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玉清
那天,他们是去春游。
高中了,难得有这样轻松的时候,几个人骑着车子,高高兴兴地出了县城。
他们穿过县城边上的村子,他望着这里整齐的房屋院落,说:“这县城边的农民真是挺富啊,这房子比我们村里的强多了。”
韩江说:“挨着县城,钱好挣。”
一条狗忽然从斜刺里冲出来,十分凶狠地汪汪叫。几个女孩子都吓得“妈呀”叫了一声。他将车把一拐冲着那狗撞过去,王欢叫道:“刘永强,别过去,它咬你!”
那狗却一夹尾巴逃进门里去了,躲在门里叫。
他朝王欢笑着说:“你看,这就是狗的性格,你越怕它就越横,你不怕,它就怕了。”
王欢说:“这种性格好哇,进退有余,左右不吃亏。”
张倩说:“瞧你们俩,说着说着好象还来了哲理了。”
大家都开心地笑。
这时候,他还不知道他会在这里遇上他的父亲。
前面的街上,一个农村老汉骑着一辆破车,在街上吆喝着:“掏厕所——掏厕所喽——”
他的车子后架上用一只驮筐带着很简单的用具,一只破桶,一只长柄的掏粪用的铁勺,还有半筐的生石灰。
街边一个大嫂问:“掏一个厕所多少钱?”
老汉停下车回答:“十块钱,掏一个十块钱。”
那大嫂说:“倒是不贵。”却没了下文。
老汉问:“这大姐,您家掏吗?”
那大嫂说:“不掏。”
老汉就调转脸骑上车继续吆喝,“掏厕所,掏厕所喽,掏一次十块钱。”
他们就是在这时听到了老汉吆喝的声音。王欢没有听清,她还以为是卖什么东西的小贩在吆喝呢,她很兴奋地说:“卖什么的?我要过去买一点来吃。”王欢一向对零食有兴趣。
张睛啐道:“呸,你个馋鬼,真是屎都想吃呀!”
王欢说:“你不馋鬼,等会儿我买来了你别吃啊。”
张睛说:“我当然不吃,不但我不吃,大家谁也不会吃,这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会吃!”
王欢还是没有明白过来:“那好,我就一个人吃,你们谁也不要跟我抢!”
大家终于忍不住,爆出不怀好意的开心大笑。张睛说:“你仔细听听是卖什么的,谁会来跟你抢!”
大家于是又死弊住了笑,让王欢来听个明白。
王欢这下才听得真切了,“掏厕所,掏厕所喽——”
她干呕了一声,尖叫起来:“要死呀你们,这么耍我!”
张睛说:“谁耍你呀?是你自己太性急了嘛,也不听听清楚,就吵着要买。”
王欢不知道该恼自己还是该恼别人,漫无目的地骂道:“该死呀!”
大家对王欢穷追猛打,笑得都险些从车子上掉下来。
此时他们就骑到了前面的街口,那个吆喝的老汉也正好从街口拐过来。由于王欢刚刚要“买”他东西的缘故,大家不免对这老汉便多注目了些。
大家故意看看老汉再看看王欢,好让王欢无地自容。然后仍然笑声不止地把车子从老汉身边骑过去。
但是他在看到老汉之后却猛地僵住了——因为那老汉是他的父亲。
在第一眼看见父亲的一刹那他的头倏地低下去了。
他只觉得周身的血液都凝滞了,头也大得与周围世界不相称。他低着头,别转脸,不敢往父亲这边看,他的腿机械地骑着车子,被同学们裹着走。他偷眼看看父亲,父亲并没有看到他,父亲没有闲心把这几个少男少女每个人都看上一眼,父亲在冲着路边的人家吆喝“掏厕所”。
他的心稍稍松了点儿,还好,父亲没有看见他。他的脸热涨涨的,当着同学的面,他不想在这种情形下跟父亲说话,也不想让父亲看到自己,他把车骑到张睛的身侧,想悄悄地骑过去,可张睛却不合时宜地叫起来:“刘永强,你别撞我呀!”
张睛的声音让他一哆嗦,他不由得就往父亲这边看了一眼,又飞快地把头低下去。张睛的声音也让父亲“唰地”扭过头来往这边看,父亲这才看见了他。父亲看见自己的儿子低着头躲避自己,父亲明白了他的心思,父亲便把眼光避开了。父亲的眼光飞快地一扫他的同学们,然后就把脸扭过一边去不看他们,也不看他,父亲把车子往最边上靠过去,给他们腾出路来让他们从自己身边骑过。
他低着头,他知道父亲这是为了不给他在同学面前丢脸,装作没看见自己,他也装着没看见父亲,父子俩心照不宣。他就那样低着头骑过去了。
他把身子一偏,从父亲身边骑过去了。
过来了,他偷偷回过头看一看,见父亲默默地骑上车,不再吆喝。
但由于刚刚王欢的搞笑,大家的话题便还停留在老汉的身上。
王欢说:“真丧气!这老头干什么不好,非要给人家掏厕所。”
马佳说:“就是,还有干这个的?这多脏多臭哇。”
韩江说:“正因为脏臭才有人干呀,农村都是一家一个厕所,这样的活是避免不了的,可是又谁都不愿意干这活,所以有钱的人家都愿意花一点钱雇人掏。”
张倩说:“掏一个厕所才十元钱,干一次这么又脏又臭的活才挣十元钱。”
马佳说:“要是我呀,给我一万块钱,我也不干这样的活。”
王欢说:“谁像你这么金贵呀?要是我,给我一万块我就干,不就是脏点臭点吗?人家农村老大爷能干我们就不能干?不过要是给九千九百九十九块,那我就不干。”
张倩啐道:“呸,就你们俩值钱呀。”
韩江说:“你们是不知道没钱的难处哇,要不是日子难过,谁也不会想起来干这活呀。掏一个厕所才十块钱,可这十块钱在刚才这个老大爷的眼里比在你们眼里的份量肯定要重得多呀。否则他也不会来干这活了。”
刘永强低着头听着大家的话,默默地不作声。
他们又往前骑了一段,刘永强忽然停住了车子,他对韩江说:“我得回去。”
韩江一愣:“怎么啦?”
刘永强说:“我,我,我有点事,得去办。”
韩江说:“什么事非得现在去办?”
刘永强说:“也不是大事,可是必须马上去办。”
韩江说:“回头再办不行吗?咱们好不容易出来玩一次,你一走大家会扫兴的。”
刘永强说:“可是,我这件事,必须得去办。否则,就晚了。”
这时前面的人发现刘永强和韩江掉队,都停下喊他们:“刘永强,韩江,你们怎么回事?快点呀。”
他俩又骑上车子。韩江说:“刘永强有点事,不想玩了。”
几个女生一听,就不高兴了。
等他们跟上来,王欢问:“刘永强,你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刘永强说:“没出什么事,是我想起来有件事得去办,我得回去。”
张倩说:“那,多遗憾,我们好不容易出来玩一次。”
王欢说:“咱们来的时候你没说有事呀,你心血来潮哇。你有什么天大的事呀,等回来再去办不行吗?”
刘永强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必须马上去办,晚了就来不及了。”
王欢说:“你事先怎么不说?你真让人扫兴!刚才那个老头已经让人扫了一次兴了,你又接着来了。”
刘永强的脸色难看了一下。
张倩说:“不去不行?”
刘永强低了头:“不行。”
王欢说:“问题是,你一走,大家多扫兴啊。你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说出来让我们听听,才能放你走。”
刘永强说:“我真的是有事,我……王欢你别问了,反正要不是必须去办的事,我也不会都到这里了还回去。”
王欢说:“你说都不肯说,还能是什么好事?我就想不出这世界上能有什么事让你非得扔下大家去办。”
张倩说:“行了王欢。刘永强,你要是真有事,你就回去吧。”
刘永强说:“那,你们好好玩。我就回去了。”
说完他骑上了车。头一低,逃一样地骑走了。
他把车子骑得飞快,回到刚才遇上父亲的地方,但父亲已经走了。他四下里张望着,看到一个老头,赶快过去问,“老大爷,您看见刚才那个吆喝掏厕所的人往哪边走了吗?”
老头说:“刚才在后街吆喝着,你去后街瞧瞧。”
他骑上车又飞快地来到后街,可是后街也没有。他穿过后街,又拐上一条街,还是没有。
他的额上冒出了汗,骑上车没头没脑般地到处乱撞着找。他现在很害怕找不到父亲,他想他今天要是找不到父亲,那他一辈子都会为此而报恨。
终于他在快出村的地方看到了父亲的车子,那车子停在一家门前,车子上的东西已经卸下来。他过去,父亲正从那家厕所里拎了一桶粪便出来,他叫了一声:“爸。”
父亲抬起头,见是他,倒有点措手不及似的,拎着桶愣在了那里。他没想到儿子会来。父亲先看看他的身后,见没有他的同学。才说:“强子,你怎么来了,你的同学们呢?”
他说:“他们去玩了,我回来了。”
说着他跨上一步,去接父亲手里的桶,说:“爸,我来。”
父亲没有放手,伸开一只手挡着他,说:“不用你,别弄脏了你,亮子,你还是跟同学们去玩吧,别让他们看见了笑话你。”
他说:“他们早就走远了。爸,我回来就是想帮您干活的,来,我来吧。”
父亲说:“我说了不用你,这活不累,就是脏。”
他说:“我不怕脏。爸,我回来就是想帮您干活的。”
他硬从父亲手里抢过了粪桶,父亲说:“唉,看弄你一身臭,还怎么回学校哇。来,倒这边这个坑里。”
他把粪便倒进旁边的一个挖好的小坑里。父亲接过空桶说:“给我,你别管掏,我去掏,太臭了,你不用进去,等我掏完你倒。”
他说:“爸,您歇会吧。骑了这么远的车。您怎么跑这么远来呀。”
父亲说:“只这县城边上的人家才有钱雇人掏厕所呀,别处找不着这活。”
他说:“爸,您歇会吧。”
说着他又从父亲手里要过桶就进了厕所。之后父子两个就默默地干活,不再说话,父子俩谁也没有提起刚才在路口相遇的事。
掏完了厕所,又把掏出的粪便用泥封起来,再把厕所里撒上生石灰,才算最后完活。
父亲朝着那家院里喊:“东家,完活了。”
院里答应着出来个抱小孩的妇女,付了钱,十元。
父亲接过钱。
他跟那妇女说:“您能给弄点水洗洗手吗?”
那妇女说:“行。”
父亲却说:“不用了,反正到下一家还是这活,洗了也白洗,还是完活回家去洗吧。强子,咱们走。”
那妇女就站下了没有去弄水,只跟他们说着话,她看着他朝父亲说:“这是您孩子?”
父亲说:“嗯。是我儿子。”
妇女说:“我说怪不得您这活干得这么快,原来是有帮手,这小伙子看着就有劲。”
父亲说:“我说不用他,这活又不累,是他非得要干。他在县里的中学念高中呢,平时学习可紧呢,这不今天是星期日嘛,他就非得跟我来干活。要不,他哪有时间干这个呀。”
妇女说:“哟,这么孝顺的儿子,您可真是有个好儿子,将来还是个大学生呢。”
父亲很欣慰地嘿嘿笑了两声,眼里仿佛还有点亮晶晶的东西。说:“强子,咱们走吧。”
父子两个骑上车子出了村。父亲说:“干这活,最好不在人家洗手,这是脏活,洗手弄脏了人家的盆子,怕人家不愿意,下次就不用咱干活了。”
他沉默地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到了一个岔路口,父亲停下,说:“我往那边拐,去那边村里转转,你回学校吧。”
他说:“爸,我跟您去,我今天反正也没事,我今天就跟您干活吧。”
父亲说:“不用你干这个。这不是累活,用不着你。你回去念书去!”
他说:“爸……”
父亲生气了,说:“我说了不用你干这个。我用你给我念书!”
说着父亲就骑上车子拐上了岔路走了。他扶着车子立在那里,迷蒙着眼睛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一直望到看不见。
然后他也骑上车子,把车子骑得象飞一样,向学校的方向骑去。他这时候一心想着快些坐进他的教室里,捧起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