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两个无眠的夜晚,苏沥的身体和精神都有些吃不消。他觉得烦躁,哀痛,似乎都有些记不起生存的意义,仿佛在这世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成为煎熬。他想要找个人诉说混乱的情绪,可是眼下,不存在任何一个适合的人。
一只水饺。
两只水饺。
三只水饺。
……
一百三十八只水饺。
……
五百七十三只水饺。
苏沥不记得在哪本书上读过,说是数羊的安眠方法从国外传来,是一种心理暗示的方法,羊sheep和睡觉sleep发音相近,尔后笔者纠正道中国人该是要数水饺。初看时,苏沥觉得有些趣味,便囫囵记下了,可惜现下,不论是羊抑或水饺都无法帮助他进入梦乡。心里甚至在夸张地涌上些恐惧,他思虑着也许自己要失去睡眠了。
肩上那白天里……苏沥歪过头看向略有亮意的天,想了想,已经是昨天了,昨天林泽翊再次情绪失控,咬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这和牙疼有些近似意味,青天白日的时候尚能好些,到了夜间,体温的下降,心情的敏感,冲击着疼痛,愈加难忍。苏沥记得曾经有个女孩晃着马尾辫对自己身边的林泽翊笑着说,这是“深夜效应”。那个女孩叫做萧梓。
周身的疲惫让苏沥无力抬起胳膊去摸一摸伤口。他完全记不起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才会令本来平静的林泽翊猛地狂躁起来,抱着自己的肩膀一口咬下去,而他就这么咬着唇,感知着他喜欢的那个少年留给他的印记,当时或许也是受到了惊吓,苏沥脑中便只有一个想法,如果这样能让林泽翊舒坦,那怎样的痛他都可以忍受。
医生赶到时,苏沥肩上已经是两排深深的牙印,庆幸的是没有流血,不用做更深一步的处理。他想起曾和林泽翊偷偷看的《倚天屠龙记》里,赵敏为了能让张无忌记住他,便是咬了他的手,而又因下不了重口,便又使了毒药令伤口腐蚀,如此,才能她爱的男人记住她。弯了眉眼,苏沥暗自嘲笑自己可真是将“深夜效应”发挥得淋漓尽致,竟会把自己和阿翊比作张无忌和赵敏,可真是可笑。
起了轻微的风,风从没有关好的窗户里溜进来,掀起了窗帘一角。昨夜晚间的时候,爷爷看完天气预报,特地叮嘱了,说是今天会下雨,如果出门千万要记得带伞。当时的苏沥尚且沉浸在林泽翊又魔怔了的伤感中,应承了句什么却也是已想不起来。
眼睁睁看着时间在这样无味的过程中慢慢流逝,具象成闹钟秒针的一格一格走动,苏沥想起来了小时候,林泽翊恐慌地抱住自己,指着墙上的挂钟,“阿沥哥哥,怎么办,这个怪物吃了时间。”那个时候,苏沥也是恐慌的,似乎从那么年幼开始,苏沥的情绪就开始随林泽翊的情绪而变化。现在,苏沥倒是很喜欢这个怪物。正因他可以吞噬时间。
大约五点四十五的时候,苏沥终于在漫无目的的思考中睡去。他合着眼,不知梦到什么,嘴角稍稍翘了起来。风已经停了,窗帘之间的间隙还在,熹微的晨光从之中漏进来,落在地上,像是毛玻璃磨砂的质感。
“阿沥又出去了?”苏家爷爷苏鸿坐在餐桌前,夹了根油条,叹气似地问秀姨。
秀姨放下手中的活,转过身来,“阿沥还在屋里睡着,看样子是好容易才睡着的,这两天也是累着了。唉,林家出事,不说那些大人,光这几个孩子都不容易啊。”
苏鸿吹了吹粥上滚滚热气,放低了碗,“到底是一起长大的,难免感情深些。也难得林司令能让他们几个守着,我们这些个老家伙便是到了门口,也不让我们进去的。”
“唉。”想到这些,秀姨多是喟叹,“林司令也不容易……”
“是啊,尤其还是个那么好面子的人。”苏鸿启了筷子,却是久久没有将食物送进嘴里,突然想到什么,不由呢喃道,“也不知道这几个孩子还能在一起几天。”
秀姨显然没有听见后面一句,她已经敛了身子,继续干活。
苏沥醒在午后阴郁的天气中,看了屋外,他险些以为还是凌晨,倒是时钟残忍地揭露了他睡了一上午的事实。他打心眼里不愿起床。不仅仅是似冬日里上学时的赖床意思,还有起床之后所要面对的种种事实。他多想可以有人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其实他还小,还可以逃避,不用一直一直睁眼看着这个腐坏的世界。又或许,腐坏的只是他的世界,而纵然失去他,世界依旧是世界。
“秀姨,阿沥呢?”是秦晓晓的大嗓门。苏沥拉了被子,情不自禁要把自己藏在薄被之下。
他不知道秀姨做了什么回答,秦晓晓很快又“啊”了一声,嚷嚷着,“可是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找他。”
很重要的事情。又是很重要的事情。
苏沥烦躁地起了床,然后他才发现,其实起床本身并不是一件难事,唯有躺在床上时才会臆想出那么多可以阻止自己起床的借口。
“怎么了?”
“阿沥,阿沥……”秦晓晓张牙舞爪地扑上来,苏沥习惯性地倚上墙。
江子鑫也在,凝重的面色让苏沥甚为不安,“阿翊被送走了。”
“送走了?”苏沥腿一软,险些跪在地上,好在秦晓晓及时搀住他。缓了许久,他才抬起头,一双眸子泛着泪光,“去了哪里?”
面前的景象过于折磨,江子鑫微微闭上眼,不忍再看,声音也是喑哑,“不知道,王叔说是一早就送走了,他也不知道送到哪里去了。”眼见苏沥蓦地要往外面冲去,江子鑫赶忙拉住他,“别去了。林爷爷不在。林叔叔的公司现在全靠林爷爷撑着,林爷爷也是不容易……”他止了话茬,他明白现在自己无论说什么,苏沥都是听不进去。
丢了魂似的,苏沥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拉开房门,关上房门,隔断自己与外界。秦晓晓无助地看向江子鑫,江子鑫蹙了眉,眼睛在镜片之后,没什么精神,良久才挤出两个字,“走吧。”
江子鑫二人和秀姨道了别,转过身才看见苏爷爷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屋,“苏爷爷,我们先走了。”从站姿到说话态度无一不是恭谨态度,也不枉从小到大江子鑫在各位家长心中,素来是最为乖巧,最懂礼貌的形象。
眯着眼睛目送了两个孩子离去,苏鸿慢慢问秀姨,“阿沥还在屋子里?”
“刚子鑫和晓晓来说泽翊被送走了,阿沥好像很伤心。”秀姨面色不大好,也是太久没见到这般失魂落魄的苏沥了,不论是当初苏沥父亲去世,还是更久之前,苏沥父母离婚,抑或再久之前,苏沥奶奶病逝,苏沥都没有这般过。大抵是因为从前,他身旁总会有人伴他度过这些苦难。而如今,最能宽慰他的人受到了伤害。她看向屋外,自第一滴雨滴打在房檐的声音响起,一时间“吧嗒吧嗒”没有尽头,她在心里叹息,这雨,看来要下好一阵了。
“随他去吧。小孩子都是这样,情绪来得快,走得也快。”苏鸿缓缓走向书房,一到这种天气,腰总隐隐作痛,却也不想整天扶着,看起来病怏怏老态龙钟的,“他们这几个,当属江家小子以后最有出息。”
秀姨回过神来,一扫这几日的郁郁,难得露出个笑容,“以后我们阿沥也会有出息的。”神采里满满都是骄傲,她仿佛眼前就能看见日后苏沥成才的样子。
“啧啧。”苏鸿进了屋,唱戏般的声音,纤细绵长,“妇人之见呐。”
细密的雨幕像是天空织的网,从很高处垂下来,一根根的细线平行着,落着,不间断。苏沥歪过头,窗户未关上,地板上绽了雨珠,透明的液体碎了似的铺陈开,一滴接一滴。
如果是阿翊,是会把这个比作面条吧,像是老师父举着超长的筷子,往锅里下着拉面,一根紧挨一根。
想到这样的比喻,苏沥咧开嘴,有什么液体落进嘴里,是雨吧?苏沥想着,这雨飘得可真远。这雨,可真咸呐。
他想,自己有什么可难过的,左右林泽翊也不喜欢自己,左右他们俩也不能长相厮守比翼双飞,那么林泽翊离开,让自己断了念想,有什么不好。林泽翊不见了,有什么不好?苏沥一遍遍问自己。可是,为什么越是如此安慰,却越是难过呢?
时间“嘀嗒嘀嗒”地走。
在八月的雨幕中,终于有什么似倾盆大雨,冲破眼眶,决堤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