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散了学,换了往日,顾怀也就直接回李府了,但既然要教魏老三做生意,怎么也该过去看看。
之前魏老三便说过了在哪儿能找到他,没有小环在身边,顾怀也就慢慢问路过去,在一条偏僻的小巷子外停下了脚步。
放眼望去都是低矮的民居,破落的柴门掩得也不严实,顾怀伸手敲了敲临十七巷的第三扇房门,魁梧的身影便过来打开了门。
见到顾怀来了,魏老三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显得有些紧张,他一路引着顾怀进去,三言两语便说清了遇到的问题。
毕竟是码头扛包的力夫,平日为了在那些水帮手底下讨生活,不少底层汉子自发地抱成了团,魏老三手底下也有好几个。
说起来倒也有汉子对魏老三这种随便听信个陌生人就开始投本钱的做法产生了质疑,但一想到顾怀说话时那份淡然的气质和笃定的语气...魏老三还是力排众议开始了准备工作,只可惜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
听说一点都没卖出去,顾怀有些疑惑,等到彻底问清楚了,他才轻轻笑起来:
“生意...不是这么做的。”
他走到院子里一个汉子的身边,从扎着茅草的长杆上取下一串冰糖葫芦,咬了一口,略作咀嚼后下了结论:
“货没问题...确实也不太能出问题,冰糖葫芦这么简单的东西都搞不定,就太离谱了。”
没错,冰糖葫芦。
没有成本,要挣钱的路子就窄了许多,这帮汉子从没做过生意,能选择的余地就更少,所幸冰糖葫芦这个东西还没有出现,而且这种新兴事物确实很暴利。
山楂洗净切开去核,两份糖一份水熬成糖稀,用竹签串好山楂,刷一层油再均匀裹上,冷却之后往杆上一插,没有丝毫难度可言。
唯一的难点可能在于这时节山楂不易寻,毕竟已经过了晚秋,但好在苏州是个大城,这年代山楂这种干果也有人会屯,只要花钱总是能找到的,无非就是成本问题。
舔了舔嘴角的糖霜,顾怀算了算:“一串冰糖葫芦,山楂和糖的成本加起来不到两文钱,卖十文是不是太黑了?但卖五文,以后就没有降价的空间了。”
围在附近的几个汉子都听出来就是这个书生出的主意,如今一根冰糖葫芦都没卖出去,还听他在这里胡言乱语,不由额头青筋直跳,只感觉自己被耍了。
一个汉子站了起来:“这就是你说的一本万利?根本没有人买!”
“两个糙汉子往街头一杵,闷头鹅一样不出声,别人怎么知道是卖的什么?有买家才更奇怪。”
顾怀放下冰糖葫芦,接过一个汉子手中的长杆,径直往外走去,魏老三带着几个汉子跟上,等到了长街上,顾怀才停下脚步,做了个深呼吸:“可以给你们做个示范...冰--糖--葫--芦!十文一串,老少皆宜,走过路过千万别错过...”
天色近晚,街上很热闹,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把周围的行人吓了一跳,片刻之后,长街上的人都把目光投了过来。
“他喊的什么玩意儿?”
“不知道,好像是吃的。”
“冰糖葫芦?这玩意儿不就是红果嘛,卖十文,想钱想疯了?”
“看那打扮...是个读书人?读书人沿街叫卖?简直有辱斯文!”
“要不要过去看看?”
“绕开些,谁知道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很显然冰糖葫芦这种新鲜事物的出现引起了短暂的热烈反响,好些路过的百姓投来好奇的目光,但很快就匆匆加快了脚步,人流熙攘,片刻后就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只剩下几个汉子一脸茫然地看向顾怀。
一道声音从一旁传来:
“你怎么在这里?”
声音很清朗,也很熟悉,顾怀抬起视线,看见了温言和一个陌生的女子。
说起来从书院分别还没多久,在这种情形下再会未免有些尴尬,但顾怀却不怎么在意被熟人看到沿街叫卖的事情:
“真是天涯无处不相逢...来一串?”
温言轻轻皱了皱眉,他看了看魏老三几人,又看了看顾怀,但还是没有选择问出来。
“这是什么?”
“一种吃食,味道不错,开胃解暑。”
“这时节还解暑?”
“反正味道不错就是了...不过就算咱们是熟人,也是得收钱的。”
听到这话温言都有些无语了,站在他身旁带着些温婉气质的女子轻轻捂着嘴唇一笑--倒是很少见自家相公这般与人相处。
掏了钱买了一串,温言摇头走远,顾怀拍了拍手,将长杆递给一旁的魏老三:
“好了,第一笔生意做成了,这是个好兆头,毕竟万事开头难...”
一旁几个汉子的眼睛都要喷火了:“就卖出去一串!”
“做生意不能急,口碑需要打出去,商品需要再包装一下,比如洒些芝麻...而且受众也选错了,不是每个人都有闲心掏钱买沿街叫卖的吃食,你们得换一个孩子更多的地方,比如苏州城里的夜市。”
又说了些需要注意的事项,想着再不回去家里的小丫鬟该担心了,顾怀便摆摆手走远,只留下几个汉子留在原地面面相觑。
而在不远的街头,温言看着那袭飘摇消失在街角的白色冬装,轻轻叹了口气。
还真是荒诞不经...好好的入仕大道不走,跑来折腾这些东西,这性子也太古怪了些,这个读书人的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一旁的温婉女子注意到了他的心思,轻轻开口:“他便是相公这些时日经常提起的,那位...很有才学的公子?”
“有才学是真的,奇怪也是真的,”温言点了点头,“夫人觉得如何?”
“只觉得说起话来很舒服,没有那些士子常有的繁文缛节...”
“他连仕途都不屑一顾,自然是不在意这些的。”
“相公莫不是动了带那位公子回京的心思?”
“之前是有,不过现在没了,”温言目光微垂,“我这次出京巡视江南道,表面看起来是差遣,但实际上算是贬谪...终究与那几位政见不同,若不是有人保着,说不定就要赋闲在家了,如今自身都难保,他既然无心仕途,我也不好多劝。”
秀丽温婉的女子微微一叹:“相公...”
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想起京城里的风云涌动,温言摇了摇头,把那串冰糖葫芦递了过去:“你最近胃口不好,他说这吃食开胃,你不妨尝尝。”
“相公真的很信那位公子的话呢。”
“他不是什么坏人,性子怪是怪,也没有到让人生厌的地步,这个人啊...不过他如今才二十出头,日后变成怎样,以他的才气,该遇上的事情,是怎么也避不过的,我虽然快回京了,但也有预感,说不定还有在那里相见的一日。”
说到了这里,温言便止住不言,看起来感情极好的夫妻二人,也就在即将降临的夜色里逛起了苏州城。
而在那些看不见的角落,保护着二人安危的影子,也汇入了人流或者黑暗里。
……
作为丝织行业最发达的地域,同时也是江南最富庶的城池之一,大乾立国百年来,苏州城的繁华与日俱增,如今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盛世景象。
城内有着各种各样的坊市,就算不是节日也不会宵禁,到了入夜时分反而比白日还要热闹。
连绵的灯火让苏州成了不夜城,被街道和内城墙分隔开的大小坊市里,各种各样的商铺迎来了客流最为鼎盛的时段,处处可见贩夫走卒、才子佳人,街道上的人群摩肩擦踵,交谈声欢笑声汇聚成了巨大的声浪。
人流涌动中,面相有些憨厚的汉子扛着巨大的长杆走在人群中,面对着周围的好奇目光,他犹豫了许久,脸上才浮现出了决断之色,学着刚才那书生的模样,中气十足地喊了出来:
“冰--糖--葫--芦!”
比起刚才的街头,这些夜市里的百姓对这新奇玩意儿的兴趣明显就高了很多,毕竟红彤彤的山楂裹上糖霜,插在茅草扎成的草团上,卖相是极好看的,尤其是路过的江南女子...还有某些熊孩子。
“乖,别闹,娘回家给你做好吃的!”有妇人拖着撒泼的熊孩子满心无奈。
“不要,说好要给我买糖人!”熊孩子一把抱住了妇人的大腿,用出了最为无赖的法子,“不买我就不走了!”
“倒霉玩意儿,跟你说了糖人摊子收摊了,乖,先回家再说!”
“那我要那个!”熊孩子的目光落在了那些冰糖葫芦上,指着看热闹的汉子大声开口,“现在就要吃!”
明明是忙碌了一天后上街想转转,却被熊孩子的一通撒泼搞得焦头烂额...看妇人穿着也算殷实之家,见孩子实在哄不好,她也就无奈地招招手示意汉子过去。
片刻之后,得偿心愿的熊孩子心满意足地舔着冰糖葫芦,被妇人牵着走开了,当他舔完了糖霜,咬到山楂果肉之后,那双眼睛里,顿时流露出喜欢的神色来...
而卖出了第一串冰糖葫芦的憨厚汉子,此时也燃起了一丝希望,抬起头继续喊了起来:
“又酸又甜,冰糖葫芦,十文一串,不好吃不要钱...”
嗓音从高亢变成嘶哑,许久之后,汉子有些绝望地坐在了路边,看着来往的人群欲哭无泪。
三哥也真是的,收钱当打手,怎么当着当着变成沿街卖什么吃食?真他娘的不务正业,除了刚才那傻兮兮的熊孩子压根没人买...
他揉了揉脸,准备收拾收拾回去再劝劝三哥,刚刚迈出几步,身后就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被包围了。
包围他的是一群熊孩子,领头的正是刚才那个沿街撒泼的,一双双兴奋的大眼睛都盯着那些串起来的冰糖葫芦。
很显然挨了顿打的熊孩子抹了抹眼角,摸出几枚铜钱:“就是他卖的,比糖人好吃多了,你们吃过就知道了!”
“我要一串!”
“我也要!”
“还有我...别挤我!”
憨厚汉子看着那些挥舞着铜钱的小手,轻轻揉了揉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