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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眼猫 §菩城雨霏

1

这不通。颜老说。

是的。菩城是个虚拟的地名,雨霏是什么?要么,说雨雪霏霏,说霏霏细雨,总之,霏字不能这样单用,语言要注意规范。

可是,他难以解释。菩城雨霏这四个字梗在他心头很久了。

那天,他对鹃说,他要写篇小说,这回,要动真的,不是讲个构思给她听,而是在电脑上一个个字地敲出来,到时候,他会给她软盘,希望在静静的春夜里,雨霏的情况下,她打开那软盘,细细地品。鹃问他,小说什么名儿?他喜欢她这样问,别的人多半会首先问:什么题材?什么主题?而鹃最关心的是题目;他就告诉她《菩城雨霏》,为了使她明白那每一个字究竟是什么,他用签字笔在她手心里写下了那四个字,她看清楚以后,脸上漾出笑漪,把写了字的手掌半蜷起来,仿佛怕那四个字像蝴蝶般飞出去。他心里有股暖流淌过。

2

人才市场。

这通吗?他没有问过颜老。真该问问。

从门口就是一锅人粥。二十元一张入场券,在人粥里,他像一枚红枣,随着沸腾的情绪,游动到售票窗,仿佛抢劫似的,用二十元劫来一张入场券。

场子里更像一锅腊八粥。很难接近那些摊位,高悬着的招贤榜倒很醒目,欢迎博士、硕士加盟,两年以上工作经验者优先,双外语优先……那么,像他这样的学士,刚毕业的,如何能竞争上岗呢?

而博士、硕士们也在愤懑。场外大横幅上写着,这里面是百强企业联合招聘会,报纸广告上也是这么招徕的,但摊位根本不足一百,而且,大量的一看就知道在千强以外,几个人们估计确实属于百强以内的摊位,接待桌几乎被掀翻,不少求职者填好的表格散落地下,人声鼎沸中,那企业的工作人员早不见踪影,他们害怕被挤扁,抱头鼠窜了。

出现了抗议者。那是人粥中的旋涡眼。呼喊着退票退票。要主办单位负责人出来对话,给个说法。

他游离旋涡,游出人粥,挤出门,一身臭汗。

天空黄焦焦的。仿佛才烙好的大饼。沙尘暴将至。

菩城雨霏。

想到这四个字,心里舒服些。

3

麦当劳里照例一派兴旺景象。

他和派克对坐。派克要了两客香草奶昔。派克在麦当劳只吃奶昔,称唯有奶昔才既使他精力充沛又灵感勃发。派克是一家小报的记者。小报,这通吗?它的发行量远远超过那几份公认的大报,在街道和地铁的报摊上它处处抢眼,是红男绿女首选品种之一,它其实很大,放个屁,满城飘味儿,但人们却又都说它是小报,它的小,是另一种含意;语言这玩意儿,没法子较真。

派克是他中学同学。说是偶然路过这人才市场,天赐良机,有了好新闻。派克已经把稿子用伊妹儿发往了编辑部,明天就见报。派克把超薄的笔记本电脑放在奶昔旁边,那显然是派克的爱物,倘若能吃,派克一定把它像奶昔一样吞进肚子里。

你愁什么。派克对他说,你有颜老这棵大树好乘凉。

他吃了一个巨无霸汉堡包,啜着大杯可乐,摇头。你还不知道颜老?这世界上完美的事物越来越稀罕,颜老学问不消说了,在他那个专业领域里,谁可争雄?而人品,就拿鹃的求职来说,也是后门不走前门不求,让她自己去张罗的。颜老有口皆碑如许年,到了这酷评成风的年头,谁能对颜老酷出半个不字?就连你们小报,今天糟改这个泰斗,明天开涮那个名流,可是一到刊登关于颜老的文字,却总是捧场,前些天那篇歌颂颜老伉俪情深的文章,属名悄闻,可是你写的?有的细节,只有我能提供,而且我只跟你讲起过……拿给颜老看,颜老很不以为然;当时师母下楼买菜去了,颜老让我把你们报纸藏起来,说别让她看见吧……

派克说自己不写那种锦上添花的东西。他说派克你这家伙何尝写雪中送炭的东西。派克笑了,露出一口四环素牙,说,我不添花也不送炭,我喜欢爆炸性。

他衣袋里的bp机嘟嘟叫。取出来看,是鹃的急呼,让他赶紧回电话。他要去店外街头找个插卡电话,派克递给他手机,说你怎么还不置个手机,这可是求职必备品啊;不等他回答又笑了,说你倒也用不着,颜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你认识……抓牢靠些吧,别让她跟断线风筝似的飞了,你要随着她飞才好,好风凭借力,送你上青云……以后光颜老的著作权收益,五十年里头就够你们俩旱涝保收!

派克的话他全没听见,接过手机他立刻给鹃拨电话,电话一通就听见鹃的哭声。

4

菩城应该是怎样的风光?

有一条河,把菩城分成两半。河边有些吊脚楼,楼板悬空,用些高高低低的木桩支撑,居民在楼板上打地铺,躺在地铺上,从楼板裂隙间,可以看见江水流动。江水清澈吗?能辨认出游鱼吗?很难想象下去。倘若鹃问,你家乡真的那样吗?他将回答:是,而又,不是。应该能从楼板间隙,看到混浊的水流里,有水蛇呈连续的s形疾游。

大街上没什么好描写的。百货公司也都改称商厦,楼面使用玻璃幕墙装饰,一楼散布着化妆品柜台,二楼是女装,三楼卖男装,四楼是珠宝、电器、精品、音像制品、文具……五楼是美食城,而地下一层,则是超市。颜老这些年周游列国,据他说全世界的百货商场几乎全是这样格局,而麦当劳的黄m标志总附着在商场某一隅,显示着世界大同的意味。但这世界大同与莫尔、马克思、康有为等所宣谕的世界大同显然并不是一回事。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所以,他要着重描写那独特的东西。雨霏。不说雨雪霏霏,不说霏霏细雨,就是雨霏。

雨霏,这两个字给他心中一份温馨的熨帖感。

就像忽然有人从身后,伸出双手猛然捂住了你的眼睛。那是少年时代常有的事。为什么随着人的成长,这样的感受会越来越少?

猜猜,我是谁?

惊喜不置。或者一猜一个准儿,或者竟没猜中,那扭头相视的欣喜更加浓郁。

刚进大学头两年,这种欢欣还曾有过。

现在却如断了线的,远去的风筝,睁大眼睛使劲眺望,那风筝连一枚黑豆的大小都不及了,很快就要完全没有任何踪迹了。

还没完全结束,就都忙着找工作。开始,交流信息还算真诚,很快,发现彼此是最可畏的竞争者,信息独享就成为最自然的状态了,接着,便发生着越来越恐怖的事情,谁把谁的回函偷偷拆阅并且撕碎扔进垃圾桶了,谁把谁的电子邮件偷偷下载做了手脚并且去李代桃僵了……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这算文明的了;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啄我我啄你,虽然粗鄙,倒还直率;微笑战斗,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搂肩膀的手臂里满是阴谋,涂蜜的嘴通往的是充满算计的心肠,那真是防不胜防……谁还会没有任何利益前提地,只为着交往的快乐,而从你身背后,伸出他温暖的双掌,猛不丁轻轻蒙住你的双眼,哗,谁?谁?可爱的人儿,你是谁?……于是扭头看到一张欢笑的脸,真诚的欢笑,不打折扣的真诚欢笑,两个人就都双脚蹦,哇哇大叫,你捶我肩膀我捅你胸膛……

菩城雨霏,想写的就是这种东西。

那为什么要雨霏?应该是菩城阳光,菩城彩霞或彩虹……

可是,就觉得,偏要菩城雨霏,要的就是那么个劲儿。

雨霏,鹃,你会喜欢。

5

鹃的哭声似乎被撕裂,很快变成断续的漱口声,他大声问:怎么了?你怎么了?你在哪里?却完全没有了声音。派克拿过手机,贴了下耳朵跟他说对不起,没电了。他冲出麦当劳,奔向眼中看到的第一个街头公用电话,却发现那是个投币式电话机,他没有钢镚儿,懊恼地再往前跑,终于找到个插卡式电话,他把ic卡插进去,往颜老家拨,没人接,再拨,还是没人接;掏出bp机查对,鹃是让往她家回电话呀!他再拨鹃所在的机构电话,占线,连续地拨,永远占线;他来回试那两处,拨来拨去不得要领;终于接通鹃机构的电话,接听者却让他换拨另一号码,不等他多说,那边立刻挂断,而那另一个号码更是永远地占线……

他愤然拔下ic卡,跳向马路边,立刻拦截了一辆taxi,直奔颜老家。

6

他父亲是颜老的小学同学。但除了在一个小学念过书,他父亲和颜老很少有相似之处。他母亲怄气的时候数落父亲,总会拿颜老说事儿。颜老一路苦读到大学,都四十出头了,赶上改革开放的好年头,还到美国去拿了硕士和博士,学成归国,学术成就骄人。父亲呢,高二就辍学了。母亲不听父亲的种种申诉,总而言之,无论有多大的困难,就是大学不取你,自学也该成才啊,却在辍学后,百般无奈中,从京城返回了家乡,困守一个小单位,白了少年头,又秃了壮年顶。父亲回嘴说,不回乡我们怎么会有这个家?母亲就气更不打一处来,说前世里造的什么孽,让月老硬跟这么个家伙拴到了一处!尤其是,提起颜老,人家大学毕业,分配在京城,多少摩登女郎追求,结果怎么样?到头来还是回老家娶了邻居的贫寒女!那是怎样优美的爱情故事!还看什么言情小说,什么言情电影肥皂剧,看看活生生的颜大师伉俪吧,恩爱夫妻百样甜!父亲就说现在我们离婚也还来得及,你等咱们家乡的什么大师来找你吧!母亲就恨恨地说,你把我榨成了这副鬼模样,倒好意思说这样的便宜话!父亲说你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还冷冷地提起什么人,那一定是真正有影儿的事,母亲没听说完就急了,尖声叫出一个女人的名字来,指着父亲鼻子说,你不就盼着跟她破镜重圆吗?父亲跳起来说你不要血口喷人,我跟她什么时候是一块镜子?我倒的邪霉,竟跟你做成了一面镜子,而且是生满绿锈的铜镜,居然砸也砸不碎!母亲就高喊砸呀砸呀砸呀,父亲就会用下巴指指呆立一旁的他,说你知不知羞?当着孩子!母亲就哭起来,赌气说我脸也不要了,这日子别过了……他目睹这样的场景多了,也就不再惊悚无措,甚至于,当他在大学宿舍的铺位上,静夜里回忆起这些,竟然憬悟出,那就是他父母谈情说爱的方式……是的,比如上面那样的一场对话的最后结果,并不是双双走向办理离婚的机构,而是母亲叹口气说,今天讲好晚上做条红烧鱼的,却到现在还没走出门去买,那卖鱼的汪胖子鱼档上,怕是只剩下瘪眼睛的死鱼了!说着提起篮子亲去买鱼,而父亲呢,也就找出蒜头,平心静气地坐在厨房间剥蒜,还哼起了一首他听起来很觉新奇的歌子:“麦苗儿青来菜花儿黄,***来到咱农庄,千家万户齐欢唱啊,好像春雷响四方……”那旋律极其婉转优美,为什么现在电视里从不演播这首老歌?……

是的,菩城有这样的歌声,从前,是年轻的生命大声地合唱,现在,是一个奔向花甲的老人,剥蒜时不经意地哼唱……雨霏,在雨霏里,菩城的歌如生命,缕缕不绝。

7

几乎每天要吵几场的父母,在培养他上大学这个问题上,却从来没有吵过。现在马上要领取学士证书,他写信回去告诉他们,他正在积极求职,争取在京城发展;父母却不仅来信,甚至还把长途电话打到他们宿舍楼,光是接电话的人去找他,找到他,他提起听筒,已经过去十来分钟,但一贯精打细算的父母却舍得那样地打长途电话,为的是告诉他,他应该考研,他们会一直支持他取得博士学位,每月该贴补他多少钱,都承担得起!还告诉他,已经跟颜老伉俪都通过话,也都支持他们的想法,不要急着进入打工族,能多学点东西该有多好!父母在电话那边你抢一嘴我抢一嘴,他心里计算着这电话费怕快要一百块了,也就不再解释,胡乱地连连回应说好好好是是是……

来京城入学,父亲写了封给颜老的信,其实父亲跟颜老同年,谁尊父亲为老呢?颜老之称却流行好几年了,大概是从获得了那个了不起的头衔以后吧,先从他所在那个机构叫开,蔓延到社会,以及派克那样的记者的笔下,所以父亲也就称他颜老,颜老曾经觉得刺耳吗?不知道,反正当他拿着父亲的信,闯到颜老家里时,颜老只是高兴,还有师母,他们热情地接纳了他,颜老甚至还眼角噙着泪花,回忆起跟父亲在胡同里逮萤火虫的事儿,说是没想到后来失去联系几十年,让这么大个儿子又来挂上了钩!颜老也确实该被叫作颜老,他的容貌可以形容为鹤发童颜,不像父亲,远远看去,剃光的秃头闪闪发亮,身体也不发福,倒像个刚退役的足球运动员。

头一回去颜老家,就见到了鹃,他以为那是颜老的孙女儿,颜老却介绍说是女儿,一对属相,鹃竟比他大一岁!但在他眼里,鹃就是妹妹,而且是小妹妹。鹃的声音娇滴滴的,笑起来头总往一边歪,无缘无故总在害臊。就连这天从电话里传过来的哭声,也活像是小姑娘嘴里发出来的。

8

开头,是每个月去一次,后来几乎每个周末都去。唉唉,那是多么温煦的一个港湾。跟颜老,可称结为忘年交了。

每回,他在颜老的书房里勾留的时间最久。听颜老闲聊真是人生难得的精神宴飨。咳唾皆为珠玉,七穿八达美不胜收。往往,开始的时候,颜师母也在书房,静静地坐在一边,用粗大的棒针织毛活,多半是织毛线帽,织出来送亲友邻居,光给他就织了两顶;颜老跟他对话时,师母微笑地听着,偶尔插进一句评议,一声感叹,一点补充,一个问题……后来,总是无声无息地消失,那是去跟小时工凤妹一起,准备晚饭去了,而在他和颜老谈兴仍浓时,书房门会被轻轻地打开,鹃探进头来,倒好像她是个客人,怯生生地说:“可以打断你们一下吗?……开饭了。”

是从哪一回起,他才和鹃有了第一次正式的单独接触?大概是某一个周末,他去了,鹃开的门,告诉他爸爸妈妈都出去了,是某国大使馆的科技文化参赞宴请,他说,啊,那么我就不进去了,鹃说,对,你别进来了,不过,你等等,我也正想出去走走,我们一起走到大街上,好吗?

他们就一起走出那个楼区,走到大街。到了街口,两个人站住,互相望,他的眼光停留在鹃脸上足有两分钟,鹃却瞥了他两秒就歪过头去,颧骨上泛出樱桃红。他说再见。鹃也说再见。可谁都没马上挪动。他问鹃去哪儿,鹃说还没想好。鹃问他去哪儿,他也说没想好。两个人就都笑了。后来他们进了附近一个公园,那里头有个围着竹篱、摆着农村石碾的露天茶座,他们就到里头坐下来,聊天。不记得都聊了些什么。也没坐多久。鹃坚持要付账,说自己已经工作,挣工薪了。他说尊重女权吧。鹃听了笑得很开心。

有回母亲来电话,居然提到了鹃,而且露骨地表示,他若能娶到鹃该有多好!鼓励他作为男青年应该主动追求,女青年即使心里头一万分愿意,多半也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很少会主动表达什么。他心想难道父亲就是那么主动地追求过母亲吗?母亲曾经心里一万分愿意却装得若无其事吗?人在世上是多么好笑。他就笑对听筒那边的母亲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母亲生气了,质问:“你骂谁?”他就说骂自己。那回母亲的电话费花得最冤枉。但月底依然接到母亲填写的汇款单,金额比以往还多了五十块,附言里说:你可能会多些花销了,多给你五十,但节约仍是一个大原则。

渐渐地他和鹃有了更多的单独接触,而且是越来越亲密的接触。但那亲密的程度,至今也仅达于拉手散步而已。有一回派克私下里问他,跟鹃亲嘴时,鹃会不会用下唇撩他的上唇?他如聆今古奇谈,对派克正色道:“你别忘了她有着怎样的家庭教养!”派克乜斜着眼睛,嘴角打弯儿,不过毕竟唔了一声。

前些时和鹃单独在一起,他提起准备写小说。鹃说那可是个即将灭绝的行当。他说,对,逼近灭绝的东西,有着醉人的凄美。他那小说的题目叫《菩城雨霏》。这题目就很凄美,不是吗?鹃说你这么独特的美学思想怎么形成的?他说独特不到哪儿,其实,凄美说是颜老在书房闲聊时,不经意地道出来的。鹃就说,真羡慕你!他说你怎么羡慕我?应该是我羡慕你,你从小守在颜老膝下,该承接多少颜老的思想火花!鹃说你不知道,这几年里你从爸爸那里聆听到的,比我从小到现在所承接的,要多许多呢。我爸爸喜欢你,已胜过喜欢我了。鹃说爸爸也曾经是个文学发烧友,据说写过两本子诗,一大本小说,还是章回体的,可是后来退烧很彻底,那些东西都自己一把火烧掉了,全身心投入了现在做出骄人成绩的专业,据她所知,爸爸近十年来已经不读任何文学新作,书房里有几格书架上排满老的文学书籍,但也很少翻动,她记忆里,只有《红楼梦》,还有一本薄薄的,西班牙阿索林的散文集,爸爸在静夜灯下品读过。鹃问他,如果《菩城雨霏》写了出来,会先给爸爸看吧?他说不,会先给她看,而且,可能根本不会给颜老看,闲聊时说说题目,道道构思罢了,怎敢真拿那种东西去占用颜老的宝贵时间?

9

怕司机弄不清颜老他们那座楼的位置,他就说,麻烦你开到那条街的银行,司机以为他是要进到银行里去,就问是不是要取外币存款,入股市炒b股?不等他答话又说这些天有不少乘客搭他的车到这个银行,看来b股要火起来!他说a股b股都一边去,他急着有别的事,请从银行门口右拐。但这天右拐不了,恰在拐进去的地方,又在挖沟,不知是又要埋什么管子或什么缆线。他付了车钱,跳下车,立即有人迎上来,低声问:“您是进,还是出?”还打出手势,大概是表示买汇和卖汇的不同比价。他绕开走,却又有人斜刺里冒出来,快速地告诉他倘若他的外币存款不符合所规定的日限,可以很方便地帮他解决问题,保证他顺利办妥b股入市手续,而协理费只需付不多的人民币……他惊异于这些人开辟新生意之迅速之精明,倘若他闲来无事大可约上派克来此明察暗访一番,但此刻他耳朵里还潴留着鹃的哭声,并且牵动着他的心,一阵阵地有针刺般的惊悸,他就挥动手臂,游泳般地,逃离开那块是非之地,绕开挖开的沟渠,右拐进颜老住的那个楼区,直奔颜老所住的那座楼房而去。

10

颜老所住的那座扁长的四层楼在周遭高楼里显得很扎眼,不能以鹤立鸡群形容,倒无妨说是虎卧驼群,它是一座专家楼,每个门洞里只住八家人,每家都是双厅双卫,他去那里或离开那里的时候,常不免暗自喟叹:将来能成为这种公寓楼里的一个户主,吾愿足矣!尽管这社会上还有住得更神气的富商巨贾,单栋豪宅附带花园泳池,但比起颜老这样的住宅,总还缺乏一种清贵的雅气。

那楼前有几个孩子在绿地间的甬路上踩滑板车玩耍,欢笑声减轻了他心里往上蹿动的不祥之感。他进到颜老所在的二楼,按门铃,没人应答。楼上有位衣着鲜洁、面容修饰得非常仔细的老年妇女款步走了下来,显然是打算出门去,并非因为听到他的动静才特意下来观察。他和那位妇人对视后,不禁问:颜老他……?妇人蔼然道:不是去新加坡了吗?颜老出境活动就像一般人常去公园一样,他十多天没来,这样的情况不足为奇。怎么师母她……?这回他是自言自语,那妇人却主动告诉他:散步去了吧。妇人身影消失了,他还呆立在颜家门前,推敲鹃究竟为什么呼他,而且哭得那么伤心……

忽然兜里的bp机嘟嘟响。取出一看,是派克留的号码。他没心思给派克回电话。他下楼转到有公用电话的地方,给鹃的机构打电话,居然一打就通了,鹃的同事说鹃请假走了,问去哪儿了?答回家了吧,问出什么事儿了?答不知道。他就顺便给派克挂个电话,派克劈头告诉他:颜师母去世了!我正发特稿呢……你怎么还不到医院来?他觉得天塌了一块下来,砸在头上肩上,又碎裂成无数锐利扎人的东西。天知道派克是怎么先于他得到这消息的!

11

派克从医院的那条长长的廊道尽头朝他跑过来,老远就大声问他:嘿,你记得颜老是怎么说的吗?……他根本不要听派克的问题,迎上去一把抓住派克衣袖,大声吼:她们呢?派克反问:你说谁?他抛开派克,朝里边跑去……

乱作一团。鹃已经不哭了,但眼睛肿得像两枚美国布郎。一些人围着鹃,有医生和医院负责人,有颜老所属机构与颜师母所属单位赶来的领导与办事人员,还有派克之类的,以及比派克更莫名其妙的什么人,他挤不到鹃跟前去,更不知道颜师母的遗体被推往了什么地方,无望走到跟前跟师母告个别。一切景象,包括人们的话语及脚步和触碰东西的声响,都显得空洞而荒谬。他有好一段时间完全不能正常思维。

他只能从护士那样的外围,探知到事情的大致轮廓。颜师母在家里突感身体不适,打电话让鹃回家,鹃回到家里,一看这回情况比以往严重,立刻打电话叫急救车,但急救车因为街口开膛挖沟开不进去,急救人员只好下车跑到颜家,用担架把颜师母抬到急救车上,这样就延缓了对她的抢救,刚送进医院,还没安顿到急救室的病床上,病人就因心肌梗塞而气绝,后来任医生们采取什么手段,都无法使她回生。派克又靠近他身边,跟他交代一番。原来派克的第三任女伴西米恰好在这所医院工作,觉得派克应该就此抓条新闻,马上与派克联系,派克迅疾赶往现场,派克觉得如要构成新闻,光是某某名人夫人去世不行,必须要有个亮点,于是决定突出报道颜老伉俪生前双双决定逝后把自己遗体捐献出来,供医学解剖使用,为此派克飞快地从网络资料中搜寻出了五年前颜老等十五位学术界名流联名签署的有关文件,现在派克希望他回忆一下,颜老就此跟他有过什么对话?不直接涉及捐躯的话语也行,只要是体现出彻底唯物主义的生命观的言论都可以,一时想不起很具体的,概括平时从颜老那里获得的有关印象也行……

他哪里有心思帮助派克完成那报道稿。他只想接近鹃,想握住鹃的手,握得紧紧的。他瞥见鹃在强忍悲痛,应答着身边那些人的慰问。他觉得鹃已经用眼波的余光感知了他的到来,并且也恨不能马上单独跟他在一起,渴望着与他手握手,紧紧地……可是,他无法强挤到鹃跟前,而鹃也无法突围到他身边。他注意到,那位高鼻梁的尤大夫,正紧贴在鹃身边,并且似乎就要用自己的手去紧握鹃的手。一种复杂的况味涌动在他心间。颜师母生前特别看重这位尤大夫,每次门诊总是找尤大夫,有时尤大夫也会出现在颜老家,从某种意义上说,尤大夫是颜师母的专职保健医生。在颜老家餐桌上,他常听见颜师母引用尤大夫的话,比如多吃富于长纤维的蔬菜防癌,人体不可或缺谷氨酰胺什么的。有次他和尤大夫一起被留饭,在餐桌上,他发现尤大夫居然直愣愣地盯着鹃喝完一整碗汤。他可是从来不敢当着二老,把目光在鹃身上久久停留的。有一回他听颜师母偶然说起她们家乡的俗谚:女大三,抱金砖;男大五,人相府。不知怎么的他马上想到了尤大夫在餐桌上当众宣布过,比鹃要高五个属相。为此他胡思乱想了好一阵。难道鹃随了尤大夫,就能入相府?尤大夫这辈子了不起当上他们医院的院长,或者到医学院兼个教授罢了,难道还真能当上卫生部长?

尤大夫有什么用?颜师母被送到了尤大夫跟前,尤大夫还不是就那么任她死去了?望过去,那只有几米远的尤大夫,高鼻梁腻脸皮,不知在跟鹃絮絮地说什么,他觉得那真是个祸害,难道他祸害掉了颜师母,还要再祸害掉鹃么?尤大夫伸手要握鹃的手?啊,不,是拿过一份什么文件,要鹃在什么地方签字……

那里的每个人都觉得自己非常重要,只有他似乎反是多余的。

12

菩城雨霏,那样的情景下,旧巷中的青石路面,润泽闪光。那些边缘已然变圆的青石板,承接过了多少生命?几多踩踏过它们生命已经陨灭?那生命的记忆,是否嵌入在了石板的深处?

本来,在《菩城雨霏》的整个构思里,只有爱,没有死。像他那样才二十三岁的生命,叩问死的秘密实在还排不上日程。何况,关于爱,该探究的已经太多太多。

在颜老书房,静静的晚上,没有电视机,没有音响,天花板上有个吸顶灯却几乎从来不开,只有书桌灯和沙发边的方几上那盏青瓷瓶为底座有着八角银纱罩的台灯,发出淡雅的照明光,使书房里的亮域与阴暗处边缘暧昧,而那些分布细碎的,似明若暗的光影暧昧处,总让他觉得充满了神秘的、欲说还休的话语。有时候,他一边听着颜老非常随意的谈论,一边凝望着那些氤氲着神秘的角落,以至竟忽略了颜老所述,而把置身在神秘的言说氛围中,当作了最醉心的享受。

雨霏,这两个字摆在一起不通,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意义,那意义不过比较暧昧罢了。有一回他提到暧昧,颜老接过去说,暧昧是一种难得的境界。科学研究领域里,有些临界区域,可以说也就是暧昧之处,那是最让科学家怦然心动的所在。他问过颜老,爱与死是永恒的主题,这个文学艺术的命题对不对?颜老回答说,不仅是在文学艺术领域,在科学领域,比如染色体研究,爱与死也是永恒的主题,现在对人体的基因序列快要精确排出,生命的死亡之谜会在生命的情爱之谜之先被揭橥。他就问,爱是生命得以生殖的前提,这个谜底不是早被揭橥了吗?颜老就摇头,用很沉重的语气说,纵观人类,俯视人间,世上多的是没有爱的生殖啊,而与生殖无关的爱,又有谁能从最根本的因果上予以诠释?

也有过那样的时候,他坐在沙发上,因为偏身专心聆听颜老过于低沉的语音,一只胳臂搭在了沙发靠背上方,手掌很自然地扣在了那肥厚的沙发背脊,而颜老说到兴奋处,会从书桌前的皮转椅上站起来,在光亮与阴影间踱来踱去,他也就会把脖颈,随着颜老的移动而转动。有一回颜老说及生命的不可避免其衰老,即使破解了染色体之谜,人类的寿数甚至有望延长至两百岁乃至两千岁,而终于还是要衰老、死亡,感慨万端,恰好走到他所坐的那架沙发后面,顺手摩挲着他的手背,喃喃地说,你这是青枝绿叶啊,多么光润,多么鲜丽,而我呢,其实不过才到花甲,却已经有树皮龟背之态,你不觉得吗?颜老摩挲他手背良久,又用自己那粗糙的手背和他的手背反复摩擦,吟起了古诗古句,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年命如朝露,人生忽人寄……他就忽然鼻子发酸,想到只有他,才知道颜老有这种心灵的焦虑,而那些只从传媒上了解颜老的人们,一定会以为这样功成名就的人物,哪里还会有这样的内心痛苦呢?他不知道该怎样回应颜老,愣愣地保持原有的姿势,久久未动。

在菩城,那个还保持着古老的青石板路面的小巷,清晨,雨霏,也还会有古时就有过的,叫卖鲜花的声音响起,那该是鹃那样的嗓音,买杏花来吆……

人无论可以活得多久,最后终有一死。死是不用争取,人人自然都会遭逢的。然而爱情呢?起码从文学经典里,我们就看到了不少没有爱情的生命,到死也没被人爱过,甚至于通过顽强甚至惨烈的一番追求,也还是无爱而终,这有多么可怕?

所以,在《菩城雨霏》里,对爱的不懈追求,将是贯穿其中的旋律。

在那篇小说里,那个反复出现的,还铺着古老的青石板的小巷子里,巷子一边的吊脚楼里,还有那装着才从树上剪下来的杏花枝的竹篮,都会伴随着一声声迢递的卖花的吆喝,永远激动着写作者的情怀。那声音是鹃的,还没有变为成年人的厚重,稚气而缥缈……

13

无论如何也跟颜老联系不上。新加坡那边的邀请单位说颜老已在头一天离开,飞往了香港。有新加坡的签证,在香港可以免签停留一周。颜老曾给家里来过长途,说打算在访新结束后,到香港看看大屿山顶上的天坛大佛。这几年颜老出外访问都并非随一个团,而是独去独回。到新加坡的费用由新加坡邀请方出,到香港一游的费用他自己承担,所以他在香港究竟住在哪家酒店,除非他再往家里打电话,简直无法知道。也许是颜老觉得自己飞来飞去家里人都习惯了,反正过几天也就回到北京,所以到了香港没来电话。

颜师母去世后的第二天,派克的报道就见报了,并且也上了互联网,因为抓住了将遗体无偿捐献给医学院作为教学解剖使用这个亮点,这篇报道迅疾被滚动式摘发。

他竟久久未能实现握住鹃的手,以手温以及皮肤接触时的特异感觉,把他心底里对她的安慰完整而细腻地传递给鹃的愿望。

颜老家的一个厅堂布置成了灵堂,悬挂着一张放大的颜师母照片,堆满了各色人等送来的花圈、花篮、花插、花束,一些挽联被贴到了墙上,一些摊放在沙发上。白天时不时总有吊唁的人跑来,还有想挖掘出更多新闻素材的记者钻进来采访,派克的那个第三任女伴——所谓女伴就是说跟派克有同居关系——西米,说是自动来陪伴鹃,怕她晚上一个人害怕,身体有了不适可以有个懂医的人及时合理照顾处理,不过西米最重要的任务其实是帮助派克搜罗出更多的可资报道的东西,派克已经扬言要立刻动手写一本关于颜老伉俪情深德高操洁的报告文学,其中会配以大量图片,包括医学院解剖颜师母遗体的现场照片。

他到颜家时,灵堂里有好几拨人。他觉得所悬挂的那张遗像选择得不好,不知为什么偏把这张像拿去放大,照片上颜师母的表情显得迷茫无措,完全体现不出其贤惠慈蔼谦和澄明;有一束花大概是委托花卉公司速递时没告诉清楚用途,完全是喜庆用花的红艳组合,但也被放在了遗像下;贴到墙上的挽联措辞极为鄙俗,而一首精心结撰的悼诗却被扔到了沙发一角……凡此种种,依他的意思都该立即调整,然而却无从下手。最令他不快的是,迎上来和他握手的不是鹃而是西米,瘦尖脸细长眉的西米摇摇披肩发,对他说正等你来呢,快,把颜老那旷达的生命观再给我们讲讲……我们是谁?他没看到派克的身影,西米是在全权代理。他问鹃呢?西米说鹃太可怜,给她吃了安眠药,上帝保佑她睡个安稳觉。西米竟又在全权代理鹃。这真怪诞。

忽然尤大夫匆匆忙忙走了进来,领带系歪了,换衣服的时候怎么那么慌张?此人一贯是西服笔挺革履锃亮,领带系得中规中矩一丝不苟的呀。也不跟他打招呼,径直靠近西米问颜鹃在哪儿,说必须马上跟她个别谈谈。这就不仅怪诞而且荒唐了。西米,尤大夫,他们算鹃的什么人?他们凭什么操纵她?

他叫声尤大夫,说我应该先去和颜鹃单独谈谈,颜师母出事情的时候,她马上给我打的电话;又叫声西米,说你别给颜鹃乱吃什么药,她现在最需要的什么,我清楚。说完,他就直奔鹃的卧室而去。

14

大屿山原来很寂寞。整个香港地区里,最大的岛是大屿山,比那个人们从照片和影视镜头里看熟了的有着巍峨楼林的香港岛大许多。现在大屿山建造了机场,又以大桥和香港岛相连,热闹多了。大屿山岛上有山,山顶上有佛寺,寺外顶峰上建了座露天大佛,其体积与轮廓线颇似北京天坛的祈年殿,所以又被人称为天坛大佛。

颜老顺着通向大佛的汉白玉石阶,款款向上。不时停下来,仰望欣赏。那趺坐在巨大莲座上的大佛被飘动的云朵衬托得格外庄严神圣。心弦不禁为之瑟瑟颤动。忽然想到在阿富汗,***正在动用现代化武器摧毁世界最高的巴米扬大佛,那是玄奘到西域取经时朝拜过的,属于全人类的宝贵文化遗产,但是,极端主义者就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极端主义者不能容忍异教。连在一个空间里和平共存也不行。颜老扪心自问,在世界各种宗教里,最倾心的,还是天主教。颜老父亲是天主教徒,毕业于天主教会办的学校。颜老小学上的也是教会学校。中学入学时那学校也还是教会的,到初二的时候,收归国家,编号称呼。改革开放后有了出国留学、访问的机会,在意大利和法国的天主教堂里,特别是在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外的圆形广场上,颜老心中腾升出的敬畏感是真诚而浓酽的。天主教也排斥其他宗教,虔诚的罗马天主教徒连同属一个源头的基督教派、东正教派的教堂也是绝不会进去礼拜的,遑论参拜佛寺佛像。但颜老似心里却在最尊天主的前提下,也尊佛道,连摒弃任何偶像的伊斯兰教,也肃然起敬,也曾到新加坡对游客开放的清真寺里去参观过,心灵似也获得了一番沐浴。这种情怀是否该称为泛神论?

颜老笃信建立在通过有严格限制条件下的,反复进行,其成果加以数字化确定的实验,而结晶出来的理性科学。但在穷究不尽的科学之上,冥冥中一定会有值得人类敬畏的神秘力量存在。个体生命之渺小脆弱,能因对那无以名之的永恒存在的敬畏,而获得坚实的心灵支撑么?

站到天坛大佛下面,山风吹拂着颜老一头花白的发丝,再仰望,已经看不见大佛瑞相,只见天宇高邃,浮云瞬息万变。忽然泪水盈满眼眶。我的生存有多么艰难啊!天哪,天哪,有谁能像我自己这样,知道这一点?承认这一点?理解这一点?体恤这一点?……

参礼完天坛大佛,颜老乘地铁回九龙。地铁车厢里那段时间人不算太多。颜老坐在座位上,仍旧沉浸在礼佛的感悟中。他身旁有个香港居民正翻看着一份报纸,报纸某版下面有一角小消息,源头是派克抛在网上的报道,那条消息的标题是大陆名流带头捐献遗体供医学教学研究解剖使用,消息第一行劈头便提到颜老及其颜师母的名字。但阅报者始终没去看那条消息,更不可能知道消息里提到的丧偶名流就赫然坐在自己旁边。

15

他没敲门也没喊一声就推门进了鹃的卧室。一眼便看见鹃侧睡在床上,脸庞落在枕头窝里,比平时看上去丰满得多;一只手垫在挨枕的脸颊下,那表情姿势充满了卿需怜我我怜卿的意味,令他心漾酸楚的波环。

安眠药果然见效。鹃睡得很熟。他站在床前,俯身望着她,搓着双手,不知该怎么办。

他还是头一回进这间屋子。不由得把眼光从床上移开朝四边张望。整个儿来说,给人一种儿童间的感觉。特别是屋角的那只一米多高的大狗熊玩偶,如果是小时候的生日礼物,早该收进橱柜或者转送别的儿童了,却至今保留着;走过去细看,很新,像是才买没多久,这就更奇怪,而且蹊跷——是谁买来送给她的呢?为什么不是我?我怎么就没想到过送大狗熊?他又注意到屋子里各处地方摆放着大大小小不少的镜框,里面都是各个时期的留影,绝大多数是鹃自己的,也有一些是与爸爸妈妈在一起的,还有跟同学、同事在一起的,咦,这张,尽管搁在了最不重要的一处角落,却对他的眼睛具有强大的杀伤力——是怎么回事儿?颜师母坐在一张轮椅里,一边是颜老,一边是鹃,细辨背景,是在医院的庭院里,这次住院大概是他认识颜家以前的事情,照片上的三位颜家成员都比现在稍微年轻一些;颜师母那回是为什么住的院?这倒不算太重要的问题,问题是,照片上,还有另一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尤大夫,站在了颜老的另一边,靠后些,是个谦虚礼让的姿势。那么,还可以猜测出来,给四位拍照的人,该就是西米了。男大五,进相府,这俗谚又响在了他耳边。他也曾跟颜家三位成员合过影啊,细细搜寻了一遍,绝无镶镜框摆放出来的。他心中膨胀出愤懑与沮丧。

西米走了进来,举起右手食指,朝他左右摇晃,又朝门外弯动,嘴唇里还嘘嘘出声示意他别在这屋里说话。他无奈地随西米走出了鹃的卧室。

16

菩城的闺房虽然简陋,却似乎更有诗意。

在吊脚楼临江的闺房里,竹篾编就的墙体上,只薄薄抹了层灰泥,刷了点白浆,但上面挂了面圆圆的玻璃镜,就是那种最普通的廉价玻璃镜,菩城雨霏里的女主角,每天就用它照脸,那是张红扑扑的脸膛,动不动,还会害起臊来,于是红上加红,颧骨就红成最熟最熟的樱桃,那樱桃会终于寂寞地落到地下,碾为红尘吗?还是会被窗外飞进的鸟儿,什么鸟儿?喜鹊太大,麻雀太俗,那么,是黄莺儿,究竟黄莺儿什么模样?写小说的人并没真见过,但还是要写,甚至描写那黄莺儿的翅膀怎么菊花绽开般地一闪,就把那最熟最熟的樱桃,生生地衔走了,而写小说的人心就疼了,就写不下去了。

但菩城有雨霏。还是要写下去。那吊脚楼临江的闺房里,墙上还挂着一张照片,对,只挂了一张,而且屋里别处也不挂不摆任何镜框任何照片;那墙上挂的照片,是两个人光着脚在河边卵石滩上追跑,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女孩在前男孩在后,哎,仔细看看,也许是男孩在前女孩在后,青枝和绿叶,绿叶和青枝,春日丽阳下,活泼泼地,跳腾,欢嬉……

菩城的事情很简单。至少,在远离闹市的沿河一角,那还有吊脚楼的深巷里,还铺着古老的青石板,雨霏时,石板闪出银光,还有穿着木拖鞋的少男少女,手里捧着刚出炉的烤红薯,因为太烫,就不住地把那红薯抛起接住,再翻动抛起,再接住,他们脚下踢踢踏踏响成一片,他们嘴里咿咿呀呀哼着歌,哼的什么歌?是在唱:活着,活着,高兴也活,不高兴也活,人只活一次,所以要快活……活着就要爱,爱你就要说出来,说出来你就要问行不行?好不好?问妥了你就要做……

17

他觉得自己不仅成了多余的人,还成了招人嫌厌的角色。他悻悻地出了颜家,走到街头,进入地铁,他无意于购买小报,可是地铁站台上的报摊陈列的一份小报上,大字标题强行蹦进了他眼里,写着医学院教学研究解剖用尸体紧缺,他就知道那一定是派克快速在电脑上打出的,那部关于颜老伉俪的报告文学的引言。派克的文章一般至少要一鸡三吃,报纸上、网络上使用外,还要扩充注水成书,有时更做到一鸡四吃五吃,比如还投给杂志,发往境外。他忍不住买了一份那样的小报。在车厢里他匆匆扫描了一遍派克的狗屁文章。这个屁一定会有人爱闻。很有猎奇性。天知道派克引用的那些统计数字是真从有关部门抄录来的还是揣摩着编造的,还跟几个西方国家的同类统计数字作了触目惊心的对比。文章里强调在医学教学与研究中解剖人尸的重要性,那行文真能让不少读者因为我国这方面的尸源不够,从而影响医院和医生的整体临床水平,而联想到自身看病时所会遇到的风险,一颗心怦怦乱跳起来。派克称自己上医院看病,总是坦率地问医生学医时单独解剖过尸体没有,倘是限于条件从未有过足够的解剖经验的医生,则他敬谢不敏。这绝不是真的,但读来却极具撩拨性。还写到我国有时利用死刑犯尸体进行解剖。这是敏感话题。而有的读者最喜欢阅读敏感话题,越读越上瘾,越上瘾就越千方百计找来读。派克的文章最后才归结到自愿捐献遗体供医学解剖的重大意义。文末向读者预告他下面将讲述颜老及其老伴的动人故事。这其实也是那本即将上市的新书的广告。

他不应该读那狗屁文章。但是却读了。他把那张小报抛在了车厢座位上,但直到出了地铁站,他还觉得被屁味裹胁着。他想回到宿舍楼第一桩事情就是取了换洗衣服马上奔澡堂。

18

走回宿舍的路上,沙尘暴又来了。浑黄的旋风使身前身后都仿佛有一群猫头鹰在殴斗,除了飘飞以及钩挂在树杈上的白色塑料口袋,前面什么也无法看清。有时他不得不转过身子倒着迈步。鼻子里嘴巴里都有麻碜碜的感觉。

好不容易回到宿舍,玻璃窗嗡嗡响,屋里到处铺着一层浮土。但究竟比露天清明多了。室友都不在。他马上弯腰去取床下的脸盆,却在一瞥间看到他的桌位上多了些东西,忙撇下脸盆检视,啊,他惊叫一声,是个印着公司名称的信封,旁边有个大芦柑,芦柑下面还压着张纸条,上头写着:冒昧地帮你拿了回来,怕在传达室搁久了弄丢。必是喜讯,祝贺!还签了名。他迫不及待地拆开那封信,是一张正式通知,让他星期一去公司面试。真想不到!广种薄收地寄资料求职,这家公司本是最不敢高攀权当游戏人生才起哄似的寄去求职函的,自己几乎都把它忘记了,却巴巴地来正式公函约去面试!可见人活着都有走运的时候。而睡在自己那架床上铺的室友,在竞争如此激烈的情况下,还能为他想得如此周到,且以一枚硕大的芦柑表示祝贺,心肠如此优美,也是原来估计不足的。可见美丽的事与人不是仅仅存在于菩城的雨霏之中!

把那通知函收妥以后,洗澡时,在喷头泻下的水流中,他感到分外温暖爽快,暂时把沙尘暴和颜家的不幸都置之了度外。

19

在颜老的书房里,尤大夫正与西米密谈。西米大模大样坐在颜老书桌前的那把大转椅上,转至背对书桌,正对长沙发的位置,跷起二郎腿,抽着一根加长女士烟,一脸胸有成竹的表情。尤大夫与其说是坐在沙发上,不如说是陷在了沙发里,双手不住搓动,一脸的麻烦。

小时工凤妹跑进来,为做晚饭的事请示西米,西米严厉地对她说,以后想进来要先敲门!又不耐烦地挥手让凤妹赶快出去,跟她嚷,叫你煮粥就是煮粥,放几杯米还用问我?你以前没煮过粥是怎么的?!凤妹知趣地往外退,西米让她拉紧门,门砰地关上了,西米再把眼光投向尤大夫,尤大夫的高鼻梁上沁出了一些细小的汗珠。

什么情况让你那么揪心呀?西米说,你也算见过不少大世面的人物了,几声乌鸦叫,你慌什么?

尤大夫已经跟西米讲了,先是医院内部,有人提出来,颜师母本人既没有捐献遗体的公开声明,也没有留下亲署的遗嘱,因此不能贸然将她的遗体加以解剖;后来,颜老他们机构也有位领导提出疑问,说是颜老确实是与另外一些名流联署了死后捐献遗体的文件,但那只能认定为颜老有那样的意愿,不能随便类推到他的妻子;这样,究竟颜师母的遗体能不能用于教学与研究使用,就成了问题!

西米一再地跟尤大夫强调,颜老伉俪,是社会公认的两位一体,或者说是两体合一,思想感情绝对丝丝相扣、息息相通,怎么能想象出,在死后捐献遗体的问题上,他们两人会有不同的态度?至于颜师母没签署文件,那是因为她并非名流,再说虽然这几年她常有住院的情况,毕竟都不是什么绝症,这两年看上去更健康,谁能预见到她会突然死于心肌梗塞?她自己更没那个思想准备,所以不急于写出遗嘱,都是万人可以理解的!

尤大夫说,毕竟这是个关乎法律上是否成立的问题,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在咱们医院负责这方面事务,担着责任的,而我的那几个死对头,你最清楚,他们个个把眼睛瞪得茶杯口那么圆,恨不能揪着我一根辫子,让我不摔个筋斗也脸上添个疤……

西米说,派克的报道已经登了出去,转载成风,好评如潮,这是好事,美事,谁出面反对,谁就是逆潮流而动!等颜老一回来,当众说明这是颜师母跟他口头交代过的遗愿,那些挑你毛病的还不顿时成了小丑!

尤大夫说,我担心的是,颜老如果突然知道这个噩耗,连他也一下子过去了,那怎么得了!其实,还是应该等颜老回来,再料理一切也不晚,派克也太抢新闻了,这样的消息时效性不大,晚几天再登一样有人看……

西米狠狠弹掉一截烟灰,说派克的死对头比你多,再等几天,人家不但消息抢在前面,连书都攒出来了!这年头,谁敢耽搁工夫,动不动就过时、过期、过气,等?长脖老等,就只能喝西北风!

尤大夫叹气,说其实我跟颜师母那么熟,早该找个茬口,闲聊时候试探一下,说不定她听明白了,也就留下个捐体的遗嘱了……

西米说你不是让颜鹃在那份文件上签名了吗?那起码她女儿是认可的。

尤大夫说那在法律上还不能替代本人的遗愿,只是在死者有遗愿的前提下,家属对医院实施的一个认可。而且颜鹃那天当着那么多人,说了她母亲生前没跟她说过遗嘱一类的话,她也是跟我们,还有绝大多数人一样,从她父亲的态度上,推论出她母亲也一定是愿意无偿捐体奉献科学的罢了……

西米不再跟尤大夫争论,她盯着尤大夫细细打量,猛吸口烟,再吐出一串烟圈儿,对尤大夫说,你眼神里藏着掖着东西呢,你究竟还在担忧什么?不愿意跟我说?哼,我今天猜不出,明天还猜不出?你就老实告诉我吧!

尤大夫用食指揩去鼻梁上的细汗,只是说,我还不能判定,不能判定……

20

他往颜宅打电话,西米接听,他说请找颜鹃来接,西米说颜鹃身体精神状态都不好,有什么话由她转达吧。他坚持要跟颜鹃通话,西米说你要了解什么情况,我都可以告诉你。他问跟颜老联系上了吗?西米说快了。已经通过香港有关机构在查各个旅店的旅客名单,也跟所有颜老在香港可能会见的人士一一打去电话,相信很快就能与颜老联系上。况且颜老随时有可能往家里挂电话,所以希望大家不要再往颜宅打电话,非打不可时也应说话尽量简短,以免颜老来电话时因总是占线便放弃通话。西米说完这些话,不等他气得摔电话,先就挂机了。

他有奔往颜宅的冲动。西米总不至于把他拒之门外吧。西米算颜家的什么人?他以往在颜家进出自如,何尝有西米什么份儿?西米的进驻当然是派克的巧招,西米一定会牢牢操纵住鹃,并且会在颜老书房里随意翻查颜老的资料甚至日记,为派克速成那本为了骗钱的破书搜集材料。鹃现在究竟怎么样?身体精神当然都受到极大损害,但心里千万要明白啊,不能让西米派克尤大夫他们反宾为主啊!

但他悲哀地想到,鹃一定是糊涂的。鹃是受惊吓的小鸟,本该到真正的大树浓荫里去休憩,却有那倒竖的脏拖把冒充树木,骗得她躲进那散发着秽气的脏布条里去寻求庇护安慰!哎,鹃啊,鹃啊,我该怎样把你搭救出来?

这一晚他在铺位上辗转反侧,以至上铺的室友不得不把头伸向他抗议,说你这人,不就得了一封面试通知吗?哪儿就至于兴奋得这样烙起了两面焦大饼!后来他只好强忍着不动弹,但一双眼睛怎么也合不上,便痴痴地望着玻璃窗一角。那一角窗外有树木的枝条在路灯照耀下不住地晃动,他就觉得那是鹃难以平静的心投射出的阴影。面试通知?那东西确实令他短暂地忘情,但在生命中,于他更重要的,还是……

还是菩城雨霏。吊脚楼里的姑娘遇到了可怕的伤心事。卖杏花的竹篮空了,并且掉在了浑浊的江水里,水蛇在竹篮内外游动。姑娘的哭声嘤嘤的,如哼唱着一首悲凉的歌。应该有一柄青枝绿叶,轻轻地,给她从头到脚抚慰,但是那青枝绿叶如风筝般飘荡在高高的云层,怎么也降不下来,一股恶浊的气流顶着,不让青枝绿叶降下来,从窗户进入那吊脚楼的闺房。巷子里的青石板也在叹息,一些铁镐在撬青石板,一个声音宣布那里要改铺柏油路面,呀,那里已经成了柏油路面,一些摊档出现在路边,摆着一些大红的塑料水桶,塑材单薄而粗糙,还有好几个专卖小报的报摊,报纸上印着些遗体的照片,还有很大的头像,很熟悉的面容,谁呢?那头像咧开嘴巴,露出一口灰色的四环素牙,派克呀,你怎么跑进菩城来了!这里没有你这家伙的位置!他就掀翻那报摊,雨霏,不,竟下起了倾盆大雨,他走开,找雨伞,有人递给他塑料伞面的伞,他不要,是小说里的那个男孩子不要,男孩子说,我要抹桐油的纸伞,菩城的小巷里还能找到那样的伞,橘红色的,于是手里有了一把,他说,快,躲到我这伞下面来呀,那姑娘就抱着肩膀跑过来了,他们就在一把大伞底下,一路走,肩膀挨着肩膀,一挨就好烫好烫,他就问她愿意不愿意,她就点头说愿意愿意,他就跟她亲嘴……呀,她用下嘴唇撩拨他的上嘴唇,他很惊讶,就揉眼睛,仔细端详,呀,不是那个姑娘,是谁?瘦脸细眉披肩发,西米!你这坏东西,找你的派克去!……

早上他跟上铺的室友道对不起,说我一夜失眠,扰得你一夜不得安宁。室友说你后来睡得很沉呀,呼噜打得很响。他就糊涂了,弄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21

有人喊他去接电话,他问来电话的是男的女的,回答是你想得美呢,是老头儿!他去接,那边喂了一声,他就说爸呀,我马上会给你们写信,有的事情电话里说不清,有的事情一下子还不会出结果……那边酷似他爸的声音却对他说,对不起打搅了,我的通讯录上有你这么个号码,就试一试……啊,他愣住了,是颜老!那边不住地喂喂喂,以为电话断掉了,其实是他因为实在没有想到所以惶惑而失语,十多秒后他才忙问您在哪儿呢?颜老说在香港机场,马上就要去登机,说是昨晚和今早都往家里挂了电话,奇怪总在占线,刚才打过去也是占线的忙音,想必是家里电话没挂好吧;往颜鹃的off打也占线;没什么特别的事,反正剩下的这些港币角子带回北京也没意义,就打这投币电话,打完算了。现在她们那里都打不通,顺便就挂了这个电话,问这几天见到你师母和颜鹃没有,都还是老样子吧?

他紧紧握住话筒,手瑟瑟发抖,努力使自己理智起来。他问要不要去天竺机场接机?颜老说你知道我是最主张轻装简行的,从不在外采购什么东西,照例不必来接,我自己叫辆taxi方便得很。听那声气颜老就要挂电话了,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颜老您要做好思想准备……颜老没听明白,还在说不必来接,不必。他就鼓起勇气说,颜师母得急病,在医院里……颜老的声音顿时紧张起来,问怎么了怎么了?他先说不要紧,但那声音连他自己听来也很虚伪,颜老在那边就大声命令他,让他实话实说,究竟严重到什么程度?他想到头来总要告诉颜老的,这个打击颜老怎么着也是躲不过去的,与其让别人告诉颜老,莫若由他首先报告,他就说颜老您要撑住,师母她已经在前天因突发心肌梗塞抢救无效而去世了!这回是电话那边十几秒没有声音,急得他大声地喂喂喂,但终于那边又有了声音,看来颜老的心脏承受住了这个打击,没有昏死过去。颜老在问,颜鹃怎么样?他说当然非常悲痛,但是别担心,不会出问题。他就接着报告,现在家里设了灵堂,师母单位等着颜老回来商量追悼会遗体告别等活动的安排……颜老说我们早约定好的,无论谁先走了,这类活动一律免了,他就说,理解二老的思想境界,这不,还把遗体捐献出来,供医学教学研究解剖使用,这都是一般人难以做到的,从昨天起有关报道已经见报上网,普遍的反响是敬佩、感动……那边颜老的声气忽然显得非常怪异,什么什么什么谁决定的谁擅自报道的岂有此理……把他着实吓了一跳,接着那边几乎半分钟没有了声息,他觉得颜老在那边机场的公用电话旁这下是实实在在地昏死过去了,他身子不由颤动起来,感到自己闯了弥天大祸。可怎么是好呢?正当他惶乱无措时,却又传来了颜老的声音,清晰而坚定,跟他说你马上替我给医院打电话,告诉他们颜鹃母亲从未有过死后捐出遗体的决定,我们亲属也绝不同意,在我没有赶到医院以前,谁也不能擅动她的遗体,否则我要诉诸法律!我自己也要马上跟医院打电话,不过我角子已经不够续了,时间上也来不及了……接着,电话就自动挂断了。

他愣了阵神,马上要给那医院打电话,这时两个同学过来说你有完没完,该让我们打了,他说我有急事,那两个同学就说光你的事急么,我们都是煲电话粥侃大山的?他就让开,转身跑出了宿舍楼,他决定马上叫辆taxi去医院,那比打电话更有用。

22

大清早颜鹃接到尤大夫电话,尤大夫问西米在不在?颜鹃说派克约她出去了,说定中午以前回来。尤大夫连说好好好太好了,你等着,我马上去,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你放下电话以后再别理别的人,有人按门铃你从猫眼看清楚,不是我就别开。颜鹃说西米已经把门铃线拆断了,门外也贴了敬领悼情无力接待请勿打扰改日必谢的纸条。尤大夫说太好太好,我到了会敲门你要看清楚给我开门。

尤大夫很快就到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光可鉴人,脸刮得净若银盘,高鼻梁洁白如玉,一身墨黑的西服,扎一条暗蓝色领带,进得门后就主动用双手握住颜鹃的双手,发现颜鹃的手冰凉,心里不落忍,就弯下腰,想用自己的脸颊去温暖颜鹃的手,颜鹃不解地抽出了自己的手,尤大夫就说咱们找个僻静的角落谈,去你的房间好吗?一看颜鹃很不理解的样子,就说那么去颜老书房吧,但走到书房门口又说别在这儿,万一西米回来,她会马上来这儿的,咱们,要不去厨房吧,颜鹃就问为什么,怎么了,但也就被动地跟尤大夫进了厨房,那厨房颇大,里面有副小餐桌,他们就坐到了餐桌旁。

尤大夫盯着颜鹃眼睛,问,鹃,咱们相处得很久了,你说,我是可信赖的吗?颜鹃不解地望着尤大夫,尤大夫又问,鹃,你回忆一下,我跟你撒过谎吗?颜鹃马上答没有呀,怎么会呢?尤大夫就说,鹃,有个情况我必须告诉你,只告诉你,告诉你一个人,时间有限,也许西米马上就回来,她有你们门钥匙能自己开门进来,我跟你说的,不希望任何人包括西米什么的知道,颜鹃睁大眼睛说那为什么呢,尤大夫就说鹃啊鹃,我单刀直入了,你听了要挺住啊,你知道,在医院里,遗体处理还有尸体解剖之类的事情,包括跟医学院那边协调,技术上都归我管,你妈妈的遗体,现在被派克那么一报道,成了捐献给我们供教学科研使用的了,我还让你在一个家属认定书上签了名;颜鹃插进去说,是呀,这怎么啦?尤大夫说可是现在没能找到你妈妈亲立的捐献遗体的遗嘱啊,法律上有漏洞;颜鹃说,我爸爸回来肯定同意的,我也同意呀,我妈妈她自己也一定有这样的意愿,只是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啊。尤大夫说,我要跟你说的主要还不是这个,你哪里知道,谁也不知道,现在只有我和我的两个助手知道,我们对你妈妈的遗体进行防腐保存处理,结果,我发现……尤大夫说不下去了,颜鹃望着他,问,发现什么了?怎么回事?尤大夫就说那我就直说啦,颜鹃说为什么不直说?尤大夫咬咬嘴唇,说,我发现,我们都清楚地看到了,你妈妈,她始终还是个处女!她的子宫没有承担过生育任务,甚至于,她的处女膜都没有被戳破过……我也仔细考虑过,有的已婚妇女,后来会因为种种原因,阴道口又长出东西,闭合上,或者是子宫肌瘤所致,但我一再观察研究,我的两位助手意见也一致,你妈妈不属于那种情况,她的子宫和阴道都始终没有病变,我们可以万无一失地得出统一的结论,这是一位终身没有男人跟她做过爱,也终身没有生育过的,性闭锁的妇女!

尤大夫鼓足勇气说完这些话以后,就直愣愣地望着颜鹃。只见颜鹃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石像,脸庞渐渐变得比雪还白。尤大夫怕颜鹃昏死过去,随时准备起身过去把她抱住。颜鹃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双手掩住脸庞,摇晃着肩膀,连说你胡说你骗人你骗我你吓我你乱讲……尤大夫就起身走到她身后,双手分别搁在她双肩,随着她的摇动哭泣,手掌越来越用力地按住她的肩膀,努力给她一种从物理性转化为心理性的支撑。后来颜鹃和尤大夫双双顺势抱在了一起,颜鹃搂住尤大夫的腰,把头倚在尤大夫肚子上,尤大夫先抱住颜鹃的肩膀,后来又不断用双手抚摩颜鹃的发丝……

颜鹃在尤大夫肚子上哭了一阵,又转过身,使劲揉眼睛,喃喃地说,太可怕了我不信这不是真的这不可能你弄错了你在吓唬我你要害我……尤大夫就抓过她的手,紧紧握住,蹲在她面前,望着她的眼睛,诚恳地说,我很抱歉我这样做很残酷真的很残忍我该死,可是我想来想去应该让你知道,一个生命不能在这样的事情上混沌下去,我既然了解到真相我就有了一份不可推卸的责任,我的良心推动我来找你告诉你,再残忍这件事我也非做不可,鹃啊,鹃啊,你要理解我,谅解我,鹃啊,我要郑重地向你宣告,对于你,无论从哪方面,特别是情感上,我一点都不会变,不可能变,没必要变,在漫漫的人生道路上,你可以相信,你至少还有我,永远愿意为你效劳,为你献出一切!鹃,你要坚强起来,面对现实,应对命运……

颜鹃又变成了一具石像,嘴角悲哀下弯的、凄怆的石像。尤大夫望着她的眼睛,增加了握她手的力度,对她说,鹃,你要镇静,这是绝密,我们再不能让它扩散,尤其要防止西米派克知道,绝不能让他们从传媒上捅出去。那两个助手,我已经警告了他们,而且,只有我才是这方面的专家,他们说了也是不能算数的,我出面否认,他们就成了可耻的造谣者,饭碗敲碎,还可以对他们起诉。但是,现在最急迫的,是必须中止遗体捐献的事情,马上安排你妈妈遗体的火化。为此你必须马上跟我到医院去,跟我们的头头脑脑说清楚,现在你回忆起来,妈妈明确跟你说过,她的想法跟你爸爸并不一样,是不打算死去后捐献遗体的,你可以这样解释,就是你知道,你妈妈私下里,始终保持着天主教信仰。

当然,还有个你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回来以后会是个什么态度的问题。我现在有了新的估计,你爸爸他是不会同意解剖你妈妈遗体的,如果我们快刀斩乱麻把你妈妈遗体火化了,他回来反而会舒一口长气!也许各个方面都会有人站出来说,至少应该等你爸爸回来,跟遗体告别以后再火化呀,你就可以拿出你爸爸联名签署过的那个文件来说事儿,那上面除了表示死后捐献遗体,还有不搞遗体告别,不开追悼会等好几条,你就说除了遗体问题,后面几条是你们家人的共识,这两天家里的灵堂你本来也是不主张搞的,因为朋友们坚持,才让了点步……现在你家的事你完全可以独立做主,只要你肯坚持,谁拦得住?

尤大夫不能肯定颜鹃把自己所说的意思都听全了听懂了,但发现颜鹃的脸色开始有了血色,不过那血色增加的速度离奇地迅疾,很快颧骨就变成了樱桃红,尤大夫觉得不妙,大声地呼唤鹃啊鹃……

23

菩城的吊脚楼外有枇杷树,开花时候好香,结出果子好甜,《菩城雨霏》那篇小说里的姑娘啊,你在春雨里卖完杏花,还可以在初夏的熏风里卖枇杷,走在那青石板上,你用银铃般的声音吆喝,又大又肥的鲜枇杷耶……在夏日的雷声里,屋檐的水柱像水晶的帘栊,在那帘栊后面,是闺房的窗户,你倚窗而立,你想看清楚,那边的柚子树,树上那些落了花没多久,结出的拳头大的柚子,被雷雨大风劈落刮落了多少,于是那小说里的小伙子,也就是原来的那个男孩,男孩长大了,现在是小伙子了,他就跑去告诉你,没落多少,没落多少,柚子和人一样,要顽强地成长,成熟!秋风初起,满巷里飘着大柚子的香气,那是带着苦味的香气,于是你们就一起摘柚子,数柚子,那些下边尖尖的,只能倒着搁的,是公柚子,那些下边平平的,能正放着的,是母柚子,姑娘问,这有科学根据吗?小伙子就说,有比科学更重要的啊,就跟着我这么说吧,来来来,我们把柚公柚婆搁到箩筐里,我们一起抬出去叫卖,我们一起吆喝,爱吃沙甜的,买柚婆啊,爱吃酸甜的,买柚公啊……姑娘,你抬不动了,你就别抬了,来,让我一个人背,你把箩筐扶上我的背就行了,我的脊背很宽很厚很壮实呢,你要我背的,我全能背,你不要我背的,我也要为你背呢!来啊来啊……飘雪花了,我们卖什么?生活里总有能支撑我们的资源,来来来,我们从窖里取出红薯,我们自己制作烤炉,我们能把红薯里的蜜汁烤得吱吱地流淌出来,哎,好香好香,这又是一种香味,跟杏花、枇杷、柚子都不一样的香味啊,这个世界多奇妙,连香味都有这么多种,就凭这许多的香味,我们也该享受生命啊……

姑娘,你为什么哭了?不要哭。你喃喃地自问:我是谁?我从哪儿来的?你也是问我呢,在我的怀抱里,你要我回答你,为什么你跟我不一样,简直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的了?我就告诉你,其实,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都是有尊严的个体生命,我们要爱惜这生命,享受这生命……姑娘啊,每一个生命,都是孤独的,都要孤独地走完人生之旅,为了避免孤独,才需要寻找伴侣,才需要努力融入群体,但首先应该承认孤独,面对孤独,不要害怕孤独……姑娘,你像秋风里的树叶瑟瑟抖动在我胸怀,我是青枝绿叶,并且会很快长成粗壮的树臂,在这树臂的蓊翳里,你尽管构筑避风躲雨的巢儿,而且,如果你愿意,那将是我们共同的小巢……

姑娘,你指着那巷子以外,你说,那边是些水泥预制板盖的,千篇一律的房子,还有那些总搞不平整的玻璃幕墙,那墙下有着叫卖小报的摊档,那报上的文字烫伤了你的心,还配着照片,更像刀刃般割着你的肝肠,于是小说里的小伙子心肝也在寸断,而写作者也就写不下去了……

但是,还有比文字,比写作更有用处的方式,那就是用一个孤独者的心,去温暖另一个孤独者的心。这并不一定需要文字,甚至也不需要语言。姑娘啊,社会,人生,人性,有时候确实暴露出那狰狞的一面,我们在意料之外,除了吃惊,甚至恐怖,还应该镇定,应该理智。至少,我们还可以净化自己的人生,淘澄自己的人性。

你反复问自己,我从哪里来的?从哪里来的?姑娘啊,我知道,你那深深的痛苦,根植在哪里。世界上,人类中,一对夫妻抱养别人的孩子,从小瞒住那孩子,施以亲子之爱,甚至爱得超过一般父母,这是常有的事,文学艺术里,已成滥觞,本不足奇,一旦揭破,震惊之余,很快也就可以释然。但是你现在不能再待在原有的那个被称为家的空间里,那里面实在有着太多的东西,包括无数的报刊文章、电视节目录像带,都报道着你父母的堪为人间恩爱夫妻与道德伦理的楷模,他们的夫妻关系,你们三人世界的情况,通过传媒的揄扬,简直成了供全社会使用的一把衡量是否正常、高尚的尺子。你不能忍受这份虚伪。你为他们和你自己感到深深的羞耻。你说,那沦肌浃骨的耻感,快把你的生趣咬啮干净了!

是的,菩城的有着吊脚楼的小巷里,不曾有这样虚伪的存在。姑娘对小伙子说,你父母,他们可以大声詈骂,甚至在气头上,会粗言秽语相伤,但是他们却有着正常的夫妻生活,当他们把热水瓶摔到有裂缝的楼板上跌得粉碎时,所损失的,也不过是一只热水瓶的价值罢了。但我所生活的那个几乎被全社会称颂的空间里呢,一派温情,一片文雅,可是却遮蔽着多么可怕的东西!我的生活里碎裂掉的,怎样估价也不可能充分!小伙子就搂过姑娘的肩膀,抱紧她说,宽容吧,怜悯吧,那层柔纱被扯破后,所呈现的真相也许确实可以用狰狞来形容,但是,吊脚楼外,江边卵石滩上,还有拉纤的纤夫,听他们从胸臆里呼出的号子吧,悲凉啊,人生如拉纤,谁能轻易摆脱社会给你套定的纤绳?他们二老,既早早被社会定位在那个纤位上,不管多么吃力,也只好把派定的角色扮演下去,把那纤绳拉断为止……再说,姑娘啊,生命多样,人性神秘,我们又怎么能断定,他们之间没有真正的情爱,也许,那只不过是,比一般人特别一些,为我们所不理解罢了,想想逝者身前的痛苦,揣揣存者心中的煎熬,我们除了宽容、怜悯、通达、憬悟,还能有别的什么选择呢?

但是姑娘的哭声依然不断,像吊脚楼窗外涨水期的江潮声。那位医生本来说得好好的,可是,秘密还是泄露了出去。医生赌咒发誓,说自己确确实实守口如瓶,但这世界,这社会,有的人实在坏得超出善良人的想象。那位小报记者,及其那个所谓的伴侣,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他们对那两位助手,不仅是高档餐厅请一顿海鲜,也不仅是西洋式俱乐部里请桑拿按摩兼夜总会的听歌观舞品xo洋酒,他们给二位办了新马泰的旅游,结果,那天所拍的照片所录的磁带的复制件就落到了他们手里,其中最隐秘处的镜头当然不能使用,但他们既然掌握了证据,也就可以放肆折腾,妙的是他们还是做正面文章,但那切入角度之乖巧,比乒乓球比赛中的擦边球还奇绝,结果他们炮制的那本所谓报告文学大大畅销,铺天盖地覆罩各处,还有据之拍摄电视连续剧的报道,传主还并没有公开做出反应,倒是他们,放出了传主要跟他们打官司的消息,这就惹得更多的俗众奔走相告,一读为快,一时间真叫洛阳纸贵,两位伴侣满盆满钵大丰收,听说已经用那笔丰收买了本田雅阁轿车和城郊的一个跃层式单元。他们真是青面獠牙啊。但医生甚至比他们更狰狞,因为,为什么那天要拍照、录像?为什么没把这个举措告诉给她?医生解释说只是为了自卫,怕火化后透了风声被指控污蔑时说不清楚,说万没想到那两个助手会那样地见利忘义。可这解释说得通吗?为什么为什么,人性之恶,竟达到了这样的程度?包括那些原来对二老崇敬有加的俗众,怎么现在对那种下作的印刷品如此热衷?没读的,听人说,自己再夸张变形渲染地加以传播,那是怎样的一种乐趣?这下才能理解,当年为什么有人爱看杀头的场面,爱看演过英雄角色的名演员被剃了阴阳头挂上大牌子被反绞着胳臂游街,悲苦啊,人,人性……小伙子就对她说,人性里善对恶的征服取代,确实比人生理上的进化要缓慢许多许多啊,姑娘恸哭着说,不,我终于明白了一个残酷的真理,就是人性里的恶,是一种恒定的东西,要么外在有力量抑制它,要么内心有力量压抑它,它才蛰伏,如此而已,你我都不例外的!小说里的小伙子于是把她搂得更紧,用下巴摩挲着她的头发,殷殷地对她说,从如此沉重的思考里解脱出来吧,要知道,我们还有菩城,还有菩城雨霏,还有润泽的青石板路,沿着那路还能找到朴实的空间,诚实的生活,优美的情愫,诗意的氛围……听,空中有黄鹂的鸣声,桂花的香蕊随着霏雨坠落,巷子深处有真切关爱你的人在等候你回家,你屋子里的镜子在微微晃动,不是因为地震,而是它获得了灵性,渴望着迎接你颧骨上的两颗红樱桃……

姑娘依然在小伙子怀里哭泣,更加伤心。她说,那个夜晚,她和爸爸抱头痛哭,哭累了以后,爸爸坐在沙发上,她跪在爸爸脚下,她抱住爸爸双腿,哀求说,爸爸爸爸,如果妈妈不是生育我的妈妈,那么,请您一定跟我说实话,您究竟是不是生育我的爸爸?爸爸就浑身颤抖地说你怎么这样问我?我当然是,我是的,我确实是的!她就摇着爸爸的腿问,那么,生育我的妈妈究竟是谁?她还在吗?她在哪里?爸爸就说她也死了,早就死了,你不要问了,你两个妈妈都死了,你难道还要我也死吗?她就把脸贴在爸爸腿上,请求道,亲爸爸啊,您跟我一起做亲子鉴定吧,做完了我就死了心了,就再也不问为难您的问题了,我们父女俩就开始新的生活……爸爸一下子又泪流满面,一些泪滴落到她的头发上,就仿佛滚油一样烫着她的心,半晌,她听见爸爸清清楚楚地跟她说,我不能,不能,我自己不能,社会塑造的那个我也不能,那是不能够的啊。她就苦苦哀求,爸爸却把她扶开了。她绝望了,站起来,走回自己房间。爸爸跟了过来,敲她关紧的门,她不开,爸爸就在外面高声说,你不要糊涂,难道我们家必须死绝吗?我们都是善良人,为什么我们遭遇得这样惨?她就打开门,擦干眼泪对爸爸说,我不死,您也别死,但是我们不能像以前那么相处了,过几天我会离开这里,我还会不时地来看望您,我永远铭记您和妈妈对我的抚养之恩,还有那许多许多的美好时光,但是毕竟现在那一切都成了过去,我必须携带着永恒的疑问,去走完我自己的人生之路,您就继续让社会完成对您的塑造吧,我却要自己塑造好自己……

《菩城雨霏》那篇小说里的小伙子就牵着那姑娘的手,让她和他并肩站在一起,跟她说,你把一辈子的眼泪都透支了,来,我给你揩干眼睛,啊,你不哭了,你的眼睛不混浊了,你的眼睛里有了蔚蓝的天空,乳白的云朵,有了春雨中的杏花,夏阳里的枇杷,又有了秋天的金柚,冬天的腊梅,还有了那个虽然耽误了那家跨国公司的面试却丝毫也不后悔的年轻人,是的,那篇小说的题目不大通顺,甚至是大不通顺,但阅读文字的快乐有时真的能够超越那些死板的规范,我不是把那小说题目写在你手心里了吗,打开你的手心,啊,泪水和汗水已经使那几个字一个比一个淡了,不信你跟着我读:

菩城雨霏

城雨霏

雨霏

2001年3月21日写毕于北京温榆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