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警局不比阆中警局,人人都与十得相熟,平头百姓最好遇见绕道走,没事少沾惹。
可眼下的情形,十得却不得不去沾惹他们。
只是如何沾惹也是有讲究的。就这么进去报案,声称一年前有个半大孩子遭人杀害在黑死巷,尸骨埋在黑死巷旁边的山丘上,届时被抓起来的会是自己,安的是故意杀害他人的罪名。
就你一个知道这些事情,人不是你杀的还有谁?
想不到更好的办法,两人在成都多耽搁了一天。
这一天的功夫,方天戟和阿夏找到了与女鲛人有关的信息。
起因是一个喝醉了酒的大汉大闹花柳巷,砸了洗尘铺的招牌,花楼妈妈和大汉一路扭打,报了官。
洗尘铺是阆中有名的花楼,接待的都是兜里有大钱的主。名字又较为雅致,不那么难说出口,是以在阆中红红火火,独占鳌头。
问起醉酒大汉砸人家招牌的原因,竟是因为一个走场女。
走场女,是行内叫法。花楼女人向来做的皮肉生意,卖身契压在妈妈处,一辈子不得自由。有些女人想做这样的生意,又不想受卖身契的约束,便以走场女的身份进花楼,做一单得一单的钱,做完就走。
每接待一个客人,拿到的钱自己要比卖身的拿得少,但少了约束,有不少女子愿意这样干。
大汉口中的走场女,花名换做连翘,曾接待过他几次。大汉背着花楼妈妈,给过她几次首饰银钱。用他的话来说,和连翘熟络得很。
连翘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但去洗尘铺三次,总有两次遇着她。然而从一个星期前起,连翘再也没去过洗尘铺。
大汉连问几次,花楼妈妈总是以各种理由搪塞他,硬将自己的姑娘塞给他。
这次大汉忍无可忍,终于从花楼妈妈嘴里得到了实话:连翘早就不在洗尘铺干了!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大汉当即砸了洗尘铺招牌,一路闹到了警局。
“你们知道的噻,我又没有人家卖身契,她要走,走哪儿去,我咋个晓得?”花楼妈妈掩面哭诉,“非不听,说是我把连翘介绍给了别的男人!哎哟......”
方天戟面露尴尬,听着眼前老鸨的嘤嘤之语,不知作何回答。
花楼这种地方......
“那连翘,可是嫁了人家的?”阿夏问她,“若是嫁了人的,叫夫家发现逮回去了,也有可能的。”
方天戟吃惊的望着一脸稚气的阿夏,头一次发觉他面稚心老。
“我怎么知道!做这种事的,就算嫁了人,也肯定是夫家太穷啊,不过说实话,她如果真的是被夫家抓回去的,也少不了一顿毒打。”花楼妈妈说着眼泪又来了,话题歪向了另一边:“女人苦啊......”
“你现在完全联系不上她了吗?”方天戟问。
“怎么联系?我又没有电话机,再说了,我联系她干嘛?”花楼妈妈提高音调,尖锐的声音在审问室响起:“我这里和麻将馆没什么区别嘛,都是来耍的,人家愿意来愿意走,我哪里管得着......”
她说着,眼珠子一转,似乎想起了什么。
“嗳,嗳!”她喊道:“我想起来,她好像说过她嫁过人来着......我听她提到过......卖鱼?”
方天戟一震,和阿夏对视一眼,叫她说清楚一些。
“哎哟,我又想不起来了,听她提过一嘴而已,是要去买鱼还是卖鱼,记不清了......”
这个连翘......
方天戟心里有些怀疑,联想起十得对周含的关注,再望向眼前的花楼妈妈,他开口道:“我带你去见个人。”
将人带到义庄,花楼妈妈婀娜多姿的走进去,乱七八糟的爬出来,叫停尸房中的女尸吓得半天不能言语,苦胆吐了半袋。
但他们终于得到了一个信息:死者就是走场女,连翘。
连翘是个花名,花楼妈妈只知她叫乌林珠,并不知她姓氏。
乌林珠三字足以证明她的满人身份,和鱼有关的话......他们还得再去一次甘山村。
实际阆中的渔村不只甘山村一个,沿江而下,有不少比甘山村更大的渔村。只不过十得独独来了这里,又独独在意周含家。那日从周含家出来,他们去寻问了其他人家,十得都显得心不在焉。
方天戟有意无意的去思考十得这样做的目的,连自己也没有注意到。
到达甘山村时正值晌午,周含母子外出卖鱼还没回来。两人在后院外等着,方天戟注意到墙角堆放垃圾和碎碗瓦片的地方放着一个质量上乘的瓷器。
他心下好奇,翻了墙去看。拿起瓷器,却见瓷器底部已经破了,无法再用,瓷器内部油腻腻的,像是装油的罐子,心里更是奇怪。
连他家都不曾拿这样上乘的瓷器装油,周含家倒是舍得。
一连等到太阳快落山,两人才在斜阳光影下瞧见一个佝偻的背影,正是瞎眼老太陆氏。
陆氏眼盲,耳朵和鼻子就灵,离两人还有七八米远,便裂开嘴笑道:“两位小官又来啦?”
阿夏忙上前去寒暄一阵,将老人扶回院中。
“怎么了,还是没找着凶手吗?”老人纠结得眉头紧皱,面露担忧。
“有些眉目了。”方天戟道:“还有些事想再确定一下,才又来叨扰您。”
“不叨扰不叨扰,”老人摆手,问他:“是个什么事?”
“是这样的,你可曾听说过......乌林珠?”
乌林珠三个字出口,陆氏脸上表情忽然木了一下,即刻便爬上惊惧神情,哆嗦着问他:“怎么......死的女娃,是......是乌林珠?”
不否认,就是肯定。
方天戟只愣了一秒,随即听见陆氏“嗷呜”一嗓子大哭起来,凄凄切切,无神的眼眶里滚烫的泪大滴落下,很快满脸泪水,几乎喘不过气来。
方天戟手足无措,却听见阿夏问:“你认识她?”
这话又像开闸的钥匙,打开了陆氏的泪腺,她抽着气,似乎想要在外人面前留点面子,老人心善,眼泪却止也止不住。她干脆放弃了,拿着一块手帕捂着眼,任由眼泪湿了帕子。
哭了半晌,她才缓过劲来,吸了鼻涕,哑着嗓音告诉他们:“乌林珠,是我儿媳妇!”
......
十得回到阆中时,方天戟刚刚带着周含到义庄认了尸,确认了死者的身份。
她刚在成都解决了有关许二邵的案子,差点叫成都警局的人当作疯婆子,好不容易连夜逃回阆中,又听说鲛人案件有了进展,马不停蹄的往警局赶。
来到警局时,正好遇着周含和陆氏在录口供。
“怎么样了?”她将气喘匀,拍了拍站在审讯室外头的方天戟,问他。
“死者身份已经确认了,还在问他们......”
十得打断他:“我是说旺财。”
方天戟狠瞪了她一眼,别开了眼。
“别这样嘛,开个玩笑。”她爽朗的笑着,忽地想起这里隔音算不得好,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压低声音问他:“和周含有关吧?”
“你早就知道?”方天戟皱起眉,望向她的眼神里带着探究。
“我猜的。”十得说得轻松,轻描淡写的掠过自己回到家中细数那些鱼鳞的事。
“你这几天......去哪儿了?”停了半晌,方天戟轻咳一声,开口问她。
十得一笑,戳了戳他的手臂,“关心我?”
“不说算了。”他转身欲走。
“我去成都了,”十得目光紧盯着审讯室里的周含,将他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一边道:“去破了个一年前的命案。”
方天戟:“这年头吹牛都不用打草稿了吗?”
“嘶......”十得回过头:“我发现你对我很有偏见啊,我是谁?师娘子十得!天底下还没有能难得住我的案子!”
“当真?”
“当真。”
“当真?”
“当......真吧?”
“嗬。”方天戟发出一声轻蔑的笑,换回十得一记白眼。他问她:“一年前的案子,你怎么破的?”
“知道凶手的特征,看一眼就知道是谁咯。”
“一年前的案子,你怎么可能知道凶手的特征。”方天戟并不相信。
十得笑笑:“我听到的。”
见方天戟一脸听和尚说鬼的表情,她“啧”的叹了一声,解释道:“那孩子叫人在巷子里打了闷棍,抢走了值钱的宝贝,后来又被人打了一枪,死得透透的,抢走了身上仅剩的二块五毛钱,所以尸体上留下了枪声和挣扎时手指抓挠凶手衣物的声音。”
“正正好,他抓的是那人的帽子。”十得说着伸手摸向方天戟的头顶,手指在他的警帽上用力抓着,发出让人难耐的声音。
“你干什么!”方天戟打开她的手,理了自己变乱的头发,重新将警帽戴好。
十得瞪了他一眼,“你脾气真差!”
她说:“你听见刚才的声音了吗?警帽里头有个硬板,挠起来声音不一样。”
方天戟当然懂得那是什么声音,类似于指甲挠在蒙了布的木板上的“吱嘎”声,听得人牙齿发酸。
可是,仅凭这两样,她就能确定凶手?
看出方天戟的怀疑,十得接着道:“找出凶手的当然不是这两样证据。”
她指着自己左边胸口,“是人心。是做了亏心事害怕鬼敲门的人心。”
她与赵甲木商量了一夜,甚至演了出许二邵冤魂缠身的戏码,想去警局闹一闹。谁知戏刚演了半场,其中一个警员便止不住的打起摆子来,两人只好将戏停下,装神弄鬼的问他一年前的元旦身在何处,做了何事。
他说下了班在街头闲逛,十得便问他走到了哪里;他说去了劝业场,十得便问他买了什么。一番询问之后,得出了这样一个场景。
一年前的元旦,月色极好,一个喝了几口小酒的警员下了班,去了趟劝业场。他用那天发的奖金给媳妇买了个簪子,趁着月色闲逛回家。
证词说完,成都警局的科长脸色变了,即刻叫人将他抓了起来。
元旦没有月亮。奖金是元旦第二天发的。
谎言仅在所有人都在说谎时才有用。
一个谎言要用无数谎言去支撑,十得深谙这个道理,那个杀了许二邵的警员却不明白。
听完十得的叙述,方天戟半晌没有回神。
等了很久,直到周含起身,要从审讯室里出来了,方天戟才低声说了一句:“你还没那么傻。”
“什么?”十得没听清。
“没什么,赶紧问你的问题去吧。”
十得却奇怪:“你怎么知道我要问他问题?”
“你满脸都写着‘问题’,”方天戟话说出口,恍然发觉自己绕进了十得的话圈里,冷声道:“别拿你审问犯人那套对付我。”
“啧啧,无趣。”十得冲他做个鬼脸,朝着周含去了。
方天戟脸上冰霜渐渐松动,望着十得的背影阵阵出神。或许她能够......
算了,想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