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是这十几分钟的折腾,我俩回到校门口,却看到了一辆崭新的林荫大道,后面还有一辆老式的别克陆上公务舱,零零散散地站着**个人,都是三十来岁的青皮脑袋,穿着黑色或者灰色的休闲装,鳄鱼嘴巴一般的尖皮鞋,面色都不太愉快。领头的那个比较瘦弱矮小,但肚子却很不协调地鼓起。这人四十出头,穿着一身闪亮的牌子,田志立正小人得志一样站在他身后,笑得奸佞恶毒。
领头的矮子摩挲着自己的光脑壳,毒蛇一样的目光阴冷地扫视过来。我吓得连忙低头,待那目光扫过后仍觉寒意飒飒。温启泰却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看着对方。
那人终于开口,嗓门有些沙哑,但似乎蓄满精力:“是你刚才打了田志立?你胆子很肥啊,认识我么?”
温启泰嘴唇抖了抖,平静之极地反问:“赵盛?”
那人面露讶色,显然这的确是他的名字,他捏了捏下巴,试探着问:“你是谁?怎么一下就认出我来了?”
我却惊诧莫名。田志立和那群不三不四的坏小子成天在操场的角落或者厕所后面吹牛,说烟州的黑社会老大叫赵盛,外号“梦蛟龙”,在金帝大厦下面开了个梦蛟龙夜总会,估计资产有几千万,附近的流氓地痞都趋之若鹜,争相投奔。这人在年轻人的圈子里非常有名,就连我这样老实巴交的孩子也很熟悉这个名字,简直就像不必学数学就知道一加一等于二一样,我真没料到温启泰竟然一眼认出他。
温启泰沉吟几秒,说:“你不记得就算了。刚才你外甥拿刀子捅我,我总不能在那里站着不动任他捅吧?我看就这样吧,也没打伤他,让两个孩子和解好不好?大人不该参与小孩的事儿。”
赵盛不耐烦地说:“滚!你跟我拿架子?那么多废话,你觉得你跟我能这么讲话么?我肯定见过你,不过我想不起来了。你要是不说,那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
温启泰看了看我,转而说:“我叫温启泰。”
“哦……哦?”赵盛吃了一惊,“赵天心,也就是赵跃进,你认识吧?”
温启泰点点头:“我跟过他一段日子。他开沙场之前我们一起到广州当过‘倒爷’。”
“哦!我想起来了,你是和‘逼缝宽’、‘猪肉冻’一批的吧?最早跟跃进大哥的,当时社会上的玩家都叫你‘文明’?”
温启泰的头点得很慢,但很有力度。
赵盛又捏了捏下巴,看样子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做完这一动作他又试问:“那个……文明哥,你这次的事儿……是冲着我来的?”起初我被这话问得莫名其妙,后来我问过赵跃进的弟弟赵炼钢,这才知道十年前赵跃进团伙被定罪后,自称赵跃进干弟弟的赵盛趁机夺走了赵跃进的主要不动产,成了称霸一方的老大,所以当赵跃进团伙的其他成员陆续被放出后,赵盛心里有鬼,就很担心这群死士会为大哥报仇。好在温启泰这群人经过改造,世界观发生很大变化,都变得异常内敛了。
温启泰摇摇头:“当然不是,我不是说了吗?一场误会,我表弟被你外甥欺负,我来学校评评理,你外甥用刀子扎我,我打了他,就这么回事儿。”
赵盛掏出中华烟盒打出一根,像是对多年的兄弟一般递给温启泰,这既表示了友好又不损害大哥风范。温启泰摆手拒绝,自己摸出那盒破红梅点上。赵盛冷冷地看着,也没说什么,吸了几口烟才问:“文明哥应该出来好几年了吧?现在在哪儿发财呢?”
温启泰脸上一红:“我没钱。你问你外甥不就知道了?我只是个轧马路的。”说罢轻轻瞥了田志立一眼。田志立没想到是这个结果,也有点胆战心惊,听到这一句竟然打了个冷战。
“噢,出租车公司的孙总,我和他很熟,多年的老朋友了。大家是自己人嘛。”不知怎么的,我看出赵盛其实有些心虚,当时我当然明白,他有钱有势,又有这么多小弟,又怎么会害怕我表哥这个穷司机呢?尽管从他们的对话里,我惊奇地发现温启泰以前似乎也混过社会,那几年消失不见,原来是在服刑。可很明显,同样是社会人,赵盛才是成功者,而他又怎么会如此忌惮一个过了气的“文明哥”呢?
温启泰淡淡地说:“我一门心思干出租,不想别的,跃进大哥这拨人里面,只有你赵总和沐春、黄尖儿这有数的几个发财了,佩服。”
我心里一咯噔:沐春是本市最有名的包工头之一,我们家刚买的新房所属的小区都是沐春的工程队建造的。难道这个沐春也是社会大哥?那他们多次提到的这个跃进大哥,还活着吗?若是活着,是在继续蹲监狱,还是也过了气儿了呢?
赵盛干笑了几声,说:“文明哥有没有兴趣来我那个夜总会干?你只要肯来,就凭你当年那身功夫,保安经理这个职位也不可能是别人的了。当然,你别误会,不是说你来了夜总会就等于是跟我的,咱们辈分不能乱,你还是我师兄。”
我一听这话,感觉有些亢奋。如果说我表哥真能当上本市数得着的大型娱乐场所的中层干部,生活也就不用像现在这么困顿了。虽然他开出租一个月也有四五千块,但光出租车折旧保养和房子还贷就占了相当的比重,女儿要念书,实在也存不下什么钱。
可温启泰却说:“还是算了吧。我不敢给你赵总添麻烦。现在知道‘文明’这个名字的恐怕也只有你赵总了。谁也不会拿这个名字喊山了,我去也只能浪费粮食,镇不住人。”
赵盛原来并不是诚心实意,也就是没话找话那么一客套而已,他轻蔑地说:“也许吧,江山代有人才出,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好勇斗狠当老大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了。现在不管干什么,那都得讲钱。既然文明哥是这个小伙的表哥,那我铁定得给你这个面子,咱扯平了。有空来梦蛟龙坐坐?”
田志立急了:“舅舅!就这么拉倒了?我白挨打了?”
赵盛一瞪眼:“你给我夹住腚!你知道个蛋,以前多少人都争着抢着要交文明哥这个朋友,哪还有人敢得罪他?换成二十年前,就是我走在大街上,看见文明叫声哥,人家还不一定‘点’我呢。”
温启泰知道他在变着花样地讽刺自己,但面色不变,也只是笑笑,拉着我就走。
当然,已经磨蹭了整整一个多钟头,等我们赶去我侄女的学校时,家长会已经毫无悬念地进行到了尾声。我看到温蕾红嘟嘟的脸上满是委屈,以及班主任对温启泰不冷不热的态度,不由得一阵愧疚。毕竟是我耽误了表哥的正事,况且他收入微薄,一向也没有闲钱送礼孝敬老师,学习本就中游的温蕾就更不受老师待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