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刚才那一茬，聂小倩没跟上蒲松龄的脚步，便干脆留在堂屋，继续看蒲家人吃早饭。

蒲槃和董夫人都是严肃的性子，饭桌上讲究食不言餐不语，连带着几个小辈在饭桌上也不敢讲话，看起来挺闷的。

聂小倩坐在蒲松龄原本的位置上，扭头左看看右看看，倒真让她发现了几分隐藏在餐桌下的暗流涌动。

老大蒲兆专是个壮男，尽管穿着长衫，却也掩盖不住他衣服下健硕的肌肉块，吃饭又急又快，仿佛有人抢似的。而他媳妇姜氏则是个纤细的小美人，眉目婉约，樱桃小口，瞧着十分温柔，可手下却不动声色地替自己老公夹了许多菜，一眨眼碟子里的泡菜一大半都进了蒲家老大的胃里，可见是个精明的人。

老二蒲柏龄是个文弱书生，食欲不振，吃两口就放下筷子歇一会儿，唉声叹气。他媳妇葛氏体态丰腴，长得也不赖，但却挂着一双吊梢眉，瑞凤眼里眼珠咕噜噜的转，瞧谁的眼神都带着算计。她瞧见自家丈夫吃饭磨磨蹭蹭，还偷偷在桌下踢了他两脚，催他多吃。蒲柏龄愁眉苦脸地拎起筷子再吃两口，没一会儿又忍不住放筷子。

这两家人倒是有趣，聂小倩看了一会儿，又把目光放在上位。

只见董夫人抱着两岁的小鹤龄，拿着汤匙一勺一勺喂粥，满脸慈爱。蒲鹤龄被喂得白白胖胖，脾气也十分大，吃了几口，大约是嫌白粥无味，一巴掌就拍翻了汤匙，呲哇乱叫起来。

董夫人于是顾不上汤匙蹭脏了衣服，连忙搂着小娃娃在屋里转圈拍背，又说些疼爱的话哄他开心。

老大家和老二家都吃完了朝食，见状连忙起身告辞。

董夫人注意力全在小儿子身上，随意地点了点头，甚至连一个眼神都不分给他们。

老大家和老二家便下去了。

随着董夫人的年纪变大，她对最小的这个儿子便愈发宠爱，也愈来愈忽视其他孩子。全家都知道这一点，却也没法子。

兆专和柏龄还好，都已成年，又成了家，而且兆专也不是董夫人亲生，而是妾氏李氏所出，作为庶长子本就没指望董夫人的疼爱。

只可怜才四岁的松龄，明明跟鹤龄一样都是同一个爹妈生的嫡子，却早早就被赶出了正房，独自一人住在东厢的一个小角院。

聂小倩看了一会儿董夫人逗小孩，还特地在小娃娃面前晃了一圈，扮了个鬼脸。

蒲鹤龄专注哭嚎，闪烁泪光的乌黑眼睛从聂小倩身上划过去好几次，都没有异样，想来这孩子也是看不见鬼的。

聂小倩无趣的撇了撇嘴，没兴趣继续听小娃娃制造的高分贝噪音，当即离开了屋子，转身飘往书房，寻蒲松龄去了。

到了书房，穿墙而入，正巧看见蒲槃在手把手教蒲松龄写毛笔字，聂小倩顿时来了精神，飘到两人身旁，也学着伸出一根纤长如玉的手指在宣纸上比划，跟蒲松龄一起学习繁体字。

古代有很多东西跟现代不同，文字便是其一。

穿越前，聂小倩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突然变成半个文盲。那些繁体字笔画又多又复杂，光是蒲松龄抄的三字经，她就有好多字不认识。

比如很有名的那句“苟不教性乃迁”，写在纸上就变成了“苟不教性乃遷”……这种生僻字鬼才认识啊！

呸！她就是鬼。应该说，这种生僻字根本连鬼都不认识吧！

聂小倩吐槽归吐槽，但眼下有机会跟蒲松龄一起听课，自然是抓住机会认真学习的。

倒不是聂小倩有多勤奋好学，变成鬼了还念念不忘学习准备考个科举，而是她无法忍受自己读了12年书，一朝穿越仍旧是个半文盲。

多可怕啊！

比变成女鬼还可怕啊！

她想，哪怕不是她，而是任何一个从二十一世纪来的现代人，在这种情况下恐怕都会努力学习的，毕竟这可是她们读书人（？）的自尊啊，怎么能当文盲呢！

蒲槃教儿子写字教的认真，丝毫不知旁边还蹲了个漂亮女鬼在偷师，蒲松龄却是知道的。不过他观察了一会儿，发觉漂亮女鬼只是在跟他学写字，不是准备在书案上瞎捣乱，便也没搭理她，任由她自己瞎看瞎学。

一上午过去，蒲槃教完了今日的课，并给蒲松龄留下了抄写的作业。

聂小倩暗戳戳地羡慕了一下蒲松龄有实体可以握笔可以练字，而自己只是个虚无缥缈的鬼魂，别说拿毛笔写字了，就连手指头沾着墨汁写字，都会觉得墨汁太重。

当然，她并没有真的拿手指头蘸墨汁，不然蒲槃教儿子写字教到一半猛一抬头，看见一团墨汁自己在空中移动，还在纸上划来划去……那可真是要人命了。

聂小倩刚下了决心要规规矩矩做个好鬼，不胡乱吓人，也不害人性命。所以这种白日闹鬼的场景，她是绝对不会做的。

再说了，万一真的把事儿闹大了，蒲家请来和尚道士捉鬼怎么办？！

她这条小命可不禁折腾。

上午的课上完，蒲槃出去上厕所，蒲松龄爬下矮凳，揉了揉自己站一上午有些酸痛的腿。小厮长乐走过来收拾书案，替蒲松龄整理好今日的功课。

稍等片刻，就见小翠抱着一包衣服从屋外走进来，接过长乐手里的书，拉起蒲松龄的手向外走，回东厢小院。

聂小倩跟着两人一同往院子走，路上碰见蒲宅的其他仆人，都纷纷向蒲松龄弯腰问好。

“三少爷。”

“三少爷这是刚下学吗？辛苦了。”

“三少爷长得可真俊呀，将来长大了也不知要迷倒多少女子呢！”

小翠连忙插嘴：“程嫂，你胡说什么呢！少爷还小呢，别乱讲话！”

程嫂是四少爷鹤龄的奶娘，今日早晨刚被罚了不许吃饭，如今四少爷回屋刚睡着，她端着木盆去小厨房讨热水，准备给四少爷洗尿布。

程嫂抱着盆子腼腆的笑了笑，“是是是，是我说错话了，三少爷别见怪啊！”

蒲松龄淡定的微微颔首，稚嫩的小脸上表情一本正经，严肃无比，宛若蒲槃的翻版。他道：“程婶，鹤龄今日闹了吗？”

程嫂闻言叹气，“哪天不闹呢？这不，好容易哄睡着了，我才歇得口气，出来讨热水。”

蒲松龄也没说什么。

小翠见程嫂似乎想在少爷面前大吐苦水，顿时心里暗骂她没长脑子。一个下人在主人家面前抱怨活累，抱怨小主人不好伺候，这不是找着让主人家辞退你嘛？

程嫂张嘴似乎还想说两句，小翠连忙打断她，笑着说：“程嫂，少爷回屋还有事呢。”

程嫂一愣，反应过来自己刚说了什么，连忙道歉道：“对对对，是我的错，是我耽误三少爷功课了，我这就走，您忙啊！”

程嫂抱着木盆匆匆拐进了月亮门。蒲松龄眨了眨眼，平静道：“小翠，你为什么要赶她走？”

小翠没想到少爷小小年纪，竟然看出了自己的意图。

她一怔，随即微微一笑，敛眸乖巧道：“少爷，我可没赶她走，我这是心疼您呢。您每日写功课的时间都不够，有这功夫听她说话，不如在屋里多写几个字，或者在榻上休息一会儿。”

蒲松龄沉默了一会儿，不再吭声，提步继续向东厢小院走去。

聂小倩跟在两人后头，琢磨了一会儿刚才的对话，半晌，才反应过来小翠真实的意图，竟是想保护程嫂，不让程嫂多说？

她不禁咂舌，古人说话可太绕了，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居然能完全不一样。

小翠也不过十二岁，在现代就是个初中生，在古代却能独当一面，甚至能将话说的滴水不漏。

是个人才。

不过一想到蒲松龄才四岁就能背诵抄写三字经，刚才小翠的话外之意也是他先察觉到不对劲，可见也是个小人精。

噫，古人都早熟。

聂小倩得出结论后，飘飘然在空中打了个转，飞上庭院里的翠绿树冠，在树叶间穿梭打滚，表达自己激动的心情。

宛如一阵风吹来，树叶飒飒作响。

小翠抬头看了一眼摇晃的树叶，奇怪道：“怎么忽然起风了？少爷，快进屋吧，别被风吹着了。”

蒲松龄看到在翠绿树冠中撒欢的漂亮女鬼，阳光下，她浑身散发着金灿灿的光芒，与绿叶交相辉映，偶尔在树叶缝隙间一闪而过的秀丽脸庞上，洋溢着热情喜悦的笑容，那双弯弯的月牙眼里宛如星子般闪烁光芒。

蒲松龄心底有些疑惑，不明白女鬼怎么突然这么激动，但却被对方的优美身姿所吸引，忍不住驻足多看了两眼。

挺漂亮的。他心想。

很快，他收回目光，沉心静气告诉自己。那是一只会害人的女鬼，哪怕再漂亮也是用来迷惑人的假皮囊，千万不能被她迷惑。

还是先写功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