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桃花沟的春躁
桃花沟是一个像人的手掌一样的山沟,长长的正沟走六七里正好走到手腕部,然后就有五条平行的岔沟,林梅艳家住食指中部,周喜旺家住在中指尖,而王木栓家住在大拇指沟口处,自留山上林木丰茂,水源充足,退耕还林后,王木栓家的可耕种地很多,他与一个半语哑母住着三间石板屋,在整条沟里算得上是中上等条件。年年陈粮接新粮。今年光木耳一项收入都过了千元,加上他的自留山上长有几棵硕大的榔树,是上好的棺木材料,俗有“千楸万榔”
之说,即楸树可在土下埋千年不朽, 榔树则可历万年不腐。
被城里一家有钱人以五千元一棵的高价买走了他家两棵榔树,光这一样就要让桃花沟四个村组一百多户人家眼红了。即使这样,三十岁的王木栓依然是光棍一条,家里有一个守寡的哑母且不说了,他本人也确实长得太寒碜,天生一副坏人相,媒人不知从四条岔沟的沟垴领了多少个女子来看家儿,看完家儿满心欢喜,再看人就摇头晃脑说“算了”。
这里农村的女子找婆家,当地有一句民谚叫做:“会选的选儿郎,不会选的选家当。”也许这里女子都会选婆家,王木栓只得打光棍。
有一天,张跛子的女人辛桂花到林梅艳家串门,正赶上梅艳她大林根发在骂林加良和林梅艳。说:“你个杂种羔子,要不是我收养你,早叫你老子掐死了,这下你倒好,翅膀硬了,还打起我女子的主意了,难道天下的好事都要叫你一个人占尽吗?你再敢打你妹的主意,看我不揭了你的皮。你给我记着她是你的妹子,打她的主意你就是丧德。”说这话他也觉得有些底气不足。
当时的林加良只说了句:“大,妹她也是大人了,她的婚姻你叫她自己做主。”
“放你娘的狗屁!她是大人了,难道她是从石头缝子里蹦出来的,一出来她就是这大的人呐。”林跟发显得有些蛮横不讲道理。
这时林艳梅就从里屋走出来说:“大,我的事不要你们管,大不了我在这个屋里当一辈子老姑娘,有本事你给我哥说个媳妇回来。”
林艳梅说这些话是呛她老子的,她知道现在改革开放了,农村有文化的青年都往口外走,有哪个女子会嫁到这山沟里来跟哥受委屈,在贫瘠的土地上刨食吃,更何况哥在这个家又是这样的地位。
林根发气得白眼一翻说:“他的事我不管,有能耐他自己娶媳妇;你的事我非管不可,我给你找个离我近的好家儿,等到我跟你妈老得不能动弹了,我俩就靠你们过活。”
那天,话赶到这里,林梅艳就跟着林加良上到后山去点种木耳去了。本来这几年林加良上坡干地里活,林根发都要跟着一块去,他要监视着林加良,不让他有丝毫单独接近梅艳的机会。
林根发本来就是这一带方圆几十里颇负盛名的渔鼓把式。
云安县渔鼓,又称渔鼓道情,是终南山道教文化的产物。始于老子在终南山传道,至李唐王朝大兴道教,道人打渔鼓、唱道情,宣传道家教义之风盛行后,逐渐为民间艺人所掌握发展传承至今。
云安县地处中国南北地理分界线的秦岭之南麓,独特的地理位置造就了独具特色的渔鼓道情。
原生态的唱腔、唱本,它承载了先民们的生活、生产、文化、经济、社会的很多信息。独特的艺术表现形式,让它独具魅力。它的道具是用竹子制做而成的。“渔鼓本是一根竹,长在终南山里头。”终南山是秦岭最大的一个支脉,林木茂盛。渔鼓一般选用直径为三寸左右的竹筒,选竹节中最长或最适用的二至三尺的一段,用蛇皮或猪护心膜、猪膀胱等蒙制竹筒一端。然后用熬制好的熟桐油刷竹筒全身,安上背带,再配以红色饰带。这样一个渔鼓就制作好了。
这种打击乐器,演唱时将其挎在腰间,左手持简板、单钗,右手拇指、食指握棒击钗,其余二指击鼓。
当地的二簧班社首领,教师爷早已谢世,但他曾带领那个班社,兼演花鼓、渔鼓。凡民间婚丧活动或劳动之余,其班社艺人即兴演唱渔鼓。由此,古代当地尤以农村,人们经过口传教授,形成了逢年过节、红白喜事、丰收庆典、农闲娱乐等均以渔鼓助兴之风气。
林根发自小喜爱唱渔鼓、孝歌,农村没有文化生活,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大家不论远近都要赶去凑热闹。他年轻那阵儿尤以遇上白喜事,就去坐夜唱孝歌,不但有好吃好喝款待,还能赚点儿零用钱。
今天辛桂花来了,她是这条沟里有名的媒婆子。因为在这之前,林根发早已在心中对王木栓的条件进行过权衡,王木栓除了人长得丑、年龄偏大点,其它的条件他都很中意。长得丑,在他看来是好事,丑了媳妇难说,如果能说到梅艳这样的好媳妇儿,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对待梅艳好,也会同样对他们这个家好。
辛桂花真不愧为一个精明的媒婆子,她听到这里心里一下就有了注意。见两个娃上山去了,她就说:“老林呐,我倒是觉得王木栓很适合你刚说的条件。他就是人丑点,男人嘛,只要劳力好,能养活媳妇娃,长的好坏无所谓。他的家当情况你自己也清楚,那个哑老婆子要不了几年就归西了,以后的日子还不是随艳娃子一手摇,他家里的一切还不都归你们所有,划算得很哪。”
辛媒婆子的一席话简直就说到林根发的心里去了。
胡云霞听后没等她男人开口,就说:“那咋行?他比我们艳娃子大得多。再说,我看艳娃子跟良娃子两个就好得很。”
其实,她说这话也是基于前几年,自己眼瞅着扔三十奔四十的人了,再生娃娃也没有指望了,良娃子已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有人见她一直没有怀上小的,看着她的年龄也快过生娃年龄了,就给他们“拨筋”说:“就当养了个‘童养婿’,那良娃子都成年了,是个好劳力了,等过几年艳娃子长大了,给他们把婚一结,你还不消得掏彩礼钱又省了嫁妆钱,管几好的事情。”听了这种话,林根发一想也对,就稍稍地改变了对良娃子的态度。但这种态度没维持几年,近来他发现王木栓之所以能快富起来,主要多亏了那片山林和地理位置,他家有用不完的木耳棒,还有那么好的土地,这政策一好,该他发达。再加上王木栓天生一副好嗓子,能唱孝歌打渔鼓筒子,还能挣些外快。
林根发在眼红之余又开始转变了过去对加良的态度,他总觉得这几年养了加良,再把女儿嫁给他,他们心不甘。啥也落不下,经济条件不改变,住房也不改变,人说养女儿是挣钱的,他这不赚反赔,心不甘。
“滚,臭婆娘,你晓得啥,要你管。”林根发最近几年越来越看不惯林加良了,不管加良怎样表现,反正就是不喜欢他。但是,他越是那种克欠加良,加良的沉默忍耐,越发激发了已经懂事的林梅艳的同情。
同样,梅艳对他的依赖也是加良在这个家里勤恳任怨的唯一安慰,他也非常喜欢林梅艳这个小他五岁多的妹妹。记得林梅艳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那时的加良已经小学毕业不上学了。他每天仍然早早地起来,帮妹妹收拾好一切,才把她叫起来,看着她吃完早饭,就拉着手把他送到离家五里的半沟小学,晚上放学只要有时间,再累他都会撵去接梅艳,日复一日从不间断。同学们没人敢欺侮她,聪明的林梅艳,就这样快乐地度过了小学六年。
梅艳上初中,需要到沟口外面的乡办初中,那儿需要住宿,一个星期回来一次,每个星期要带足一周要吃的菜、粮、柴。尽管加良没有上过初中,但他总是提前为妹妹准备好这些,在星期天下午送梅艳时一并带上,每个星期五的下午,他又到口外去接梅艳回来。这一点,没有让林根发夫妻操过一点儿心。
梅艳在初中的二年级以前,她也是懵懂的,她只觉得有一个哥真好。慢慢地,她上学就没心思了,她只盼着星期五早早到来,她总想见她哥,只要见到她哥,她的心一下子就踏实了,接下来的一切她就不管了,有哥为她安排好所有的事,例如把宿舍的被子卷起来免得落灰呀,把吃空的菜罐子记着带走下周好装菜呀等等,她喜欢看着哥为她打点一切。
回家走在路上,她也会时不时在哥跟前撒个娇耍个赖,走累了一坐到地上就不起来,专等着她哥哄着拉着甚至瞅着没人的一段路背着她走一阵子。慢慢地,她特别喜欢星期五从学校动身晚一点,好挨到天黑了往家走。
初中要毕业的那一年,乡下学生上学迟,再加上中间留级,林梅艳已经十九岁了,是各方面都发育得相当成熟的大姑娘了,在她的生活圈子里,她就觉得她哥林加良是这个世上各方面都最好的男人。人品好、长相好、脾气更好。她大有时见不得她哥说的那些话,梅艳都听不下去,哥也不反驳。情窦初开的梅艳,从心底里喜欢上了她哥林加良。
终于有那么一天,两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只走了一小半的路天就黑定了,林加良一手提着梅艳的菜罐子,一手拿着手电筒走在梅艳的后面为她照着亮,走着走着,梅艳猛地扭过身,一下子扑进林加良的怀里,林加良没有防备手电一下子掉到了地上,马上就熄灭了,他顺手放下菜罐子就抱住梅艳说:“咋了,又累了吧,来坐这歇一会再走。”他以为这是梅艳不想走路了又要耍赖。
梅艳也不说话,就双手勾紧哥哥的脖子,趴在他肩上就不松手。任哥哄着说:“来,坐这,歇一下再走,听话,松手,小心剌。”他又顺手把路边的荆棘往开拔。
梅艳见哥没懂她的意思,就干脆把嘴凑到他的脸上亲了一口,然后说:“哥,我喜欢你!”
就这轻轻的一吻,给了林加良一个信号;也就是这一下,改变了林梅艳和林加良十几年关系的实质;也改变了这几年梅艳在他跟前撒娇的性质。从这时他们俩人的相互依恋喜欢已不再是兄妹之间亲情的体现,而是一对相爱的人相互温存和眷恋。
林加良也体会到了这一点,他就把梅艳紧紧的抱在怀里,过了一会儿,他索性在路边找了一个大石块坐下来,把梅艳拉过来坐在他的腿上,横抱在怀里,然后先慢慢的在梅艳的脖子上、脸颊上、额头上轻轻地亲吻。亲了一阵后,加良蘊含在体内多年的爱似乎一下子爆发了,他开始吻梅艳的嘴,又把舌头伸进梅艳的嘴里,并用一只手在梅艳那饱满的胸乳上揉搓着。梅艳始终闭着双眼一任加良对他的亲吻揉搓。
那天,他们两个回家很晚,林根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就开始指猪骂狗地一通责骂。梅艳和加良都还沉浸在初尝恋情的幸福之中,两人啥也不说就回到各自的房子里睡下了。
梅艳也是从去年底她婆去世后,才一个人住的,以前一直和她婆搭脚睡到现在这个房里。房门没关,她那晚一夜都没睡着,她盼望着待她大和她妈睡熟后,她哥良娃子能偷偷遛过来搂着她睡一会。但是加良不敢也没有过来,以后的每个晚上他都没有过来。
她们两人的感情只有在各自的内心汹涌澎湃,如久旱逢透墒的野草疯一样地潜滋暗长。吃饭时的一声招呼,似无意的递个凳子或夹一筷子菜,一个凝眸的眼神,都能让对方心跳加速。
这种交流有一次被林根发看穿了,加良得到了一顿饱骂。之后,林根发就慌了神,他真怕哪一天他和自己的女人一不留神,让林加良那个狗日的钻了空子,他咋丢得起那个人呢?在他的潜意识里,他总觉得林加良身上流着他那个流氓老子和极不安分守已的娘的血液,所以这样两个人的后代,从“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这一点说,林加良天生不是个正经坯子,他一肚子的坏水不知哪天倒出,再看到自己的女儿不懂事的样子,一天到晚屁颠儿屁颠儿地跟着那小子转,还一副幸福无比的样子。林根发打算加紧为女儿找婆家。
本来农村女娃一般婆家都找得早,有的十五六岁就嫁人生娃过日子了。但他的女儿,人们都以为他会就地取材地解决儿女婚事,也就没人上门儿提亲,一来他从前确实有那样的打算;二来艳娃子那个死女子还非坚持要上学。像她这种条件的娃们一般小学能念满已经不容易了,学校太远,起早贪黑的,一条沟里学龄青年七八十,像她这样初中毕业的实在是廖廖无几。
正因为这样,今天见到辛桂花来串门,他就没有出坡干活,还没想到辛桂花真是个灵醒人,一下就听出了他话中暗藏的本意,一语点到了要害,跟他的意思不谋而合,他假装考虑故意不发话,可是让他那不识相的女人从中接了个“飞碗子”。不行,他得赶快纠正。于是林根发就在门槛上磕了一下烟袋不紧不慢地说:“唉,你说的倒也是,我们艳娃子虚算也二十一了,是该找婆家了,只是一直没瞅到合适的,你说木栓子那小伙子他会打渔鼓筒子,能挣点儿零花钱,这点儿倒是对我的劲,但是,一来他年龄大了点儿,二是长相也太那个了点。”他只是想拿捏一下。
辛桂花是什么人哪,那是个比猴还精的娘儿们,每年撮合男女姻缘几对,从中捞到了不少好处。这木栓子是个超大龄青年,现在种木耳香菇、卖树卖药发了一笔财,手握着大把的“商机”,又到处赶场子唱孝歌儿打渔鼓筒子,她最近确实受到了王木栓的委托,但她没有敢往林梅艳这块儿想,一来林梅艳长得是绝顶的漂亮,与王木栓自身条件有天壤之别;二来林梅艳有文化,思想新,崇尚自由恋爱。更何况他身边就有一个合适的林加良;三来林根发早有让这两个娃成亲之意。她今天到这来纯粹是串门子跟胡云霞拉家常的,土地承包后活路不多,她家里的地大都退耕了,国家给粮吃,她只是门前屋后种了菜园子,少量的种粮,地里的活儿不消她忙活,由丈夫和儿子干就是了。于是她就东家串西家吃,搜集一些信息备用。
辛桂花就说:“一家养女百家求,你这里先考虑着,如果有个差不多的,条件由你讲,我叫木栓子准备钱就是了。”
就这样过了几天,林根发就把这事说给女儿梅艳,梅艳没等她大说完,就跳了起来,“大,你准备卖女子呀!我不愿意。”
“那木栓子就是丑点,男人丑点怕啥,福在丑人边吗?丑人才有官运、财运、美妻运,你晓得啥。年龄大的男人晓得疼媳妇,而且会过日子。”他接着补了一句,“这事就这样定了,你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
梅艳气得大哭一场。
没想到这回林根发安排林加良到南沟林家拜谱续谱活动还是有阴谋的。
林家是林源乡几千户人家中的大户,宗族繁盛,族中绝大多数人没有离开林源台那片族源地,而桃花沟里林家只有林根发一家,是林家老爷子即林根发的爷辈儿为了躲国民党抓壮丁,才迁徙到这山大沟深处的桃花沟的。随着近年来家族势力的抬头,许多大户人家开始用续谱拜祖这种方式凝聚族心扩大势力。这种拜谱活动一般时间固定在年初农闲时间,是由各家轮转着做东,由各家逐年举办,也是让晚辈们相互有个走动认识。林根发他们到十年后才能轮上举办。以前几年拜谱都是由林根发带上钱、礼品去参加的,这是一种很荣耀的走亲戚,一般情况下,不会派太年轻的人去,当然更不会派林加良这样的不能代表他们的冒牌晚辈参加的,但这次不是情况特殊吗?林根发怕自己去走亲戚对林加良放松了监管,让他有了和梅艳接触的好机会;更重要的是他想借这个机会把林加良支远一点,好让王木栓有一个接近梅艳的机会,当然最好是能把生米煮成熟饭,等到林加良回来就大事已定,省得夜长梦多地好事黄汤了。
林加良去到口外三十里林源台拜谱,林源台是乡政府所在地,这附近百分之六十五的人家都姓林,这种活动他也是第一次参加,他觉得挺新鲜,比他长这么大在桃花沟里所过的任何一个年都要热闹。主办家大红灯笼高高挂,门前院中搭着大棚,摆有十几张大方桌子,像过喜事一样。
举办家专门设置礼房收礼登记,设置香火案台放置谱册,等人员到齐按预定好的时辰,由族长带队从上一年举办家的香案上请下祖宗牌位和谱册,然后,把新生的后辈名子录入其中,而且排好几代甚至十几代的排行,焚香祷告后供入香案,然后按辈分由大到小依次磕头跪拜。最后主东大酒大席款待所有参加活动的本家晚辈。
林加良在这次启程前听梅艳说了她大要她嫁给王木栓的事。说时梅艳伤心地哭了,并在他面前表露了非他不嫁的决心,这让他多少有些安慰。
拜谱一结束,他无心吃酒席,就急忙往回赶,擦黑时分他便回到了桃花沟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