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安纯这个大金主亲自找上门来,袭风于情于理都该见见衣食父母。
他拿出了在戏台上示人的那张长在脸上的笑容,将越安纯和两个婢女请进偏厅一叙,还被这公主大小姐问了一句:“怎么不进大堂?”
袭风朝那瞥去一眼,闭得紧紧的窗子后面藏了高高低低六个人,正竖起十二只耳朵屏息听着外面的一举一动。
他对越安纯解释道:“是在下失礼了,寒舍平日不来客人,堂内堆满了戏班杂物,实在不便会客,只能委屈姑娘落座偏厅,多有怠慢,还望包涵。”
越安纯表示理解地摆了下手:“不碍事,我看偏厅也不错。”
两人进去叙了没多久,姜见鱼在大堂坐得有些不耐烦,折扇开开合合,还耍了两下大刀。
她多少听了些关于越安纯的花边小道消息,喜欢看美男,追捧的名优是一个换了又一个,及笄之后有了自己的小金库就变得愈发放飞,每个月都把月例花得光光的去各家看戏打赏。
都是同一个娘胎,娘在九年前离世了,搞不懂这姑娘怎么这么心大,阴差阳错跟越无疆那货做了一对亲兄妹。
又过了一会儿,越安纯终于带着心满意足的满面红光出了偏厅,迎头遇上乱窜的狸花老肥猫一只。
小米只是沉重地一掠而过,却害得她打了一长串响烈的大喷嚏。
越安纯连忙捂紧鼻子躲到袭风身后,朝几步之外回头看她的小米赶了赶手:“去去,我近不得猫,一近就会打喷阿——嚏!”
小米板着一张极臭的脸,嫉恶如仇般地冲她“喵了个咪啊”的嘶吼一嗓子,尾巴冲天竖着,毫不退让半步,也不知哪来这么大的火气,眼瞅着就要炸毛扑来。
袭风随即压扁了口缝,轻轻吹出一哨,小米瞪了他一眼,这才骂骂咧咧地跑开,猫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喵呜喵呜”着。
“在下管教无方,”袭风略一颔首,“让姑娘见笑了。”
越安纯搓搓鼻底,眼眶已然通红,嘴上说着“不妨事”,心里却怨怼了一句:“袭风居然养猫?我还能喜欢他吗?!”
袭风和林班主终于把这尊大佛请出了门外,才又进到大堂。
一抹黑色衣角刚飘进大门,姜见鱼就凑上去问道:“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袭风稍一愣,微弱的惊讶一闪而过,继续放下脚步:“姑娘与她认识?”
“是。”
他疲惫地笑了笑,走到桌边拎起瓷壶倒了杯水,边道:“这位姑娘也不知是谁家千金,恁阔气,想出钱给琼华班弄一辆花车,让我去竞个戏魁。”
姜见鱼两眼一亮:“花车?是益都的那种花车游行吗?”
林班主点点头:“是,形式与益都相近,不久后的中秋灯会上,除了花灯集市,建安还将有花车巡游,一直到夜里,是每年城中的一大盛会。
“各家青楼的行首竞选花魁,戏班也会竞选戏魁,花车沿城中八条主道行驶,一路献艺、竞艺,民众掷花投票,最多者胜出。
“最后在午夜时于青龙门城楼上公布结果,两行的魁首会被请进云霄殿觐见陛下,在中秋宴上献技,也是我们这些行当的最高殊荣了。”
“的确,”姜见鱼看了眼尔岚,“那去年你们参加了吗?”
她轻摇一下头:“我是今年初才来的建安,这是第一次。”
而袭风和林班主则欲言又止地相觑了一眼,袭风苦笑着摊了下手。
林班主才面露涩色地开口:“去年……琼华班还没有这么多钱,花车是要各家自己置办的,这也算是一道门槛,若是连购置花车的钱都没有,那自然也不会被人当作有本事的,想要入宫就更是无从谈起了。”
袭风接话道:“机会难得,若能上得大殿,此后将会有更多王公大人认识‘袭风’这个名字,门路更广,找到晓灵的下落也许就更进了一步。”
“好。”姜见鱼的狂且扇子“哗啦”一折,“那就这么定了,各自探寻吧,盼着早日能有消息,中秋那天,我定会去捧你们的场子。”
……
……
姜见鱼不多见地在中午回到家,一进门就喊饿。
恰巧一阵饭香飘了过来,勾魂似的将她的小鼻子勾到饭厅,眼瞅着一大桌丰盛美味,便以为是给自己准备的饭菜,大喇喇地坐在一副空碗筷前。
姜见鱼平时只在自己的屋里用餐,这王府里的大饭厅则是男主人的地盘。
误入“狼窟”而不自知,冬阳当即觉得不妥,想要提醒她离开。
秋月却“心怀鬼胎”地使了个眼色,暗示她不要出声,这种事情,干脆由着自家公主一错到底好了。
凡日久生情,必得时常相见。
不然,秋月被蜀皇派来监督联姻诞下“果实”的任务要怎么完成呢?
姜见鱼整个人都饿成了嗷嗷待哺的小鸡,一心三用,一面被秋月服侍着洗手,一面等着冬阳帮她盛饭,眼睛还要落在第一口想吃的糖醋鱼身上,思忖着是先吃背还是先吃肚。
就像是盼了几个转世那么久,终于端到饭碗,一粒一粒晶亮剔透的米粒光鲜诱人,她夹起米饭就是一口,接着又去夹鱼。
此时,一个高挑的男人缓步进门,对自己的饭桌边出现了其他人的情况露出了些无法理解的茫然之色,无语半晌,张了下嘴又闭上。
他就这么在外厅远远地看着自己的食物惨遭他人掠夺,一时不知是上前抢回还是就这么看着。
那就先这么看看好了。
姜见鱼吃得喷香,正在全心与一根鸡腿拉拉扯扯,丝毫没有觉察到匍匐在她身后的犀利气息,掺了些野兽紧盯着浑然不觉的小兔子却又迟迟不扑捕的玩弄意味。
秋月正自等待着那人到来,余光一瞥,他果然来了,随即提醒冬阳不要出声,两人一起向他行了个无声的礼,放轻脚步,颇有“心机”地离开了饭厅……
“冬阳啊,”姜见鱼抓着被扯得七零八落的鸡腿说道,“这是小公鸡叭,这么嫩,熬得时间刚刚好,可惜汤里有股子药味,一定放了人参,下次别放了,不如放萝卜,还能吃呢。
“等萧暮回来你问问他,看他那些补气汤是怎么做的,定是放了什么配料压住了药味,也许是冰糖红枣什么的……嗯,帕子。”
她头也不回地伸出手要帕子,五指油亮亮地依次勾了几勾。
随即,一块被叠得四四方方的洁白帕子递了过来,并伴随一声低低的“萧暮是谁”的问话放到了她手上。
姜见鱼心里打了个突,背后发毛,左手猛然收回,见鬼似的起身连退两步,执筷瞪着越无疆愤慨道:“你个铲铲!又从背后偷袭我!这都第几次了?”
她这是心虚到恶人先告状,明知自己漏嘴说出“萧暮”,便先吼起来转移视线,弄得好像真是越无疆对她做了什么似的。
话间,她两眼飞快地在屋中搜寻秋月和冬阳的身影。
她们本该在旁侍候,来人还要通报,结果这俩货动了鬼心思,竟丢下主子跑了,留她孤零零地面对一头心怀不轨的饿狼。
一定是这个秦王二百五收买了她们!
姜见鱼深深地感到了遭受“背叛”的悲愤与酸楚,心头一阵抽搐:啊,窝里出了叛徒,在这“野兽”横行的王府,自己只能孤军奋战了么?
越无疆暗自发笑,看了眼饭桌,碗上架了根脱了肉的鸡腿骨头,碟子里堆着利利索索的鱼刺,这家伙显然很擅长吃鱼。
一桌子硬菜被她风卷残云扫了大半,呵,个头不大,胃口还真是不小。
他冲姜见鱼举着的手抬了抬下巴:“那是我的筷子。”又刻意添了一句,“我每天都拿它吃饭,还舔筷头。”
想不到越无疆看着正儿八经还挺冷漠一男的,怎么说出来的话这么幼稚!
这种专门为了恶心人的废话如五雷轰顶般从天而降“轰”的一下砸扁了姜见鱼。
她方才还觉得这筷子手感不错,频频在牙间咬着……
居然是……那家伙……舔过的筷头……
她忽感周身如遭雷劈,直挺挺地怔在原地,尤其手中狂麻无比,就像是拿着带刺的月季花枝,枝上还窸窸窣窣爬了小虫,小刺不仅扎她,小虫还正沿着她的手指在往她手背不断地爬来。
我们老鱼头皮都要炸了,右手和舌头如中毒一般涩麻阵阵,恨不得当场砍掉。
她皱眉“呃啊”一声,把筷子“啪”地拍在饭桌上,鸡腿都被吓得掉下了碗。
然后屁话也不跟他多扯,又羞又怒地埋头要往外冲,被越无疆一把拉住手腕,好奇地问道:“萧暮是谁?”
“什么萧什么?莫名其妙,放手!”
姜见鱼旋即一个转手挣脱,身子拧了半周,一样物件从衣襟里被甩落,倏地滑出,“咣当”掉落地上,听声音约莫是铜质,分量不轻。
她轻呼一声,赶紧弯腰捡起,心疼地吹了吹,在衣服上擦擦,不等越无疆看清那物就塞进了腰带,愤然冷哼,一甩辫子扬长而去。
秀长的发尾掠过越无疆眼前,不知怎么惹得他鼻子突然奇痒难耐,“阿——嚏”一声喷了出来。
紧接着又是一连串的几个大喷嚏,竟有种止不住的态势,让他显出几分少见的狼狈。
姜见鱼已经半个身子出了门,闻声又收回了脚,好奇又想笑地看着他。
她想起越安纯上午在琼华班遇到小米时的模样,便试探地问道:“喂,你是不是不能近猫?”
越无疆打喷嚏打到扶墙直不起腰,终于短暂地停歇,长长地吸了下鼻子,背着她搓搓鼻底,囔声开口:“你怎么知道?”
还真是亲兄妹。
只见姜见鱼上一刻还羞愤万状,这会儿忽地笑逐颜开,像是给自己翻了一盘,长眉高挑:“行,很好。”
越无疆正要问她“好什么”,一偏头,已经看不见身影,唯有常乐关切地递来一方新帕子给他擦鼻子。
他终于缓过劲儿来坐到桌边,对着半碗剩饭,看到碗口有一抹浅红色的印迹,发了个呆,这是……
口脂么?
“这碗公主用过了,”常乐谨慎地提醒,“老仆给殿下换一碗吧,”
越无疆用拇指轻轻抹掉那红印,在食指上擦了擦,指尖瞬间变得嫣红。
他盯着指头,面露一丝微不可查的笑容,拿起被姜见鱼留下几道牙印的筷子:“不必,就用这碗,拿去添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