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氏城前的武林、绿林的这一番交战,虽是两家初次交锋,互探底细虚实,却也是惊天地、泣鬼神,死伤甚多。
这一战,也并非只有这阵前两方关注。
在朝廷之上,宰相崔彦昭连番派人到曹州打探,毕竟这武林同盟乃至于和绿林开战都是他一手布置。田令孜倒是冷眼看戏,他似乎不太在乎这两家的胜败,于他看来,任谁一统江湖都不是好事,分而治之才是上策。在朝廷之外,田令孜更愿意去关注王铎和宋威。
草军自然也关注,这一场大战就在曹州境内,在草军的地盘上,王仙芝、黄巢、尚君长也深知绿林此战的胜败对他们的影响。更不用说鄄城的凌霄,太湖的雷渊了,此战的胜败甚至关系到整个江湖是姓武还是姓绿。
除此之外,摩尼教早已准备充分,只待时机成熟。
陈州宛丘的地下宫殿,摩尼教总坛,方驳问道:“武林、绿林那两家斗得怎样了?”
阳界主答道:“武林前部与乘氏城中的绿林交锋数次、各有损伤,不过天人、少林、茅山三派尚未参战。”
方驳听了这话,心中不满:“到现在连小小乘氏都打不下来,何时得到太湖?不到太湖那三派又怎会参战?”
阳界主声色如常:“那人说乘氏来了一批绿林高手增援,怕是不用到太湖,想必那儒释道三大派便要提前出手了。”
方驳沉吟片刻:“什么人可以逼得三派出手?”
阳界主道:“目前只知道有长白、盗门、妖僧等人。”
方驳冷笑道:“呵,冰门、长白不好好地躲起来享福,也来趟这趟浑水了么?很好,哈哈哈,很好!”
这偌大天下,除却这几方势力,竟还有一方人物紧盯着武林绿林之战,那便是蜀中唐门。
蜀中唐家堡里,老太爷唐枚的身子骨日渐消瘦,堡里各房都开始明着暗着地争权夺利,只差打破头来。
唐枚这一脉是唐门长房,他却只生有两子——唐见正,唐见奇。唐枚的长子唐见正,已病死多年,只留下一个儿子唐珏,还不到二十岁。
那唐见正说来也是倒霉,几年前他正值壮年,竟离奇而死。唐门中人都认为是唐枚的次子唐见奇弑兄霸嫂,而唐见奇也早已逃出了唐家堡,那年他才二十出头,还未娶妻生子,便背上了唐门叛徒的名声,流离在外。
唐枚仅有的两个儿子一死一逃,只觉肝肠寸断,便将一腔心思全用于唯一的孙子唐珏身上,对其百般呵护教导。唐枚自不信次子唐见奇会做出这等丧尽人伦之事,可少了唐见正、唐见奇兄弟两个,长房已经开始衰落。唐枚暗中查了几年也没有十分证据,但他心里清楚透亮,知道对付长房一脉不是哪一房所为,没有个五六房的合作,他们断不敢做下这么大的手笔。
然而唐枚将近七十,再加上日夜操劳,思子心切,终于到了灯尽油枯的地步,这也意味着唐门长房一脉从衰败到了绝境。
蜀中唐门共有八房,其中四房的家主唐放,最是野心勃勃。他常于夜里沉吟,“唐门在长房手中已有千百年,也是时候换换位置了。”
怀有同样心思的其他几房,并没有唐放的能耐和手段。
老太爷唐枚终究还是走了,他没有指定爱孙唐珏掌管唐门,只把唐放喊到跟前,求他不要赶尽杀绝,为长房留下一点血脉。唐枚临死之际,再无昔日的傲骨和威严,像条老狗一样乞求着唐放,只待唐放过足了瘾,他方才闭目而死。
唐放是唐枚之弟,只不过两人同父异母,并不亲爱。他今年不过五十出头,却早已是一房之主。而现在,他是一门之主,是唐门之主。
唐放棱角分明,眉目如虎,一身紫衣,华贵而不庸俗。他没有选择杀掉唐珏,一半因为唐珏无足轻重,其智略、武艺在唐门年轻子弟中都算不上佼佼者;另一半自然是因为唐珏的母亲伊倾城。
这伊倾城是唐见正的发妻,唐珏的生母,也是唐门最美的女人。唐门里的人不需要拿她与唐门外的人比较,唐门最美,就是天下最美。“一见钟情伊倾城”,她的美不是画中娇娘般地不可捉摸,也不似天上仙子般地难以描摹,就是一个活脱脱的人的美,偏偏令人见之难忘,思之如狂。伊倾城虽然已近四十岁,可她的面容依旧柔嫩,近乎吹弹可破,看起来却还不到三十。想要保下唐珏一条命,只有老太爷临死前的乞求还不够,还要搭上她的身子。
唐珏对于这一切都不知情,父亲的死和仇,他一直隐忍在心。他习惯了隐忍一切,包括很疼自己的二叔的叛逃。至于老太爷唐枚与母亲伊倾城的牺牲,他尚不知。
长房一脉的地位一落千丈,唐珏母子也是一样。
唐放在继任唐家家主时,只问了唐珏一句话:“如今天下大乱,唐门该何去何从?”
唐珏的回答和老太爷唐枚一样,和他父亲唐见正一样,和历代长房的家主都一样:“不出巴蜀,不问江湖。”
这是历来唐门的宗旨,或者说,是唐门长房的宗旨。
想让唐门再进一步,是除长房之外很多房的心声,只是千百年来,长房一脉太过执拗和强大,他们有心无力,直到出现了智略无双,心计过人的唐放。
唐放气极而笑:“果然,果然!历来长房都是这副德行!想我唐门论底蕴、论实力、论威望,怎么就不能出入江湖,大干一场?轮得着他盐帮、天人派这些人在人前耀武扬威?一百年前安史之乱,我们的先祖便错失了良机,这一次王黄起兵,我唐放绝不会让唐门再次与称霸天下失之交臂!”
唐珏听了唐放的狂妄之言,没有再说半个字,因为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他年纪虽轻,却深知这一点。
唐放也不再理会唐珏,开始为唐门出山部署一系列的安排。
江湖早被绿林、武林一分为二,唐门要想在江湖中更进一步,只能从这两家口中夺食。唐放深知“远交近攻”这四个字,自古便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战略布置,当年秦相范雎一句“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便使秦国得以逐渐吞灭六国。于是,唐放修书一封,派人与武林凌霄互通有无,让凌霄安心对付淮北的绿林,淮河以南,自有唐门出手相助。
唐门先是开始部署兼并巴蜀一带的绿林势力,然后打算挥师东进,一直打到太湖,打到盐帮的总舵,把“绿林”二字改作“唐门”——以后天下便没有绿林,只有唐门!
唐门这颠覆性的布置,让堡里所有人都大为震撼,又都满怀期待。唐门中人逐渐褪去以往的悠闲、逍遥,开始变得忙碌、争强。
震撼的不止唐门中人,唐门中的外人同样震撼。这不,躲在房顶偷听之人,听到这个消息后,毛躁地踢到了揭起来的青瓦——常见而愚蠢的失手。
那偷听之人是个中年汉子,作唐门下人的打扮,此刻他见惊了唐放,拔腿就跑。同时,唐放派人去追。
只一炷香时间,整个唐家堡里便出动了上百人搜寻、追捕这个窃听之贼。这汉子一时走脱不掉,只得钻进一间香房躲了起来。之所以是“香房”而不是“厢房”,是因为这间房子正是伊倾城的住处,里面清香微醺,异常好闻。
伊倾城早听到了外面的叫喊声,见有人闯入房里,她却镇定自若:“这里有暗门,你先躲上一躲。”
这汉子对此有几分惊讶,又似乎十分信任,二话不说便钻了进去。
唐门的人翻箱倒柜也没寻着这个窃听之贼,伊倾城屋里的暗门,他们没有搜到,也不敢搜,哪怕如今长房已经失势。
伊倾城又把唐珏唤来,这才请出了这窃听之人。唐珏见了此人,心中诧异,却没说出口,只凭母亲安排。
那窃听之人,约莫三十来岁,虽然罩着唐门下人的衣服,依旧看得出十分邋遢,长着吊梢眼,扫帚眉,他肆无忌惮地找了张凳子坐下,拿眼瞅着这对儿母子。
伊倾城欠身道:“不知先生何方高人,来我唐门所谓何事?”
这人干咳几声,摘了青帽,竟是一个光头和尚,他这才开口道:“老夫姓燕,人送雅号‘野僧’是也。来此寻人多日,不想听到了唐放那老儿的屁话。”
伊倾城母子听罢倒是吃惊不小,唐门不问江湖之事并不代表断了江湖中的消息,这“野僧”的名号还是颇为响亮,尤其他那杆笔,那张口,天下奇闻趣事多出于此。
伊倾城问道:“不知燕大师要找什么人,或许妾身可以帮上一二。”
野僧看着这位晶莹剔透的美人,按下心中急躁,也不隐瞒:“她叫颜如诗,是我徒弟,你们可知道?”
原来当初野僧被叶拈雪困在“琉璃世界”之中,妖僧为了摆脱野僧的纠缠,便故意留下一些不明显的线索,让其以为他追黄贞去了蜀中唐门。野僧脱困之后,便自以为聪明却傻乎乎地跑到了这偏远之地。
以野僧之手段,混进唐家堡倒也容易。只是他进堡之后,一连多日也不曾发觉黄贞踪迹,却见着了伊倾城这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一时竟难以自拔,动摇了佛性,因而便在唐家堡里多盘桓了几日。好在野僧发乎情、止乎礼,不曾有过非分之举。他又目睹了唐枚之死,知道唐门即将生变,便暗暗留心唐放的动作。
伊倾城听得此名,思索过后,言道:“唐门似乎不曾有这么个人……”说着,她又看向了唐珏。
唐珏会意,也开口道:“堡里的确没有一个叫颜如诗的人。”
野僧起初瞥见伊倾城思索时略微皱起的娥眉,煞是好看,不觉入迷,不想却被伊倾城逮个正着,他一时窘迫,最后气急败坏道:“好个‘妖僧’,骗老子几千里跑了个空,看老子回去不臭揍你一顿!”
伊倾城并不责怪野僧目光无礼,忽然又是一福,悲戚道:“燕大师,妾身有一事相求,还望成全。”
唐珏与野僧同时愕然。
伊倾城继续道:“唐门长房一脉已然凋零,如今只剩下珏儿,以后怕也难免要受人欺侮,甚至随时都有性命之忧。妾身恳求大师能带他出去,不求能跟在身边学多少本事,长几分见识,只求落个平安无事。”
唐珏忽闻此言,心中难受不已,哽咽道:“娘……我不离……”
他话未说完,便被伊倾城截断,但是语气温柔而非凌厉:“珏儿,你听娘话,蜀中你不能再待下去了,将来有了能耐再来看娘。”
悲音哀绪,一时竟生离死别起来。
野僧不忍眼前的美人弱子愁苦无尽,拍胸脯保证道:“夫人且放宽心,老夫非但会保令郎平安,还会让他增见闻,长见识,交豪杰,不出几年,便能回来重掌唐门……”
野僧越说越离谱,越吹越能耐,直到发现伊倾城母子目瞪口呆,方才干咳两声,掩饰窘态。伊倾城见这野僧口无遮拦,也一度犹豫要不要把儿子交给这个好像不大靠谱的和尚,好在就算野僧不靠谱,也比在唐家堡提心吊胆的好。
又躲过几天,堡里风声渐过,野僧与唐珏趁夜偷偷出堡。伊倾城把母子的别恨离愁都藏在心底,静静嘱咐一番后,又让唐珏莫要担心堡里的事,她自会周旋妥当,保住长房一脉不灭。而只有伊倾城知道,如今在这唐家堡之中,还不是任凭唐放摆布和蹂躏?要不然她也不会把希望寄托于素未谋面的野僧了。