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怀疑刚刚耳中所听到的消息,于是在大脑一片空白的情况下又问了一遍:“你说杜壮怎么了?”
冯尹亮的眼睛有些发红,他冷笑一声,在脸上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诡异表情,双眼直直地瞪着郁凉,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说他死了!三年前出外勤,被人用刀捅成了重伤,抢救无效,死了!”
最后一声,冯尹亮几乎是从喉咙里低吼出来的。
死了!
一瞬间,郁凉只觉得自己脑袋被人狠狠打了一棍子,“嗡嗡”作响。
不知为何,放在桌子上双手竟有些发麻。
郁凉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冯尹亮望着郁凉,冷冷地笑道:“其实这几年,在我眼里,你他妈也早就死了!”
郁凉没有理会冯尹亮的冷嘲热讽,瞪着一双通红的眼问道:“捅伤他的人抓到了吗?”
“死了。”冯尹亮又抿了一口白酒,回答的轻描淡写。
“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激动,郁凉的声音有些发颤,
“现在谈这些还有意义吗?”冯尹亮的目光再次瞥进了白酒杯里,心想着自己以前从来不喝白酒的,都是杜壮那家伙带坏了自己。
“杜壮走的时候,你们——你们都去了?”郁凉只觉得鼻腔里一阵酸涩,凶手也死了,此刻的他竟然在一瞬间不知道该去恨谁。
听到郁凉的询问,冯尹亮突然变得格外激动起来,他转过头,双手拄在桌子上,近乎起身:“你以为我们都是你吗?兄弟死了还躲着,都不来见最后一面!你个王八犊子!你他妈还是人吗?”
郁凉满目歉意,最后痛苦地把头埋进双臂之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杜壮发生了这样的事!”
“你——”冯尹亮用手指着郁凉,想大声喝骂他。
可那些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一声苦笑,他不知是不是该继续呵斥郁凉,因为这种呵斥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冯尹亮黯然地摇了摇头,拿起手旁的酒杯,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两位兄弟,你们要的串儿好了!”就在这时,刘嫂端着烤好的肉串走了过来,“一会儿想要啥就吱声——”
“谢谢你啊,刘嫂。”郁凉忍着悲意,客气地对刘嫂点点头。
“没事儿,你们哥俩儿慢慢吃!我先过去了——”
冯尹亮似乎已经冷静了下来,他放下空空的酒杯,随手拿起一根羊肉串,淡淡道:“人都死了好几年了,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做刑警外勤的,把脑袋別在裤腰带上,你又不是不知道!别想了,吃吧。小不点儿不在了,咱们就替他多吃点儿——”
郁凉拿起一根杜壮最爱吃的烤猪皮,张张口,眼睛里隐隐有泪花翻上来。
他根本就吃不下,这几天接连面对亲近之人死亡的消息,使得他已经有些难以承受。
他只觉得一阵无力,内心深处阵阵地绞痛。
“吃啊!”冯尹亮瞪着郁凉道,“不吃就他妈喝!”
郁凉敛眸,最终还是放下了那一串烤猪皮,沉默着拧开手边的牛栏山二锅头,直接对着瓶,一仰头,将酒“咚咚咚”地倒进口中。
干辣的白酒顺着咽喉滑入身体,郁凉忍不住咳嗽起来。
几滴眼泪被呛出来,又迅速被他用手擦掉了。
“你慢点儿喝,咱们俩还得好好唠唠你不告而别的事呢!你别他妈先喝多了!”冯尹亮冷冷道。
“是我对不起你们——”郁凉红着眼放下手里的酒瓶,里面的白酒已经消失了三分之二。
“少说那些没用的!凉子,虽然四年不见,可咱们说到底也还是兄弟——”冯尹亮也知道这几天发生的事对郁凉有着很大的打击,因而望着郁凉的目光柔和了许多,连带语气也稍稍缓和了一些。
“有些话,四年前我没得到机会说,但今天我必须要说。我知道,你这人好面子,以前的你在警校那么风光,看起来好像一毕业就能当区支队长似的!就因为打了一场破仗,什么都打没了,临了连个毕业证都没混到手——我知道,你当不成警察,又坏了当年的抓捕行动,觉得不好意思见我们。”
冯尹亮摇着手里的酒杯,杯里的白酒慢慢形成了一个微小的漩涡,在酒杯中绕着杯壁缓缓旋转:“可你不能真的四年都不联系我们一次吧?还换了手机号,你可真行啊,你想没想过我们的感受?”
郁凉默然地低着头。
四年前,他被警校开除,选择自己消失,既是因为心灰意冷,也确实是如冯尹亮所说,觉得没脸面在面对这些警校的同学。
所以一直过了这么多年,虽然知道有些人毕业就留在了靖陵,却一直都没敢去见上一面。
其实他又何尝不想自己的这些兄弟,只是——
冯尹亮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伸手指了指郁凉的酒瓶:“你还要吗?”
郁凉二话没说,举起酒瓶,仰头倒进了喉咙。
白酒带着一股火辣的感觉,直冲进郁凉的胃里,可他却强撑着,依旧面不改色。
“你这还他妈像个爷们儿!”冯尹亮冷哼一声,帮郁凉又开了一瓶牛栏山,给他将酒杯满上,然后有些痛心疾首道,“凉子,说实话,这几年你都没联系过我,我找你也找不到,我是真是——你让我太失望了!
“就算你当不了警察,干不了刑警,难道你郁凉就不是我们几个的兄弟了吗?四年,你他妈一声不响地就走了,也换了手机号,人明明就在靖陵,可一个电话也没给我们打过!”
郁凉望着变得有些激动的冯尹亮,心中升起深深的愧疚,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心中的那些歉意,只能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冯尹亮继续宣泄着自己的不满道“你他妈知不知道,你消失之后,张斌那家伙本来是被南华市的南华刑警大队要去了,可这sb说啥也不去,非要留在靖陵,就说要找你。
“他说不走,杜壮竟然也说不走,我他妈是好说歹说,拍胸脯打包票,说你小子只要还在靖陵,老子早晚把你找到,这才把他们一个哄去了南华,一个哄去了玉山。
“四年了,你是屁消息没有,杜壮还死了。我知道你是故意躲着我,张斌来一次把我骂得狗血淋头一次,说大家要是当年都留在这儿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我能说什么?我去年突然听人说起,说你好像跟了展宏图,你知道我到他的场子里找过你多少次吗?”
听了冯尹亮的话,郁凉内心一阵酸楚。
他知道冯尹亮这近一年一直来酒吧找他,可因为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儿,所以一直躲着不敢见。
其实郁凉心里也知道冯尹亮他们几个不会因为自己被开除而瞧不起自己,而他也并不知道市局有那么一次抓捕行动,不然他也不会在那样的情况下与人大打出手,一切都是巧合。可是,他心里的那道坎儿,一直无法跨越。
郁凉的眼圈越来越红。
其实,有些话他一直憋在心里,已经很久了。
而这些话他又无法对展宏图说,因为说了展宏图可能也不会懂。
可今天,面对与自己有着同样梦想的兄弟,那些话已经再也憋不住了。
“我——是——真的想当刑警。”郁凉无比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然后扬起头,死死瞪着眼睛向烧烤店的屋顶看去,他努力不让眼中的那一大滴眼泪滑下来,“你知道,我从小就喜欢刑侦、破案,我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为成为一名优秀的刑警而努力,我要做刑警!我要破案!这是我人生存在的意义——”
可尽管郁凉死撑着,可那滴已然被困很久的眼泪终究还是夺眶而出,顺着他的脸颊缓缓滑下来。
郁凉仍旧倔强地仰着头,连续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努力去蒸干眼眶中尚存的残雾。
他以为夜色深沉,屋灯昏暗,冯尹亮不会看见那滴眼泪。
可他没想到冯尹亮不仅看见了,还立刻便说破了这件事:“哭什么哭啊!当不成刑警就不能破案了吗?有哭的劲头还不如想想解决的办法。”
郁凉甩过头,有些羞恼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哭了?”
“呵——您那眼泪滑下来,比你戴的那耳环都亮晶晶,你当我瞎?”冯尹亮狠狠瞪了郁凉一眼,心中那点怨气慢慢消散了去,“我就看不惯你这死要面子的熊样!”
郁凉低下头,不再出声,他自己的缺点,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冯尹亮的目光久久落在郁凉身上,半晌后,变得极为郑重,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说真的,你就打算这么下去了?以前的一直坚持的梦想,说扔下就扔下了?就没想过换种方式来参与破案吗?”
郁凉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你以为我今天过来就是为了骂你一顿?我是想看看能不能帮你。我看你现在的情况,应该是不缺钱。既然你不缺钱,又这么喜欢刑侦,干嘛不争取来支队里做长期的刑侦顾问?”
“长期的刑侦顾问?”冯尹亮的话好像为郁凉打开了一扇门。
“对啊,支队之前一直有一个长期合作的刑侦顾问,就是以前咱们警校教刑事侦查学的陆教授,可这两年陆教授年纪大了,队里也知道他的情况,所以除非是极特殊的案子,不然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打扰他老人家——可说实话,有些案子没了‘高人’指点,侦破起来还是有些吃力——”
郁凉目光炯炯:“你的意思是让我成为支队的刑侦顾问?”
“对啊!你有这个实力,主要是这样一来你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参与破案了吗?”冯尹亮说出了自己已经为郁凉考虑了近一年的对策,然后吃了一口羊肉串。
郁凉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可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很快又慢慢黯淡了下去,他苦笑着摇摇头:“不行。自从我被警校开除以后,韩队便对我有很大意见。况且,我大哥展宏图现在又背了人命案在逃,我贸然开始参与刑侦工作肯定会引起韩队怀疑,会使他觉得我是想得知警队内部的抓捕动向,好泄露给展宏图,帮他躲避警方的追查。”
“你知不知道韩队为什么会这么对你?”冯尹亮斜眼看了郁凉一眼,又拿起一串鸡翅,一边啃一边问道。
郁凉摇了摇头。
“关于这事儿,我也是背地里听老王说的。听说当年警校那边因为你的成绩优异,再加上觉得你的臭毛病不太适合出外勤,所以当时想给你分到省公安厅。可韩队知道了这事儿之后,觉得你肯定不会同意去公安厅做文职。
“于是韩队为了让你到咱们支队,找了不少的关系,他说你这人就喜欢做外勤去一线,好说歹说才说服了警校那边把你分配给了他带。
“听说他还跟学校那边保证,只要你一旦破案立功,就让你当咱们支队的副队,保证不影响你的前途,并且一定会改掉你那火气大的臭毛病。可谁想到,这事儿刚定下来,你就把人差点儿给打残了!”
“学校那面其实对你打架这事儿已经忍了很久了,要不是有领导欣赏你,你早都卷铺盖卷儿滚蛋了!可那一次的事情影响太差了,所以学校只能把你开除。
“据说把你开除的消息刚到支队,韩队就又跑去学校了,听说为了你的事儿,韩队前后一个多月,足足跑了七趟,磨破了嘴皮子,可一回头,发现你人没了!再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韩队提起你就一脸冷冰冰的,似乎对你特别反感——”
郁凉呆愣愣地听着冯尹亮所说的,最后不免一声苦笑,他知道韩玉峰为什么后来看自己不顺眼,是因为等他再次遇见韩玉峰时,他已经跟了展宏图。
并且两人相见的契机也很不好。
韩玉峰碰巧遇见郁凉时,他正在教训两个在酒吧里闹事的小流氓,期间难免动了些拳脚。
可能是因为太失望了吧。
这,或许就是命。
郁凉默不作声,闷闷地喝了一口酒。
“其实这个事说容易也容易,是你把事情想绝了。”冯尹亮突然用手里的钢签敲了敲郁凉身前的盘子。
郁凉抬头望向冯尹亮,眼中流出一丝探寻的意味。
“韩队之所这么对你,无非是觉得你堕落了,放弃了自己。你只要表现给他看,让他看到你依旧热爱侦破,依旧向往成为一名刑警,等他慢慢消了气,估计就会再次接受你了!爱之深,责之切。这道理你还不懂吗?老韩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你还不了解吗?”
郁凉沉默了一下,闷声道:“道理我都懂——”
冯尹亮瞪了他一眼:“既然都懂,那就按我说的来!”
郁凉有些怀疑地看向吃得满嘴流油的冯尹亮:“关键是你说的这个能行得通吗?”
“总得试一试吧!就这么定了吧,以后一旦发生大案,我就暗中通知你,然后你就赶过来,假装凑巧路过。以你的能力,肯定会对案件侦破有帮助,你到时候表现得积极一点,我再帮你说点好话,时间一长,说不定韩队就认同你了!
“到时候我再联络顾明宇、老王他们,提议让你给警队当个顾问,正好也帮队里多破破疑难案子。嘿,说不定就水到渠成——最好让我也立立功,往上升升!”
“这行吗?”郁凉还是觉得有些不靠谱。
“怎么不行?你现在还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吗?”冯尹亮瞪了郁凉一眼,“我告诉你,你控制好你那臭脾气就行了!记住了,你现在不是警察了,要是再打人可就不是暴力执法了,随便乱打人到时候别说老子抓你。还有啊,我警告你,展宏图现在正在被通缉,你最好不要与他有任何的联系,如果他主动联系你,你立马告诉我!”
郁凉不可置否,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我帮你出了这么好的一个主意,你小子都不知道敬我一杯?”冯尹亮见郁凉只知道自己喝,有些恼火道。
郁凉无奈地看了冯尹亮一眼,这么多年,这家伙还是一点儿都没变。
“来,干一杯。”
“这还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