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暗,警车已纷纷离去。
来来往往的车辆缓慢地通过事发地,似乎这事故只是这条路上发生的一个插曲,刚刚演奏结束。
不一会儿,路上的车又轰鸣着跑来跑去,亦如从前那般繁忙,似乎早已将悲惨的事故遗忘,同时遗忘的还有逝者亲属的悲伤。
路边的围观的看客们还没有离去,因为在他们看来,这件事情还没有结束。
很多人都有这种看客的心态。作为旁观者,他们有时会义愤填膺地评论,针砭时弊,似乎是正义的维护者;有时会推波助澜,把很小的一件事情不断放大,甚至形成一股社会效应。可是大多时候,这些事情并无关他的自身利益,他们仅仅作为一个纯粹的旁观者,在只想在一件事上找到存在感而已,所以可以称之为“看客”。大到婚丧嫁娶、生老病死,小到宰猪杀羊、打架斗殴,凡是能够构成一点新闻因素的事件,都少不了他们的身影。有时在现场跟着欢笑,有时赚几滴眼泪,事后会把这事情的起因、过程、结果都作为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的谈资,品头论足,加工夸大,说得绘声绘色。
现在这些看客眼中的主角已经由事故转到了张鸿鸣身上。发生事故后,家属的表现确实是值得关注一番。
可张鸿鸣的此时的表现颇让他们失望。
张鸿鸣只是默默地蹲在尸袋旁边,一张一张地烧着纸钱,眼睛盯着跳动的火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看客们从他身上读取不出任何信息。这无疑让他们日后的谈资缺少了很多精彩。也许为了精彩,他们凭借自己的臆测,加工出多个版本,以吸引更多的观众。
可他们哪里知道,张鸿鸣心里已经是波浪滔天!
张鸿鸣一直在纠结着是否让杨月她们见母亲最后一面。看到无疑是残酷的,会留下终生的阴影,挥之不去。可是最后一眼也看不到,也必是终生的遗憾。
在矛盾中,张鸿鸣思索着如何去做会更好。
最终,他决定,折中一下,让殡仪车等一等,让杨月她们隔着尸袋看一看,这也算是一个安慰吧!
哪怕只看一眼呢?
等人时感觉时间很漫长,在这种情境下,等人感觉是痛苦而漫长的。
张鸿鸣心乱如麻。他一张张烧着纸钱,慢慢地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这忽明忽暗的火焰上,也逐渐从最初的震惊和慌乱中清醒过来,思维也渐渐明晰起来。
张鸿鸣感慨万千。
岳母王玉秋刚刚60出头,身体还算硬朗,一直是家里的顶梁柱。她在困境中拉扯大了三个女儿,又帮女儿养大了三个外孙,本是可以安享晚年之乐,可是前几年前二女儿杨丽孩子却因病在她怀里夭折。从此自责、悲痛就成了她后半生的主题。她的精神受到这件事的刺激,性格逐渐暴躁,做事也开始毛毛躁躁的,总是唠唠叨叨说个不停,前后判若两人,令人唏嘘不已。今天竟又以这种方式离去,让人在感情上就更无法接受了!
可是,毕竟她已经离世,关键是下一步怎么办?
张鸿鸣目前最担心的是妻子,杨月可能无法承受这种痛苦。
杨月自从生产后身体一直不好,工作和家庭的劳累让她精神更加脆弱,早已身心俱疲。最近这两年,已经住过两次院了。本已经调整的稍见起色,可这突然而至的重大打击,对她来说无疑又是一记重拳。
她是家中的老小,与母亲感情深厚,如何能够承受这丧母之痛!她是否能够挺住还是一个未知数。
张鸿鸣内心纠结着,各种忧虑和担心揉成了一团,压在胸口沉闷不已。他真的害怕了,害怕杨月被彻底击垮,那今后的日子又如何去过呢?
可是有些事情是无法逃避的,不得不去面对。这就是人成长的过程。人就是在这样的一次次摔打中经受历练,逐步成长起来,逐步成熟起来。
张鸿鸣头脑高速运转着,可还是想不出很好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只有在矛盾中等待,在等待中矛盾着……
暮色微沉,寒风萧瑟,凉气逼人。
在漫长的等待中,一辆辆车依旧来来往往……
张鸿鸣蹲在路边,依旧一张接一张地烧着纸钱。
火的炙热和风的寒冷交织着,张鸿鸣的脸被烤的生疼,后背却背冻得僵硬。
他已经电话催大姐夫周士元两次了,周士元每次都说别着急,马上到了。可似乎过了太长太长的时间,现在连个影子都没有。这事能不着急么?
其实他哪里知道,周士元也是在极力地压制着自己焦急的情绪,将车速尽量稳住。尽管这样,依旧将其他车一辆辆甩在后面。
在焦虑与无奈地等待中,张鸿鸣只有继续一张张地烧着纸钱,一张,又一张……
火光明暗跳跃,张鸿鸣的脸被照的棱角分明,阴晴不定。
围观的看客们也等得着急了,一个个都都翘首企盼,不断向北方望去。
终于,车流中,有一辆小车吱地一声停在附近,车门被猛地打开,大女儿杨艳、二女儿杨丽从车上跳下,哭喊着扑向尸袋,嘶竭的哭声,在凄冷的黄昏中飘荡……
又一辆出租车飞速驶来,吱地一声停下来。杨月抱着孩子从车上下来,张鸿鸣赶快迎上去。
“杨月,……”张鸿鸣不知如何继续说下去。他想拦住杨月,但又怎么能拦得住。
杨月显然不知道竟是这个结果。
看着尸袋和早已哭的凌乱的杨艳和杨丽,她双眼迷茫,竟然无力地问了一句:“妈呢?”
张鸿鸣眼中含泪,看看了尸袋,一时语噎。
杨月醒悟般,一声沉重嘶哑的声音从胸中挤出来,“妈……”
张鸿鸣似乎听到了杨月心嘎嘣嘣碎裂的声响。
杨月随手将孩子塞到张鸿鸣手中,踉跄地扑了过去……
三姐妹围跪在尸袋,泪水肆意地奔流……
母女连心,悲声凄厉,可再热的泪也温暖不了那冰冷的身体,再悲戚的呼喊也不能唤醒那早已远逝的灵魂。
在张鸿鸣怀抱中的幼小的儿子显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惊恐地看着这一切,竟然也“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天地昏暗,西天边透出一丝血红。
风声渐弱,唯有撕心响彻的悲鸣。
骨肉分离,情失心痛莫过如此。
……
此情此景,也深深感染了周围的看客们,一个个也陪着着泪水涟涟,不时用袖口抹着泪水。
离别,终究还是要离别。
一直到岳母的尸体被运走,张鸿鸣不顾三姐妹地要求,一直没有让她们拉开尸袋,因为那确实不能拉开。
在撕扯与嘶叫中,车渐渐远去,杨月三姐妹的心也被掏空了,心,早已经随车远去。
三个男人,搀扶着三个女人,定格在这凄冷的傍晚。
只有地上斑斑的血迹诉说着这悲戚的生离死别。
天边的一丝血红渐渐地暗了,渐渐成为了黑色。
夜,来了……
风,更冷了……
终会是一个无眠的夜……
终会是一个凄冷的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