夫人顿时板起脸，伸出手指戳了一下蒲松龄的额头，“你这孩子犯什么傻呢！今日的功课完成了吗？就跑出来玩？”

蒲松龄抿了抿嘴，认真道：“还没写完，但我今天肯定会写完的。娘，你教我念佛经吧？好不好？！”

董夫人愣了一下，疑惑起来：“松哥儿，你怎么突然想学念佛经？谁在你面前说什么了吗？”

蒲松龄沉默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娘，今天我看见了……”话到一半，他目光微移，看到了佛堂对面垂花门上坐着的那个漂亮女鬼。

日头高照，金色的阳光洒在院落里，那女鬼端坐在垂花门高高的瓦檐上，两手托腮望着佛堂，浑身上下被阳光照出了金灿灿的光芒，宛若仙女下凡，风姿绰约，端丽可爱。

蒲松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呆了。

董夫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除了蓝天白云什么也没看见，不由得有些生气，“松哥儿？松哥儿？你看什么呢？”

蒲松龄浑身一震，清醒过来，舌头打了结般，结巴了好几下，才想起自己先前想说什么。

“看……看见了一个女鬼。”

蒲松龄说完，便低垂脑袋不敢再看垂花门上的女鬼，只两手揪着衣摆，胳膊微微发起抖来。

董夫人脸色刷一下变了，她低喝一声：“你胡说什么！这可是在佛祖面前，不得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