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城门口,远远见一乞丐在阴凉处席地而卧,身子蜷缩成一团,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丛乱蓬蓬的花白头发,看上去年纪已然不小。林凤生不禁又生了怜悯之心,心道:“王维诗云:‘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佳节已临,这些人却无家可归,真是够可怜的了。我给他点银两,也好让他过节时买顿饱饭吃。”当下向梅若雪索了几钱碎银子,走近去温言道:“拿去买饭吃吧。”
梅若雪知道表哥的心性,见他施舍乞丐也不去管他。
那乞丐并不理会,翻了一个身继续酣睡。林凤生颇觉诧异,瞥眼间见到乞丐腰间一只漆黑的大葫芦,登时又惊又喜,脱口便道:“老人家,原来是您。”
那乞丐闻言蓦的坐了起来,见了林凤生也是甚觉欣喜,四下一看,握住林凤生的手道:“哈哈,年轻人,你心地很好。你又来施舍老叫花么。”这人正是林凤生在青龙桥畔遇到的老丐。
林凤生道:“几钱碎银,不成敬意,怎敢说是施舍。”
老丐哈哈大笑道:“你很会说话,老叫花很喜欢。你到这干什么来啦?”
林凤生指了指不远处的梅若雪道:“明日便是中秋了,姑姑让我和表妹来置办些节货。”
梅若雪见表哥竟与路边的乞丐相识,不觉有些奇怪,细细打量了老丐一番,道:“老伯伯,你好啊。”
老丐又是一阵大笑,说道:“这女娃子不坏,她便是你表妹么?”林凤生点头称是。老丐又道:“前几日在途中相遇,便是来你姑姑家么?”林凤生道:“正是,趁着佳节探望姑姑。”
老丐又道:“嗯,你很有孝心。跟你同行的那个黑胡子又是什么人?”林凤生不厌其烦的道:“那是俞伯伯,是我爹爹的至交好友。”
梅若雪见两人一问一答,说个没完没了,又觉有趣又感不耐,说道:“老伯伯,我家就住在不远处,不如您到我家去做客,你想问什么让表哥慢慢奉告。”林凤生也喜道:“您老和我们一起过节好了,多一个人便也热闹些。”
老丐摇摇头,道:“多谢你们的好意啦,我现下是去不了了,我要在这里等一个人。”
林凤生不便多问,说道:“既是如此,这点儿碎银子便当作是晚生孝敬您的酒钱,明日您老若是无处吃饭便到姑姑家来。出城往南二里有一座牛肩山,山上只有一户人家,便是我姑姑家了。”
老丐破袖一摆,伸手在腰间拍了拍,道:“你我岁数相差一大截,却是一见如故,你这后生很讨老叫花喜欢,老叫花也很承你的情。老叫花身上的盘缠多的是,你就不必费心啦。”顿了顿又道:“这样吧,明晚子时我在你姑姑家的后山等你,咱们一老一少来个月下独酌,好好亲近亲近。”
林凤生心下大喜,拉着老丐道:“您老可要说话算话啊,届时我多备几坛好酒来。”心想:“这老伯和蔼可亲,却不知俞伯伯为何不喜欢他。”
老丐开怀大笑,连道一定一定。
梅若雪还是头一回听说乞丐身上“盘缠多的是”,不禁有点不大相信,狡黠一笑道:“老伯伯,你借我几两银子成么?我肚子饿得很,想去买碗面吃。”
林凤生不明所以,白了她一眼道:“你不是有银子么,自己买吃去。”梅若雪伸了伸舌头道:“没有了,买东西全用光啦。”林凤生将手里的碎银给她,道:“拿去。”
梅若雪一眼也不瞧,伸手向老丐道:“这点钱怎够买三碗面啊,还是老伯伯借我几两吧。明日我让表哥赴约时一并还你。”
老丐哈哈笑道:“富家小姐向老叫花子借钱,奇哉怪也,有趣之极。”从腰间掏出一锭十两元宝道:“拿去吧,你要吃大鱼大肉也由得你,不用还我。”
梅若雪满脸诧异之色,却不伸手去接,嘻嘻笑道:“我忽然又不饿了,老伯伯,你饿么?”
老丐道:“我也不饿,刚在城里吃了三斤酱牛肉,肚皮饱着呢。”一言甫毕才意识到是受了这小姑娘捉弄,当下也不生气,笑吟吟的道:“这女娃子鬼心眼甚多,年轻人,你以后可得多加小心哪。”
林凤生和梅若雪听到“以后”二字,都是莫名的脸上一红。林凤生心知是表妹调皮使坏,忙不迭地向老丐致歉。三人又嘻嘻哈哈的说了一阵,这才依依不舍的挥手作别。
中秋是夜,家宴已毕,林凤生和梅若雪一左一右搀着林玉的手,来到院中纳凉小憩。此时一轮明月已悄然挂上了院中的桂花树梢。晚风习习,将阵阵花香轻轻送入鼻端,林凤生不觉有些醺醺欲醉,脱口吟道:“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梅若雪听他吟诗,笑道:“表哥,这首诗很好啊,是你作的么?”
林凤生摇头不答,心中思念起父母亲和俞三白来,心道:“爹爹叫我来陪姑姑过节,他自己和娘亲却无人相陪了,此时他们多半也在想念我罢。俞伯伯也不知到了大理没有,他独在异乡便更是寂寞了。”
林玉走过来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悠悠道:“‘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落谁家?心中思念谁便落在谁家。凤生啊,想你爹娘了吧?”而她自己又何尝不在思念呢?她此时心中所想自是逝去的丈夫。
林凤生点点头,轻声道:“姑姑,你也在想姑父对不对?”
林玉被他说中心事,脸上微微发烧,轻轻咳嗽一声道:“人都不在了,还想他作甚。便是想了又能怎样呢?”
只听梅若雪插口道:“娘骗人,她嘴上说不想,可心里啊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爹爹。”
林凤生道:“我也想姑父,你想不想?”
梅若雪双手支颐,呆呆出神了片刻,凄然道:“当然想啦,自己的爹爹能不想么?爹爹,你看见了么,今年的月亮好圆,又白又亮。”
三人或各有所思,或思归一处,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说话。只听得不远处几名丫头收拾杯盘和说笑的声音。
林凤生仰望皎洁的圆月,心潮起伏,暗自道:“苏东坡词云‘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果然不错的,亲人相聚,却顾此失彼;朋友相识,亦只匆匆一面;佳节念故人,又是令人如此的黯然神伤。唉,此事既是古来难全,那也是无法强求,也只有‘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了。”叹了口气,在身后的石凳上坐下,忽闻耳畔有轻轻的啜泣之声,转首见梅若雪俯在石桌上背心起伏,正自哭泣。
林凤生心中也是一阵难过,拍着她的背安慰道:“表妹,别哭了,姑父那么疼你,你一哭,他在天之灵也要跟着郁郁不乐啦。”
林玉听得林凤生说话,忙转过身去伸袖拭了拭眼角,强颜欢笑道:“这孩子,好好的哭什么,你不是要约你表哥对诗么?我猜你肯定对不过你表哥。”
梅若雪猛地起身,抹了抹眼泪,嗔道:“谁说对不过,我已经将前人的诗中描写中秋的句子背的烂熟,我才不怕呢。再说了,我才念了几天书呀,有本事让表哥和我比武斗剑啊。”
林玉白了女儿一眼,道:“还好意思说呢,你怎不学学你表哥多读些书,女孩子家整天就知道舞刀弄剑,成什么样子。”
梅若雪扮了个鬼脸道:“读书就读书,我教表哥练武,表哥教我念书,这总公平了吧。”
林玉道:“你连凤生方才吟的那首诗都不知道,还敢说是烂熟中秋名诗,小妮子脸皮是越来越厚啦。那是唐朝诗人王建的诗,叫作‘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
林凤生在旁见母女二人拌嘴,忍不住摇头莞尔。
林玉道:“好吧,此事暂且记下,你既然肯读书娘以后不说你也就是了。我们来对诗吧。”
林凤生道:“姑姑,您也来对么?”林玉笑道:“很多年不碰书籍,只怕早已生疏啦。”林凤生大喜,躬身道:“那便请姑姑先吟一首吧。”梅若雪也拍手叫好。
林玉微微一笑,随口吟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她语声温婉轻柔,饱含深情,抑扬顿挫亦是甚为得体,林凤生浮想诗中情愫意境,不由得听得痴了。林玉吟罢容光焕发,杏眼含波,恍如回到了少女时候。
梅若雪拍手叫道:“我知道这首诗,这是唐诗《望月远怀》。”
林凤生这才回过神来,点头道:“不错,此诗乃唐代诗人张九龄所作,以此寄托对情人的怀念之情。其中‘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一句更是为历代所传诵的佳句,我于此句向来也是十分推崇的。”
梅若雪笑道:“娘可真会选,您想念爹爹,便如张九龄想念他的情人一般。应情应景,吟得不赖。”
林玉满脸飞霞,低头不语,好在已是入夜,旁人难以察觉。
梅若雪又道:“现下该我吟了。”侧首想了想,便大声朗诵起来,“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吟到一半,突然忘记了后两句,想了半晌怎么也想不起来,不由得朝林凤生挤眉弄眼,林凤生举头望月只作不见。梅若雪撅嘴瞪眼,气得直跺脚,口中又是嗯又是唔的接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