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是劳动人民的良好作息习惯,即便庄稼地里稻谷已收,新播种的冬麦才刚刚冒出了头,人还是会在卯时刚至时从被窝里爬起,顺便把狗叫起来。不为别的,因为昨晚睡得太早,再睡下去脑壳疼。
赵甲木醒来时床上早已没了十得的人影,他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身上裹着原本应该在地上的薄被。
究竟是十得醒了之后将他搬到床上,还是他半夜自己爬上去的,赵甲木已经记不清了。他从床上坐起,闻到稀粥散发出来的米香。
那碗粥还温热着,十得刚走了没多久。
喝完稀粥,赵甲木从床边立柜里翻出一个木盒子,将脖子上旧的三角符取下放进盒子里,戴上了新的。盒子里除了三角符,还有一个小孩儿带的金锁,不到半个巴掌大小,正面是荷叶,背面刻有“元侑”二字。
他将金锁掩盖在符纸底下,将整个木盒放回柜子里。
此时天刚蒙蒙亮,十得站在大帅府前,踌躇着是不是该请手里握枪腰间别枪的军哥通融通融,放她进去。再不济,帮她把方天戟叫出来也行。
她的狗子还握在方天戟的手里。
昨天她做了个梦,梦见那只小黑狗变成了只爱吃肉的大黑狗,和街上所有的狗一样。她被吓醒了,整夜都没有睡好。
辗转半夜,她脑中只有一个想法,不能再让这只狗留在方天戟家了,必须把它带走!
十得向来有些神道,例如梦中预兆这样的事,她时常十分上心。先是去了警局,然而时辰太早方天戟还未上班,她便偷摸着转到了大帅府前。若是旺财真的在大帅府大吃特吃,安逸享福,她便没有再养它的必要了。
她养狗,是有妙用的。
黑狗通灵,这是事实。凡与鬼神打交道的,无人不知黑狗血的妙用,甚而家家户户总有人听说过,晓得黑狗辟邪。十得既是与死人打交道的主,黑狗对她来说意义就与常人大不相同。
古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除此之外,狗鼻子还灵,仔细调教一番,以后再找什么证物便容易得多了。可若是这狗让方天戟养成了好吃懒做的性子,那真真是可惜了这一身黑亮的皮毛。
天边渐渐变得亮堂起来,初生的太阳将光洒在十得的身上,照得一张小脸白森森的,让人汗毛兀自立起,觉得阆中的太阳无甚光热。
她在高门大院前踱来踱去,始终不敢贸贸然拿自己肉身凡胎去挑战枪杆。就这么一直等着,身后的门终于吱嘎一声开了。回过头去,一身警服的方天戟正在和门口的枪杆子士兵低声说着什么。
“方天戟!”十得喊道:“你可算出来了!”
十得话说得急,脱缰野马似的瞬间来到眼前,方天戟还未反应过来,已叫十得拉着往外走。
方天戟心里一沉,问她:“出什么事了?”
语气里满是担心。
“我来接旺财。”十得说得一本正经。
方天戟:“......”
“你在外面等了一早上就为了这个?”
“不然呢?”
方天戟好笑;“为什么不进去?”
“不敢啊。”十得想起那天在华香楼十几个枪口对着自己脑袋的场景,仍然觉得心底一阵发毛。
方天戟轻笑,反过来拽着她的手,将她往大帅府里拉。
“以后找我直接进来,别在外面傻站着。”方天戟低声说着,又吩咐门口那两个配枪的:“以后......放她进来。”
士兵整齐答“是!”,十得听得心花怒放,贴近方天戟,笑道:“这是关心我吗?是给我的特权吗?”
方天戟将她推开,松开了她的手。
“别想太多,我只是怕案子上有急事而已。”他勾起嘴角,一手轻扣住十得的后脑,凑在她的耳边低声耳语:“不过,以后这种阿猫阿狗的事你在警局告诉我就好,不必特地到我家来。”
十得叫他的动作弄得浑身不自在,一下挣脱他的束缚,离他三步远。
“我就来拿回我的狗,你别动手动脚的。”十得警告他。
方天戟心情不错,好心给她指了条路:“院子里有个狗窝。”
十得刚刚转身,方天戟的笑靥顿时消失。他面无表情的抬头望向二楼窗户一隅,见有人拉上了窗帘,消失在窗边。
他还在想着什么,十得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
“喂!旺财!你别跑啊!”
短短几日未见,昔日的小奶狗长大了一圈,喂得胖乎乎的像个黑团子,毛色也比那日光亮许多。它的爪子已经完全好了,只是还有些瘸。它抬起瘸腿,在十得的追逐下满院子乱跑。
熊大帅的院子很大,仿洋楼的建筑前面分作两块草地,每块都有六七十平,地上种了绿草,墙角种了一圈紫薇和茉莉。草地中央立着一个光屁股小男孩尿尿喷泉,木制的狗窝就放在喷泉下。一眼望去,院子里空空荡荡,单调得很。
方天戟走近时入眼便是一人一狗满院乱跑的场景,他怔了两秒,而后吹了声口哨。那黑色肉团子听了哨声,急转了个弯,直朝着方天戟的方向扑去。方天戟顺势蹲在地上,让黑团子跳进了自己怀里。
那双绿悠悠的眼睛恶狠狠盯着十得,脑袋往方天戟颈窝里拱,不时朝十得嚷嚷两声。
“忘恩负义!”十得从牙缝里咬出四个字,狠瞪了方天戟一眼:“你怎么能给他吃这么好的东西,有奶就是娘你不懂吗?现在你成它娘了开心了吧?”
开心这种情绪的确是有,然而不是来自被狗当成娘,而是十得因一条狗吃瘪后气成河豚的模样。
他控制住自己的笑意,望一眼狗窝旁狗碗里的肉,“我并没有觉得它吃得很好。”
他说完便往外走,一边逗着狗崽一边等着十得追上来。
时间还早,距离上班还有半个时辰。为答谢方天戟用肉招呼了旺财,十得拉扯着他往路边摊点贩摊位去,要请他吃早餐。
方天戟其实已经吃过了,十得也喝了稀粥。但她找不到更省钱的答谢方法。
还是那家抄手摊,上了两碗红彤彤的红油抄手。
方天戟看着十得大快朵颐,还未动箸就感觉这些红油和辣椒顺着自己的喉咙一直到胃,辣得生疼。他很好奇十得的早餐这么火辣会不会胃疼,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面前的抄手已被十得端了过去。
“你不吃吗?”她问,然后自问自答道:“哎哟我忘了,你不是四川人吧?吃不了辣,我先替你吃了......”
她是故意的。方天戟确定。
望着她得意的眼神,方天戟丝毫不怀疑她会在某一天端出一盆油辣椒,一本正经的告诉他:“干了这碗辣椒油,咱们以后就是过命的兄弟了!”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四川人?”方天戟顺着旺财的毛,问她。
“你会说四川话吗?”十得挑眉反问。
方天戟哑然。
“其实不是因为这个,”十得吞下最后一个馄饨,往桌上排下十枚铜钱,“你是江浙人,对吧?”
方天戟面露讶异,“我说的是北京话。”
“可是你祖籍在江浙一带。”十得箭靶子直射鸟屁股,十分确定道:“我想想看啊......高墙大院,荷塘,还有一口......八门井。”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方天戟已经凑到她的眼前,玉笋般骨节分明的手扣住她的下巴,方天戟似乎很紧张,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从哪儿知道的?”
“掐指算的。”十得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我可是师娘子嗳,通天晓地无所不能。”
“神婆还会算命?”方天戟显然不信。
十得嬉笑着推开他的手,“大帅府......丢了一块玉佩吧?”
玉佩存灵这种光怪陆离的事,方天戟是不信的。然而按照十得的话来说,这世上有许多事你信则有,不信也有。
她的确因为那块玉佩梦见一个被淹死在井中的女人。
玉这种东西向来有辟邪的作用,可这块玉佩竟然能成邪物,说明玉佩里的东西不简单。方天戟的身份兜兜转转,竟在她从没考虑过的方向一走到底。
方天戟不是讨口子的乞儿,是个少爷。
即是说,她原先关于小乞丐和玉佩之间的猜想全部错误,没有感天动地的兄弟情,也不存在相依为命的乞儿兄弟,有的,可能只是富家少爷的财物被人顺手牵羊。
她原本只是想诈他一诈。十得脑中戏太多,到底不能由着自己的臆想妄自推断,虽然她没少做这样的事。
玉佩可能是乞儿从方天戟身上偷走的,也有可能是乞儿从别的地方得到的。而他的死,也从偷盗玉佩这一种可能转变为偷盗玉佩或者作践方天戟。
所以她只是诈他一诈。想知道这块玉佩,到底打哪儿来。
可这句话问出口她就后悔了。打从鲛人浮出水面起,她认识方天戟的时间掰着手指头就能数得过来。和手指头相等的天数里,方天戟要么是冷着脸,要么是冷脸上带着冷笑,如此深情殷切的注视着她还是头一遭。
尽管他只是想知道玉佩的下落,可这深情热烈而又压抑不住喷薄而出的情感让十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方天戟目光灼灼的望着她:“我给你一千银元,把那块玉佩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