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王殿里,一个姑娘瘦小的身影大大方方的走了进来,姑娘明朗脱俗,更似画中人有了灵气,一双眼睛目视着前方,以端庄大气的姿态走到了凛冽面前
他瞧她瞧的有些入神,从夏侯素进来的那一刻,他的眼睛便没有离开过她
那日他初见他们几人时,他一心都在苏千瑾身上,便没有多少心思在意其他人,加上夜晚的光线较暗,他自己又上了年纪,稍微远些视线便开始模糊,那晚也没仔细注意她
如今仔细一瞧,她虽然不是他苦苦寻找的那个她,但眼前这个女子的眼睛,鼻子,嘴巴,却处处与她相似至极,那眼前这个夏侯素,和他的发妻柳念又是什么关系……
夏侯素瞧着他有些不对劲,眼前这个面色如此憔悴的老人会是当年不可一世的魔教教主凛冽?相比前夜见面,她怎么觉得,他又老了许多,还是,这些只是她的错觉
凛冽的视线从未转移,眼里看着她,身体也渐渐靠近她,临风急忙扶住他,感觉一阵风吹过,便能将他这具空中的残烛吹灭,还是在临风的搀扶下,他才吃力的来到了夏侯素面前
他双目落泪,虽不是她,但此生还能见到和她有关的人,还能听到一丝和她有关的事,他便已经知足
夏侯素不明事因,只觉得凛冽的行为有些奇怪
“教主,听萧陌羽说,您有一只和我相似的玉镯是吗?”她首先开口问道,刚才萧陌羽叫她过来时,便已经提到这件事,如今叫她过来也是为了这件事,可是到了这里又迟迟不言明,只得由她开口问了
凛冽经此一问,将心思收回来,毕竟还没有确定这位女子到底是不是和她有关系
他太久未见她了,刚才竟然有一瞬间,他错将眼前人当成了心上人,后又发觉,她不是她
“姑娘可否让本座看一眼你的玉镯?”凛冽说话很小心,生怕吓着她
夏侯素没说话,直接将怀中的镯子拿出来递到她手里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眼前这个白发老人并非江湖传言那般凶煞,似乎现在的他有种让人心生同情的感觉,她看眼前这个人,心中竟没有丝毫犹豫的将镯子交给他,她对他,似乎很信任
凛冽的手颤抖的厉害,接过玉镯时,手握得很紧,不敢松一点点
他不可思议的看着手里的玉镯,轻轻转了转,只见镯子内侧清清楚楚的刻了一个名字——柳念,这个名字,也同样在他心上刻了很多年,对她,他已经无法遗忘
凛冽深深地陷入了与她的回忆中
那年,凛冽原名夏正卿,他们二人一见倾心,情投意合,原是一桩很好的因缘
可他是魔教中人,那时年少,凛冽还是魔教教主唯一器重的弟子,在魔教中的地位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相貌,有功法,有才华
她,曾是天令堂堂主的女儿,名为柳念,她聪慧端庄,更是不畏凛冽的身份,不顾父亲的反对坚持与他相爱
可始终是正邪不两立,他们私奔了
天令堂堂主怕丑事外漏,找人将此事压下来,继天令堂和凛冽之后,也再无其他人知道柳念的事情
本以为,他们二人从此双宿双飞,不问世事,日子很是逍遥,可就在几个月后的某天,将他们彻底分开
那日,柳念上山采药,魔教传来消息,言明魔教教主命不久矣,望凛冽可以念及养育之恩可以回去看他最后一面,消息催得紧,他也不能做这不忠不孝之人,便手写留了一封信放在桌上
可这一举动恰巧被天令堂的人探到,他们已经观察了他们多日
见此,他们果断的将信拿走,后又模仿凛冽的笔迹将一封决绝信留给她,本以为,柳念会因此看透凛冽的为人,会想起曾经的家和父亲,会回心转意选择回去,可不曾想
柳念见信心灰意冷,一人从此消失在这世上
世人有说她已经死了,有说她还活着
可始终谁也没有见过她
不论是凛冽,还是她父亲,都再也没有找到过一位名唤柳念的女子
谁也不晓得,就在柳念离开之时,她已有了身孕……
无人知晓柳念的行踪
更无人知晓这个孩子的存在
回去之后的凛冽四处都找不到她,发了疯般的四处寻找,直至魔教教主逝世,他才想着,如果继承教主之位,动用整个魔教的人力去找她,应该会容易些吧
自此,凛冽为魔教教主,魔教也与天令堂留下永久的仇恨
柳念,也成为凛冽心中,一颗永远无法发芽的种子
而这两只玉镯,便是他当年送给柳念的定情之物
一只刻了“夏正卿”
一只刻了“柳念”
凛冽回过神,将他身上的那只一同摆在夏侯素眼前,两只一模一样的镯子,出了里面的刻字不同之外,再看不出其他的异样,夏侯素也感到惊奇,他怎么会有一样的镯子?
她甚至都不知道,这只镯子,竟然还有一模一样的另一只
“这玉镯的主人同你是何关系?”他逼着自己冷静下来,耐心的询问她,而一旁的几人都可以看出,他的急不可耐,他的迫不及待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
“你娘名唤何字?”
“她姓柳,单名一个‘念’字”
柳!念!
是她,就是她,眼前这个丫头,竟是他们的女儿
没想到,他怎么都没想到,柳念竟然还给他生了一个女儿
“教主,您怎么了?您似乎认识我娘”
“孩子,我是你的生身父亲啊”
“你说什么?!”
她难以置信,内心也有些许抗拒,没想到,曾经杀人无数的魔教大魔头竟然会和她有血缘关系
夏侯素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这个事实
“不可能,我娘和我说过,说我爹名为夏正卿,你是魔教尊主凛冽,怎么可能是我爹,一定骗我的”她情绪开始激动起来,她不是接受不了凛冽身为魔教教主的身份,也并非怪他为什么到现在才认她这个女儿
她对当年的夏正卿最大的恨,便是想要当面问他一句“你昔日为何那么狠心抛弃我娘”
凛冽见她不相信,伸出那只颤抖的手,将他自己的那只玉镯交给她看,夏侯素未接
但也清晰的从他手中的玉镯内,看到了那明晃晃的几个字——夏正卿
这下证实了他的身份,打消了夏侯素心中的最后一点疑虑
“好,既然如此,那你告诉我,当初为何那般狠心抛下我娘一声不响的离开”夏侯素一步步逼近他,无奈,凛冽只能一步步后退“你可知你将她抛弃,自我记事起她便以泪洗面,我问她,为什么每次都这么伤心,可她每次都找各种理由来搪塞我,对你的事却是只字不提”
她一字一顿的凑到他跟前说,想要让他为自己当年的行为来负责,要他日日活在愧疚和痛苦中
凛冽似在烈火被灼烧着,他本就因为一直寻不到她而感到伤痛,如今夏侯素的这一番话更是字字戳在他的心头上,针针见血
“也自打我记事起,她就因为思念你过度,身体大不如前,慢慢便患了心疾,她明明知晓自己不能陪我长大,便早早决定好,在临终前将我交托于人,所以这些年,一直都是师父照顾我,我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娘需要你的时候你也不在,那现在——”她的眼泪忍不住的流出来,一遍遍冲刷着她红润的脸颊,声音含着坚定,又有一丝绝望“你凭什么觉得我会需要你……”
这些话,她终于有机会可对那个狠心的人亲口说出,这些年,所有的辛苦和折磨都是他带来的,而这些事又好像被安排好了一样,一一发生在她的身上
她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曾经最艰难的一段经历才终于熬过去,现在他又告诉她这些事情
如果找不到,那便一生不要相认,就这样简简单单不好吗,于他们二人,都是一种解脱
“为什么弃她一个人不顾,我想要你一个解释,也当是……给我娘一个交代”她哽咽道
“我并非不辞而别,只是当时师父病危,要去见他最后一面,所以才留下一封书信离开了,几日后我回来,却怎样都找不到你娘”
“你还说,你信中的内容更是将她伤的体无完肤,字字狠心,句句绝情,她由此伤心欲绝,可离开之后,她仍然会日日拿着你送她的镯子看了一遍又一遍,可她不敢再去找你,也经不起再一次被丢下”
夏侯素随手抹去眼角的泪痕,萧陌羽在一旁看着,没想到事情竟会演变成如今这样
他从未见见她哭过,更未见她如此伤心着,她似乎……在所有人面前都是一副开心模样
他也知道她身世坎坷,不料却也是一个,和他一样的命苦之人
萧陌羽轻拍着她的肩膀,似在安慰,夏侯素借此和他对视一眼,看到了一个信任的眼神凝望着自己,心里顿时有了底气
凛冽听她的话更是不敢置信,他当时明明写的不是这些,他明明要柳念等他回来的,怎么会是她说的这个样子
“孩子,我昔日给你娘留的信,就是要她等我回来,没有半句伤她之意,难道……”
这很明显,便是有人从中作梗
“什么?你的意思是,信被人换过了?”
夏侯素瞬间明白过来,聊了这半天,她可以清晰的感觉到,面前这个男人是深深爱着她母亲的,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爱也未减少丝毫
见到她时,他还是那般激动,眼神里流露着尽是疼惜的目光
不然她的母亲柳念,也不会到死都对这个人念念不忘
所以,她相信,一定是被人做了手脚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凛冽心中早已渐渐放下了下来,因为他马上就会去另一个地方见到她,临死前,竟然还可以见到他和柳念的亲生女儿,无憾了
想到这儿,他便不再执意刚才的话题
“你娘她……走的可好”他问“可有什么未完成的心事……”
“我六岁时,娘亲恶疾缠身,她便将我送到我师父那里,听师父说,她走的很安详,一句话都没说,那里是个很美的地方……”
“美丽就好……与这个世界的人相离,便是与那个世界的人相聚,她心善,定会得到好运,投个好胎,下一世——”他眸光垂下,逐渐没了光亮,无望的说出后面的话“便不会遇到我了”
她没有一丝遗憾,是因为对他已经只剩下绝望了吧,连遗憾也不配留给他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能带她一起走,而非将她一人留在那里受尽苦难”夏侯素抱怨着
“我又何尝不想带她走……可天下之大,哪里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若带她去了魔教,外界的人又会怎样看她,魔教的人也定会不接纳她
最后柳念却为了他,落得个有家不能回,世人皆笑的结果
夏侯素叹了口气,算是为她讨了一个说法
娘,如果您在天有灵,知道那个男人依旧还爱着您,但您却阴差阳错的误会于他,心中,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话已至此,你是我生父不假,可抛弃我娘亦是为真,我依旧遵着从前的规矩唤你一声魔尊,你可有不愿?”她调整了自己的情绪,目光对视上,她下意识的握紧身边这个人的手,内心也做着无比痛苦的决定,哪怕她顶着不孝之名,也不想说认便能即刻认他
他带给她们的苦难,一辈子都刻骨铭心
如果有机会重来,又或者是来生转世,她都不希望柳念再遇见他
凛冽无话可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表示了自己的决定
是他辜负了柳念,不配为夫,又对夏侯素的成长没有给过一丝温暖和关爱,更不配为父
所以如今她不愿认他,也是情理之中。与他而言,只要夏侯素活的快乐,他便也能安心离去了
夏侯素拉着萧陌羽转身就要离开,她一点也不想在待在这个地方,脚下走了几步,又突然停了下来,她可以感觉到凛冽在注视着她,心中想到的话便想对他说出来
“她从未怪你,也没有任何怨言,除了对你的思念,她——”她说着,微微侧了侧头,用余光看他“无怨无悔”
不管她作为女儿该不该认他这个父亲,那是她自己的事情,可母亲让她转达的话,她一定要带给他
如果有朝一日你见到了你的父亲,你一定要告诉他,我不怪他,亦不怨不悔……
说完,夏侯素头也不回的拉着萧陌羽走了出去,只留下凛冽和搀扶他的临风在殿内
她能感觉到,这句话给凛冽的打击很大,他以为柳念会恨他,咬牙切齿的诅咒他,甚至咒他去死
可……她无怨,也无悔……
没了人,他哭出声来,也终于可以为她哭一次
原来自始至终她都没有怪过他,反而依旧从心里念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