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方博士回到研究室时,已经是木岛死亡后大约四十分钟。
博士四十五六岁,乌黑光亮的头发卷曲着垂在耳边,嘴唇上留着特意修饰的小胡子,下巴部位留着学者模样的三角胡子,又黑又密。
鹰般的眼睛,似乎能看到你的心底。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反光的玻璃镜片使博士的目光更加锐利。他身体魁梧,笔挺的黑色西装和挺胸大步行走的姿势,给人一种威严感。
从科学角度研究犯罪的学问,在学术界被称为法医学。在日本法医学界,宗方博士是数一数二的学者。他在丸内开设宗方研究室至今已经多年,专门从事犯罪案件的侦查及其实质性研究。
他与许多私立侦探不同,决不插手警察能侦破的案件。他曾在开设研究室当年,顺利侦破两起被警方打入“冷宫”的疑难案件,轰动全国,并因此一举成名。
打那以后,他又接连侦破几起很有社会影响的案件,确立了自己在侦探界的地位。如今能在人们心里称得上大侦探的,不是明智小五郎,便是宗方隆一郎。他与明智小五郎齐名,在日本家喻户晓,人人皆知。
被称为天才侦探的明智小五郎,其生活习惯与天才两个字很不相吻合。一遇上感兴趣的大案,不管是哪国的委托人,都毫不犹豫地接受委托,千里迢迢地赶赴国外案发现场,故而时常不在侦探事务所。
宗方博士则不同,主要受理东京及其周边地区发生的案件,不受理远地或者来自国外的案件,平日里他基本上都待在侦探事务所里。因此,在东京市民心目中的信赖程度越来越高。最近,一发生疑难案件,就连警察局的侦查专家也登门拜访,虚心听取宗方博士的高见。
再说说侦探事务所,明智小五郎既把它当成工作单位,又当成家;而宗方博士则不同,他的家在郊区,事务所在市中心。每天清晨他要从郊区赶到市中心的研究室上班。还有,他的夫人从不出现在研究室,专心于家务,研究室里的两个年轻助手,也从不去他家。
宗方博士今天一回到事务所,从小池那里打听到事情的大致经过后,心情很沉重。
“太可惜了!你通知他家人了吗?”他问小池。
“通知了,他家人很快会赶到这里的。我也给警察局挂去电话,中村警部说马上就到。”
“嗯,中村警部和我事先都没料到案件如此棘手。根据木岛被毒死一案推测,案犯绝对不是一般罪犯。”
“木岛好像被吓得魂飞魄散,死前嘴里不停地叫嚷‘恐怖,恐怖’。”
“是啊,我的判断没错吧?案犯是犯罪预告,太疯狂了!小池,你暂且把其他案件放一下。从今天起,全力以赴侦查木岛案件,我俩齐心协力,抓住凶手,为木岛报仇。”
正在他俩说话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皮鞋声。不一会儿,中村警部推门进来了。
中村警部一看见木岛的尸体,急忙摘下警帽弯腰致哀,满脸惊讶的表情。他转过脸朝着宗方博士说:“真没想到这么糟糕,太麻痹大意了!让你的助手付出生命代价,实在是对不起。”
“木岛的死,不光你有责任,我也有责任。如果事先估计到对手是杀人不眨眼的罪犯,我不会让木岛单独侦查。”
“在电话里听小池说,木岛带来了凶手的线索。”
中村警部转过脸问小池。
“嗯,是的,他临死前说这信封里写着关于罪犯的详细情况。”
小池从桌上拿起信封递给中村警部。
宗方博士抢先接过信封,边打量信封,边嘟哝着说:“咦,这不是银座黑蔷薇花咖啡馆的专用信封吗?看来,木岛是在咖啡馆用该店的信笺写的。”
信封下端,印有“黑蔷薇花咖啡馆”的名称、邮编、地址和电话。
宗方博士拿剪刀小心地剪开封口,取出信笺仔细阅读起来。
“喂,小池,你肯定没弄错?你是不是误解他说的意思了?或者说,木岛倒在地上以后是否有人来过事务所?”
宗方博士一脸奇怪的表情,问小池。
“不可能,我一步也没有离开过事务所,也没人进来过。到底发生什么啦?这信封确实是木岛从口袋里取出放在桌上的。”
“你们看!”
博士把信笺递到中村警部和小池面前,一张一张地翻开给他俩看。不可思议的是,只是空白信笺而已,一个字也没写。
“奇怪!木岛不可能把空白信笺装在信封里带回事务所。”
中村警部满脸狐疑。
宗方博士嘴唇紧闭,沉默了好一会儿,一把将空白信笺扔入废纸篓,然后斩钉截铁地说:“小池,你立刻去一趟黑蔷薇花咖啡馆调查!一、木岛借用该店信笺和信封时跟什么人说过话;二、有没有可疑人物坐在他边上。如果有可疑人物,那家伙也许是凶手,或许至少是凶手的同伙,趁木岛不注意时,将信封里的调查报告调换成空白信笺。和施毒的家伙说不定是同一个罪犯。这些情况,你尽量调查得详细一些。”
“是,我立刻就去。这里好像还有一件木岛带回来的东西。瞧,他的右手上好像握着罪犯的重要证据……好,我现在就去咖啡馆调查。”
小池快言快语,说完匆匆走了。
送走小池,宗方博士弯腰仔细观察尸体的手,确实握有小纸包,而且握得很紧,似乎是死也不放手的架势。
宗方博士逐个掰开手指,取出小纸团,发现有好几层纸,包得整整齐齐的。瞧那形状,纸团里包着的好像是末端系有挂绳的小木板。宗方博士从隔壁实验室拿来一块玻璃,将纸包放在上面,用钳子夹住露出来的挂绳,小心翼翼地解开纸包。
解纸包的过程中,宗方博士一句话没说。站在一旁的中村警部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也没说话。只有小刀和钳子不时与玻璃板碰撞,发出响声。整个事务所宛如手术室一样安静。
“咦,这不是穿鞋用的鞋拔吗?”
中村警部发出惊叫声。这是极其平常的鞋拔,体积很小,象牙色。可是,木岛为什么用那么多纸把它裹起来呢?
当时,也许木岛的精神状态极度恐惧?他视如珍宝的信封里,装的却是空白信笺。他用纸包裹了好几层的东西,却是普通的鞋拔。鞋拔和信笺,究竟意味着什么?
宗方博士顺手拿起鞋拔,借助自然光线认真观察起来,可窗外已经暮色沉沉,看不清楚了。于是他按动墙上的开关,借助灯光观察。
“是指纹吗?”
中村警部察觉到宗方博士的用意,问道。
“是的,但是……”
宗方博士好像被鞋拔的表面深深吸引住了,背对着中村警部说:“鞋拔表面有好些重叠的指纹,看不太清楚。但鞋拔内侧有很清晰的指纹,像大拇指指纹,真不可思议!中村,这指纹很特别,我还不曾见过,酷似妖怪指纹。我是不是眼花了?”
“你说的妖怪指纹在哪里?”
中村警部凑到跟前观察。
“瞧!就在这儿!指纹非常完整,也没其他指纹重叠,而且竟然有三个螺纹。”
“这么说,是特别指纹!可这样看还是模模糊糊的。”
“把它放大看!请跟我去那里看!”
宗方博士拿着鞋拔朝隔壁实验室走去,中村警部跟在他身后。
实验室窗前有一张大化学实验台,上面放有各种大小不一的玻璃器皿和显微镜等,其他墙边摆放着橱架,上面放有许多药物和玻璃瓶。
墙角的橱子里放有大型照相机和紫外线、红外线、x光等仪器。仪器中间,竖着牢固的三脚架,上面架着黑色幻灯机,用于放大实物。
幻灯机,可以放大很细小的东西,不用说,也可放大指纹将它清晰地映照在银幕上。这架幻灯机用途很广,宗方博士常引以为傲,它不仅可放大观察纸上和板上的指纹,也可放大观察玻璃瓶、门把手和手枪等实物上的指纹。
中村警部多次来过这里,印象中一直觉得它比警察局技术鉴定科的房间要小许多,设备也很简陋。可今天的感觉与之前截然相反,实验室里有许多警察局没有的奇妙仪器。听宗方博士说,是他自己发明的。
博士先把鞋拔放在实验台上,随后在指纹部位撒上黑色粉末将它染黑。接着使用拉绳关上窗帘使实验室里一片漆黑,再接着插上电源,把鞋拔放到幻灯机上调整焦距。
于是,投在墙上的银幕上面,映照出被放大的指纹。不到六厘米的大拇指被放大到1米左右,被染黑的纹理一条一条地弯曲着,非常清晰。
宗方博士和中村警部坐在椅子上,聚精会神地观察银幕上的指纹,惊讶得半晌没有开口。他俩并不是因为指纹而目瞪口呆,而是仿佛自己被不明真相的妖怪紧紧盯住那样,感到莫名的恐惧。
啊,这样的指纹太罕见!一个指纹里居然有三个螺纹。上面排列着一大一小两个螺纹,下面横卧着一个椭圆形螺纹。看着看着,好像骷髅脸出现在了银幕上。
“中村,你见过这样的指纹吗?”
黑暗里传来宗方博士低沉的嗓音。
“没见过。应该说,我见识过的指纹不计其数,但像这样纹理的指纹还是头一回见到。像这种三个螺纹酷似骷髅脸的指纹,在侦查史上还真是史无前例。我看,应该称它为骷髅指纹吧?”
“嗯,确实是骷髅指纹,既不需要辨别,也不需要想象,一眼看上去就像骷髅。在我们人类世界,有这样奇异指纹的人大概不会有第二个。”
“会不会是伪造的?”
“不会吧。如果是伪造的,不可能这么逼真。放成这么大的指纹,倘若伪造,一定能看出伪造的痕迹。但这指纹上,没有一点不自然的地方。”
坐在黑暗里的两个侦查专家,又沉默不语了。
片刻过后,中村警部说话了:“尽管如此,木岛是如何把奇异指纹弄到手的?如果说鞋拔是罪犯的,应该断定木岛生前见过罪犯,而且鞋拔多半是从罪犯手上得到的。”
“嗯,只能这么认为。”
“如果木岛还活着,也许可以擒获罪犯,可他……”
“罪犯害怕暴露,先下手为强,不仅对木岛施毒,还夺走他的调查报告。可见,罪犯考虑得非常周密。中村,依我看,这可是一个高智商罪犯。”
“听小池说,木岛平日里一直是无所畏惧的,可这天回到事务所,嘴里竟然连连说‘恐怖’。”
“是的,木岛生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因此,我们今后一定要谨慎侦查……你已经派人保卫川手别墅了吧?”
宗方博士焦急地问道。
“没有,还没那么做。我们至今还没接到川手先生报案。如果是这么回事,我们警方不可能置之不理。”
“请立即派人保卫!木岛遭如此毒手,说明罪犯会立即采取下一步行动,我们要与他抢时间。”
“你说得对!我马上回警察局部署川手别墅的保卫工作,今晚就派三名警察身着便服去那里。”
“请一定要那样做。我如果能去就好了,可尸体不能扔这儿不管。明天早晨,我去拜访川手先生。”
“那好,我赶紧回警察局,再见了。”
中村警部说完,三步并作两步匆匆地消失在暮色茫茫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