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振中说:“我不知道。”
“你走!求你了,你走!”罗娅扭过头去,手指着门口的方向,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吼一声,“滚!”
千言万语,无力成句,陈振中只能苍白地道一声,保重,起身离开。
不待陈振中离去,罗娅已匆匆跑开,上楼梯时,脚从拖鞋里抢了出来,白缎子拖鞋开了线,她把鞋甩到一边,赤脚冲到母亲卧房里,伏在母亲膝盖上大哭起来,母亲惊慌地不知所措,罗娅虽然娇生惯养,但一向很独立,长大后几乎再没哭过。
陈振中此刻刚刚走出屋门,带着愧疚与失落站在门前,忽然听到隐隐约约的哭声,他的心狠狠地猛跳了几下,来不及思考,便转身回到客厅中。
他听到罗娅悲恸的声音自一个房间里传来:“妈,我不要呆在北平了,我要走,我要走的远远的,爸爸不是想让我出国留学吗,他让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求求你跟爸爸说说,让他送我出国吧!”
陈振中默默地离去,他心里无比难受,他确信,罗娅不是自己爱的那种类型,可这一刻,巨大的愧疚感几乎动摇他,和一个人结婚共度一生真的有那么难吗,生活,不就是过日子吗?
陈振中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卧室,他不开灯,坐在椅子上,眼前全是和罗娅相处的点点滴滴,以前他只这样回忆过沈月眉:
每次接送沈月眉时,都能看到她和沈月眉相伴出来,其实,罗娅和沈月眉不过是普通朋友,罗娅是想多看看他吧。
他经常从沈月眉嘴里听到罗娅,罗娅学习好,家室好,人也好,还经常帮助她,沈月眉说起罗娅时,不免憧憬与羡慕,还有一种隐忧,那是女人与生俱来的第六感。为此,陈振中刻意与罗娅保持距离。
想来,这么久以来,罗娅一直在自己身边,看着他为沈月眉牵肠挂肚。在他最伤心的时候,是罗娅陪伴他度过的,他真心地感激她,如果没有她的陪伴,他的生活只会更加地不堪!
这些年来,罗娅虽然换过许多男朋友,或许,她的视线始终不曾离开他。可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去上海,他不想再动摇了。
陈振中擅自决定去上海的事情,不只是陈老爷很不满,叔叔婶婶也颇有微词,他们此后和罗家的关系不那么亲密了,好在没有影响到叔叔的仕途,罗娅不希望个人关系和政治牵连,罗总长也不愿把私人恩怨带到工作中来,否则,陈振中更要自责良久。他迫不及待要离开北平,在这里,他充满了深深的无力感,他愧对的人太多了。
他远远地目送罗娅和父母道别,目送罗娅的妈妈在码头洒泪,罗娅倒是潇洒地很,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挥挥手登上了远航的游轮。
昔日的朋友一一告别,有的远渡重阳继续求学,剩下的多留在北平谋了职位,即将南下上海的陈振中油然而生一种曲终人散的悲凉。
离开北平的前一天,陈振中一人重游北平,宗洋说要陪他去,他拒绝了。
陈振中走过天桥,艺馨茶楼已经关张,正在收拾板凳的伙计告诉他,这里已经卖给了别人。
陈振中来到自己的母校,北京三中,他站在窗户外,看着那些青涩的面庞,耳边不绝于耳是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有谁可知,当年,有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扒着教室的窗户偷偷听课。几个男孩子好奇地打量他,陈振中转身离去。
来今雨轩中,已经过了海棠的花季,陈振中找到一颗海棠树,静静地靠在树干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斑驳的树影中,陈振中看到那个女孩单薄的背影,她回头对他莞尔一笑。
陈振中躺在草地上微笑了,一滴泪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一朵无名但美丽的黄色小花上。
梁焕新包了一个包厢,在头等车厢,三个人乘坐火车开始了南下上海之旅。
一路上,陈振中一直看着车窗外飞逝的景色,夜幕降临,窗外的一切渐次模糊,他英俊的侧脸,渐渐清晰地印在车窗上。他满脑子都是沈月眉和罗娅,都是和她们相处的点点滴滴。这两个女人,他都辜负了,他把一个送进地狱,另一个送出国门。
火车在夜色中咕咚咕咚地疾驰着,陈振中看着车窗外的一片黑暗愈加模糊,渐渐阖上疲乏的双眼。
陈振中停下诉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他忽然回忆起,大上海的街头巷尾,曾经那些似曾相识的背影,或许真的就是沈月眉。
还记得罗娅初来上海投奔他时,他们一起去鸿翔百货购置生活用品。罗娅一头扎进时装服饰中,兴奋不已,不时指给陈振中国外最新款的衣服样式,陈振中勉强应付,目光流转之间,于层层叠叠的服装和川流不息的人流中,看到一个穿着米黄色格子旗袍的姑娘,那背影像极了沈月眉。她稍稍侧脸,陈振中顿觉浑身血液凝固,那只是一转瞬,朦胧的侧脸看不真切,陈振中心跳地快要挣脱躯体的束缚,他不由自主地追随那个米黄色旗袍的女人离去。
上海滩繁华的街道上,尽是神色匆匆的行人和疾驰而过的黄包车,而米黄色的旗袍,就像一场梦,一个幻象,已经消失地无影无踪,陈振中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看到过。秋日正午的阳光依然有几分刺眼,陈振中忽然觉得头晕,转身见到罗娅,她娇嗔道:“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你扔下我就跑了,也不怕我丢了?”
陈振中心不在焉,罗娅见他面色苍白,便一再追问,陈振中只推脱累了,说想回去休息。
那晚,他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怎么都想不起那个背影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自己看花了眼。刚刚得知沈月眉的死讯时,他难以接受,明明知道沈月眉真的离开了,可心里总有个声音固执地说,报纸未必是真的,沈月眉还会回来的。他知道,是他不接受现实,他经常在街上看到沈月眉的背影,他追上去,如同故事里讲的那样,那人回眸,她不是沈月眉。
还有一次,在百乐门门前,他和罗娅、梁焕新跳舞出来后,在拥挤的人群中,几个穿金戴银的贵妇走过,这时,几个脏兮兮的身上披着报纸的小叫花子挤上前来,拽着贵妇的裙裾,乞讨一点吃的。几个贵妇纷纷哄苍蝇一样驱赶这些小叫花子,她们的狗对着小叫花子吠个不停,小叫花子们只好躲开。
这时,过来两个女人,她们不像那些贵妇那样穿金戴银,气质很典雅,她们打开手袋给每个小叫花子分了些钱,小叫花们一叠声地感谢,忙不迭地去买烧饼吃,其中一个头发稀少的小叫花子三两口就吃掉一个烧饼,噎到直翻白眼。陈振中站在路对面,看着这一幕,看呆了,善良的他同情那些流浪却无人收容的孩子们,而那个女子的背影似乎击中了他的内心深处。
他对梁焕新说:“那个女人好像沈月眉。”
梁焕新吃惊地看看陈振中,拍拍他的肩膀说道:“振中,是你看花眼了。”
说到这里,两人都沉默了,在留白似的安静中,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说笑声传来,两人还未做出反应,梁焕新夫妇已经说笑着走了进来。
梁焕新夫妇看到沈月眉,愣了一下,紧接着,一个人影从他们背后旋出来,刚开口叫了一声振中,见到沈月眉,手中的包猛然掉在地上。
陈振中慢慢走上前,说道:“小娅,她是眉儿,她还活着。”
罗娅难以置信地一步一步缓缓走上前,她看着沈月眉的眼睛,终于确信她是活的,才迟缓地把眼神聚焦到陈振中脸上。梁焕新是知道陈振中与沈月眉的故事的,听闻此言,也大吃一惊,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神秘的女人。
陈振中有几分不安地在屋外徘徊着,刚刚罗娅引着沈月眉进了自己的卧室,说有话要单独对她说,他看得出罗娅眼底的震惊和不加掩埋的失落,却猜不出罗娅要对沈月眉说什么。
“你们,你和振中,不是一起出国留学了吗?”沈月眉问道。
“振中没有出国留学,”罗娅似乎很诧异,她端起桌上的水杯,说道,“只有我自己,只是,还没有学成,我便回来了。”
那天,陈振中正在家里写作,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钟表滴滴答答周而复始的转动着。他已经离不开写作,他爱上了用文字来表达内心的感情,他是一个正义感泛滥的人,通过文字可以宣泄自己对政府和时局的不满,表达自己对于美好生活的追求。
敲门声传来,陈振中放下手中的自来水笔。
门外的女孩子半侧着身,侧脸若隐若现,陈振中只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正午三刻的阳光下扑闪着,她带着红色的圆帽,面纱朦胧地遮住一双漂亮的凤眼。
陈振中还未做出反应,女孩扭过头来,一双水汪汪的眸子半含委屈地凝视着他,陈振中惊讶地一声惊呼都哽在喉咙里。
“小娅,你不是去英国留学了吗?这才几个月,怎么回来了?”
罗娅向来直率,对自己奔放的热情,向来不会用女孩子的羞涩来遮掩,她深深凝视陈振中的双眸,说道:“在那里,我没有归属感,我才明白,我的家,家人,还有我爱的人,对我来说有多么重要,我不想再离开他们,我不想漂在异国他乡,像个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