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的时候,小楼的外面又起了雾气,毕竟是初冬了,花树也挂上了点点冬霜。
终究还是身体差的原因,昨夜回来的时候便有些发烧,小环跑里跑外地忙了许久,又是打热水又是煎药的,闹腾到后半夜才算罢休。
其实这种伺候顾怀确实有些不习惯,就算前一世忙着做生意,大多数事情他还是喜欢自己做的。
不过这种无微不至的照顾确实也只能在这个时代看见了。
按理说既然染了风寒,书院那边是可以请假的,想必孩子们也乐于能有两天假期,但顾怀在床上眨了眨眼睛,还是老老实实起来穿起了衣服。
终究不是一份谋生的工作而是自己想去做...自然也就没有犯懒的理由。
由此也生出了些锻炼身体的心思,用过早膳后和小环说了一声,把青衫的下摆往腰间一掖,便在下人们或怪异或不解的目光中,沿着深宅大院间的石径跑起来了。
由于是早起,所以大门外的行人并不多,经过昨晚的事情,李明晨自然也没有再来装偶遇,顾怀深呼吸了口带着寒意的空气,继续由巷子往书院跑去。
果然,一首诗词而已,不会改变什么,这世上大多数的人,都是在忙忙碌碌地活着,哪里会有闲心去关注这些事情。
一开始确实也有点担心,柳三变苏东坡这类人物的诗词,拿出来未免太过惹眼,没有必要为了出点风头就打破现在平静的生活。
不过现在看来,还是把这事想得严重了,无论什么事情,如果想传得厉害,总还要讲个起因经过结果。
如果是位早就有才名的士子,写出这等诗词,怕是从青楼妓子到市井百姓都会喜闻乐见,那些与有荣焉的文人也会大肆宣传--但如果写出来的是个赘婿,那这事多半还是要慎重考虑一下的。
诗词好不好不是关键,读到的时候赞一声也就罢了,但若是传出去整个诗会那么多读书人被个赘婿抢了风头,终究是徒增了笑料,怕是大家都会心知肚明,在某种程度上降低这事的影响了。
这是好事。
于是想象中指指点点的场面没有出现,顺利跑到了书院外面,几个上学迟了的孩子正火急火燎地往书院赶,但还是没缺了礼数老老实实站住身子向先生行礼,顾怀也就摆摆手让他们先进去。
因为书院外多出了张陌生的脸。
穿着素黑儒袍的中年男子抬头看了书院招牌许久,才转头过来:
“听说你写的诗词很不错?”
……
这番莫名其妙的对话和那张完全陌生但很英俊的脸让顾怀沉默了片刻。
首先想到的,是认识这具身体的前主人,但中年男子的语气又不太像是旧友上门,所以顾怀想了想,还是接了下去:
“只是虚名而已。”
“诗词写得好,可不是什么虚名,”中年男子轻轻笑了笑,“上到王侯百官,下到黎民百姓,都喜欢追捧此道,如今科举也对诗词大开方便之门,想入仕也容易几分...哪里算得上虚名?”
语气很温润,一开始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倒更像是错觉,说完这番话,面如冠玉,丰神俊朗的中年男子便转身继续去看书院的牌匾:
“既然写得一手好字,作得一手好词,有这份文才,想入仕是很容易的,为什么要当个赘婿?”
顾怀轻轻皱了皱眉,这对话未免太自来熟了一些。
“为什么一定要当官?”
中年男子有些疑惑:“寒窗苦读,难道不为入仕?”
“读书可以是为了做官,为了出人头地,但也可以是为了接受那些传承下来的知识,是为了了解这个世界,”顾怀双手揣袖,“虽然很多人都会选前者...但后者总是有的。”
“可你考过两次科举,而且都落榜了。”
“这就不像是偶然在诗会上听说一首诗词的了解程度了。”
中年男子想了想,便也轻轻笑了笑,算是承认了自己有些调查。
于是对话再次开始,名叫温言的男子提及了自己的姓名,跟在顾怀身后走进了书院。
“词极好,字也极好,又听说你是个赘婿,便起了些兴趣,所以想着来看一看。”
温言负手慢行,言语也透着股上位者的随意,只是顾怀本身就见过太多人,所以并不会在意识到温言不是普通人的时候态度有什么改变:
“不要玩惜才劝诫那一套,太老了。”
温言怔了怔,又笑了起来,和眼前的青衫读书人对话实在很有意思:“只是来看一看而已...诗词一道,我是不通的,但人人都追捧,自然也会感兴趣,这首《蝶恋花》哪怕放在京城,也会有许多文人击节赞叹,女子争相传唱,我当然想来看一看是谁写出来的。”
他看了看顾怀:“只是比想象中年轻很多。”
顾怀摇了摇头,虽然之前就知道古代诗人在世人眼中犹如明星,但这种追捧力度明显有些不正常,尤其眼前的温言不像是普通人...看来那首词的影响还要超出自己的预想。
而且这种听说一首好诗词就要上门拜访的文人作派,实在是习惯不起来。
“要上课了。”
言下之意无非是要送客,可温言显然没有客人的觉悟:“回到那句话...大乾上上下下都以为诗词能治国,既然有这等文才,想要受人赏识或者步入仕途都是很容易的,实在不济周游各地,自然也有好名之人供给用度,何必做个赘婿,守着这个书院?”
很明显刚才顾怀的那套说辞他并没听进去:“不要说什么淡泊名利之类的话,我不信。”
站在学舍外檐下的顾怀挑了挑眉头:“你对这种现状很不满意?”
“为什么这么说?”
“说到诗词治国的时候,调侃的味道未免太足了一点。”
温言沉默片刻,笑了出来,然后那笑容慢慢收敛:“当然是不满意的。”
“写首好诗词就能治国平天下?就能让北边的异族安分?就能国泰民安盛世光景?没有这样的道理。”他嘴角写满嘲讽,“但偏偏谁都觉得这没什么问题...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顾怀轻轻摇头:“想太多也不一定是件好事,这几乎是朝代发展的必然,不要庸人自扰。”
“哦?”
“一个王朝发展到中段,总是会文气重一些,诗词歌赋这类给太平世道锦上添花的东西,自然就受人追捧,”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人哪儿来的愤青脾气,但顾怀还是决定早点结束这个话题打发他走:“再过些年就好了...到时候人们就会想起诗词填不饱肚子这件事。”
温言来了些兴趣:“中段?如何划分出来的?”
“新朝初立,天子和百官多半贫苦出身,自然是知道民间疾苦的,所以赋税较低,吏治清明,两三代帝王努力之下,施政的框架基本就搭好了。”
“有了基础,一般三五十年就能堆出个盛世来,边疆太平,国库充盈,百姓安居乐业。”
“然后就会不可避免的走下坡路,想什么法子都没用,只能一边怀念过去的盛世一边看着无数被压迫的老百姓争先恐后起来造反,然后某一天换个国号。”
顾怀好看的眉眼看向天空:“眼下就差不多快进后半段了。”
温言眼神凌厉了些:“自己琢磨出来的?”
“多读些史书,自然就明白了,毕竟太阳底下无新事。”
温言沉默片刻:“有理。”
对话暂时划上了句点,但温言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顾怀想了想,走进学舍开始上课。
站在原地沉思许久的温言居然也跟了进来,站在学舍的一角默默地听着。
照例是讲故事,孩子们听得屏气凝神,温言却只是听了个片段,就移开了目光。
果然是个奇怪的读书人...那首词的确好,但还没好到他想亲自来拜访作词人的地步,只是听说是个赘婿,才临时起意过来看看。
这些年见过太多才子因为一首诗词一步登天,也看见了举国沉溺诗文脂粉的光景,所以才有些好奇,这个读书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文才,却宁愿在这个世道默默无闻。
对时政果然有些自己的看法,没往深了问,不好断定,但刚刚那寥寥几句,已经说尽了一个王朝的宿命,想来是不简单的。
那就更奇怪了,表里都强过大多读书人,为什么还会呆在这么一间小小书院里?
听起来像是在讲理学,虽然浅显,而且有些地方出了错漏,但终归没有太大的问题...心学又是什么东西?
数学...是算学?那些鬼画符是什么东西?
苹果落到地上是因为引力...简直闻所未闻。
沉默听了许久的温言轻轻摇头,若不是他性子一贯温润,换作其他儒生,此刻怕是已经要上去闹事了。
这是什么读书人?简直是在误人子弟!
然后他就看见顾怀掏出了一大一小两个石球:“今天,我们来做一个实验。”
半个时辰之后,温言一脸茫然地走出书院,有些恍惚地站住脚步:
“一大一小两个石球...为什么会同时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