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眉看着窗户上自己的倒影和似有若无的烟雾,仿佛又一次听到那声声鞭炮,挨家挨户的拜年声,还有那飘散在胡同里的肉香和酒香,一切都是那样平和安详,几乎让人忘却了这是个军阀混战的多事之秋,沈月眉更不曾想到,那是自己噩梦的开始。
沈月眉跟在妈妈身后,挨家挨户给老街坊邻居拜年,她穿着一件白色镶蓝边的旗袍,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在长长的睫毛下如秋水般澄澈,真如一朵出水芙蓉,而举止得体的母亲年轻时也是大户人家的大家闺秀,街坊四邻纷纷称赞沈月眉出落地和母亲一样美丽。
母亲提着稻香村的糕点,领着女儿走进一座四合院的红色圆拱门,这是一座崭新的四合院,虽然不大,却种满了花草,布置地很是精心。沈月眉一只脚刚刚跨进门槛,忽然听到一声训斥传来:“眼睛是用来传情的,你照照镜子,看看你那双死鱼眼。”
沈月眉听闻,忍不住“噗嗤”一笑。
接着,一阵“噼里啪啦”声传来,紧接着,是一个男孩子的尖叫声:“师傅,我错了,别打了,疼,疼啊。”
沈月眉听到,不觉收敛了笑容,皱紧了眉头。她加紧了步伐,随着母亲走进去。只见四方大院里,一个大约十几岁的男孩子趴在板凳上,正剥了裤子被一个蓄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拿着木板打屁股,木板拍击在皮肉上的声音很清脆。那男孩的屁股被冻得通红,打得通红,男孩子趴在凳子上呜咽着哭,中年男子的板子还是不断地打到他的光屁股上。沈月眉看着疾驰而下的木板,看男孩哭得撕心裂肺都顾不得羞了,有些不忍心地扭过头去。
母亲走上前去,拦住那蓄着山羊胡子的中年男子,说道:“赵师傅,这是怎么说的。虽说戏班的师傅都经常打人,月眉跟着您是很少挨打。孩子还小呢,好好*就是了,何必动怒呢。”
赵师傅说道:“人家赏脸,让咱们到前门外大栅栏的三庆园去唱,可是,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唱念做打,没有一个到位的!”他说着,看到站在一边的沈月眉,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似乎鉴赏古董一般,看得沈月眉目光不停地躲避着。
赵师傅说:“我教学生这么多年,月眉可真是个好苗子,这出《游龙戏凤》只有她唱得最好。”
沈月眉面有愧色,说道:”对不起,师傅,我现在已经上学了……”
赵师傅打断道:“追求美好前程原本无错,何必道歉呢,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时代不同了,上学还是个好出路,不求功名,也图个书香气息,总好过在这下九流行当里混迹一辈子。只是,哎,月眉啊,别怪我责打这个不成器的东西。前几天,唱李凤姐的喜娟害了病不能唱了,偌大个戏班,就再也没人能唱好这出戏了,答应了人家,到时候拿不出一台好戏来,我们还怎么在梨园行混啊,怎么对得起祖师爷赏的这碗饭?”
赵师傅说着,垂头丧气坐在那里,他对着趴在凳子上的男孩子厉声道:“起来,再来一遍。”
另一个稍大些的男孩子马上唱道:“扭扭捏捏多优雅,风流就在这朵海棠花。”
海棠花……
沈月眉想起陈振中那英俊清秀的脸庞,她和他漫步在来今雨轩,那里的海棠花傲然枝头,随风四散飞舞。
男孩子的唱词将沈月眉拉回现实,这出戏的灵魂是眉眼相对,眉目传情,沈月眉之所以可以把这出戏唱得这样好,就是因为,每次都把对方想象成陈振中。
挨打的男孩子唱道:“海棠花呀海棠花,海棠花……”
师傅一瞪眼,男孩子受了惊吓,嗫嚅着唱不出戏词来,另一个男孩子在一边干着急,帮不上忙。
师傅大吼一声:“还什么海棠花,‘反被军爷取笑咱’!”
男孩子受到提醒,“奥”了一声,继续唱道:“海棠花呀海棠花,反被军爷取笑咱,忙将花儿丢地下,今后再来戴这朵海棠花……”
“什么,你唱的什么?”师傅瞪圆了眼珠子。
男孩子吓得浑身一激灵。
另一个男孩子在一边跺脚,小声提醒道:“笨蛋,错了,是从今后不戴这朵海棠花。”
师傅执着木板走上前来,男孩子步步后退,连滚带爬,师傅也不喝令他趴在板凳上,直接拿着木板就盖了上去,劈头盖脸一顿痛打:
“你个不成器的东西,戏是需要投入真感情的,你知道吗?还指望你眉目传情,昨天不是才背过,怎么连戏词都记不住,我叫你忘,我叫你忘!”
男孩子嚎啕大哭,不停地认错告饶。沈月眉和母亲看不下去了,上前阻拦。
赵师傅说:“月眉啊,梨园行讲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新近当了女学生,文明了,我且问你,还认不认我这师傅?”
沈月眉马上说:“当然认了,师傅何出此言呢,我沈月眉八岁就没了父亲,承蒙师傅教导,怎么可能背信弃义呢?”
“那算师傅求你了,就替喜娟去唱这出戏吧,就这一次,这一次对师傅来说真的是至关重要啊,这是师傅第一次带着徒弟去三庆园唱戏,你要是不走,本来也是李凤姐的不二人选。”
沈月眉面有难色。她第一次开口唱,赵师傅就断定,她是个好苗子,称赞道,第一遭听到这么亮的嗓儿。沈月眉是因为父亲早亡,为了减轻母亲的负担不得已端起了戏饭,朱旅长的事件之后,她对大红大紫更是毫无兴趣,只愿读书求学。
沈月眉面有难色地说:“我多年没唱了,恐怕不能胜任。”
“月眉,张经理给的钱很多,只要你帮师傅度过这一难关,到时候都归你。”
沈月眉连忙说道:“师傅,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哎,”赵师傅抖动山羊胡子,长叹一声,说道,“既然你不答应,我也没有别的人选了,只能*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了。”
赵师傅说着,狠狠瞪了男孩子一眼,男孩子吓得爬着后退几步。他看了看沈月眉,另一个男孩子对着他频频以目示意,他赶紧爬过去,拽住沈月眉的裤脚,哭喊道:“月眉师姐,咱们好歹是同门姐弟,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不敢想着成角,只求你帮我这一次,不然师傅真的会打死我的,你帮帮我,帮帮我……”
沈月眉拉他起来,面有难色:“不是我不帮你,我已经上学了,户口册上报的是学生,怎么能再去唱呢?”
那男孩子学戏没天分,倒是很会见机行事,知道这个姐姐平日里心善,于是继续哭道:“月眉姐,”——连称呼都更亲昵了——“你忍心看我被打死吗?我还有娘呢,虽然这些年没来看过我……”男孩子哭着哭着,真的悲从中来,掉下眼泪:“娘啊,十岁那年你把我扔在这里就不管了,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一直等你来看我啊……”
沈大妈妇道人家,不觉心软,就对女儿说:“眉儿,你就答应了吧。”
她拉着女儿到一边说:“也不全是为了他们,也为了你自己,和陈少爷?”
“振中?跟他有什么关系?”沈月眉惊讶道。
“吃穿用度,尤其你上学,花了人家那么多钱,他家里虽然有钱,想他一个学生,还不是伸手管老太爷要。你这一去,挣些钱来,就算不够学费,也能够这半年生活花销吧。”
沈月眉回头看看,这事是推不了了,不然,师傅会觉得她端架子,瞧不起梨园,而且无情无义,丝毫不顾念师傅*之恩;师弟虽说不至于被打死,但肯定会受罪,师傅这次真的着急了,平时不会如此对待弟子的,别的戏班,一些凶横些的师傅,真有把弟子鞭笞至死的,自己受不了自尽的也是有的。沈月眉还有一个小心思,母亲看上一个玉手镯,爱不释手却舍不得买,这些年母亲一个人操持家里辛苦了,她想买下来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母亲。
“好吧,多谢师傅抬爱,只是不知道我能不能胜任?”沈月眉说。
“你底子好,顶多一两天,绝对可以的。”赵师傅高兴道。
两个男孩子互相对视一眼,也高兴得很。
“来,你先来一段我听听。”
沈月眉清清嗓子,唱了起来。她这些年,虽然不曾唱戏,在学校里也是经常唱歌的,她又聪明,唱过多次的戏曲稍稍点评就把戏词都回忆起来。她做事认真,唱起来很投入,师傅坐在一边,捻着下巴上的胡须不住地点头。
一曲终了,师傅瞪了男孩子一眼,说道:“看到了吗,这才是唱戏,都说‘戏如人生,人生如戏’,懂了吗?”
“懂,懂。”男孩子战战兢兢地用脚尖踩着地面后退。
师傅上前对沈月眉说:“月眉啊,你要是唱下去一定能成为名角,师傅早就看出你能吃这碗戏饭,我原想着,有朝一日,你去开明大戏院唱戏,是何等风光。每个师傅都想*出一个好徒弟,可惜这些年只碰到了你,人心不可强求,既然你决意求学,师傅不敢强留,这次是师傅对你不住,你受我一拜吧。”
师傅说着俯身,沈月眉赶紧拉他起来说:“师傅,您怎么可以对我行这样大礼?我怎么当得起?”
师傅不明白,沈月眉之所以能把《游龙戏凤》唱得这么好,是因为海棠,因为那个叫陈振中的翩翩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