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阿里因跟世界著名拳王同名,所以我一下子就记住了这个名字。
有天下午我正睡觉,电话铃一遍遍响个不停。说实在的我真不想接那个电话,罗晴不在家,我还以为那个电话是找她的。但我还是接了,那人是阿里。
他以为我不记得他是谁了,正要解释,我说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是谁,你是那个写电影剧本的。
他笑。
他问我这个时间怎么不去公司上班。
我说上班没劲。
他说干什么有劲。
我说干什么都没劲。
他说谈恋爱吧,谈恋爱有劲。
我说你当拍电影呢,动不动就爱不爱的。
他又笑。
阿里说我像他剧本里写过的一个人物。他说,他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我,我说好久以前我还没生出来呢。他又谈他的剧本,谈那些人物,跟阿里在一起就是这样,聊的都是一些玄而又玄的话题,但我们聊得很默契。他把我从前的生活映照得异常苍白,我觉得我从前的二十八年全都白活了。
我一直是一个按时交作业、考分不错的好学生。
后来我做了好妻子、好职员。
可是,在阿里面前我感到自己好像没活过一样,我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突然之间产生这种错觉。
阿里说等哪天带我去看那部他写的电影,我答应了。第二天下午门铃就响了,我想一定是他不会错,当我把门拉开的时候,我立刻就傻了。
我在门镜里看到那双跟踪我的棕色凸眼。
是我啊。他说。开开门。
我只好把门打开。
“老板——”
“不要叫我老板,叫我老k好啦。”
“老k——”
他又说:“不要叫我老k,老k也不好,因为我还不老嘛。”
“那我叫你什么呢?”
他想了一下说:“那你就叫我ker好了。”
我把胳膊交叉放在胸前,大门敞开着,穿堂风撩起了我的长裙子,让我感到冷得要死。
他说:“我是来请你回去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是,我是从工作的角度出发,诚心诚意地请你回去。”
我对ker说我会考虑他的建议的,不过目前我不能回去,因为我刚搬了家,需要有一个整理的过程。ker说那他可以等。ker,走的时候,背影迟迟疑疑的看上去有点可怜,我都有点心软想要叫住他了,可我还是忍住了,我想,ker人不坏,只是我们俩不合适。
丈夫的情人小佳引起我的无限好奇。
据说女人对自己所爱的男人总是充满好奇心的,她总是想象着那些女人的长相,笑时的神态,走起路来的样子,以及她们是留长发还是剪短发,额前留不留流海儿,皮肤黑还是白……
关于小佳的事,丈夫没跟我透露一个字。离婚手续办得超乎想象的快,以至于事情办完之后我和张雨都有些不适应。
张雨低着头,好像犯了什么错误似地对我说:“咱俩最后再一块吃顿饭吧。”那会儿正好是中午,我也有点饿了,就跟着他在街上走。我觉得世界上的事真有点奇怪,昨天我们在这条街上走的时候还是一家子,今天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那顿最后的午餐我们吃得相当平静,平静得令人起疑:刚才发生的事是不是真的?
办事处那张已经磨得老旧的桌子,办事人员冷漠而不耐烦的眼神,以及墙上贴着的那张连近视眼都能看得很清楚的告示:一三五结婚,二四离婚,六日休息。我们一开始不知道结婚、离婚是这样交叉办理的,我们来的时间正好是星期四,所以一来就把事办了,事情办得太顺利,反而觉得不对劲。
难道我们真是走到头了?
我抬眼看看桌子对面的张雨,他和平常似乎并没有什么两样,他说他知道我是相当独立的女性,离开他照样也能生活得很好,而小佳不行,小佳离了他就没法儿活。我不敢看他的脸,我怕我当场哭出声来。街上的阳光很好,行人依旧,而对我来说,却什么都变了。
有一天,阿里晚上九点打来电话,说他正在蓝蚂蚁酒吧喝酒,问我来不来?又神神秘秘地说,这儿有一个人,估计我会感兴趣。
天冷了,我真不想出门。
我在床上接的那个电话,听见阿里在电话里小声说“你前夫和他女友也在这儿。”这话说我一激灵。
我前夫是指那个叫张雨的人吗?
他女友是指那个小佳?
脑子里乱哄哄的,那段似乎已经冷却的情感在一瞬间又复活了。
第二节
蓝蚂蚁酒吧里乱哄哄的挤满了人。
听端盘子的boy说待会儿要来几个诗人朗诵他们的诗,这话使酒吧里有了一些艺术氛围。奇怪的是真的诗人并没有来,不过是戴小黑蝴蝶领结的boy随口那么一说,气氛倒被他点化出来。
我想,当初设计这家酒吧光线的灯光师倒真是有两下子,把个蓝蚂蚁酒吧搞得随时随地鬼影重重,按小妩的话说叫真的好酷。我每次来蓝蚂蚁都会碰到小妩,我听阿里告诉我,小妩是来北京寻找演戏机会的,可惜机会总是不找她,而是找了张三、李四、王小六等条件跟她差不多的女孩。“小妩很苦”,阿里每回在我面前提到她都会说这句话。小妩长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美是美的,但不知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看上去总有一点苦相。
阿里一直坐在我旁边,隔一个座坐着小妩,还有酒鬼still也在场,他已经喝得有些醉了,哆里哆索,总也不能使自己安静下来。
“裙子好看。”still对小妩说。
小妩扬了扬眉毛,说道:“可我穿着裤子呢。”
still抬起枯树皮一样的手背使劲揉了揉眼睛,嘴里唱了一句稀奇古怪的歌。我问阿里你叫我看的人在哪儿呢?
阿里抬手朝墙角处一指。
我果然看到张雨和他们广告公司的那帮人在一起,张雨旁边有一张椅子是空的,椅背上搭着一件小外套,估计是那女人的。
那天晚上,直到他们离开,我也没看到那个叫小佳的女人出现,那张椅子始终是空的。我扭脸跟旁边的人说了几句话,等我把头转过来的时候,那帮人已经不见了,搭在空椅子上的外套也不见了。
我心里觉得空落落的。
我对阿里说,送我回去好吗?
阿里一扬脖喝干杯子里的酒,对我说,走。
没想到,十一月份外面竟然飘起小雪来了。
阿里环住我的肩,我们钻进一辆被小雪打得湿漉漉的红色出租车。
我和阿里第一次像这样亲密地在一起,他的胳膊很用劲地搂紧我,使我更加靠近他。
车窗玻璃上很快蒙上了一层雾,朦胧之间可以看见窗外的雪花飞快地向后掠去,我们好像飞起来一样,雪地里没有一辆车。他把一只手放在了我的腿上,我感觉到那只手不同寻常的分量。
汽车停在我们楼门口,出租车门只能从右边开,他先下车,把地方让出来让我下车。这时候,我们俩面对面站了一秒钟,我知道这一秒钟我和他全都经历了无数挣扎,然后我说:“明天见。”
“明天见。”
他又回到那辆车上,隔着玻璃冲我摇了摇手。
我站在楼门口看那辆红车开走,雪地上留下明显的轮胎印迹。
走在楼梯上,我就听到家里的电话铃在响。拿起电话还没说话,阿里的声音就从里面冒出来:
“喂,是你吗?”
“我们刚分开一分钟呀。”
“我知道。”
“你现在走到哪儿了?”
“我也不知道,车窗都是雪。你家里冷不冷?”
“还好,你呢?”
阿里说:“车里好冷。”
我知道阿里回到家他就没法给我打电话了,因为他是有家室的男人,所以他就拿手机给我打,走一路打一路。
我忽然意识到,我现在扮演的角色有点像小佳。
在过去的某一天夜里(也许那天外面正好也下着雪),我丈夫打车送她回家,他们在汽车后座上相拥而坐,说着呢呢喃喃鸟一般的语言。他把她送到家,然后又打车回来,钻进我的被窝。
第三节
被窝里凉极了,我蜷缩着身子,让自己与冰冷的被子的接触面积尽可能地小。一想到阿里现在正躺在另一个女人身边,我心里就像被针扎着一样难受。我从被窝里探出身来,想给什么人打电话。
我要离开阿里,我不想做小佳,不想再拆散一个好端端的家……这些问题想得我快要发疯了,我必须找个人聊聊,不管他是谁。
连我自己也没想到电话竟打给我最讨厌的老k。
老k说,出什么事了?
老k说,你怎么不说话?
老k说,你是在家里还是在外边?
老k开车到我这儿来的时候,已是午夜两点。
他进门的时候我正披着毛毯坐在床上,头发凌乱,看上去像个醉鬼。
老k的棕皮夹克使房间里充斥着一股羊皮味儿,我一闻到这股味儿立刻就想吐。老k用长辈的口气责备我说,怎么搞的,喝这么多酒?
他的一只手搭在我肩上的时候,我的脸再次碰到那条带刺的领带,那条领带在灯光下闪着幽暗的光,那些金属亮片近看密密麻麻,每一个亮片都有一个不同的反光点。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跟从前完全一样的梦:梦中有个赤身裸体的女子站在屋子中央,她身上什么也没有,只有脖子上挂着一条闪闪发光的领带。她拼命想把那条领带摘下来,可无论她怎么努力,那条领带就跟长在她脖子上似的,无论如何也摘不下来。
我感到胸口一阵刺痛。
我哭了。
老k一直抱着我,叫我不要哭。
要命的是,他是温柔的。
第四节
跟不爱的人睡觉,使我陷入更深的痛苦之中。
老k说,不管你爱不爱我,反正我是爱你的,起码这一半因素是可以确定的。我知道你爱着的那个人什么都不能给你,而我能给你一切。
罗晴说,爱怎样,不爱又怎样,现在我已不去想这些烦人的问题。我与情人相守的分分秒秒才是最可贵的,哪怕下一分钟就要分手,这一分钟我们是甜蜜的。
阿里说,我爱你。
他们都把我说糊涂了。爱上阿里,我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做小佳,要么做罗晴。小佳代表着拆散别人家庭,罗晴代表着做永远没有出头之日的情人。这两种选择都不是我想要的,嫁给老k却能一举数得:既有了婚姻有了家,又有了工作有了钱,那么……爱情呢?
让爱情见鬼去吧!
那年冬天我开着老k的车在街上横冲直撞,有时车上坐着酒鬼still和小白菜般的美人小妩。我搞不清楚他们两个是不是一对儿,听说小妩为了上戏总是不停地跟人睡,睡了也就睡了,第二天一早人家就把这事给忘了,吃亏的总是小妩。她现在还没拍过一部完整的戏,认识的朋友也都是像still自身难保的,小妩的眼睛越发深凹下去,里面积着一些雨水。
“你多好,有人爱你,你该知足了。”
小妩坐在后排座上,用手摸着我的车,用怯怯的眼前望着我。
那一刻,我也对自己说“是啊,该知足了”,于是我们开着车四处疯玩,卡拉0k一唱就是通宵,玩最简单的扑克牌也能玩得有滋有味,买衣服,打电玩,看电影,看话剧,吃各种各样新开张的馆子,去海洋馆跟小朋友们凑热闹,每天酒足饭饱在外面疯够了回家,老k总是那句话等着我:
“怎么样,好玩不好玩?”
“好玩。”
他那微凸的棕色眼睛看惯了也不难看,最重要的是,他很温柔,我喜欢在床上对女人温柔的男人。
第五节
我们的游戏有一个前提,就是绝对不能带那个编剧阿里去。带谁去都可以,就是不能带他。
疯玩的目的就是要忘掉他,不扯什么爱情不爱情。没有爱情,人不是也没缺胳膊少腿吗?不是也照吃照喝吗?不是活得也挺滋润的吗?我不去老k的公司上班,我的任务是只管帮他花钱。每天早上一睁眼就想着今天玩点什么新节目,躺在床上给still、小妩他们打电话,问他们想上哪儿玩。
小妩在电话里说了一个地方,说下午大家一起见面喝咖啡。“咖啡有什么喝头?”
“那你说干什么有意思?”小妩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格外妖媚。
“是啊是啊,干什么都没意思。”
小妩说:“你一定要来,今天我们约了一位特殊的朋友。”说完她就抢先收了线,让我没有反悔的余地。
我坐在镜前心不在焉地化妆,口红的颜色红得令人心惊,老k的眼睛忽然在镜中出现了,晃动着的还有他那条金属亮片的领带。
“你要出去吗?”
“是啊,约好和朋友一起喝咖啡。”
耳环的针刺痛了我的肉,我把那只长条形的耳环拿下来,而另一只耳环还在耳朵上,孤零零吊着,就像一个外表华丽内心空洞单身女郎。
老k的手从背后伸过来搂我,说:“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我们结婚吧。”
我从镜子里把视线收回来,转过脸来看他,问:“老k,你这算求婚吗?”
他不说话,他显得有点腼腆,好像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错话。
老k的求婚使我心烦如麻,连我自己都糊涂了,我到底爱不爱他?爱他吗——为什么没感觉?不爱他吗——为什么还要跟他上床?所有这一切全都错乱了。
约好的地方空无一人,一张张空椅子好像一个个大张着的嘴,吞噬着苍白的时间。我要了一杯热咖啡,然后对着扁方的杯子枯坐。这时候,有一个穿着粗毛线毛衣、浅栗色灯芯绒裤的男人朝我这边走过来。
原来小妩他们约的那个特别的朋友竟是阿里。
阿里坐在我对面,那情形有点僵。
阿里说:“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吗?”
“不知道。”
“你听我说——别再这样下去了,好吗?”
他的手隔着桌子伸过来,盖在我的手背上。
我抽回我的手,拿起桌上的咖啡杯,假装喝了一口。
我显得很不自然。
阿里说:“你这样自己折磨自己,又是何苦呢?”
我忽然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对他说:“你怎么知道我不快乐?”
“跟那种人在一起你能快乐吗?”
我“啪”地把杯子往桌上一放,冲着阿里大声嚷嚷:“人家怎么啦?人家比你强多了!你算什么?你能给我什么?”
阿里也毫不让步地对我说了句:“好,算我看错人了,原来你是这种人!”
我们就这样吵翻了,彼此眼睛里都在冒着火,恨不得咬对方一口。我对阿里说了最绝情的话,我说我永远也不要见到他。
第六节
罗晴打算跟丈夫摊牌,把一切都告诉丈夫,然后从家里搬出来,一个人到外面租房子住。她说这样她心里也许会好过些。
“我不想再东躲西藏了,既然没有了爱,就该离开。”
罗晴的那个情人似乎并没有离了婚再来娶她的意思,在他的概念里罗晴是做情人的最佳人选,做别的未必合适。
罗晴说:“我不要求他什么,重要的是我爱他。”
这话在我听来有点像台词,在我已经不相信爱情的时候,罗晴再来谈这些,未免有些可笑。罗晴给她丈夫摊牌的前一天晚上,她住在我这儿,痛苦万分,她甚至谈到了死。我对罗晴说,要不把他叫过来吧。罗晴说,那怎么可以,他已经回家了。
罗晴深爱着的那位只要一回家(妻子管得太严)就再也出不来了,要想见到他就必须等到第二天上班。他就像生活在监狱里一样,进进出出都有时间的,据说她妻子还专门有一个记录他下班时间的小本,每天晚上在小本上打一个对钩,密密麻麻就跟账本似的。
罗晴犹豫着该不该给家里打那个电话,她在屋里穿着我的拖鞋走过去又走过来,就像关在笼子里的动物一般。她一直下不了决心,她是个聪明人,她明白这个电话一打将意味着什么,她将失去儿子、丈夫、一个温暖的家,那个家她经营了多年,有很多东西难以割舍,实际上,她并没有觉得那个家有多么不好,她要离开家的原因是为了追求更纯粹的爱情,生生死死,热烈如火。
那天晚上,罗晴就穿着一件火红的羊毛衫给家里打电话,她紧张得声音沙哑,手抖得很厉害。那个号码刚一拨通她就哭了起来,因为电话是小孩子接的。
“妈妈,是你吗?你什么时候回家……”
小tom的声音在我家客厅里回响,罗晴哭得说不出话来。
罗晴没跟任何人商量就从家里搬出来,连她的情人都不知道她已经搬出来住了。他俩还是照常利用中午时间约会,晚上那位老兄要准时准点地回家报到,晚一秒钟都不行。
有一天,罗晴把他带到自己的住处,那个男的明白了一切,只说了句“罗晴你怎么这么傻呀”,就脱衣服同她做起爱来,关于罗晴的事再也没有多问一句。从此,几乎每天中午他都到罗晴的住处来,享受着罗晴代给他的一切:安全的约会地点,精美的午餐,性,艺术,很前卫的思想,等等。
这一切都是免费的。
后来那个男的对罗晴说,最近我老婆说我都长胖了,这都是你的功劳。
是嘛。
罗晴淡淡地说一句,然后收拾碗筷到厨房去洗碗。
流水哗啦哗啦的响声从厨房里传来,那男的早已按捺不住,独自先爬到床上去了。
罗晴洗碗的时候就想,这是我想要的生活吗?
罗晴,罗晴——
那人在床上大声地喊她。
(我们坐在北影厂小厅看电影,分不清现实还是幻境。这时候,有个人从电影里走出来,我看不清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