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选出了一张请柬
生活,就是不断地进行抉择。
春节前,许多张茶话会的请柬来到了卢蒂落的案头。卢蒂落确定了这样的原则:大可不去的心中领谢;可去可不去的书面致谢并请假致歉;不得不去的则一定准时赴会。他把案头的请柬略加整理,归入头一类的有三张,如一个什么山茶花栽培协会的茶话会,之所以请他参加,大概是因为他写过一篇关于山茶花的散文,对之当然可以一笑了之。归入第二类的有五张之多,他从抽斗里取出五张明信片,仅用五分钟就写妥了致谢兼致歉的回复,都直接复给邀请单位中他所认识的负责人,这样,他的缺席必不至于被认定是傲慢无礼了。但是让他感到不得不去的请柬,却有旗鼓相当的两张,而两张上所规定的时间,却又恰恰重叠!这就颇费踌躇了。
一张是某大型文学刊物的请柬。他的成名作《迟来的春风》便是在那刊物上首载的,这部中篇小说如未经过责任编辑的点拨,必不可能达到发表出来的这个水平,而在评奖活动中要不是该刊为他力争,几乎就要名落孙山。所以说编辑部对他是恩重如天。该刊的茶话会他怎能不去呢?
另一张是教育局发来的请柬。他在成名并调到剧团任专业编剧之前,原是一所中学的历史教员。教育局的这个“优秀中学教师与文艺工作者叙情茶话会”,他实在没有道理缺席。倘若他去了那个大型文学刊物的茶话会而舍弃了这个茶话会,参加这个茶话会的中学教师们会怎么议论他呢?其中一定还会有他以前的同事,他们的话一定最难听!参加这个茶话会的那些文艺工作者又会怎么看待他呢?其中也一定会有他进入文艺界以后的新交,他们事后即使并不说什么,那冷笑也够他受的!
能不能每个茶话会各去一半?他看了一下两张请柬上开列的地址,一个在城之东南,一个在城之西北,两头兼顾实不可能。
怎么办?他把两张请柬放在心灵天平的两边,在转椅上足足称量了八分钟。最后,教育局发来的请柬这边下沉了,他一个急转,他原来朝着写字台的身子转得朝向穿衣镜,他看见镜子里的他满脸红涨地对他说:“去教育局的茶话会!”
刚进门,他就得罪了好几个人
教育局的茶话会假座某宾馆的宴会厅召开。他是骑自行车去的。本以为能提前几分钟到达,因为一路总遇上红灯,结果反倒迟到了十来分钟。
他一边用手帕揩着脸上的汗,一边急匆匆地穿过宾馆的转门,直奔宴会厅而去。一股暖流和一片热烈的气氛交融在一起,从宴会厅大门扑将出来,门口负责接待的两位同志指引他在绿呢案上的签到折上签了名。他刚迈进厅门,迎面就来了老钟。
老钟是邻省文学刊物《紫燕》的编辑,他曾四次登卢蒂落家门索稿,是卢蒂落的大债主。卢蒂落一见他便胆战心惊,刚想用微笑、握手但不停步的战术闯进去,不想老钟一见他便一把搂住了他的膀子。
“卢大编剧,可把你逮住了!”老钟比他几乎高出一头,欣喜若狂地俯视着他,仿佛鹞鹰抓住了黄雀。
他赶忙求饶:“别这么胡叫……怎么这么巧,刚进门就瞧见了你?”
“巧什么,一点也不巧!”老钟笑容满面地说,“我早就在这儿憋着你了!我就知道,这个茶话会你不敢不来!”
“是呀是呀,”卢蒂落一时不知用什么法子摆脱,只好敷衍着,“我怎么敢忘本呢?”
就在这时,他看见从老钟的肩膀右面走过来一位妇女,分明是在笑吟吟地招呼着他。那是教育局政教处的李处长。他当年写《迟来的春风》时,访问过她,得到过她许多具体的帮助。他赶忙迎着她的目光向她微笑、点头。她非常讲究礼貌,见老钟正搂着他肩膀讲话,便在七八步外站住,仍旧笑吟吟的,分明等着他说完了这边的话便到那边去会她。
但老钟却把他搂得更近了,还搂着他朝左边挪动,挪动到一架镶螺蚌的漆屏侧面,才停下脚步。他听见老钟凑拢他耳边说:“你怎么没忘本?你自己成了个名家,就把千千万万原来跟你一样的文学青年们忘在脑后了!他们都是敝刊热心的读者,你得拿出实际行动来,证明你没有变!……听说你新的中篇已经瓜熟蒂落了,这回一定给我们!我们发头题!稿费一定从优!怎么样?我什么时候去府上取稿?……”
他一边应付着老钟:“你哪来的情报?没有的事……我就是有稿子也配不上头题……你知道我们剧团对我的看法……得为剧团写个剧本了,怎么能老写小说?……”一边心神不定地用余光去瞥视李处长。李处长仍旧耐心地站在那里,不过,脸上的微笑萎缩了,仿佛开败的芍药。
他真想马上过去招呼李处长,老钟的大手却如同铁钳般使他脱身不得。他耳里一片聒噪。在茶话会欢喧气氛的衬托下,老钟的话音显得特别刺耳:“……剧本你照写嘛!谁不知道你是‘快手卢’?你先把剧本写成中篇,我们给你发排的时候,你再去改成戏嘛!是不是家里太乱太闹坐不踏实?要不要我们给你找个安静的地方?……”
突然又有一只手重重地落到了他另一边肩膀上,他扭头一看,是身高体胖的章栩生——他原来所在的中学的化学教研组组长。
“你小子坐在哪桌上呢?”章栩生上身只穿着膨体纱织的翻领毛衣,显然外套早已脱下,落座好久了,是专门从座位上跑过来招呼卢蒂落的。
“我刚进来一会儿。”他一边同章栩生握手一边说,“栩生,好久没见着你了!”
“你小子还记得我呀?”章栩生爽朗地笑着说,“走吧,去我们那桌吧!”说着朝厅内某处一指,卢蒂落随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没来得及找到他所指的那一桌,眼光却先后同近处、远处的几位熟人相遇——其中有位应邀到会的男高音歌唱家,半年前卢蒂落和他同参加过文艺界的一个参观团,去过云南和广西,两人处得挺不错的——人家都马上热情地同他打招呼,有的冲他招手,有的站起身来等着他赶过去握手,那位歌唱家更离座朝他走来,他只恨自己分身无术,不能同时把每个应当热情对待的人都招呼好。
“去我们那桌吧,走!”章栩生并不知道卢蒂落除了他们那桌外,还有许多桌也急需去应酬,急匆匆地拉着他就要他开步。但老钟在这期间并未丝毫放松卢蒂落,他那大手不仅仍旧牢牢地钳住卢蒂落臂膀,还旁若无人地进一步把嘴唇凑拢卢蒂落的耳朵,用一种压低的嗓音、神秘的语气,絮絮地对卢蒂落说:“……你最近没听到关于你的新传闻么?我们编辑部是立足于为你辩解的……可是据说有人就凭传闻给宣传部写了信……”
卢蒂落毕竟还没有修炼到不为这类事所动的境界,他胸中顿时燃起一团燥火,禁不住说:“只缘妖雾又重来!又是什么人在给我下蛆?”
老钟趁势把他搂着移到暖气边上,极“哥儿们”地把那传闻告诉给他。章栩生见卢蒂落只顾回转身同杂志社的编辑说话,骂了句:“小子!”一撇嘴走了。那位歌唱家眼看要走拢卢蒂落身边了,忽见卢蒂落同老钟躲到一隅去窃窃私语,极为扫兴,也便改变路线,斜向另一边去招呼另一些熟人去了。待卢蒂落听完那传闻,才知其完全用不着生气——竟说他与一个什么黄金走私集团有关,简直是“天方夜谭”!——让他们给宣传部写信吧,只可惜宣传部并不负责编集《谣林广记》!
老钟直到卢蒂落终于答应为他们写一个小中篇,并允诺了交稿时间之后,这才把他解放,卢蒂落一逃出老钟的控制便拿眼四处寻找李处长,早已不见踪影!
这时响起了掌声,茶话会的主持人站起来致辞了,卢蒂落顾不得抉择,找了个有空座的桌子赶紧坐下。
落座不久,他就得到一个线索
生活里充满了自相矛盾的事。
比如说,那份《紫燕》杂志,同别的许多杂志一样,在“文艺杂谈”一类栏目中,时不时发表奉劝作者“不要硬写”之类的短评,但他们的编辑,却往往同时正分头向一批作者硬索稿件。看来这种现象古已有之,今后也不会断绝。卢蒂落倒并不以为“硬写”必定失败、“硬索”一律讨厌。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便是在催债的鞭子驱赶下每天硬性规定字数写出来的;列夫·托尔斯泰甚至主张实在没的写时也应在日记上记下:“今天什么也没写。今天为什么什么也没写呢?”许多作家“硬写”出来的东西其实并不一定坏。而如果没有某些编辑的“硬索”,有些名作甚至于便不会诞生,试想倘若当年《开心话》的编者没有紧钉住鲁迅,我们能看到今天这个模样的《阿q正传》吗?
所以,对自相矛盾的事,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去理会它,把思想和情绪放松弛一点。在硬索下写出来的东西,只要自己觉得还好,也无妨拿出去。在无人催促的情况下从容写出来的东西,自己也不要就一定以为佳妙,也许反而不要拿出去投稿更好。在卢蒂落来说,必要的压力加上偶发的兴致,往往会写出他自己、编辑部和读者都较满意的作品。关键在要有一个“触因”,使以往的生活积累在一个线索的刺激下,突然从灵感的泉眼中喷涌而出。
卢蒂落在那张圆桌旁坐下不一会儿,就得到了一个足以激发他灵感的线索。
同桌的都是陌生的面孔。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那位茶话会主持者致辞,悠闲自在地吃着桌上的各种糖点小吃。
坐在卢蒂落左侧的一位女同志,把一只甜橙递给卢蒂落,招呼他说:“卢蒂落同志,吃这个吧!”
他偏过身子,朝她道谢。那是一位鬈发修整得非常精细的女同志,从那保养得相当细腻的皮肤和眼睛下微鼓的泪囊,不难判断出她是一位富有舞台经验的老演员。她的表情使他意识到他应当是见过她的,但他怎么回忆,也回忆不出来究竟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她,以及她叫什么名字。
“最近又在写什么呢?”女演员像对待最熟稔的朋友那么问他。
“啊,打算写个剧本……再抽空写点小说。”他抓了些炒杏仁撒到对方跟前的小盘里。她是谁呢?唉,还是想不起来!
“怎么不给我们写点歌词呢?”女演员拈起一枚杏仁,姿势优美地送入了口中。
歌词?啊!想起来了!她不是解放军系统某文工团歌舞队的秦雅弦吗?多少年一直在女声小合唱中唱低音声部的!他跟她并不是在文艺界的活动中才接触上的,他当年工作过的那所中学的同事夏晚宜,原来也是那个文工团歌舞队的,并且夏晚宜的爱人于穗实,便是那文工团的副团长;卢蒂落当年常到夏晚宜家去串门,秦雅弦就住在夏晚宜家隔壁,自然见过的——只是他早已把人家忘记,人家却一见面便认出了他!
他掩饰住原有的惶恐,仿佛他也是一见她便认出了她一样,一边剥着甜橙,一边活泼地说:“秦大姐,您真能给人出难题!歌词我怎么会写呢?你知道我一首诗也没发表过,歌词得由诗人去写啊!”
秦雅弦自然并不是真的要他写什么歌词,只不过见他坐在身边,心里高兴罢了。她将卢蒂落介绍给同桌的熟人们:“这就是小说家卢蒂落,他那篇《迟来的春风》得了奖,电视上不是有发奖会的镜头吗?他有个大特写——你们看,把他给照胖了,其实他根本不胖嘛!”
卢蒂落起身同大家握过手以后,为摆脱窘境,忙把话题引到夏晚宜身上,便问秦雅弦:“您还住在夏老师隔壁吧?我有两年没顾得上去学校了,也没抽出工夫去看她跟老于,她还是老样子吧?”
秦雅弦满脸吃惊,捂着胸口瞪住卢蒂落,使劲咽回一口气,这才大声宣布说:“老于前年11月就得血癌去世了!你一直不知道吗?”
“啊!”卢蒂落愣住了。他回想起,前年夏天他还在颐和园长廊上遇见过老于和夏晚宜,还有他们的儿子和儿媳妇,当时老于红光满面,一头浓密的乌发不见银丝,身板也挺敦实,怎么几个月后就……
“夏晚宜她挺得住吗?”卢蒂落不禁感叹地问,“我可知道她爱老于爱得有多深!这个打击对她有多重啊!她目前怎么样?情绪稳定一点了吗?”
“她?”秦雅弦眯起眼,脸上的表情变得不可捉摸的样子,卢蒂落听见她分明在这样宣布:“她的情绪?好极了!听说她打算今年春天结婚!”
“什么?!”卢蒂落把一瓣甜橙失落到了地上。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夏晚宜原来不是谜,可现在……
在卢蒂落工作过的那所学校里,夏晚宜曾经被教师们视为幸福的象征。
她是在解放军南下时,参加到部队文工团去的。参军时她已是个高二的学生。在学校时她就积极参加进步的文艺活动。到文工团以后,她唱过合唱、演过京剧、跳过舞。她的艺术生涯的高峰是当过匈牙利《瓶舞》的领舞,她们跳这个舞蹈的照片,当年曾被印制成年画,广泛发行。人们看到以她为首的一群洋装少女,头上顶着细长的瓶子,手足翩然舞动,裙裾旋转成花,总不免要惊叹地问:“天哪,那瓶子怎么不掉下来呢?”
她引领过168次这个《瓶舞》的演出,没发生过一次掉瓶子的事故。她以后的一生,虽然也经历过某些危机,但总的来说,正如她跳匈牙利《瓶舞》般地顺利。
她后来没有跳下去,是因为她结婚了。
她嫁给了同团的于穗实。于穗实最早也是舞蹈队的演员,擅长《跑驴》、《秧歌花舞》一类节目。后来文工团一度全盘苏化,于穗实总跳不好俄罗斯舞蹈中的下蹲踢腿动作,加以年龄已逾25岁了,便转为业务领导工作。先是当舞蹈分队副、分队长,后来升为歌舞队副队长、队长,直至最后升为文工团副团长。夏晚宜嫁给他的时候,他刚当上几个月的副分队长。
他们的结合,无论在上级首长还是同团的战友们眼里,都是珠联璧合。
于穗实贫农出身。他所出生的那个村落,是日寇“三光政策”实行得最残酷的一处。据说除了跑出来参加了八路军、游击队的16个年轻人,全村竟再没有留下一个男人。他1940年参军时虚岁才14,是名副其实的小鬼。吃着部队的小米,扛着部队的步枪,在战火硝烟中,他竟出落得健壮俊美。文化学习上他不但刻苦努力,而且聪明过人,很快便成了部队中一个有名的“小秀才”。他先给师里首长当警卫员,后来转入部队文工团,从数来宝、吹唢呐到扮演《白毛女》中的大春、跳全身大幅度摆动的《东北大秧歌》,样样出色。像他一样出身和学历的人,在文工团后来所经历的“正规化”、“精简编制”等环节中,大多或转到搞政工的岗位上,或转业到地方改行干别的去了,唯有他始终留在业务领导岗位上,而且以精力充沛、业务熟稔、知人善用、魄力宏大赢得了多数人的拥护。
夏晚宜出身不好,社会关系也复杂。但她既然人了党,又嫁给了于穗实,也便无人再去想到她的这些先天不足之处。她和于穗实结婚时,到附近照相馆拍了一张大三寸的双人合影,是便装照:两个人都只穿着一件干净的白绸衬衫,她梳着两根粗黑的辫子,他剪的是个小平头,如此而已;没想到不久后那家照相馆的橱窗里便挂上了他们的合影,放大成了24寸,一个的衬衫被染成了水红色,一个的衬衫被染成了柳绿色,两个人的脸上都仿佛抹上了胭脂,嘴唇上都仿佛涂了口红,她为这事特意去交涉过,指出未经他们同意,照相馆不该挂上他们的照片,人家看她穿着军装,说得也在理,取下来了;不过一个月以后,同样的照片又出现在另一家照相馆的橱窗中,她又跑去抗议,人家却笑嘻嘻地说:“外地的同行还翻拍了去哩,谁让你们长得那么漂亮,表情又那么自然啊!”她回家把这话偷偷告诉了于穗实,他耸耸肩膀,笑了笑。她知道,他和她一样,其实也是很满意这张照片的,力与美,朴素与动人,革命与爱情,毕集于此了。
结婚半年后她便怀了孕。人们都猜测说:这样一对夫妻生出的孩子,一定是健美的楷模。果不其然,生出的男孩,他们取名于途宽,小名宽宽,简直漂亮得没法形容,尤其是那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黑眼仁仿佛是汪着油的蝌蚪头,谁见了都想抱抱。那时候文工团里结婚的还不多,夏晚宜生出的这个宽宽简直成了全团的宝贝,经常是该喂奶的时候却找不见宽宽了,原来是甲抱去亲亲,又被乙抱走玩赏了,而丙从乙那儿抱去逗弄不久,又被丁抱去打扮了。找孩子的工夫里夏晚宜真是又急又气。这样子容易让孩子染上疾病啊,可一旦找到,见一群人正围着某战友怀中的宽宽欢笑,而宽宽大大方方地睁圆双眼朝大家张望,火气便没有了。说来也怪,宽宽在这种情况下反倒没得过病,也很少哭闹。后来他们有了保姆专门带宽宽,宽宽更长得又快又俊。
孩子一岁半了。夏晚宜和丈夫商量了一番,决定申请上级批准她以转业军人身份报考大学。她在文工团确实没有多大的发展余地,而取得一个大学的学历,在当时也是许多在职干部和部队成员所向往的事。结果她考取了师范大学历史系,毕业以后,分配到离文工团不远的一所中学工作。
那大约是1959年的事。在那所中学里,她被视作“仙女下凡”。虽然已经是当了妈妈的27岁的少妇了,看去却只像是二十出头的女郎。学校里的老职工至今还津津乐道当年她来报到的身姿装扮:苗条的腰身,背后搭着两根编得松紧合宜的大黑辫子,上身是一件乌克兰式的亚麻衬衫,胸领上绣着色彩鲜明、花纹琐细的图案,下身是一条长短得体的黑绸裙子,脚上是一双浅咖啡色的半高跟皮鞋,手里横握着一个人造革的黑公文包。她始终微笑着,见到每一个人都大方地点头招呼,犹如夜幕中出现的一颗亮星,使人觉得既可望又可亲。
她很快便成了人们公认的美好的标尺。
年轻的尚未成家的男教师们,私下议论着找老婆时,充满了这类的感叹:“要能找着夏晚宜那么个老婆,这辈子算掉到蜜罐里了!”“有她二分之一的水平就知足啦!”“到她四分之一那个程度的也难找啊!”“嗨,我要能找着个顶她十分之一的也甘心啊!”
她的家庭也很快成了人们公认的幸福的标尺。
于穗实到学校里来过。那时他才三十出头,已经是少校的军衔了。可他一点架子也没有,跟学校里的教师们随和极了。脱了军装,光穿着背心裤衩,他和男老师们打篮球玩。屡屡出现的勾手上篮那个动作,让围观的师生们心醉神迷。
有一天傍晚,夏晚宜从学校林荫道上走过,听见几个男孩子站在双杠边议论说:“练‘块儿’得练‘钢块儿’,别练成‘囊块儿’!”“我这不就是‘钢块儿’吗?”“去去去,你这还不成‘块儿’呢!”“那谁的才叫‘钢块儿’?体育组陈老师那个叫‘钢块儿’吗?”“他那个也不行。瞧人家夏老师的爱人,那才叫‘钢块儿’哩!”“不光‘块儿’足,瞧人家那做派,真叫帅!”“听说是上校呢!”“反正人家有‘钢块儿’,还有大肩章,还有夏老师……”
夏晚宜红着脸走了过去。那时候学生们还不懂“健美”这个词,“块儿”指的是胸大肌。从这偷听到的议论中,夏晚宜也才进一步体会到丈夫的健美和气派。
“你哪能跟我们比哩,你还能有什么烦恼?”同事们常对夏晚宜这么说。
“我们家要有你们家三分之一的幸福,那就真成小神仙了!”说这话的人表情恳挚,看上去实在不像奉承和谦虚。
但夏晚宜知道自己的短处。她的教学水平实在不高。纵然她备课努力,教案写得也很详细工整,但她没有口才,讲得干巴巴的,不会发挥,更不会随口成趣;倘若学生偶然向她提个并不难答的问题,只要事先没有准备,她便会慌乱得手足无措。要是别的老师只有这么个水平,课堂秩序一定好不了,可说来也怪,无论她上哪个班的课,教室里总是鸦雀无声。
卢蒂落是1963年才从师范学校毕业分到那所中学去的。他去时夏老师的极盛时期尚未过去。教研组长让他轮流观摩各位教师的历史课,他也观摩了夏老师的。他觉得她讲得实在了无意趣,有些段落甚至仅止是背诵教学参考资料,他不明白课堂上为什么反比别的老师讲课时安静。下了课,他去问几个聚在一起的女生:“夏老师讲得怎么样?你们听明白了吗?”她们笑吟吟地漫不经心地回答:“讲得好!”“听明白了!”可他还没走开,就听她们把脑袋凑在一起,嘁嘁喳喳地议论说:“夏老师那个领口是怎么裁的?真好看!”“她那纽扣也棒呀!”“她笑的时候一点不露牙龈!”“她斜着站比正着站更美!”……
夏晚宜的教学水平,同事们和同学们固然大都充分谅解,无奈统考无情,每回她教的那几班平均分总是很低,有一次统考,她教的学生竟有一多半答不对“石达开的出走说明了什么”这个题目,学生们出了考场问她,她正在问别的教师,因为这种灵活的题目她自己也答不好。于是校长和党支部书记开始考虑是否给她调换别的工作。
后来她便当了那所中学的人事干部,还兼工会主席。摆脱了教学吃力的窘境,她变得更蔼然可亲也更乐观通达了。哪个中年教员家里闹矛盾了,哪个年轻的教员在对象问题上举棋不定,哪个老年教员进入了更年期无端郁闷……都爱找她个别地倾吐心曲,她能劝的就劝,能帮的就帮,她也拿不出主意时,便陪着人家叹息、流泪。
命运对她似乎格外宽宏。按说“文化大革命”她总得倒阵子霉吧,可她在学校人缘好,居然没人冲击。她爱人于穗实总得受冲击吧?偏于穗实1965年的上半年就因为动胆结石手术愈后不良,住院一直住到运动起来之后。文工团“造反派”中最激烈的分子都是1965年年中才招进去的学员,他们几乎都不认识这位“当权派”,所以对他也只是最一般的冲击。冲击波过去之后,新来的领导班子总得结合进一点老人,于穗实便最早得到了结合。结合后他既不去争权夺利,又同当时那套路线保持一定距离,因此在粉碎“***”之后,整个领导班子更新改组时,他又得到了保留。人们称他为“三朝元老”,但确乎只是戏谑,而并不包含什么恶意。
卢蒂落1980年办妥从学校调到剧团的手续后,夏晚宜邀他去家里吃了一餐饭,说是给他“饯行”。面对着两位笑容可掬的主人和一桌佳肴,卢蒂落感慨万千。像他们这样的历二十多年而基本上无伤痕的家庭,在当代中国实属罕见啊!只是岁月毕竟是个雕塑家,它每隔一阵便要重塑人们的形象。于穗实发胖了,皮肉不似当年紧凑,“钢块儿”大概终究也成了“囊块儿”。夏晚宜变化比于穗实更大一些。她仿佛矮了一点,鬓边有了一些白发,眼角、鼻翅边都出现了一些细琐的皱纹,肤色也不似当年那么艳丽而显得发黄。不过和同龄人相比,他们看去还是属于最富态的那种。
熟悉他们的人,偶尔也设想过,倘若他们到了晚年,一个先逝,另一个将会如何?结论有两种:“爱情至上派”判定那另一个必定在不久之后也追随而去;“革命至上派”认为那另一个必定把逝去的爱人相片悬挂床头,心中涌动着最深刻的悲痛化为的最坚韧的力量,会在忘我的革命工作中独身到底……这两种揣测的实质是一致的——世上不可能有比他们更坚贞更不渝的爱情。
然而现在卢蒂落却获得了确切而怪异的报道:他们都并未进入晚年,于穗实便溘然长逝了。于穗实才去世一年多,夏晚宜便爱上别人,居然要“抱琵琶另上别船”了!
在卢蒂落的印象中,夏晚宜从来都是一泓清澈见底的溪流,在她身上最无神秘莫测的因素。然而,现在她却成了一个“司芬克斯之谜”。谁能像俄狄浦斯那样,猜破这个怪谜呢?
换了一桌,更有惊人的消息
听了秦雅弦的报道,卢蒂落不禁满腹惊疑。正胡思乱想之际,茶话会主持人的致辞结束了。人们照例鼓起掌来。其实谁也没有认真去听那番祝辞。卢蒂落鼓掌时望见了章栩生所在的那桌,鼓完掌便对秦雅弦道个歉说:“对不起,我得去那桌了,老同事们正跟我招手哩!”秦雅弦宽容地笑了笑,卢蒂落赶紧站起来朝章栩生他们那桌走去,中间他少不得又和遇上的一些熟人或半生不熟乃至迎上前来的生人握手致意,并匆匆地回答他们的一两句问话,走到章栩生他们桌前时,简直有一种前沿战士终于钻过了铁丝网般的感觉。但那并不是一种轻松的感觉,因为“铁丝网”前面便是“碉堡”,你得躲过对方的“火力”,并且勇敢地扔出你的“爆破筒”去,才能占到上风。
“大编剧总算礼贤下士来了!”章栩生站起来嚷着,“一点不错——名副其实的‘迟来的春风’!让大伙细瞧瞧,眼睛是不是挪到脑袋顶上去了?”
同桌还有三位老同事也一齐喧嚷起来,大致也是那一类的话。卢蒂落毫不示弱地扬起嗓门反击说:“教育界的衮衮诸公们!今天到场的文艺界人士都是来伺候诸公的,一会儿歌舞曲艺明星们,就要挨个为你们当场献技,我也能沾光一饱眼福耳福了!惭愧的是我们填纸格子的角色并无一技之长,不能博诸公一笑——赏我一点果脯吃吧,如何?”说着一屁股坐到空椅子上,伸手抓过一块桃脯就往嘴里放。
大家又接着互相打趣了一番,双方的自尊心都未受到损伤,气氛轻松而欢快。这时文艺界的慰问演出已经开始。头一个节目照例是民乐合奏,头一个曲目照例是火爆的《金蛇狂舞》,一霎时乐声大作,卢蒂落觉得这正是说点“私房话”的大好时机,便贴近身边的章栩生耳朵,问他:“刚才听到个惊人的消息——夏晚宜守寡才一年多,就又要结婚了!”
章栩生毫不掩饰他对这件事的嫌厌:“你也听说啦?你瞧,这下咱们学校得臭遍全区了!不是咱们脑袋瓜封建,寡妇改嫁有什么稀奇?问题是——夏晚宜她破坏了她自己的形象,也就破坏了咱们学校的形象——在区里,教育界的人谁不知道她跟老于那一对啊!你也知道她爱的是谁了吧?”
“谁?”卢蒂落急不可耐地问,“谁啊?我还不知道是谁——有谁能比得了于穗实呢?”
“你小子甭装傻!你真不知道?你猜猜!”
“那怎么猜得着?是文工团里的人?”
“不是!她爱上的就是咱们学校里的人!”
“咱们学校里的人?!”卢蒂落在脑海里迅速地把能忆起的男教师都过了一遍,不是太老太小,便是有妇之夫,虽然有两个鳏夫,那条件分明太差……“是我走了以后才调去的?”卢蒂落只能这样揣测。
“不,是学校里的老同事——你也熟得很的!”
“我也熟得很的?究竟是谁啊?”卢蒂落推着章栩生胳膊,催促他,“哎呀,你就快告诉我嘛!”
“好,这就告诉你——你托住下巴颏子,省得听了以后脱臼!”章栩生在《金蛇狂舞》最急促繁密的高潮段落中说出了那位教员的名字,“古羽青!”
卢蒂落果真惊诧莫名,张开嘴巴一时合不拢了。这真比故宫后面的景山喷出了岩浆更不可思议。
《金蛇狂舞》戛然而止了,卢蒂落在一片掌声中听见章栩生对他强调地说:“这是真的!”
古羽青原来是个谜,可现在……
古羽青解放不久就到那所中学任教,他教俄语。他是东北人。个头壮实,身材颀长,有洁癖。他不管春夏秋冬,每天必去澡堂洗澡;天天刮胡子自不必说,头发并没有长多少,他就又进理发馆了,而且永远衣冠楚楚。他爱里头穿一件无领的俄罗斯式衬衫,外面套一件西服外套,他那个打扮做派在今天自然算不了什么,而在50年代和60年代初那个阶段里,人们远远望去,总会误以为他是外宾。
他课教得挺好,脾气也随和。但他这人在学校里不同任何人深交。他似乎总有着他自己独享的一个封闭的生活区域。
他酷爱俄罗斯古典文学,经常一个人躲在宿舍里,一边听着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的唱片,一边读着原文版的《契诃夫文集》,他的床头,长年悬挂着从《苏联画报》上剪下来的油画和电影剧照。凡是当年公映的苏联电影,他一部不漏,说起罗姆、顿斯阔伊、邦达尔丘克、尼凤托娃、拉丽奥罗娃等苏联导演、演员,他如数家珍。直到50年代末,王府井大街上的外文报刊部还可以很容易地买到苏联杂志,他一期不漏地买了5年《苏联银幕》,像《雁南飞》那样的影片,他在苏联一拍出来不久便很熟悉,尽管他看不到片子本身,但指点着剪贴在床头的大幅剧照,他可以娓娓地向同事们介绍演员巴达洛夫和萨莫伊罗娃的高超演技。
夏晚宜出现在学校里以后,他是单身男教师中唯一一个没有发出过赞语的人。他简直就不怎么注意她。学校里的单身汉们一个接一个地结婚了,他到了二十六七岁,似乎还不急于找对象,爱管闲事的老大姐们问到他,他一言不发,只是微笑。
后来终于真相大白。他早就谈上恋爱了,而且是炽热的恋爱。
这样的事情不知还有多少人记得:解放初期,在中苏友谊的热潮中,时兴苏联中学的学生们和中国中学的学生们互相通信。从苏联方面来的信自然是用俄文写的,从中国方面回的信却也是用俄文写的。那时候中国中学里几乎只有一种外语课,那就是俄语。这样的通信活动对苏联的中学有无积极意义,不得而知,反正对当时中国中学的俄语教学,确实是大有好处。
古羽青他们那所中学,是与基辅的一所中学互相通信。学生们接到了苏联来信,读不懂时,自然就拿去请教古羽青;而写好了回信时,也免不了拿去请他订正。就这样,古羽青读到了比一般人更多的乌克兰基辅的来信。
相互来信一开头都是泛泛的,类似当年写给志愿军的慰问信,每一封信任何人都可拆阅,碰得哪封算哪封,后来渐渐结成了对子,如恰好五月一日过生日的结成一对,恰好都想当地质队员的结成一对,恰好都爱集邮的结成一对,等等,这就类似60年代末中国的所谓“一帮一、一对红”了。
古羽青后来同一位基辅九年级女生结成了固定的通信关系,而且这种通信关系持续了很多年。自然,在“文革”期间,他受到了严厉的追究:为什么专门同一个外国姑娘去结成通信关系?他的回答始终是如一的:“因为那位基辅姑娘在头一封来信中表示,她热爱中国,她想献身于苏联的汉学事业,她希望能有人回信告诉她,中国姑娘的典型性格究竟是什么样的?”她觉得自己既然决心去搞汉学,那么把自己的性格修炼成中国式的,当然也很有必要。这封既幼稚又高深的来信,学校里的一般人当然既看不明白也无从回复。但古羽青很认真地给这位充满憧憬的基辅姑娘回了一封长信,他建议她不要抛弃她原有的性格,他认为,两国人民之间的相互了解和文化的相互交流,不应当使两国的民族性格、文化素质的特性削弱,而只应是给予丰富和加强。他当时回信的情况,和他被追究时的回答,是真实的,但现在无从证实他们最初的通信是否的确如此,因为“文化大革命”一起来,古羽青便把所有的来信全部撕成碎片,扔到教师厕所中用水冲掉了——为此还曾引起过泄水道堵塞。
他们就那样开始了频繁的通信。那个基辅姑娘叫德丝琴珂。她从十年制学校毕业后投考莫斯科大学汉学专业,未能考取,在家里待了一段时间以后,她决心到乌克兰农村去当乡村女教师,教地理。她在来信中越来越坦率、越详细地倾吐她的向往、苦闷、决心和计划。而古羽青在回信中也越来越诚恳、越富感情地给她以勉励、建议、指点与关怀。搞不清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交换各自的照片,并在照片背后用俄文录上表露爱情的诗句。
终于,他们的通信进入到了实质性阶段。他们都建议确定关系,准备结婚。德丝琴珂要求古羽青照一张泳装照寄去,并解释说,这是她母亲给她出的点子。不消说,那位乌克兰母亲是怕这位未来的中国女婿徒具一张文雅面孔,而身材极为糟糕乃至身有残疾。这可让古羽青犯了难,照相馆里自然照不成,只好去游泳场,但他自己并没有照相机,也没有可以相托的给他拍照的朋友。在这种情况下他才想到夏晚宜。夏晚宜家有一架照相机,恰好是基辅牌的,她常把那照相机拿到学校里来,热情地供大家拍照,有谁向她借用,她从不吝惜。但无论是请夏晚宜拍摄还是借来自拍,显然都不相宜。怎么办呢?恰好学校组织春游,是去颐和园。春游的头几天,教师食堂开饭的时候,古羽青有意总“凑巧”与夏晚宜同桌,他一反常态的话多起来,频频问到老于的情况:又忙着排些什么节目?累得很吧?很该抽空休息休息!学校春游时为什么不邀他和宽宽一起来呢?能来吗?太好了!就怕临时又有别的事?那该多遗憾!还是不要错过的好!把照相机带去吧!其实颐和园也不过尔尔,万寿山上那些大屋顶有什么看头?还是在昆明湖里游游泳有意思!……
春游那天,夏晚宜全家果然都来了,宽宽那时才四五岁,古羽青把他叫到身边坐,递给他一大块巧克力,不住地夸他长得漂亮,脑门好宽,像罗蒙诺索夫!开头他没看到夏晚宜他们的照相机,心里怦怦直跳,后来发现他们原来把照相机搁在了一只放食品的草编筐中,这才吁出了一口气。后来一切总算顺利,他跟夏晚宜一家在昆明湖游泳玩耍,于穗实把宽宽带到深处去,吓得夏晚宜不断尖叫,古羽青便给他们拍照,后来他很自然地请于穗实给他在岸边拍了两张,一张正面的,一张侧面的。回去的时候,他扣下了人家的照相机,说人家忙,没有时间,他反正单身汉,由他去冲、洗。就这样,他总算搞到了自己的两张泳装照。自己端详了一番后,他颇惶恐:身材固然不错,风度也颇翩然,一望而知健康状况良好,只是不免清瘦——倘若德丝琴珂迷恋的是顿河哥萨克式的慓悍男子,她见到这样的照片,难道不会失望吗?
不。德丝琴珂没有失望。她也给他回寄了泳装照,是在黑海避暑地的沙滩上拍的。她双手撑在沙滩上,欠起上身,双腿平伸向前,海风吹乱了她一头褐发,她张嘴大笑着。她是健康、丰满、快乐的。
但是,像他们这样的一对恋人,能够真的结婚吗?
那时中苏两党开始产生尖锐的分歧,但古羽青和德丝琴珂都是本国中最普通的人,他们不是党员,也不懂政治。因此,他们仍照常写信,也照常在估计到的时间里得到回信。他们在信里不谈政治。那不是有意避讳,而是他们以为政治与他们无关。
但政治是不留情面的。***上台之后,苏联对中国不友好的态度愈演愈烈。恰恰在这个时候,古羽青向党支部公开了自己的恋情,并正式提出了结婚的申请,要求组织帮助。他说,让德丝琴珂来中国,或让他去苏联都行。校长和支部书记先是大吃一惊,然后便劝他不要那么没有头脑,促他清醒。除了从政治上开导,他们也向古羽青讲一些最朴素的道理,比如说:“你们只是通信,连面也没见过,就恋爱上了,这不是荒唐吗?”“中国有的是姑娘,你干吗非爱那么个虚无缥缈的外国人?你在中国要是找对象困难,我们帮你找!”古羽青竟听不进去。之后,校长和支部书记又多次找他谈话,劝他中止和德丝琴珂的通信,也不知他是天真还是顽固,他说:“为什么?邮局不是还照样把我们的信送过去递过来吗?要是我们通信不合法,邮局为什么不扣我们的信呢?”
后来居然发生了一桩应当说是骇人听闻的事。据说古羽青和德丝琴珂共谋之后,便在同一天,古羽青给***写了一封信,德丝琴珂给***写了一封信,两封信的内容大同小异:恳求另一国的总理能准许他们结婚。
他们没有结成婚。后来渐渐地中止了通信。1963年,古羽青已经34岁,他接到了德丝琴珂最后一封信,这位已然27岁的乌克兰姑娘简单地宣布,她将同一位农艺师结婚,她在信末向古羽青说:“忘记我,但要珍惜我们曾经有过的感情!”
卢蒂落到那所中学去工作时,古羽青的爱情悲剧已然闭幕。他只觉得这位同事浑身笼罩着谜一般的气氛。比如说,一方面古羽青的洁癖进一步有所发展,一般爱干净的人只不过坚持“饭前便后要洗手”的准则。他呢,却饭后便前也要洗手,特别是便前洗手,他不仅洗的时间长,还要连连撩水冲洗那龙头开关,洗完关妥后,往往还要再拧开重洗,显然是觉得手沾了龙头开关,又脏了。别看他洁癖到了这种程度,另一方面,他在下乡劳动中又很能吃苦。那时每到麦收时节,全校师生几乎都要倾巢而出地下农村割麦子,古羽青竟是师生中割得最快最净的能手之一。他有一身自备的“劳动服”(实际上就是旧衣旧裤),穿上那套衣服,他一点脏也不怕,每回临到收拾行装准备返城,他便将那套“劳动服”赠给房东,房东照例并不嫌弃,还要诚心诚意地给他道谢,但当房东往他书包中塞杏子、李子时,他却坚决不收,他也诚心诚意地说:“我们学习解放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古羽青的这种矛盾表现还可以举出很多。最矛盾的事情当然是他对待爱情(或者说找对象)的态度。一方面,他一遍又一遍地去电影院看苏联电影《基辅姑娘》(尽管中苏分歧越来越严重,仍有少数苏联电影被认为是比较好的,被译制过来不断放映,一直放映到“文革”前夕,个别的苏联电影,如《列宁在十月》和《列宁在一九一八》,则无论是“十七年”阶段、“文革”阶段、“两个凡是”阶段和现阶段,都始终被当作正面教材反复放映,以至成了中国几代观众最熟悉的两部影片),并且把电影杂志上那女主角的形象公开张贴在自己床头,这再明显不过地反映出他对那位银幕外的“基辅姑娘”的痴情;另一方面,从1964年起他便不断接受好心人的介绍,颇为频繁地搞起了对象,有的见过一面便告吹,有的发展到多次逛公园,遛马路,拖上一两个月才告吹,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文革”到来。你也不能说他是故作找对象的姿态,因为夏晚宜就曾给他介绍过一个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合唱队队员,他确实相当满意,巴不得能早日成婚,但最后是女方几经动摇后,终于同他分了手。从这件事上,你又会觉得古羽青对那位“基辅姑娘”也并非痴迷到感情不能转移的程度。
古羽青究竟在想些什么?他会不会从个人遭遇出发而倾向修正主义势力?他有没有叛国的念头?一旦发生某种意外情况,他会不会当汉奸?他那种政治上的幼稚和无知,究竟是真相还是假相?他的努力工作和奉公守法,究竟是出于畏惧还是出于忠诚?1966年上半年,在一次党支部会议上,基于“反修防修”以及“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势头越来越猛,党员们对他进行过分析。当时卢蒂落还是预备党员。他记得争论并不激烈,最后也没有形成统一的认识,更没下什么结论。不过讨论中确有几种说法,一种意见以学校保卫干部汤巡礼为代表,认为古羽青实质上是埋伏在中国的一颗“定时炸弹”,对他的一举一动都必须随时加以注意,万万不可掉以轻心。另一种意见以担任人事干部的夏晚宜为代表,认为从所了解到的情况上看,古羽青的问题还是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他主要是政治思想水平太低,观察问题和处理问题太幼稚,想法太天真,对他需要进行耐心的教育和热情的帮助。卢蒂落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感到无论是汤巡礼还是夏晚宜,表情都是严肃认真的,而发言的语气却心平气和。他听完汤巡礼的发言由衷地佩服,感到人家警惕性就是高。但听了夏晚宜的发言后,他又觉得也言之成理。这次支部会开过以后,同古羽青接触时,他既好奇又惶惑,比如,当古羽青跟他偶然谈到特列嘉可夫画廊时,那双眼睛里的光彩是否不大对头?他是应当继续听下去还是应当转身走掉?
“文革”来临了。对于卢蒂落来说,“文革”本身是个大谜,而古羽青是个谜中之谜。一开头,揭发批判古羽青的大字报铺天盖地而来,在大字报中的漫画上,他简直成了个妖怪。那时候,对他是不讲“温良恭俭让”的了。不过,左批右斗一阵之后,他成了死老虎。随着运动的深入,“真正的革命造反派”却说把他抛出来是为了“转移斗争大方向”,于是他的处境顿时松缓,而汤巡礼那样的人(汤巡礼不仅是保卫干部,还是党支部委员,不知为什么他“民愤”最大)日子一下子变得极为难过。再后来学校里分成了两大派,一派说古羽青是“旧党支部包庇的坏人”,另一派却去动员他加入该派组织,说他是“天然的革命群众”。但是到“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汤巡礼却公布了一个惊人的材料:古羽青不仅给修正主义头目***写过信,而且还得到过***亲笔签名的回信!古羽青立即被几派组织联合揪了出来,“内奸”这顶帽子,他是戴定了。
当时的专案组吸收了卢蒂落参加。他被分配初阅古羽青每天一次的“交代材料”,任务是把其中重要的地方用蓝铅笔画出,以便“编辫子”。他发现古羽青写的“交代材料”很古怪。他承认给***写过信,也并不否认***给他回过信,但他说他并未得到过这封信。他承认他崇拜托尔斯泰,喜欢看苏联电影,并向往去苏联游览,却只字不提他与德丝琴珂的爱情。这样的“交代材料”当然要被认为是“假交代,真反扑”。有一次的“交代材料”,卢蒂落看了也不禁气愤,因为在那干干瘪瘪不足半页的“交代”中,居然出现了这样的一句话:“我早就知道汤巡礼有个哥哥在联合国当雇员,可从未向组织汇报过,这也是错误的。”卢蒂落知道汤巡礼是汤家兄弟姐妹中最大的一个,而且“文革”前他既然一直当着支部委员、保卫干事,可见组织上对他的家庭情况是清楚的,并且认为他是可靠的。古羽青真是“狗急跳墙”,自己的问题不老实交代,还血口喷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专案组结案时,把古羽青定为“内奸”、“特嫌”,鉴于他罪行严重,认罪态度又极为恶劣,最后是把他“扭送”了公安局。
不过,使卢蒂落大惑不解的是,即便是已经处于“砸烂公检法”的混乱情况下,当时的公安局仍然回复学校专案组,认为古羽青不够逮捕法办的资格。汤巡礼带头大怒,呵斥公安局分明是右倾,可见“砸烂”得还很不够!难道把已经扭送去的古羽青再送回学校来吗?那会长什么人的气焰、灭什么人的威风?于是,便又紧急补充了一些古羽青“恶攻”的罪行材料,交给了公安局。公安局这才对古羽青进行了“法办”。在一次几千人参加的“公审宣判大会”上,古羽青同另外几个犯人一起被押到了台上,戴着手铐,剃了光头,完全变成了另一副模样,他被判处了十年徒刑。卢蒂落当时对他并无怜悯之心,只是纳闷:公布的判词中为什么只字未提他“里通外国”,他的反动头衔也并非内奸、特务,而是“现行反革命”。
粉碎“***”以后,公安部门逐渐恢复到正确的路线上,一批又一批的冤假错案得到平反。卢蒂落调离学校不久,便听说古羽青被释放了。开头他还以为不过是减刑或特赦,后来才知道是彻底地平反,属于错抓错判。同时又听到了汤巡礼被提升为校长的消息。他打听过,汤巡礼同古羽青能够相安无事吗?人家告诉他,古羽青并不要求换校工作,起码在表面上,汤校长和古老师之间不过是相互冷淡而已,并没有爆发过任何的矛盾。
卢蒂落前年有一次在颐和园长廊中,见到了夏晚宜,那时候于穗实还显得很健康。卢蒂落和夏晚宜说起学校里的事,其中有一段议论到古羽青。卢蒂落问夏晚宜:“***给他回信的事,是真的吗?”夏晚宜说:“那不过是三行打字机打的公文,最后有***一个潦草的签名。大意是说:你的来信收到了,深表同情。但因两国之间没有有关的协定,所以不能满足你的愿望,深致歉意。有关部门通过学校党支部,向古羽青转达过这封信的内容。我当时就觉得这至少不能算古羽青有什么罪行。‘清理阶级队伍’的时候,汤巡礼抛出这个材料,我也觉得是不恰当的。”卢蒂落又问夏晚宜:“古羽青当时造谣,说汤巡礼有个哥哥在美国什么的,他是蓄意报复吧?如果说汤巡礼当时对他‘左’了,他这一手也够呛的啊!”没想到夏晚宜平静地告诉他:“老汤是有个亲哥哥在美国,跟他同父异母。那哥哥确实是联合国的一般雇员。台湾窃据中国席位时,他当雇员。咱们恢复了正当席位后,他还当雇员。他很小就同那个哥哥分开了。多少年确实都没有什么联系……”卢蒂落不禁吃惊:“老汤为什么一直对组织上隐瞒呢?”夏晚宜宽容地说:“还不是有顾虑呗。再说也确实不是一母所生,又比他大了十多岁,解放后就断绝了来往……”卢蒂落仍旧满腹疑问:“古羽青是怎么知道老汤哥哥这档子事的呢?”夏晚宜依旧不紧不慢地说:“其实也不神秘。前些天老汤哥哥回国探亲的时候,参观了咱们学校……”卢蒂落听了觉得挺不是滋味:“老汤哥哥回国来了?还跑到学校来看他?”夏晚宜说:“不是来看他,是正式的参观。你知道咱们学校现在是‘开放单位’,有外国人提出来想参观中国的中学,咱们学校就是参观点之一。老汤哥哥是利用联合国休会时间,自费来探亲旅游的,他是通过中国旅行社,提出来要参观咱们学校,由旅行社的工作人员陪着来的。他来的那天,老汤还有意回避了,老汤说:‘公、私两档子事还是别搅和在一块的好。’他在参观课间操的时候认出了古羽青,主动热情地招呼。原来古羽青他们家解放前一度同老汤这个哥哥家是街坊,老汤哥哥跟着他妈单过,跟老汤他们并不住在一块,但是古羽青知道他跟老汤的兄弟关系,并且也知道他1948年就去了美国,当了联合国的雇员,在那儿搞中文的文书工作。古羽青解放后虽然跟老汤同在咱们学校工作,但他一直没有问过老汤这个关系,也一直没向组织上反映过,直到他那回写所谓‘交代材料’,才涉及了这个问题……”卢蒂落经过昆明湖边的这番谈话,顿觉古羽青身上的神秘色彩减退,他不再是一个谜,而是一个完全可以理解的人……
然而,真的就不再是谜了吗?
如今,夏晚宜和古羽青怎么会成了一对恋人呢?无论就生活道路、性格素质以及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这几方面看,他们两人的差异都是再大不过了。像古羽青这么个人,他究竟有什么值得夏晚宜去爱的地方呢?他又是用什么手腕,使夏晚宜堕入迷谷的呢?看来,生活永远是个谜,人也永远是个谜。当然,有谜底。但企图靠一套死板的教条,靠一点简单的分析,靠一些既有的经验,便把那谜底揭示出来,是不可能的。
当独唱开始的时候,他去找汤巡礼交谈
卢蒂落来参加这个茶话会之前,做梦也没想到竟能对人生有如此奇特的发现。他一边同章栩生他们交谈,一边思绪连绵。民乐合奏演过去了,女声小合唱演过去了,舞蹈《师生同伞》跳过去了,还有一个胖胖的曲艺演员不知是唱了段京韵大鼓还是西河大鼓,他都全然没有在意。当他所认识的那位男高音歌唱家开始独唱时,熟悉的声音撞击到他的耳膜,他才把头扭向演出区,朝那边张望一下,张望之中,他发现汤巡礼恰好坐在演出区另一边的头一桌上,而且他和汤巡礼的目光似乎还有所接触。他赶忙点头微笑,但汤巡礼并没有什么反应,或许是老汤并没有认出他来?
不仅是考虑到老汤已经升任了校长,而且考虑到老汤是最富尊严感的人,卢蒂落站了起来,对章栩生他们拱拱手说:“一会儿再聊,我得见见老汤去!”便绕过演出区,走到汤巡礼身边,弯下腰,毕恭毕敬地招呼:“老汤!汤校长!”
汤巡礼抬头一看,微微一笑,站起来同他握手,旁边的同志赶忙让出了一把椅子,于是他便同汤巡礼坐在了一起。
老汤只是给他递琥珀花生,找杯子给他倒茶,并不问他什么。这倒反使卢蒂落觉得尴尬。自从卢蒂落成名之后,熟人们见到他,总免不了要问这一类的话:“最近又发表什么新作啦?”“又埋头写什么啦?”像章栩生他们,发问之前还要打趣他一番,尽管用语刻薄,卢蒂落听了毕竟心里还是暖烘烘的——人家看重你的存在啊!
老汤却全然与众不同,他招待毕卢蒂落,继续听歌,只是淡淡地同卢蒂落评论那歌唱家的演唱说:“比当年逊色了。中气不足了。”卢蒂落说:“我跟他挺熟,去年我们一块去南方参观过。”老汤只是“呃”了一声,并无询问更多情况的兴致。
结果卢蒂落只好向老汤发问:“忙吗?现在学校里情况怎么样?”老汤呷口茶,不紧不慢地说:“还是那样么。”卢蒂落又问:“学校里有什么新闻?”老汤一边欣赏独唱一边似笑非笑地说:“学校里能有什么新闻?”卢蒂落不禁索然。听完那男高音唱完《校园里的小白杨》,鼓掌的时候,卢蒂落凑拢汤巡礼,直截了当地问:“夏晚宜跟古羽青恋爱上了,是真的吗?”老汤鼓完最后一声掌,气度雍容地说:“喝茶吧。我这个人最不喜欢背后议论人家的事了。”卢蒂落涨红了脸,只好讪讪地端起茶杯喝茶。
“我这人最不喜欢……”这是老汤表达轻蔑的一种口吻,卢蒂落原是熟悉的。记得还是在“文革”前,有一天几个老师聚在传达室里议论纷纷,原来那天的报纸副刊上登出了卢蒂落的一篇散文,卢蒂落进去了,他们起哄打趣,要他用稿费请大家吃糖,接着老汤也进去了,他是去取家信的,有人就把那张报纸塞到他手中:“请看卢蒂落的大作!”他看也不看便从容地把那张报纸放到桌上,照例风度雍容地笑笑说:“我这人最不喜欢看报纸上登的这种‘豆腐块’了。”
汤巡礼的这种雍容的轻蔑,使他在许多师生眼中成为一个思想境界高人一筹的人。
别看卢蒂落当了专业编剧,有两个剧本搬上舞台,又写小说,还得过奖,上过电视,汤巡礼用不着说出来,只要用眼神一表示:“我这人最不喜欢什么文学戏剧了……”便在心理上把卢蒂落扫荡一空。
汤巡礼今年整50岁。他出生在商业资本家家庭。他是父亲第二个宠妾的头生子。小时候是个神童,一上学便成绩优异,跳过两次班,所以他15岁时便上到高中一年级了。1948年秋天,他和一些思想进步的同学逃出了戒备森严的北平,投奔了解放区。北平和平解放以后,他被分配到华北革命大学学习,在“革大”中他是年龄最小的学员,在“革大”受训一年后,他以“调干”的身份被保送到河北北京师范专科学校政教专业学习两年,在那里一满18岁便入了党,毕业后他就到现在的这所中学工作,先当政治教师,后任保卫干部,头年老校长退休时,他又升任了校长。
平心而论,汤巡礼三十多年来在学校里确是兢兢业业,教政治时他讲课既不乱跑野马,也绝不枯燥乏味,在体现出他的马列主义理论修养与革命斗争的实际经验上,都远比其他政治教师高出一大块;担任保卫干部期间,他警惕性高,斗争性强,逢年过节组织师生值班护校滴水不漏,外事活动中布置安全保卫不露痕迹;这些工作在他心目中还不是最主要的,他长期担任党支部委员,在每次开支委会时,他对所研究的问题都早有分析,发言不仅原则性强,而且条清缕晰,遇上别人同他意见相左,他从不急躁,但也从不轻易让步,总是心平气和地据理力争,往往支委会的意见便统一在他提出的看法上。此外,他嘴严,从不犯自由主义,党内党外有别,内事外事有别,当面背后有别,这些原则他大体上总能坚持不误。
但他内心深处也一直有着深深的痛苦。
他有一种潜在的自卑感和恐惧感。他家庭出身不好。他隐约感到他从“革大”结业后,组织上保送他上“师专”,是受这出身的牵连。当然当时组织上是跟他讲教育战线急需他这样的人才,他也立即表示愿为党的教育事业贡献终生,但他总在心里暗暗地说:倘若我出生在工农家庭,也许便保送我留苏,安排到外交部门工作了……到学校工作以后,安排他当了保卫干部,他非常感动,觉得党对自己的信任真是没齿不忘,但想起他屡次填写干部登记表时,都未填写过他异母哥哥在美国联合国当雇员的事,他便愁绪万千。常常是回到家中,老婆已经睡着了,他还倚着床栏,一支又一支地抽烟,心里琢磨着:今天人事干部夏晚宜收到的那封公函,会不会便是外调我这个社会关系的呢?他与夏晚宜合屋办公,他要弄清这个似乎并不困难,多少次机会就撂在那儿等他利用,但他终于用党的纪律性把自己约束住了,他始终没有向夏晚宜探问过一句,也没有拆阅翻看过不属于他职权范围的公函。他也曾打算把这件事写个书面材料主动汇报给组织,但想到可能发生的后果——即使组织上充分谅解而仅仅是解除他保卫干部的职务——便感到难以承受。他也常常在浓浓的烟雾中原谅自己:毕竟那哥哥早就随父亲的大老婆跟他们分居另过了,那哥哥1948年春天去美国并当了联合国雇员后,也仅只托人从香港给父亲来过一封信而已,后来便毫无联系。他为什么非得受这么个该死的哥哥的牵连,而失去组织上的充分信任呢?!
他恨他出生的家庭,恨他的父亲和母亲,恨他那个在美国的哥哥。他早就不同父亲来往(母亲在他参加革命前便死了),1963年,当有一天他二妹妹找到他,告诉他父亲病死了的时候,他由衷地说:“死了活该!”父亲晚年同他二妹妹一家住在一起,他从未去看望过,二妹妹以为人死了他总得去照个面,他却毫不动摇地说:“你们拿去烧了吧。活资本家、死资本家,我这个共产党员都不喜欢见。”他倒是拿出了30块钱,递给那个妹妹,但又严肃地申明:“这是补助你们的。这件事明天我就要向支部汇报。”第二天他果然及时汇报了。支部的人都为他坚定的阶级立场所感动。
他虽和夏晚宜合室办公,有的工作又是在一起配合进行,但他们的关系总处得淡淡的。夏晚宜有时想同他聊聊闲天,但无论是新近上映的电影还是哪种新上市的商品,他都丝毫不感兴趣。夏晚宜只好另找别人去说说闲话。
在内心深处,汤巡礼对夏晚宜又嫉妒又瞧不起。夏晚宜其实出身也不好,社会关系也复杂(她有公开的海外关系),只不过因为嫁了硬邦邦的贫农出身的“红小鬼”,便不但组织上对她无限信任,她本人心理上似乎也非常松弛。其实夏晚宜这人不过是徒有其表,虽说念了4年大学,根本就没有什么真才实学,工作能力也低得可怜,瞧她午休时间织着毛线同女教师们聊天的那模样,与家庭妇女有什么区别?内心里潜藏着这样的意识,因此每到党支部开会时,凡是夏晚宜发表的意见,他总要本能地微笑着加以驳斥,倘若夏晚宜竟主动对他的意见提出了异议,他那“开展党内斗争”的斗志便成倍增长,当然,他的战术是一律采取“微笑式”。
“文革”开始的一段时间里,他受冲击很厉害,对此他并不吃惊,他觉得这只能说明是因为他平日一贯坚持原则,铁面无情,所以得不到群众的谅解。在“清队”期间他积极战斗,带头把古羽青揪出来并建议扭送公安部门,事后有人私下议论,说他是怕古羽青揭发他隐瞒了在美国的那个哥哥的社会关系,他至今付之一笑。他当时确实不知道古羽青竟掌握了他的这么一条秘密。清夜扪心,他毫无愧赧。当然,他当时把古羽青的问题、性质看得过重,之后所补充的“恶攻”材料,上纲上线稍稍偏高了些,所造成的后果也够古羽青打熬的,不过,这先得由当时的政治局势负责,由极“左”路线负责,其次,也得由当时的公安部门负责,学校革委会的“专案组”集体负责,他当然也有一份责任,但那不过是共产党人难以避免的失误而已。
在今天的这个茶话会上,他的心情如何?他不是装出欣赏那男高音歌唱家演唱的姿态的,听着那小乐队伴奏下的歌喉婉转,他大有“美人迟暮”之感。
他升任校长了。在中学的四堵围墙之内,如今校长比党支部书记更显得位尊职重,对此他不应当满足吗?不。他伸手摸着自己的鬓角,尽管他那一贯矮胖的身躯并没有显得更加臃肿,鬓角的头发却已经开始大量脱落。他50岁了。最好的岁月都已过去。如今四十几岁的干部提拔为省委书记、市长的已不稀奇,他年抵半百,才只不过当上了一所中学的校长。他很清楚,他这也只不过是一个过渡性的校长,五年后大约会提拔一个三十多岁的教师接任他的。
他那因为家庭出身和社会关系而形成的心理压力,当然已经全然解除。特别是他让从美国回来的哥哥公开到学校露面以后,再没有任何人会在这个问题上小看他了,他觉得心情大畅。由此他衷心地拥护当今党的路线和政策,这么好的路线和政策为什么没有更早地到来呢?在欣慰之余,他不禁生出丝丝缕缕的惆怅……
对于卢蒂落所打听的夏晚宜和古羽青的事情,他任凭学校里的人们议论纷纷,始终没有公开表过态。从政策上说,这是人家两个人的私事,何由干涉?然而他对这两个人的轻蔑却由此达到了顶点,尤其对夏晚宜,他有种幸灾乐祸的潜意识:当年你在人们的心目中多么美好神圣,跟你站在一起,你总比我优越一头,现在怎么样?“原形毕露”了吧?你竟跟古羽青那么块料搞上了!是呀,当年给古羽青判十年徒刑,那是重了点,可难道说他一点问题没有吗?今后不以阶级斗争为纲了,可共产党员总得具有纯正的阶级感情吧?古羽青浑身散发着资产阶级、修正主义的臭气,你成了逐臭之蝇!但也不光是这么一种情绪,说来也怪,有的时候,他对夏晚宜到了这么个年龄还能不管不顾地追求个人幸福,倒也颇有几分敬佩,并掺杂着几分嫉妒。他想到了自己的“个人问题”,当年,师专中文专业的一位女同学,又聪明又漂亮,思想也不能说不进步,是个青年团员,追他追得可厉害了,他难道就不动心吗?一次舞会上,他们结伴跳了足有一个来钟头,后来他俩又双双到北海公园荡舟,同坐在船尾,她给他讲苏联小说《白桦》的故事,他听着,那小船在月光下翘着船头打转转,他听到一半,便忍不住搂住她肩膀,吻了她……但最后他却坚决地同她断绝了关系,因为他知道了她的底细:她的出身比他还要恶劣,并且,她还有一个姑母在香港……他后来经过非常理智的挑选,选中了如今他的这位妻子,是个出生城市贫民家庭的小学教师,婚前他自己开介绍信对她进行了详细的外调,她的出身和社会关系确实都经得起最严格的推敲……多年来他们相处得不错,养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妻子的工作职务和本人政治面目比他稍差(她退团后没有人党),这有利于他们夫妇间相处时心理上达到平衡,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回过头去一想,他其实对这位贤妻并没有多少可以称为是爱情的感情,如今世道变了,人们的七情六欲只要不触犯法律,似乎都可以公然向外流泄。他呢?他却失去了重新追寻爱情的机会,他是再不可能同一个令他心醉神迷的姣好女子,同坐在小舟的尾上,把那小舟的船头压得翘起来,听她在他耳边絮絮地讲述什么《白桦》了……唉,他何尝不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听到那男高音歌唱家唱《教我如何不想他》时,他的眼睛竟然潮湿了……
可是卢蒂落没有体察到汤巡礼此时此刻的这种心情,他只觉得尴尬,又说了几句淡话,便离座而去了。
有一个人,愿为他提供谜底
卢蒂落刚走了几步,还没决定是回到章栩生那桌还是另找一桌坐下,迎面便遇上了一位乐乐呵呵的中年妇女。中年啊中年,人到中年,大多发胖。卢蒂落自己胖了,章栩生、汤巡礼胖了,迎面走来的这位金荷同志也发胖了!
金荷原来也在卢蒂落工作过的那所中学任教,她是教语文的,头两年调到了教师进修学院,负责编写语文教学参考资料的工作。
金荷一见卢蒂落便拍手惊叫起来:“卢大瓜,真少见啊!”这时那位歌唱家已经下场,一位女演员已经开始表演小魔术,没有音乐伴奏,场内相对来说显得比较雅静,金荷这么一嚷,引得不少人扭过头来张望,于是她一吐舌头,便抿着嘴,把卢蒂落引到了离演出区最远的窗边。
他俩倚在窗台上交谈起来。
金荷比卢蒂落还要大上一岁。她这人是“刀子嘴、豆腐心”,发起牢骚来能吓坏胆小的,打起抱不平来能吓倒妄为的,除了少数人嫌厌她,大多数人都觉得她可亲可信。
卢蒂落对她说:“别的女同志,我不敢恭维她们发福,对你我可没有什么顾虑——少吃脂肪吧,跟当年比,你快多出半个来啦!”
金荷仰脸笑着,满不在乎:“是吗?哎呀,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我这人喝凉水都长膘!”
金荷笑完,心直口快地叫着卢蒂落的老外号批评他:“我说大瓜呀,你可得注意呀,不能骄傲自满啊!你刚才干吗不理人家老李?老李在一边等了半天,你连手也不去跟人家握一下,光顾跟你们文艺界的人拉近乎,你像话吗?你才出了几天名,谱就摆得这么大,发展下去,你还得了哇?”
卢蒂落这才又想起刚才进门不久的一幕,他忙朝大厅内张望着:“李处长在哪儿坐着呢?你等等,我这就去负荆请罪!”
金荷告诉他:“不用啦!她还有别的事,已经走啦!你以后注意就是了。她临走的时候跟我说,她是想找你谈谈,希望你还是多写写教育战线的事,写写教育战线的先进人物,写写教育战线的拨乱反正,写写两种教育思想的斗争。”
卢蒂落诉苦说:“现在写东西不容易呀。”
金荷嘻嘻哈哈地说:“有什么难?我就是没那个工夫,其实我要写起来,不一定就比你们差。先想好一个中心事件,比如调整领导班子,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企业实行利改税,学校实行新的考试制度,反正这一类的事情;再围绕中心事件设置几组人物,一组是改革派,代表正确的思想路线,现在跟以前不一样,这正面人物当中最主要的那位,时兴突出他性格上、生活作风上的缺点,比如脾气暴躁,跟有夫之妇谈恋爱什么的,反正七情六欲比常人更发达;再一组是保守派,处处成为阻力,很顽固,但现在又时兴把他们写成性格上、生活作风上很温和、很严谨的那么一种人,总之是没有出息的谦谦君子;第三组是动摇派,或者胆小怕事,或者信仰破灭,或者玩世不恭,或者胸无大志……现在时兴的不是写正面人物如何给他们讲道理,做思想工作,而是用当场兑现的事情把他们震住。比如你不是爱打牌吗?咱们打一回,我比你还会玩!你不是爱喝酒吗?咱们一块喝,我喝一整瓶给你看看!正面人物最好不要太多引用革命导师的话,他应当能随口背出什么黑格尔啦,罗曼·罗兰啦,杰克·伦敦啦,总之是这类人物讲过的挺深奥的话……也许还需要第四组人物,敌我矛盾,贪污犯,走私犯,渎职犯,刑事犯,现在时兴把他们设计成出身好的,有过革命经历的,红旗下长大的,而且还挺富有人情味……就让这些人物围绕那个中心事件吵起来,闹起来,一个回合,两个回合,有起伏,有跌宕,但最后不要大团圆,那就落套了,要胜负未定,但前途光明!里头要多添些佐料,放胆写拥抱、亲吻以及比这更露骨一点的东西,不能明写就进行暗示……怎么样,我要真的拿的笔来,你也得让我三分吧?”
金荷这一番高谈阔论把卢蒂落逗得忍不住笑出声来——多亏这时候魔术早已演完,换成了一个用录音伴奏的什么古装舞蹈,要不,他俩的谈笑声一定会引得全厅注意——卢蒂落连连点头说:“岂止三分!我甘拜下风!你这作品一出来,肯定发头题,肯定打响……不过,你也太刻薄了!”
金荷确确实实不过是开开玩笑,她用双手整整满头的大鬈说:“算啦!我才不跟你们抢饭吃呢!说说你的情况吧,究竟在考虑些什么?下一步打算怎么往下写?”
卢蒂落说:“中学里出来的,眼界狭窄,生活积累面不宽,我打算多跑跑其他行业,开阔眼界,加宽加厚生活积累,再往下写。只是文债太多,推掉一半,剩下的也还不少,有的又不能不还,欠人家的情啊……”
金荷说:“你一边深入生活一边写嘛!我觉得,文学还是应当把重心落到写人上。应当让读者读了你们的作品,更理解人,理解原来不理解的人,理解原来误解了的人,理解原来没理解透的人……你说呢?”
卢蒂落便向她提出问题:“是呀!不过,最难的事情莫过于理解人了。你当然也知道了夏晚宜和古羽青的事,刚听说的时候,你没吃惊吗?真是个谜。谜底是什么呢?”
金荷说:“我不能说我对他们的理解就对,可我觉得我能理解他们。你知道在学校时我跟夏晚宜最合得来,她对老于的爱,那真是比海还深。可问题也就出在这儿。有一年老于他们下部队演出,一去两个多月,夏晚宜把我拉到她家陪她住。她跟我虽然也聊别的,可聊得最多的还是老于。她天天站到年历跟前算日子,把过去的一天画掉,用食指指点着计数,点到她用红笔圈出来的那一天为止——那便是老于他们归来的日期。没有老于,她连最简单的事情也拿不定主意。她是一个害怕寂寞的人。她需要最具体的爱抚和保护,而这是光凭她自身的精神力量和同志间的友情都不足以替代的,一句话,她不能长期没有丈夫。原来宽宽还小,多少是个伴侣。现在宽宽早已长大成人,又不愿同她住在一起,小两口尽管一个星期至少去看望她两次,时间毕竟短暂,再说小两口越是亲亲热热,她看着就越感到惆怅空虚……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古羽青主动接近了她,听说是古羽青先开的口。她一定也有过思想斗争,但最后她还是爱上了古羽青。我认为这并不是对老于的背叛,而是对老于的爱情的一种补充。像她那样出身的人,少女期所憧憬的,或许首先是古羽青式的文质彬彬、凭知识吃饭的人物,后来受到时代潮流冲击,才转移为于穗实式的工农型、干部型的人物,所以在她的潜意识里,早埋伏着爱上古羽青式人物的种子。她对于穗实爱得那么深,也恰恰是因为老于不同于一般的工农型干部,而是颇有儒雅的知识分子风度。现在老于去了,古羽青来了,她那颗耐不住寂寞的心里的种子,便像从煤层中掘出的古莲子一样,在新的时代气温的催动下,发了芽,开了花……而一旦她拿定主意以后,她在部队里磨炼出来的那种义无反顾的精神,便使她显得比一般的寡妇更勇敢,更坦率……你知道吗,古羽青平反以后,教育局分配给他一间平房,在一个大杂院里,他嫌那间房还不够大,决定再接出一间去。他钱是有的,平反时补发给他一万来块钱工资,可他一介书生,拿着钱不知道该怎么变出那房子来。夏晚宜就公开地帮他买砖瓦木料,借文工团的卡车运送,还帮他联系了文工团附近的修建队,给他盖起了那间挺像样的房子。布置房子时,夏晚宜亲临指导,告诉他床应当摆成南北向,枕头搁南边,这样睡觉和地球磁力线协调,能睡得香甜,如此等等。”
“咦,这我就不明白了,”卢蒂落问,“他俩既然准备结婚,为什么还要布置两套房子呢?原来分给老于的大单元,文工团不会收回的嘛,夏晚宜就是把古羽青招进去,也没什么关系嘛……”
金荷扬起眉毛:“你真的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么?他们俩之间的爱情,并不是一帆风顺!他们到目前为止,也还并没有下决心去登记结婚啊!”
卢蒂落瞪圆双眼:“为什么呢?难道他们的结合,还存在着什么障碍吗?”
正说到这个节骨眼上,一个小姑娘跑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拉着卢蒂落的手说:“叔叔叔叔,我爷爷让我过来请您过去,他要跟您聊聊!”
卢蒂落莫名其妙:“你爷爷是谁啊?在哪儿呢?”
小姑娘朝一角指去,卢蒂落顺她所指望过去,发现他工作过的那所学校的工友戚师傅,正笑眯眯地朝他招手。
“快去吧快去吧,咱们以后再聊。”金荷也看见了戚师傅,她对卢蒂落说,“我跟戚师傅刚才已经见过啦。你的问题,他也能回答。”
卢蒂落便赶紧朝戚师傅坐的那桌走去。这时舞蹈跳完了,接下去的一个节目是武术表演,原来戚师傅的孙女是武术队里表演双刀对单枪的,怪不得她穿着一身绸子的练功服,脸上还擦着胭脂。
最后一个节目是相声
跟戚师傅亲亲热热地叙了会儿旧,卢蒂落便把话题引到夏晚宜和古羽青的事情上。他向戚师傅提出了金荷没来得及回答的那个问题。
“嗨,”戚师傅以“一加一当然等于二”的语气,告诉卢蒂落说,“那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夏老师是二婚,她有亲儿子。人家古老师蒂根没结过婚呢,就不想让老婆生个亲儿子吗?可夏老师还成吗?”
乍听这话,卢蒂落只觉得好笑。夏、古二位相爱的消息,他刚听见时自然吃惊,但他总是在往雅处想,不料戚师傅摆出了个俗而又俗的情况,难道古羽青会是那么个大俗人吗?倘若他有此想,那又何必主动去追求夏晚宜呢?
“不会吧,”卢蒂落试图反驳,“古老师要嫌夏老师老,那他当初就不该跟人家接近嘛。”
“嗨,”戚师傅加重原有的语气报道说,“当初他想得不周到不是?后来他去长春看了他姐姐一趟,回来他那个苦恼啊,真没见过!当年他爱上那个外国妞儿,没能成事,也没当着我面这么苦恼过。他把我请他那儿去了,预备了几碟肠子花生什么的,让我陪他喝酒。他一杯接一杯地喝,我怎么拦也拦不住,他根本就没怎么动筷子。他跟我说:‘戚师傅,当年我那点子事您全知道,您对我真好,我得把您当亲大哥待。如今我的心事也不瞒您,您给我拿主意。我跟夏老师挺投缘。我想娶她做媳妇。可我姐姐死活不同意。您知道我爹妈早没了,我是姐姐拉扯大的,她一直供我上完大学。她不能生育,姐夫对她真不错,他们夫妻感情挺好,抱了个孩子来养着,如今都参加工作了。您看,我们古家就我这么一根独苗。我还没有大爷、叔叔,您看我们古家!姐姐说,我要娶媳妇就该娶个能生孩子的,生个男的最好,就是生个女孩,也是自己的血脉,让她姓古,她生了孩子还姓古,好歹把我这一支传下去,别成了绝户。您别笑话她封建,搁着别人说这话,我要听才怪!可我姐姐撂下这个话,我不能不考虑。我给抓进去判刑的时候,谁顾惜着我啊?姐姐不远千里,跑到劳改所探望我,给我送东西,劝我相信共产党,千万不要寻短见,不要对抗。在家里她想起来就哭,她知道我是冤屈,她也恨我荒唐,她那左眼生是哭我哭瞎的。我的案子影响到姐夫,因为有我这么个社会关系,他干的工作不让他干了,全家给下放到了农村,姐姐随他受了多少苦!现在我平反了,姐姐不要我的钱,她只要我听她这一句话,我可怎么办呢?我把这事跟夏老师实说了,她看我犹豫起来,急了,她说我是思想落后,俗气。我觉着她不该这么说我,心里又烦,就跟她嚷嚷起来。您瞧,我们俩就那么着吵上了架!她吵起来可凶了,我真没想到她也会有那么样的表情,她还赌气说:“我找人来把你这间新屋子拆了!让我儿子来拆!”多可怕!……’小卢呀,您说我听了古老师这些个话,敢吱声吗?我要劝他跟夏老师吹了,夏老师知道了不得恨我一辈子?我要劝他跟夏老师这就结婚,他姐姐气死了谁给偿命?我只能是劝他别那么喝酒,保重身子要紧……唉!”
卢蒂落听了这番话,不禁在桌上托腮发愣。柴可夫斯基的音乐和契诃夫的小说熏出来的古羽青,怎么会把传宗接代看得那么神圣?而一向贤淑的夏晚宜,怎么会不成体统地吵架?他原以为已经接近了谜底,现在才知道离透彻地理解这两个人,还差得相当之远。这时已经开始演出最后一个节目,由一对极受欢迎的相声演员说相声。卢蒂落哪有心思听他们的,每当大厅中爆发出一阵哄笑,他便感到格外痛苦。
茶话会结束了,生活在继续流动
许多条来自不同方向的射线,在一点上交叉;短暂地交叉后,便又沿着各自原有的方向射去。这便是茶话会。
每条射线代表着一个人以及他独有的命运。在短暂的交叉中,有人得到快乐,有人感到疲劳,有人既无所获也无所失。卢蒂落呢?他是既有所获也有所失。这茶话会有利于他更准确地去理解别人,但却也增添了使某些人更误解他更疏远他的因素。
散会后,当人们纷纷握手话别时,卢蒂落走向那位男高音歌唱家,半道上被章栩生截住了,章栩生把他拽到人稀的地方,附拢他的耳朵说:“你小子得给我帮忙!我老婆工作不对口的事儿,老解决不了,写了这么个材料,你给我递上去!”说着掏出个鼓鼓囊囊的信封,塞到了他那登山服的口袋中。他刚想告诉章栩生,他一定帮忙,但由他递上这份材料,未必就比由章栩生他们自己递上去管用。章栩生却重重地拍着他肩膀说:“讹上你了!我们两口子都等你的信儿!”说完竟转身走了,立时消失在人群之中。显然,章栩生是不愿让别人看出走他这个“后门”的行迹,可是天哪,他哪里有那么一扇“后门”啊!
当卢蒂落再去寻找那位男高音歌唱家,补握那万不该缺少的一次握手时,却“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了!
卢蒂落骑自行车回家。路过离宾馆不远的一个公共汽车站,他看见汤巡礼站在等车的人群中,表情疲惫,他朝汤巡礼打招呼,汤巡礼没有发觉。在十字路口等候绿灯时,他发现停在一旁的大面包车中,便坐着那位男高音歌唱家,正当对方的目光从车窗里同他相接时,绿灯亮了,他周围和后面的自行车都迅速驶动起来,车铃声响成一片,他只好赶忙把车骑走,再一次失去了取得那位男高音歌唱家谅解的机会。
理解和谅解别人,以及让别人理解和谅解自己,是多么的困难啊!
卢蒂落的生活流动轨迹,离那次茶话会越来越远了,但茶话会上所听到的关于夏晚宜和古羽青的事情,一直萦系在他的思绪之中。阳春三月,他陪同一位外国作家游览颐和园时,居然巧遇上了那险被流言淹没的一对。在知春亭畔,卢蒂落发现夏晚宜正举着个照相机,在给古羽青照相。难道他们已经结合了吗?卢蒂落让翻译且同外宾在知春亭盘桓,自己跑过去招呼他们。夏晚宜和古羽青见到他并不感到尴尬。夏晚宜说:“今天我们学校来这儿春游。”古羽青说:“我们俩都不当班主任,不带学生,所以凑在一起玩玩。”听这话,他们却又并未结合。可见古羽青在服从还是背弃他姐姐的命令上,仍然举棋不定。也可见夏晚宜依然不怕别人戳脊梁,执拗地追求着古羽青。卢蒂落拉着古羽青的手说:“好久不见啦!你还是风度翩翩,一点没变哪!”古羽青展开脸上的笑纹,连说:“哪里哪里,老了老了。”古羽青便让夏晚宜给他和卢蒂落拍张合影。夏晚宜退后几步,举起照相机,摆弄了一阵,总不按那快门,古羽青说:“快点快点,我们俩颜面肌都笑酸了!”夏晚宜鼻尖上沁出汗珠,不住地问:“距离是这么对吗?云飘过来把太阳给挡了,变多大的光圈呢?……”这时陪外宾的翻译在叫卢蒂落,卢蒂落耐不住了,便说:“好,以后再照吧!”挪步走了。这时他听见古羽青急躁地斥责着夏晚宜:“你真是个笨——”他顾不上那一对,又去陪外宾了。在陪外宾逛长廊时,他一边向外宾介绍着长廊桁梁上的那些彩绘,一边断断续续地想着:那照相机好像是苏式的……基辅牌……老于当年用过的……曾用它给古羽青拍过泳装照……多少年前?就在知春亭南边,天然游泳场那儿……可夏晚宜却一直不会使用它……什么都得由老于调整好,递到她手里,她只是按一下快门……甚至给古羽青一个人照时,也得什么都由古羽青调整好,递到她手里,她才能照吧?……是呀,像她这样的情况,没有一个最亲近的男人,一个丈夫,她怎么生活得下去呢?……“你真是个笨——”古羽青为什么那么急躁,乃至于粗暴?他凭什么对她享有特权,却又至今悬着她,不作出最后的决定?……他们其实都已经是秋叶了!……“啊,这画的是《红叶题诗》的故事,一个非常优美的传说。”卢蒂落费好大劲才把脑海中的杂念排除,顺畅地向外宾讲述起来:“这是一个诗人和宫娥的恋爱故事,他们这一对有情人,经历了许多磨难,终于结成眷属……”
陪外宾在听鹂馆吃过午餐,又转回到长廊上,朝石舫方向走去时,卢蒂落发现夏晚宜一个人,闷闷坐在廊沿上,倚着廊柱,他便直率地对外宾说:“非常抱歉,那边有我一个过去的同事,我要去同她见一下,我一会儿就赶到石舫去,继续陪您游览。”外宾当然应允。翻译同那外宾往石舫去了,卢蒂落便赶忙去招呼夏晚宜。
夏晚宜听见他叫,先是吃了一惊,然后便淡淡地一笑。卢蒂落座在了她对面。
卢蒂落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该向她提及哪一个呢?于穗实还是古羽青?
倒是夏晚宜主动提起了于穗实:“还记得吧?前年夏天,也是在这长廊,我跟老于,遇上过你?”
卢蒂落说:“是呀,还有宽宽两口子。他们有孩子了吧?”
夏晚宜简捷地回答:“8个月了。亲家母带着。很可爱。是个孙子。”
卢蒂落试探地说:“岁月过得真快呀!”
夏晚宜两眼望着远处,悠悠地说:“老于就那么走了。真跟做梦一样——”她眼圈顿时红了,红得透明。她掏出一块手绢,轮流地擦着两只眼睛。
周围的人们照样嬉戏着、欢笑着。湖上的游船里传来手风琴的演奏声,是一首快节奏的舞曲。一个上身只穿着圆领衫的男人,不知为什么急匆匆地从他们身边跑过,一边嚷:“别往那边搬!谁让你们往那边搬的?”
夏晚宜把手绢捏在手里,垂下眼睑,自言自语地说:“只有老于最了解我。他爱我爱到什么程度,你知道吗?爱到允许我去爱别人的地步!”
“怎么?”卢蒂落一时没有听懂。
“他眼看不行了,要去了。他拉着我的手,让宽宽走开,让大夫和护士走开,让别的人都走开。他跟我说:‘晚宜,我最了解你。我去了,你要哭够。哭够了,你好好休息。休息好了,你就另外找个人吧。你不要守,你守不住的。你像爱我那么爱他,也就是永远爱我了。’……天哪,谁能再像他那么了解我呢?”
卢蒂落消化不了他所听到的这些话。他默默地看着夏晚宜淌眼泪,奇怪,这回夏晚宜并不用那手绢去揩眼泪,任凭大滴的眼泪缓缓地从颧骨淌到面颊。
一个男孩拍着个皮球在长廊上前进,从他们身旁走过时兴奋地数着:“87,88,89,90……”
卢蒂落省略掉所有的客套,直截了当地问:“那么,古羽青对你究竟怎么样呢?”
夏晚宜也毫不掩饰地回答:“动不动就跟我发火。刚才你听见了吧,一点小事,他就那么粗暴。要不是你没走远,他那个‘蛋’字就出来了。我受不了他。受不了!”
“也不知道我该不该说这个话,”卢蒂落犹豫了一下,便对夏晚宜说,“生活的路宽广得很。如果古羽青对你这样,而且,他还有那种……封建式的考虑……你何必这么死心眼呢?你还有可能再遇上一个老于的!”
夏晚宜显然觉得这话对她来说是一种安慰和勉励,她揩着泪痕,点着头。
忽然,古羽青汗淋淋、喘咻咻地出现在他们两人之间,古羽青匆忙地对卢蒂落点了下头,便只朝着夏晚宜一泄无余地埋怨起来:“你这人是怎么回事儿?你这么半天都转到哪儿去了?你吃午餐了没有?我就知道你没吃,你干什么不吃嘛?你是小孩子吗?你捣的什么乱,你存心吓唬人是不是?你自己说你对不对嘛!……”
夏晚宜抬眼望着古羽青,那眼神先是透着敌意,但很快便平和下来,听到最后,竟转化为了温柔。古羽青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细长的罐头听,是哈密瓜汁,他敏捷地拨开封口,递过去,夏晚宜站了起来,接住了。
夏晚宜和古羽青对望着。
卢蒂落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多余之物,便站起来,悄悄溜走了。走了一段,他才意识到方向不对,忙转回身,匆匆地朝石舫而去。就那么两三分钟里,他已找不见夏晚宜和古羽青的身影。
后来他一直没有再遇见他们,也没有听到关于他们的确切消息。
至今想起茶话会上所听到的和颐和园中所见的这一切,他的心情还是复杂而惶惑。无论是作为编剧本的还是写小说的,他感到自己对社会,对人生,对活生生的人,都还缺乏足够的理解。为此他必须进行孜孜不倦的探求。
他挂念着夏晚宜和古羽青。他为他们祝福。
198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