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过了午夜,转眼已是次日凌晨,客人们的马车一辆接一辆地驶出绛云楼。
若是这会儿还没离开的,今晚也就不会再走了。
富丽楼阁里的灯光一盏盏地熄灭,仍有两三间仍在意犹未尽的。
陶益举着包扎好的伤手,喝了碗醒酒茶,砰地落盏,顶了张别人欠他八百万两的臭脸,压着一肚子火,憋得肝都快要爆裂。
“表哥,气大伤身,何必计较?”屋里另一个男人说道。
此人之前被鸨儿称作“四爷”,正是赵王四殿下越良弘。
他闭目转了转青玉扳指,表情佛得就像老和尚拨算珠。
与陶益那只呼哧呼哧的大黑牛相比,两人一静一躁,反差鲜明,似乎不是一路人,却又血脉相连。
越良弘微微睁眼,朝旁边侍候的胜雪瞥去,她立马意会,放下手中事,轻巧地跪坐到陶益身后来为他揉肩。
陶益追着她飘过来的衣裙瞄了一眼,心中的暴躁火气瞬间被两只柔软的手掌压灭了火头,纤细的手指头随意捏捏,全身的紧绷的筋骨顿时松了下去。
即便这双手起不到任何按压解乏的效果,却能出神入化地抚平一只危险野兽狂暴的心。
陶益感受着肩头仿若无物却又撩拨心神的触碰,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后,酒也醒了大半,才能开始像个人样地说话。
“那小子算他走运,敢跟我对着干,下回再让我碰到,非扒了他的皮!”
越良弘叹了口气:“你可知舅父为何要将你调去北境?”
一提这事,陶益就头疼,低头拍拍脑袋:“哎呀,还不就是嫌我那什么……乖张易怒,是个游手好闲的闲散纨绔,怕留在城中生事给咱们陶家添麻烦,这才让我去军中历练,把我支得远远的,到父亲手下也多些看管,省的在建安晃来晃去碍事。”
越良弘:“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陶益脸皮老厚,点了点头,来者不拒收下了这句“夸赞”,拍了下胸脯:“而你看我现在,练得很好啊,灭了一支三百人的北凉偷袭兵。
“这次回京述职,明早还要觐见,陛下定会嘉奖我的,也给陶家、给贵妃和殿下您脸上增光啊,哦,呵,该是今早了。”
让他给自己增光,越良弘怕折寿还来不及。
他很清楚陶益那点能力,逞凶斗狠回回第一,上阵打仗就浑水摸鱼,如今这屁大点的军功里大概掺了九成的水。
但既然功勋已经落定,此时追究无用,转而责备道:“回来第一天就收敛不住,方才要不是我拦着,差点出大事。”
陶益并没听出他所谓的“大事”另有所指,还以为是自己闹了那么一场的事,不以为然地摆了摆裹着绷带的手:
“不过就是急了点,招来些伙计围观,又没出什么大乱子,来绛云楼的人也不敢多嚼咱们家那个舌头,不过确实扫兴得很,还好今晚……呵呵。”
他侧头看了眼肩上的手,一把握住。
胜雪下意识地一缩,却被抓得更紧,只能垂目顺从。
越良弘睨眼瞥着他们这一来一回的小动作,拨弄扳指的拇指停了一下,掀了个眼皮收回目光,又继续拨着,淡然说道:
“胜雪,今晚好生侍候陶二公子,早上喊他起床,再差车送他入宫,别误了觐见的时辰。”
胜雪没有丝毫的推却,恭顺地颔首答应,陶益便马上要将她扛去里间。
越良弘皱眉高声喊停他:“慢着,那个尔岚,你以后不要打她的主意了,家里不还有好些呢么。”
陶益拉着胜雪的手往怀里揣,边拍边道:“什么大不了的一个妓子,眼睛长到了头顶上,也不知哪里生出来的臭清高德性,入了这行装什么装?
“我陶家何等地位?收她做妾那是她几辈子求不来的福分,只要给我生了儿子,那一辈子锦衣玉食还不唾手可得?真是蠢货。”
越良弘眉角一抽,淡漠的声音更多了几分冷意:“‘陶家的地位’这种话,表哥切不可再拿此为招摇,今时不同往日,秦王出了宗正寺,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这赵王当得也不再容易。
“母妃和我与陶氏,相互扶持、依存,休戚相关,陶氏务必处处谨言慎行,尤其是你,装也要装个人样出来,处心积虑这么多年,别让本王功亏一篑。”
说到正事,陶益就一个头变两个大,掐掐睛明穴:“知道了,以后一定注意。”
可他脑子里还不正不经地想到别处去,打了个哈欠道:“唉,也难得遇到那种只见一面就想收回家的货色,可惜啊,殿下先前不都已经让妈妈同意给人了么?怎么后来……又改口了呢?要不是殿下,那尔岚没准现在已经有了我陶家的种了!”
这陶家二表哥简直是头猪,满脑子也就剩畜生整天想的那点事儿了。
越良弘耐着性子对“猪”讲道理:“你知道那突然冲进来的小子是谁吗?”
陶益低头想了想,挠挠耳后摇了下头:“面生,没见过。”
“听过宁阳公主么?”
“好像听过,就是……”陶益仰头眯眼盯着房梁,拼命在畜生大的脑子里摸寻这四个字,终于有了点印象,“西蜀来的那个?嫁给秦王了?”
越良弘道:“方才那人就是她,女扮男装,不知为什么会来绛云楼,但倘若你真的出手伤了她,这个后果,别说你和陶氏要被问责……”
他冷眼看去,乜着陶益惊异四射的目光,缓缓开口:“……就连本王也担不起。”
……
……
秦王府内,夜色浓郁,越无疆在书房里心神不宁地踱步,不时出门去看看隔壁的主院——那个被鸠占了的地盘。
他见寝屋窗中人影幢幢,便揣着一丝希望地过去询问,把那句已经问了婢女两遍的话,又问出第三遍:“公主回来了么?”
得到的答案依旧是没有。
他无端失落地叹了口气,随即摇摇头:想那家伙做什么?
接着无所事事晃回了书房,连翻三本书,一本都看不进去,常乐也来问了两遍是否要就寝,他都说:“再等等。”
越无疆心中莫名生出了一股酸酸痒痒的感觉,总觉得哪里拧着劲儿,不顺畅。
这种感觉从没有过,好似蚂蚁乱爬,爬得胸口发麻。
屋里已经呆不住,他终于随手拿了本书,提了一盏小灯,来到前门侧边的走廊里,选了个能看到大门的位置坐下,靠着飞来椅,挑灯夜读起来。
在静悄悄的夜幕下,夜气氤氲,无声无息地为院子披上一层凉薄的寒意。
越无疆单手卷着书,映上脸庞的烛光温暖沉静,他认真读书的模样,俊雅,安宁,一尊精致的石像也似。
一双凝眸深沉如潭水,眼神却浮在书页上打飘。
半个时辰过去,一页纸都没翻。
一句话来回看了好几十遍,没往脑中记进一个字。
他心中自嘲:也不知是为什么不睡觉,放着好好的书房不呆,非要来这儿挨冻,用昏暗的烛光看着暗搓搓的书。
而门外缓缓驶来的马车可以告诉他这是为什么。
隔着半个院子,越无疆听到外面传来的几句问候声,赶忙坐好,身子朝向里侧,假装在这看书看了很久,装模作样地翻了一页,屏息听着那群人下车、进门、走进院子。
直到女扮男装的妻子朝这边指问一句:“你大晚上的不睡觉,怎么坐那儿吓唬人呐?”
听了这声音,他隐隐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定,也没了蚂蚁乱爬的酸痒,偷乐了一下,转过头却是一张漠然的死鱼脸:“这里是本王府上,本王爱坐哪坐哪。”
姜见鱼觉得他有病,困倦地“哼”了声,揉着眼睛掉头就走。
越无疆追问道:“你去哪了?这都快丑时了。”
她头也不回,懒散地撂下一句话:“喝花酒去了。”
越无疆:……
他就这么拧着身子坐在飞来椅上看着她渐渐走远, 忽被一声“三哥”给唤回了神。
越承弼不知何时坐到了旁边,一臂搭着栏杆,审视着他的脸,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含蓄怪笑:“三哥啊,怎么在这儿看书?怪冷的哈。”
“啧。”
越无疆立刻摆出一脸正色,清了清嗓子,略显责备地说道:“让你跟着宁阳,一是为了看管,二是为了照应,怎弄得这样晚?”
越承弼叹了口气:“今天出了点事。”
听他说完姜见鱼的种种奇怪言行还有绛云楼的遭遇,越无疆摆了下手:“宁阳的事先放放,你方才说,在绛云楼碰到了老四和陶益?”
“是,我知道绛云楼是四哥的地方,本不愿进去的,可嫂子那兴头上来了,三哥你知道的,谁也拦不住啊,那就只好进去坐了一会儿。
“走时在隔壁包厢听到了四哥的声音,我不想跟他照面就先下楼了,打听之后才得知原来屋里另一个撒火的人是陶益,他从北境回来了,还是以前那套做派。”
“呵,陶家有子如此,不知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越无疆把卷起的书展平,起身熄了灯,“此人便是我们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