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直说吧,我认为晓灵很可能已经不在了。”袭风头也不抬地说。
在琼华班租住的宅院中,他照常穿的一身黑,系了根黑色抹额,束了个高辫子,单脚翘在兵器架上,侧着身子压腿,暗自在心里数数。
乍看之下,这和姜见鱼今天的造型有点类似。
她没有刻意扮男相,穿了干脆利落的束袖白衣,也是高扎马尾辫,发尾垂至腰际,绯红色的长头绳一并而落,一晃身便轻轻摆着,尽显年轻女孩的朝气与她独有的飒美。
早上出门时碰到越无疆在她院子门口闲晃,还因为被他多看了两眼而斗了五六个来回的嘴。
她依旧带了把不搭调的折扇,展开“狂且”二字,扇了扇,问道:“为何这么确定?”
袭风的左腿压满五十下,又换了右腿架上,额头贴着膝盖闷声叹道:“‘袭风’是晓灵曾给我取过的艺名,我当时没用,她为了这事还跟我置了半年的气。
“若她在建安听到这个名字,不论其人是谁,至少都会来看场戏见一面,一旦发现是我,又怎会不认?所以她要么是不在建安,要么就是……”
他放下腿,转身正视姜见鱼,眸光黯淡,眼底藏着上回所未见到的落寞神色:“……已经不在这世上。”
“先不要妄自臆测,”尔岚蹙眉劝道,面纱吹动了一下,“或许就是不在建安呢?”
袭风神情一肃,朝她看去,提高了嗓音飞快地说道:“这个问题我们不是说过么?她不在建安又能去哪儿?倘若这辈子再也听不到她的半点消息,那她与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尔岚一时无法接话,垂下眼帘,避开他锋利的目光,气氛一下变得有些粘稠焦灼。
旁边的林班主上前劝道:“风,尔岚姑娘也是好心,谁也不愿往那方面想不是?”
袭风意识到自己失态,轻声道了句:“失礼了,抱歉。”
又转身慢慢走开两步,低着头,身形也不再如人前那般笔挺,竟显露出一丝枯朽老人的萎靡。
许久之后,他抬头叹了口气:“我总觉得,晓灵一定就在建安,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不论是人是尸,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一定要见到。”
姜见鱼来到他身畔,回头看了眼尔岚说道:“你二人的身份毕竟局限,在建安待了不少时日仍是毫无收获,能问到蛛丝马迹那都得是猴年马月的事了,我那边也帮着打探一下,或许会快些。”
袭风并不报太多希望,但总归是人情,也托了尔岚的面子,能有人协助此事,于心于力都是不小的分担。
他脸上愁容稍减,朝姜见鱼施了一礼:“姑娘愿意帮忙,顾某不甚感激,只是不知姑娘有何途径?”
尔岚对他只道姜见鱼是一个西蜀的故人,来建安发了横财,通晓些门路,旁的就没再透露。
姜见鱼一节一节地收起折扇,看似随意地说道:“我既说了帮你,你信我就是,途径什么的不重要,有消息不就行?”
袭风见识过她是如何财大气粗地败家,撒钱如洒水,虽不知蓬莱阁的人是上哪领的赏,却也早猜到她来路不凡。
他便从善如流,应道一声:“那有劳姑娘了,只要能获知舍妹的下落,无论结局如何,顾某定将结草衔环以报,生死不渝。”
他说着就要行个深礼,林班主也跟着欠了身。
姜见鱼赶紧扶他一下,轻摇了摇头:“这话说得过重了,也说得太早,还不知我能不能帮上忙,没准到头来又是一场空,且先试试吧,若有回音固然是最好,如果只是空忙,也望见谅。”
袭风微微颔首:“不敢。”
她往旁边指了下扇子:“况且我做这些多少也是为了尔岚,你妹妹一日找不见,她就不能说服自己早一日离开绛云楼,仍是要给那些老男人卖笑卖唱。”
“瞧你这话说的,可真是冒昧。”尔岚嗔笑着剜她一眼,与袭风站到了一处,“让我们这些卖笑卖唱的听了老大不高兴呢。
“我们样子好、嗓子好,更别说袭风这样一身功夫的,不上战场也用不上啊,既然有人愿意花钱来看,他们得了乐子,我们得以生计,自食其力,有何不可?”
姜见鱼“嗯”了声:“是这个道理,不如你跟袭风学点功夫吧,省的老男人毛手毛脚……”
她话音未落,忽然觉得脚踝痒,低头一看,一只毛茸茸的狸花老肥猫正躬着“虎背熊腰”蹭她的小腿,喉间低低地发出一串“咕噜咕噜”。
姜见鱼眉梢一挑,笑着蹲身去摸。
明明是很胖一物,却仿若没有骨头似的柔软轻盈,不过伸手一触,还是能感觉到厚厚的一层膘。
“它叫小米,”袭风看着肥猫说道,眼神难得地露出几分温馨,“十多岁了,还从没见它对外人这么亲近,平时对林班主也不理不睬。”
姜见鱼蹲着点了点头,自豪道:“我招动物,它们都喜欢我,路上老远看到只狗,它都不辞辛劳地跑来跟前,就为了冲我摇摇尾巴。”
旁人:……
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吧。
她蹲着撸了一会儿猫,小米顺从地一歪,躺在地上掀了肚子让她玩。
尔岚觉得有趣也想来摸,那猪一样的东西立刻变了张凶脸,瞳孔缩成一条线,对着她“啊呜”空挠了一抓,把戴着面纱的优雅女子吓了一小惊,脱口一句:“你个损崽闷墩龟儿猫,啷个那样凶噻?”
一旁的黑八郎听了乡音骂话,扯开嗓子“嘿嘿哈哈”地大笑起来,郁郁的气氛也缓解了一些。
来到建安好些时日了,还是头一回遇上这么多蜀人聚在一块,大家放松地用蜀语随意开始聊起。
青岩山位于齐蜀交界处,南北走向,东西跨度好几十里,山中之人南腔北调、东侃西唠,讲什么话的都有。
而归云寨的山头靠近西蜀,寨民下山也多去西蜀的城镇,故而主操着一口蜀腔,再配上点其他口音,想讲成什么样的都行。
即使来到建安,开口之间也能让人隐隐感受到那股子浓重的火锅味。
这会儿,这小院中便是满满火锅飘香、红油四溢的蜀地风情,连小米都活变成了一块长着尾巴的猪腰子。
袭风难得打开了话匣,回忆当年进琼华班时,老班主还在,现在的林班主是他师兄,对他妹妹顾晓灵的事相当上心,不然也不会带着整个班子离开根深蒂固了近二十年的蜀北而来到建安另起炉灶,这“琼华”二字也是新起的。
袭风看了眼曹二文,向姜见鱼坦言:“其实在第一次见到曹黑兄弟二人时,我就觉得他俩面善,像是在哪里见过,现在想来该在益都城里吧。这样一胖一瘦地站在一块,恐怕想让人忘记都难,若是进了戏班,那定然也能成一角儿。”
黑八郎两眼一放光,立刻捏着粗喉咙阴阳怪气地嚎了一嗓子,活似一只硬要披着百灵鸟外皮的老山猪。
他嚎得满院人背后起了一层可见的鸡皮疙瘩,连小米都听不下去,怒吼一声撒丫子跑开了。
袭风的话虽是随口戏言,却让姜见鱼认真考虑起来:
他说的不无道理,宁阳公主身边有这一对护卫实在有些招眼了,几乎就是举了面大旗、鸣锣开道地告诉大家“宁阳公主在此,闲散人等回避”。
现在才一个多月,便已经给蓬莱阁和绛云楼的人留下了不浅的印象。
而且迎亲那天也被许多人瞧见了八郎扛轿子,等日子久了,人们传来传去,岂不一看到那俩人,就知道宁阳公主在附近?
日常上街倒没什么,但如果有了什么行动,便得与他们隔开一段距离,必要时也可以成为自己的幌子。
正要与他们谈谈这事,同时地,院外有人轻轻敲门。
即便隔了两道墙,姜见鱼三个山匪也能听出门外那人落手的几下轻缓犹豫,是在小心翼翼地探门,不知来者何意,院中轻松的话语戛然而止。
众人默不作声地互看了一圈,便意会地各自散开。
姜见鱼一行带着尔岚进堂屋暂避,其他人则各归各位地压腿练功。
外面又响起两阵叩门声,从“敲”变成“拍”。
一个弟子跑过去应门,掩着门缝,小声说了几句,门缝又多敞开一人宽,露出外面的一张清秀面孔。
弟子回头冲林班主喊道:“班主,是来找风师兄的。”
“找袭风?”林班主背着手大步来到门口,“请问客人是……”
“班主好,我是、我那个……我特别喜欢袭风,贸然拜访,就是想来见见他,这是我的名帖,劳烦班主代为传达。”
一道清脆的女声跃然响起,带着淡淡撒娇的气息,引得满院大小伙子转头看去,却只见着一个单薄瘦弱的白脸小公子,再看一眼,瞧出那是个扮成男装的小姑娘。
见她身后还有几个佩刀随从,大小伙子们便又老老实实地收回目光,该下腰下腰,该压腿压腿。
林班主朝她端了端手:“见过姑娘,先深谢姑娘厚爱,只是袭风出了蓬莱阁便不见外人,这是他定的规矩,我也不好随意做主。”
那姑娘眼睛往院子里瞟来瞟去,视线扫过一道道练功的身影,一边脆声道:“那你去问问他呗,我前两天还在蓬莱阁给他赏了他一千七百金呢,就是赏小龙团的那个,虽然不是头赏,但看在这么多钱的份上,怎么也可以与他私下见一回吧?”
堂屋里的姜见鱼认出声音,扶了下额:怎么是鹌鹑这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